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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生灵

时间:2023/11/9 作者: 香格里拉 热度: 17789
◎左中美(彝族)

蚂 蚁

下雨天,我们喜欢玩给蚂蚁搭桥的游戏。

  我家老院子,住着我家和同伴阿喜家,我家住在上房里,阿喜家住在下房里。西房里早前是我一位本家阿老家,后来他们搬出去另盖了,木板装的前壁和正中堂屋的那道月亮门也都拆走了,房子空在那里,期间,我三姑一家在这里住过一段,前面用简易的竹席笆挡起来。后来三姑家盖好房子,也搬走了。

  院子的东面没有房子,东头正中间是柴垛,我家和阿喜家各码了一半。柴垛后面是一堵高处与上、下房的屋顶几乎同高的土包,半高处长着一棵蓖麻,枝子茂盛地向着院子这边长过来。蓖麻的下面有几年还长了一笼刺黄泡,春天的时候开白色的小花,花谢后,结出桔肉颜色一样的黄泡果。在柴垛的上、下两侧是两条出院子的路,院子里的人们要出院子时,根据去向,走上面或者下面。另外,西房里一楼靠上房的那间是个过厅,从过厅出去,经过老师家院子,再经过阿顺叔家院子,就到了村里唯一的水井。

  在三面房子和东面柴垛中间的院心大体是个正方形。由于地势整体东高西低,院子的出水洞设在西房台坎下面正中位置。下雨的时候,雨水不断从东面土坡上下来,尤其是从柴垛上侧靠近我家的斜坡路上下来,院子里很快就积起半尺深的水。听母亲说,西房台坎下的水洞,早前有一尺那么高,下再大的雨,院子里也不会积起水。而我记得的时候,水洞只有不到二十厘米高,那都是因为雨水一年一年带来泥沙,把院心给填高起来了,连带着出水洞里也慢慢填上了泥沙。记得有一年,两家人还一起挖过一次院心,把院心的泥沙挖下去大约半尺,只是那水洞里面却没有办法挖。

  平日里,蚂蚁们可以在整个院子以及上房、下房和西房之间自由地来去,它们可以直接地穿过院心在上、下房之间来回行走,如果高兴的话,也可以绕道东面的柴垛,或是西房的台坎,慢悠悠地逛风景。大约蚂蚁也是知道冷的,冬天的上午,我家的台坎上布满阳光,而下房里阿喜家的台坎上则照不到太阳,在这段时光里,我家台坎上的蚂蚁会更多,那些黑色的蚂蚁,从我家台坎边沿的石条上迤逦走过,之后,爬上靠在厦柱前的、不知道已经用了多少年的长木水槽的垫脚石,再从底部一寸寸翻越过木水槽的圆肚,翻上水槽的盖板,再顺着盖板的侧边一路前行,最后,它们爬上了水槽所倚靠的黑漆漆的、我那时候还抱不过来的厦柱,在那落满阳光的柱子上迤逦着往上走,沿着柱子上面的一条裂纹,或是我所不知道的某种路径。当然,这一路上,也有它们的同伴会从对面方向走来,它们遇到一起时,总要相互碰一碰头。

  我们有时候闲着,看蚂蚁一队一队在三面房子台坎的石条上行走,追踪它们最后的目的地。这些蚂蚁到最后,往往走进了台坎下的某一道窄窄的石缝间,那些连一根小棍子也伸不进去的石头间的缝隙里面,是它们一大家子的家。尤其是当周围有什么不安全的景况时,它们会走得特别快,快速地跑回到那石缝间的家里,之后,半天都不再有动静。

  相比起在石条上跟踪蚂蚁,在柴垛上跟踪蚂蚁要难得多。蚂蚁的队伍从这根柴到那根柴,一路翻山越岭,中间会有蚂蚁迷了路,走丢了队伍,在柴垛间茫然不知所措。柴垛后面土包高处的蓖麻树上也有许多蚂蚁,那些蚂蚁多数比地上的蚂蚁黑且个大,炎热的午后,它们一队队地从地上一路爬到树上,又或是从树上下到地上。这些蚂蚁不咬噬蓖麻的叶子和果子,大约就只是那么走着好玩,就像人们在家里待累了,出门看看风景。

  大多数的时候,这些蚂蚁是安逸的,它们熟悉这个院子,就像阿喜我们几个孩子熟悉自己的家。在这个院子里,它们怡然地来去,自在地行走,在石条、木水槽以及厦柱的高处晒太阳。在阿喜爹老二叔一年两次割蜂蜜的时候,它们会闻风而来,来捡拾孩子们手里掉下来的带蜜汁的碎屑。在这里,它们几乎没有天敌。

  蚂蚁们怕的是雨天。

  夏天的雨水来得暴猛,只一时,院心里的水便积起来了。课文里说:蚂蚁搬家要下雨。记得我们曾根据课文里的讲述观察过蚂蚁,天色阴暗欲雨时,的确有蚂蚁匆匆地在石条上或是台坎脚下行走。只是,蚂蚁们并没有离开院子。雨水很快地在院子里积起来,许多来不及逃离的蚂蚁随着那不断冒泡的红色泥水被冲进了水洞,那些台坎脚下缝隙间位置较低处的蚂蚁洞里灌进了水,蚂蚁一只一只从里面漂了出来。一些失散了队伍、在已被雨水溅湿的石条上徘徊的蚂蚁茫然不知何往。整个世界都是雨水,到处一片湿漉漉,它们已找不到那些平日里走惯了的路。更有一些蚂蚁,紧趴在半截木棒上或是一只玉米骨头上,艰难地在院子的“汪洋大海”里漂流着,时刻都面临着葬身洪水的危险。

  相比起蚂蚁,我们这些孩子就显得强大得多了。我们不怕雨水。我们戴上竹笠,披上蓑衣,挽起裤脚脱了鞋子在院子里踩水。我们把那些趴着蚂蚁的木棒或是玉米骨头捞上岸,拯救那些即将在“洪水”中丧命的蚂蚁。我们用木棍、柴块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给那些在一世界的雨水中茫然不知所措的蚂蚁搭桥指路,引它们去到安全的地方,虽然这时它们会有着惊魂未定、依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但是它们的生命暂时无虞了。其实在平日里,我们这些孩子并不见得对这些生命多么有善心,也不见得对这些蚂蚁有多么喜爱,我们甚至有时候会恶意地踩死一串蚂蚁。可是在下雨天,在雨水里,我们喜欢扮演拯救者的角色(这让我们的心里产生出一种崇高感),一次次引渡那些“洪水”中的蚂蚁到达安全的地方。

  雨水过后,天重新放晴(雨不管下多久,最后总要晴起来的),院心里的积水全都顺着水洞流走了,院心的泥地在之后一点一点变干。早晨,中午,或是傍晚,蚂蚁们重新迤逦地在台坎的石条上或是台坎脚下行走起来,它们有时候头上顶着半颗饭粒,或是一小块某种虫子的尸体的碎屑,也有时候它们只是那样走着。在雨后渐渐变干的泥地上,它们生活的一切重新回到正轨。

  我们人有眼耳口鼻,能闻能嗅,可很多时候,我们却不如蚂蚁。

  比如蜂蜜。每次阿喜爹老二叔割蜂蜜的时候,我们总是早早就等着,哪里都不去,等着吃那甘美的蜂蜜。那蜂蜜割下来在盆里,黄灿灿亮晶晶地,把头凑近去,便闻见香甜的气息。可若是隔着两丈远,我就闻不到这蜂蜜的香甜了。而蚂蚁闻得到。老二叔一割蜂蜜,一院子里藏在各处的蚂蚁都闻蜜而来。

  比如饭粒。我们那时候难得吃回米饭,一年里大部分的时间,吃的都是包谷饭。而即使是这样,母亲也不许我们掉饭,总是批评我们说:“是没饿过,你们!”掉在桌上的饭疙瘩,一定要我们捡起来吃掉,不小心掉到地上的,若是能把上面的灰大体吹掉,也要捡了吃,实在不能吃的,才叫我们捡起放在猪食锅里。偶尔也有时候,会掉了小小的饭疙瘩下去,我们自己没察觉,母亲也没有看到。可是,蚂蚁在遥远的地方得了这粒饭落地的消息,很快地奔着这粒饭赶来了。它们三个或是五个,齐心协力扛起这粒饭,从桌子底下出发,之后,沿着台坎边沿的石条一路往回走,一直把这粒饭扛回它们在某道石缝间的家里去。

蛤蟆蛊

生活在大地上的许多生物,常常会把自己的皮肤长成像泥土那样的颜色。癞蛤蟆是当中常见到的一种。

  在乡村的生命世界里,大约癞蛤蟆是模样最不堪的物种了,不仅皮肤颜色生成土灰色,身上还长着许多大大小小的丑陋的肉疙瘩,所以,癞蛤蟆又有一个名字叫癞疙宝。乡人们要形容一个人长相丑陋时,最极致便是说其“跟癞蛤蟆似的”,这语气中往往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来言其貌丑,二来恶其德鄙,其间所要表达的意思,与汉语中那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通常有着相近的意指。

  我在乡村出生,长大,早年却竟不曾在意到癞蛤蟆是以何物为食,这时候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话里,忽而想到这生物原来也是个肉食动物。一查资料,果然,上面说到癞蛤蟆以蚊蚋、苍蝇、蚯蚓以及水中浮游生物等为食。乡间有一句话说:老天不给饿老鹰吃草;又有一句话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尿。癞蛤蟆虽不堪,想来却也有着其肉食者的尊严。

  在乡村,癞蛤蟆之普遍遭人厌弃,首先自然是因为其满身癞疙瘩的丑陋模样,且那些疙瘩若被弄破时,里面会溢出像牛奶一样乳白却比牛奶浓稠的浆液,这浆液里面有毒,大人们说,这浆液要是弄在身上,皮肤会变成像白癜疯一样的白斑,而若是不小心弄在头上,粘到浆液的地方会变成不长头发的喇痢。

  而癞蛤蟆遭乡人们厌弃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因其惯有“蛊”身之指。

  关于蛊,长久以来一直在乡村世界秘密却又公开地传播着。村庄里有两三位年老的女人(或许是巧合,她们都常年穿着黑色或是灰暗颜色的衣服),村人们讲她们是蛊婆,彝语称之为“朵麻姑”。人们讲,她们的蛊,常常寄之于一个动物,通常为一只癞蛤蟆,偶尔也有寄之于蛇身的。蛊婆会以秘密的方式,暗暗喂养着自已的那只蛊身,只有她们喂养的蛊身健康茁壮时,她们才能正常施蛊,若是她所喂养的蛊身被人伤害,甚至打死时,她轻则会害病,重则有生命之危。若是蛊婆在此劫中度过了难关,重新好转起来,她会重觅一只蛊身,重新养蛊,到时,她的蛊术会更强大,她所施于人的蛊害将更加深入难解。

  不同的蛊婆,她们的法力会有差异。惯常,大人们是没有中蛊之说的。大人们身子强,蛊婆的蛊术无法入侵。蛊婆们施蛊的对象,一般都是五岁以下的孩子,施蛊的法术通常是让孩子不停地拉肚子,拉到黄皮寡瘦,眼窝深陷。村庄里的婴孩,家里带孩子的人都要小心地躲着那几个蛊婆,不把孩子带到蛊婆能看到的地方,即使无奈路过,也要用黑帕子遮上(村庄的人们都认为黑帕子辟邪),不让蛊婆看见。越是小的婴儿,据说越是容易中蛊,中蛊后也越发难治,所以越要小心避开蛊婆的视线。

  村庄人家,当家里的孩子被确定是中了蛊,通常要请乡间的巫医来做法驱蛊。据说在巫医做法的时候,施蛊的那个蛊婆能感应到,她的身上会非常地难受,故而借故在做法的主人家门外来回走过,犹如被放在热锅上的蛤蟆。只是,能一次驱蛊成功之后不再受蛊害的孩子少之又少,大多数中蛊的孩子,经巫医做法驱蛊后,往后仍有中蛊的危险,所谓驱蛊之功,并不能一劳永逸。有的孩子身体能慢慢好起来,只是,经了蛊毒之害,往往身体孱弱,体瘦单薄。

  村庄的人们不让自己家的孩子接蛊婆的东西吃,说只要接了蛊婆的东西吃,就会中蛊,之后就会不停地拉肚子。而那些特别小的婴孩,蛊婆不用给他吃东西,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让他中蛊。另外,孩子在吃饭或吃东西的时候如果被蛊婆看到,听说也会中蛊。村庄的东面有一座小山包,早前是专埋夭折孩子的地方,当中好多孩子,大人们都说是中蛊死的。“朵麻姑害死的。”我二姑的头四个孩子都夭折了,据说是因为隔壁住着“朵麻姑”,躲不开,让她给害死了,说是后来把家搬到别的地方,孩子才开始存活下来。村庄的孩子,不管有多么嘴馋,只要大人告诫某人给的东西不许吃,说她是蛊婆,自此便会牢牢记住,并且决不敢违犯。

  自然,蛊婆家也有孙儿孙女,但蛊婆不会害自己家的孙儿孙女,蛊婆家的孙儿孙女多数都非常健康,而且他们往往也不会受到来自别的蛊婆的伤害。只有极个别的情况,蛊婆家的孩子中了蛊,而且是自家奶奶的蛊,人们说,这是那蛊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蛊,无法阻挡其施之于自家孩子之身。人们还讲,一个孩子,他会中这个蛊婆的蛊,不见得会中所有蛊婆的蛊。不同的蛊婆,她们施的蛊,在孩子身上表现出的症状会不一样,人们以此判断自己的孩子是中了哪个蛊婆的蛊。

  在村庄里,总有许多孩子一年到头地拉肚子,吃药总是吃不好,大人们就说中了蛊。人们恨这些蛊婆,尤其是有婴孩的人家,总是要千方百计地躲着蛊婆。人们讲,这些蛊婆,她们有时候是身不由己,她若是每隔一段时间不找到一个孩子施蛊,她自己就会生病,这样说来,蛊婆其实是自身得了一种病,有若电视剧中那些不喝人血就会发狂的患者。而一个众所周知的蛊婆,她是怎样开始悄悄养蛊和施蛊的,对于人们却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孩子们怕蛊婆,怕且恨。村庄里稍大一些的孩子,甚至会言之凿凿地指认某只癞蛤蟆是某个蛊婆养的蛊,然后邀约伙伴,对其狠命打砸,过后,悄悄观察动静,看哪个蛊婆是否生了病。而我在村庄生活多年的经历表明,并没有哪个蛊婆因为某只被认为是她的蛊身的癞蛤蟆或是某条蛇被人打死而病逝的。相反,这些被人们传说数十年的蛊婆都非常长寿。

  我后来读了书才知道,在书里,人们把月宫又叫作蟾宫,有一个成语叫作蟾宫折桂,科举时代喻指应试得中。蟾,就是蟾蜍,也就是乡村里的癞蛤蟆,癞疙宝。一边是被指为蛊毒之身的癞蛤蟆,一边是指代美好月亮的蟾宫,二者之间,似是遥不可及。我为此专门查阅了“蟾宫”一词,百度说:蟾宫即广寒宫,是汉族神话中神仙居住的房屋,“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羿妻嫦娥窃之奔月,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而为月精。”嫦娥在偷窃了不死药以后,到了月亮上,变为蟾蜍,成为月精,所以广寒宫又称作蟾宫。

  又搜到另一个版本的传说,里面说,月宫里的那只蟾蜍,身上只有三只腿。

鸟 雀

据说是乌鸦能提早闻到腐肉的气息。村庄的人们说,听到乌鸦啊啊叫,村庄里就要有人去世了。为此,人们又把说不好的事应验的人骂为“乌鸦嘴”。

  说也奇怪,乡村世界,各种鸟儿都有,这当中自然少不了乌鸦。可是在平时,人们似乎不容易听到乌鸦叫,又或者是听到乌鸦叫两声而并不在意。只有当村庄里有人病重了,病入膏肓了,人们这才注意到了乌鸦,才听到了乌鸦的叫声,并且,以乌鸦的徘徊和叫声的密集度,默默计算着病人将要离世的时间。常常有村庄的一些老人,生命就要走到最后,人全身浮肿躺在床上,不小心擦破皮的手脚上淌着亮亮的黄水。这时候,乌鸦总是越飞越近,在村中不断地来回徘徊。人们都心知肚明,亲戚族人们各自默默准备着该准备的一应物事,安静地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到来。

  也有村庄里并没有人在生病将要离世,而乌鸦却在村头的那一排老黄杨树上啊啊昏叫的情况。这时候,有人会骂乌鸦昏了头,说好好地来乱叫个什么。却不想,乌鸦叫过几天之后,村庄真就有人意外死去,比如坠崖,比如落水,又或者喝了药什么的。这样一来,人们越发地不喜欢乌鸦了。在乡间,常有一种像乌鸦那样的人,自称能预见出灾祸,常向人们告诉说村庄里或是某户未知的人家要遇到什么灾祸了。每每这时,人们对他所说的话总是又怕听又想听,怕听是怕那些话最后得了应验,想听是想看看那些将来的灾祸会不会殃及到自己头上,也好早点想些办法避开。

  事实上,不止是乌鸦,在乡间,几乎每一种鸟儿都能闻见村庄的某一些气息。

  麻雀最喜欢秋末谷子晒干后的那种香暖气息。每年秋收之后,房前屋后的麻雀格外地多起来,在房上房下、院里院外不停地飞起飞落。家里的谷子晒干后堆在楼上,麻雀们成群地飞进去啄食,人到楼上拿东西,楼梯上才一响起脚步声,麻雀们便警觉地从没有装楼窗的厦口上呼啦啦飞散出来。人在楼上舀米,筛豆子,拿干菜,把弄倒的一个瓶子扶正,又把一只踢翻的篓子重新放置好。麻雀们就在外面等着,在院子的围墙上,或是猪圈的草檐上歇着,梳梳羽毛,看看风景,吱喳着交谈两句,等着人咚咚地下了楼,关上楼门,进了厨房,麻雀们呼啦啦又飞回来,飞回到楼上那堆金黄的散发着阳光的醉人香气的谷堆中间。

  家里刚出的小鸡还不会吃整粒的玉米,母亲把玉米磨成糁,一次将一把玉米粒和半把玉米糁一起,撒进罩着鸡妈妈和小鸡的鸡罩篮下,撒的时候,有一些玉米糁落在了鸡罩篮外,围墙上的麻雀眼尖,很快飞了过来,快速地啄吃那些落在鸡罩篮外的玉米糁。它们不敢靠鸡罩篮太近,靠得近了,鸡妈妈就会很凶地把头从鸡罩篮的篮眼里伸出来示威。鸡罩篮的篮口下压着一只给鸡喝水的水碗,水碗的碗口里外各半,水碗将篮口抬起的高度,正好够小鸡们进出。初见世事的小鸡们对那灰色的麻雀觉得好奇,钻出篮子外面来看,看看,发现麻雀对自己没有敌意,便也跟着麻雀一起啄吃起来。

  长久以来,麻雀总是眷恋着人的气息,天地虽然广阔,它们却一直生活在人们的周围,生活在村庄的周围,以及田野的周围。假若你曾观察过的话,你会发现,在森林茂密的深山大林里,其实不容易看到成群的麻雀,那些一群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它们一直围绕着村庄,围绕着人。它们在房前屋后,从这棵果树飞到那棵果树,从猪圈头上飞上院子的围墙,从主屋的下厦飞到上厦,甚至在同一片厦檐的瓦棱上从左到右跳跳停停,或者悠然踱步。冬日阳光晴好的正午,它们在圈门外晒太阳的猪和牛的脊背上“散步”遛达,随意地飞去飞来。它们把巢筑在檐下高处向阳的墙洞里,调皮孩子的手够不到它,就连那只灰黄条纹的老猫也没有法子,只有望墙兴叹。

  燕子能闻见一方屋檐下安宁详和的气息。乡间人们都喜欢燕子来家里做窝,说燕子在家里做窝是吉兆,说明这家里富裕兴旺(至少是即将要富裕兴旺了)。乡间孩子在一块,会比谁家里有燕子窝,谁家里没有,谁家燕子窝多,谁家燕子窝少。说也奇怪,燕子是极少在茅屋檐下做窝的。我年少时,家里住的是一方年代久远的旧瓦屋,我们那一院子,正房、下房、西房,都是那样的旧瓦屋。听说这院子早前是村里杨贡爷家的房产,土改时分到各家的。院子的东面听说早先是一方照壁,这整个院落为三房一照壁的格局,待我记事的时候,那照壁已经没有了,那里变成了我家和同院的阿喜家堆柴禾的地方。院子虽三面都是瓦屋,却不记得有燕子来院子里做窝。后来,我家新盖了房子搬出去,新屋装修好新住进去的头一年春上,就有燕子来檐下做窝,新泥筑的燕子窝像半个葫芦瓢,很新鲜地倒扣在新装的楼板下。

  到了第二年,楼板下的燕子窝又增加了一只,想必是燕子一家繁衍昌盛的结果。新燕子窝紧挨着上一只窝,大燕子和小燕子从里面飞出飞进,吱喳吱喳。燕子窝下方的水泥地上常常落了许多稀燕子屎,被太阳一晒,干在地上,我嫂子拿一支硬竹帚,一手里拿着瓢冲水,一手里用竹帚使劲刷,才能把那燕子屎刷干净。嫂子一边刷着燕子屎,一边唠叨说,瞧这燕子,拉下这么多屎。

  都说喜鹊最能闻见喜庆的气息。黑身子白肚皮的喜鹊在村前村后的树枝上一歇,喳喳一叫,村庄的气息就晴朗起来了。从冬腊月一直到春上,村庄里有人要娶媳妇,有人生了孩子,又或者有人盖了新屋。人们把喜鹊叫作报喜鸟,当然,也有可能是心有喜气的人,更容易在乡村众多鸟儿的叫声中,发现出喜鹊的喳喳声来。

  在乡间,各种各样的鸟儿,它们与村庄相依相存。一年一年,它们探听着村庄里炊烟的气息,村庄的土地上春长秋熟的气息,村庄的大路上牛哞羊咩的气息,村庄的人们生老病死的气息,并且,在这些熟悉的气息里,一茬一茬繁衍生息。村中古井头上的那棵古大青树,早年的时候,常常有猫头鹰夜里歇在这树上。村中的人们说,这猫头鹰夜里发出怪叫的时候,村庄里就会有什么事发生。许多年里,那只猫头鹰的这种“预报”似乎大多总是应验,村庄的人们没有人说得清这其中的缘由。这些年,古大青树眼看着衰朽下去不少,几枝大枝子都渐年枯朽脱落。细回想起来,我已许久没有听村庄的人们说起这古大青树上的猫头鹰了。

蜜 蜂

我家老院子的西房里,原本住着我一位本家阿老家,后来,阿老家盖到村庄西面的左家那边去了,屋子的面板装修全都拆了带走,还有楼梯,还有堂屋上的那道月亮门。留下一间高高的空屋子在那里因为空,这屋子楼上楼下看起来便特别地高旷。

  我的同伴阿喜他爹、同院下房里的老二叔在这楼上养了两房蜜蜂,蜂筒是用空了的核桃木锯的,一米来长,中空直径约四十厘米,两头各用一片圆形的木板作盖,盖板周边与蜂筒相接的地方用牛粪糊住封牢,一端的盖板上通一个小孔作“门”,让蜜蜂们从这“门”里出入。

  蜜蜂每天要吃两次饭,一次在上午十点左右,我奶奶把它叫作吃早饭,另一次在下午三点左右,奶奶把它叫作吃晌饭。每天,到了这两个饭点,那两房蜂就准时地热闹起来,两只蜂房的周围,全都是密密飞舞的蜜蜂,嘤嗡之声盈满楼上以及整个院子,每次像这样要持续半个小时之久。相比较起来,蜜蜂们下午的那次晌饭,嘤嗡之声比上午那次要繁盛,持续的时间也要稍长一些。

  这两房蜂是我奶奶的时钟。每天上午蜜蜂吃早饭的时候,我奶奶往往已经把早饭做好,饭锅在灶旁煨着,菜锅在灶上,下面撤了火,灶里柴火的余温足够维持菜的温热。大锅里的猪食已经煮好了,大灶里的柴火撤到灶外,用水泼熄,猪食舀在盆里晾凉。屋里屋外的地一早起来就已洒扫干净。奶奶揭开靠在厦柱前面的木水糟的盖板看看,若水糟里空得多,就提上水桶,穿过西房的过厅,穿过隔壁老师家的院子以及外面阿顺叔家的院子,去水井再提一两桶水,把水糟灌满。阳光布满院子和屋子的台坎。房后村路上,放早牛的人已陆续赶着牛回来了。我们在家里,等着母亲和哥哥嫂子从地里干活回来。

  下午蜜蜂吃晌饭的时候,我奶奶开始慢慢准备晚饭。主要是有需要长煮的东西的时候,比如要煮豆子,或是芋头之类的,这时候就要煮上了,要不然赶不上晚饭菜。我哥哥每年两季在地里犁地时,给他送晌饭一定要赶在蜜蜂吃晌饭之前。给我哥送了晌饭回来,刚好那两房蜂在吃晌饭,那便刚刚好,若是等蜜蜂吃晌饭才去送,我哥他便饿不住。

  早前,老二叔在他家灶房后墙的檐下也养过一房蜂,我奶奶每次要听蜜蜂是不是吃饭了,要估摸着时间专门跑出院子去房后看,有时候派我出去看。那一房蜂后来飞走了,这其中的原因,大约因为那灶房的后墙下便是路,往来的路人和牛羊对它们多有打扰,又因为灶房的墙原本不高,常有调皮孩子用石头或是棍棒捣弄那屋檐下的蜂房,故而把一房蜂给气走了,等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一只空蜂房在那墙上,由两根插在墙洞里的木棒托举着,任凭糊蜂房盖板的牛粪在风吹日晒里一点一点变灰变白,最后,完全地风化剥落。

  而今,老二叔在院子西房的楼上养了这两房蜂,我奶奶要“看”时间就便利得多了。惯常,一房新蜂的来路大多数是征得许可,从别人家的旺蜂那里隔一撮蜂回来养,等到养旺了,可以再不断地“分家”。因为隔一房蜂对原来的蜂房有较大的影响,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把整房蜂带跑,为此,除了相互关系亲密的人家之外,一般人家是不会同意人来隔蜂的。也有极少数的情况,会有一群不知何来的蜜蜂来到家里,萦萦绕绕地留着不走了,这时候,主人家便顺承天意,找一只蜂筒,将一房蜂留了下来。老二叔的这两房蜂,我后来已不记得是怎么养起来的了,只记得养了好几年,给我奶奶当了好几年的时钟。

  自然,我奶奶也以太阳作时钟,太阳时钟比蜜蜂时钟刻度更准确,上午的时候,奶奶以我家下厦的影子下移到屋子前壁上的具体位置为刻度,下午的时候则以西房屋檐的影子在院子里东移的位置为刻度。只是,太阳时钟虽相对准确,但遇到天阴下雨就没法了,只有那两房蜜蜂,每天到了那个时间就要准点吃饭。一般情况下,蜜蜂在上午的时候都比较安静,只有少数的蜂飞出去。“早饭” 过后,稍歇一会儿,蜂就大量地飞出去了,我奶奶就指给我们看,说蜜蜂吃过饭,出去劳动去了。

  这两房蜂一年割两次蜜。割蜜的时候,老二叔先是找一件旧衣服把自己的头脸和脖子都包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有时候手上再戴一幅手套,将自己全副武装上。之后,搬一盘梯子架到楼上,将事先在灶里引燃过的干牛粪用火钳夹着带上楼,分别放在两房蜂箱外,然后赶紧下楼。蜂房里的蜜蜂被牛粪的烟子一熏,纷纷惊慌地从盖板的洞孔里往外飞逃,整个楼上和院子里一片慌乱的嘤嗡之声。

  大约半个小时后,绝大多数的蜂都被熏走了,眼看着蜂房周围渐渐安静下来,老二叔拿一只搪瓷盆子再次上了楼,盆里放一把尖刀。老二叔先用刀尖把蜂箱的一边盖板取下来,之后,逐一割取蜂房里的蜂饼。从老二叔燃了牛粪上楼,到他二次上楼割蜜,我们在院子合适的角落或者屋子里躲着,又或是在院子东头土堆上稍远处等待,一边小心提防着被慌乱出逃的蜜蜂叮到,一边远远地观看那割蜜的整个过程。割蜜的日子是幸福的,我们等待着老二叔割一满盆蜜,最后从那木梯子上下来。

  终于,老二叔从楼上下来了。那割在盆子里的蜜,形状依着蜂房里大约圆形的内壁,成一片一片圆形的饼状。多年来,这两房蜂一直是一房较旺,一房较薄,较旺的那一房蜂,割下来的蜂饼流溢着黄亮的浓浓的蜜汁,而较薄的那一房蜂,蜂饼较小,且每片蜂饼上有蜜的部分大多只有一半,另一半则是枯的。这一盆子蜂蜜放到桌上,先要给下房奶奶、老二叔的母亲,我奶奶,下院奶奶以及隔壁表婶分别舀上一小碗最好的蜜,之后,再给院里院外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一人掰一块蜜汁饱浓的蜂饼,到最后,盆里剩得几片蜜汁少的甚至是干枯的蜂饼,老二叔和他媳妇,我母亲、我三姑他们坐在桌旁,撕那些蜂饼蘸着留在盆底的蜜汁吃。

  要说一说的是,老二叔每次割蜜的时候,总要留一片好的蜂饼在里面。若是把蜜全部割尽,蜜蜂们就会从此负气离家。每次割蜜之后,傍晚之前,老二叔要重新用新鲜牛粪把蜂房的盖板封上。蜜蜂们远远观察着家周围的环境已慢慢回复,便一只一只陆续地飞回来了。也有一些胆小的蜜蜂飞得远,会在两三天之后才小心地再回到这个家。

蝴 蝶

三月四月桃李花盛开的时候,村庄里到处嘤嗡热闹的都是蜜蜂。直到进了五月,早种的南瓜开了花,才见蝴蝶们这里那里地绕着那些黄色的瓜花繁盛起来了。

  种早瓜是我奶奶每年春天里的一件大事。瓜种是去年所有收获的南瓜籽里挑选最好的留下的,晒干晒透后收在一只头上开口的葫芦瓶里,口上用一截旧布包着的玉米骨头塞紧,不让虫子们有接近的机会。种瓜的土要选最肥的地方,要想瓜种得好,有时候还要专门烧一堆草皮灰,草皮灰又去虫,肥力又好。即便是不专门烧草皮灰,至少也要将一些灶灰、鸡粪等与细土拌在一起,作为底肥,奶奶总说,施了鸡粪的瓜特别面。

  瓜种三月里点下去,就在我家那块一分多的早前的自留地里。自然,葫芦瓶里的瓜种更多的还留在后面,等着雨水下来种大春时,每块玉米地里也都要间种一些。我家这块自留地,形状成一把镰刀状,“刀把”一边挨着村路,一溜篱笆沿路边栅过去,以防牛羊。奶奶将瓜窝沿着篱下点过去,隔五六步一窝,好让它们以后在篱上爬蔓。这时节雨水还离得远,奶奶每一两天就要从村中井里提了水去浇瓜窝。地边的栅篱防了牛羊,却防不得鸡们跳过去,为此,奶奶常常派我去赶鸡。这赶鸡的事,难免百密一疏,哪天不小心让鸡啄了瓜秧子,奶奶在骂我一顿不上心之后,便又赶紧从葫芦瓶里倒了瓜种去补种上。

  从两片椭圆形的状如豆瓣的嫩芽拱出土,到慢慢长成嫩叶,之后,看小小的瓜叶一片一片地生发出来,上面长满亮白且扎手的细绒毛。清明前后,几场细雨,看瓜秧一点一点伸长,一寸一寸爬上篱栅,终于,在某一片瓜叶的叶柄与瓜藤相接处,迸出了第一枚小小的带着长柄的花蕾。人一天天看着这瓜的生长,在这整个的过程里,充满了大地和村庄所特有的诗意。

  记得有一次在书上看到有人说南瓜花俗,说它土黄土黄的样子,特别俗气。说这话的人,她一定不曾真正地在土地上生活过,不懂得庄稼,不懂得土地,她不知道,在这大地上,没有一种庄稼和菜蔬是长得丑的。黄色的南瓜花灿烂明媚,一朵一朵开在篱上,点亮了五月的村庄。一篱灿烂的南瓜花,引来各种各样彩色鲜艳的蝴蝶,翩翩地绕着瓜花飞舞。

  早种的黄瓜这时候也陆续地开了花。黄瓜的花小而轻盈,花色偏于明黄,相较起来,南瓜花则偏于蛋黄。雨水一天天前来,花事渐趋繁盛。山地里种得早的玉米已挖过头遍,而后种的则刚抽出了一支一支嫩绿的“笔管”。这大地上的一切,随着雨水的到来,一天天葳蕤繁茂。在花开叶绿的村庄以及大地上,到处可见蝴蝶翩飞的身影。

  和这大地上许多自由飞舞的虫鸟一样,蝴蝶在村庄的大地上是如此地熟悉和常见,熟悉到在许多年里,我们竟从来不曾想过,那些蝴蝶,它们究竟是怎么来的。——蝴蝶妈妈生的呗,蝴蝶妈妈生下了小蝴蝶。我们不用想便这样以为。是后来多年,在课本和老师那里,我们才终于知道,是,蝴蝶妈妈生了小蝴蝶是没错,但里面的过程是这样的:蝴蝶妈妈生的是蝶卵,蝶卵孵化出来是毛毛虫,毛毛虫长大后,才变成了那些美丽斑斓的蝴蝶。那些蝴蝶的童年——一条一条恐怖的毛毛虫,我们见了总是躲开,我们从不曾把它们与那些扇着美丽翅膀翩翩飞舞的蝴蝶联想在一起。

  一如我们不知道毛毛虫正是蝴蝶的童年那样,对于这大地上的许多事物,我们一直不知道其中嬗变的真相。在远去的那些年月里,我们不知道小河以及村庄水塘里那些一片一片摆着尾巴的黑色小蝌蚪,它们就是青蛙的童年。夏天午后,我们看见蜻蜓像一架一架小飞机那样,轻盈快乐地在水面上、在绿草间滑翔,我们不知道,蜻蜓的幼虫在长成之前原来是那样的灰褐暗淡。夏日炎炎,蝉鸣灌耳,我们不知道,那些响亮到聒噪的鸣唱对于一只蝉,却竟只有短短的一季。朝菌不知晦朔,蟪姑不知春秋。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蝉,知春而不知有秋。而就是这短到只有一季的生命,它们的虫卵有时却要在地下蜇伏几年,甚至几十年,经历漫漫长夜的黑暗。待又一年炎夏,村中的古榕树上蝉声炽烈,那嘶嘶声唱,原来早已不是去年的蝉声。

  事实是,到了今天,乃至以后更遥远的岁月,在这大地上,仍然有许多事物是我们所不知晓的。我们虽知道了蝴蝶是毛毛虫蜕变来的,但我们却不知道那个蜕变的过程里蝴蝶的幸福或是痛苦。我们虽知道了青蛙的前身就是蝌蚪,却不知道在青蛙的记忆里,是不是会记得自己是蝌蚪时的模样。我们不知道一只雌蝉留下的蝉卵,会在哪年哪月,重新幻化出又一次生命的鸣响。我们不知道一朵瓜花谢后,是在哪一个瞬间开始凝结出一个清绿的小瓜。我们不知道一粒玉米的种子在黑暗的土里,是怎样一点一点生发出一芽嫩绿的幼苗。我们不知道一粒比针尖还小的小米粒,这大地到底给了它怎样的力量,我们只看见它在阳光和雨水里一天一天生长,最后,看着它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的、数量多到人永远无法数清的新小米粒。一粒小米的生命和一片大地的力量,唯有让人们深深敬畏。

  是的,我们还不知道。村庄的人们,对这大地上的许多事物都还不知道。我奶奶一年一年地种瓜,她笃信,有种才有得摘。农人们一年一年地种地,知道春天种下去,秋天才有得收获。在孩子们的眼里,毛毛虫和蝴蝶是分开的。看到池塘里那一片黑色有尾巴的蝌蚪的时候,他们还不能联想到夏夜的蛙鸣。这大地上的万物,依着时序,依着天意,各安所在,各得其时。

  因为不知道,人们依然朴素地生活在这大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种,秋天收获。种下的南瓜依时发出叶芽,开出黄花。蝴蝶和蜻蜓们依时飞舞在花朵和绿草之上。向日葵在夏天开花。燕子在春天回来。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村庄的大地上那些斑斓多彩的蝴蝶。那些生动鲜活的色彩,正是这大地温暖的原色。

村道上的西西弗斯

清晨八九点钟的村道上,放早牛的人们刚把牛羊赶过去不久,牛们憋了一夜后拉下的一大团一大团的粪便还在地上缓缓地冒着热气。这时候,一身黑亮铠甲的“铁甲武士”屎壳郎便闻“粪”赶来了。

  新鲜热乎的牛粪,它的湿度和软硬度都最适合于抟成粪球。一只屎壳郎欢快地扎进热乎乎的牛粪堆,开始了它一天最重要的劳作。假若,你曾观察过屎壳郎的劳作,你会发现,屎壳郎对待工作的态度,几乎有着一种庄严感。在屎壳郎抟捏粪球的过程中,一只粪球从小到大,其形状都一直认真地保持着圆形而没有任何的马虎。从豆籽大,到橄榄大,最大的粪球,可以滚到像乒乓球那样大。在不受到外力干扰的情况下,一只屎壳郎滚好一只乒乓球大小的粪球,大约需要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的时间。待细细将粪球滚好,屎壳郎便会奋力地推着数倍于自己身体的粪球前行——它要把这粪球、它的食粮推回它的家里去。这小小的虫子,上天给予它的智慧让它懂得,唯有滚成球,它才有可能实现将数倍于自己身体的粪球搬回家。

  在泥土的村路上推着粪球前行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每遇到一个小石子,或是一根小木棍的阻拦,对于屎壳郎来说都不啻是一座山,它都要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将粪球推过去。在这样的“爬山过坎”当中,弄不好常有粪球被颠散的危险。若遇粪球被颠散,屎壳郎便要从头费一番努力,将散开的粪重新滚成球。若是实在不行,它便重新返回牛粪堆,再从头滚一只新的粪球,然后又一次奋力推着,踏上返家的路。

  而更难的则是遇上上坡和下坡。

  屎壳郎推着粪球上坡时,其状恰若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它的头和肩努力地抵着巨大的粪球,手脚拼力地向后蹬着地面,一步一步,艰难而执著地向上。这黑甲武士,它推着粪球上坡的努力,沉默而坚韧。在整个上坡的过程中,屎壳郎都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一旦稍有松懈,粪球就会压过它的身体,顺着来路滚回去。

  下坡同样艰辛。粪球自身的重量以及圆形的形状使得粪球止不住要沿着坡面骨碌碌往下滚,屎壳郎很难掌控得住这巨大粪球的加速滚动,多数时候,它只能任其下滚,然后赶去追,最后,在粪球停下来的地方,重新推起粪球往前走。这当中,有两个很大的变数。一个变数是粪球沿坡滚下去后,颠散了架,并且,这粪球不是滚到最后才忽然散成一摊,而是一路上一点点散架,这样一来,屎壳郎要重新把这只粪球滚起来已不可能了。另一个变数是粪球在沿坡下滚的过程中,因为惯性力太大,或是因为途中遇上什么障碍物而被弹到别的方向上去,这两种情况都会使粪球冲出路面,而粪球一但冲出路面,大体便已回天无力了,极大的可能是粪球已经颠散,而就算是有幸没有颠散,不管这粪球是滚进草丛,或是沙石间,或是落叶间,屎壳郎都没有可能再把这只粪球重新推出来。而这沉默的武士,它永远不知道气馁是怎么回事,只要粪球还没有最后推回到它的家里,它便会一次一次地放下失败,重新返回到牛粪堆旁,重头再滚一只新的牛粪球,再奋力地推回家去。

  清晨的阳光柔和地照着村路,鸟儿们在树林间欢快地啁啾。鸡们在树下及田野间自由地觅食。大清早地一般没有外人来家里,看家护院的狗们暂时没有事,出来在村路上遛达闲逛。圈里的猪们偶尔也会被放出来晒晒太阳,睡了一晚上,走在有着暖暖阳光的村路上,它们会把积攒了一夜的粪便一路留下。当然,村路上还有人。人们从家里出发,去向各家的地里或是山上,他们或是身上背着篮子,或是肩上荷着锄头,又或是腰上挂着绳子,别着镰刀或是砍刀。在路上滚牛粪的屎壳郎会小心地听着身旁的动静,每当身边有脚步经过时,它便机警地停下劳作,分辨这经过的脚步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危险,并且机警地作好避让的准备,一直待那脚步过去了,确定安全了,它才又重新开始它的劳作。

  惯常,人们是不会故意踩屎壳郎的,看到滚牛粪的屎壳郎,人们都会让开脚步,让它继续捏滚它的粪球。而牲畜们的脚却不长眼睛,尤其是牛马驴等大牲畜,屎壳郎若是避让不及,常常会在这些大牲畜的蹄下瞬间毙命。还有猪的蹄子,屎壳郎也要特别小心。村人们形容一个人脚力尖硬,常说“跟猪蹄似地”。平日里进圈喂猪时,脚上若不小心被猪蹄踩到,轻则一面青紫,重则痛跛数日。小小的屎壳郎若是被猪蹄踩到,自然没有生还的可能。和别的虫子们一样,那些不幸毙命于村道上的屎壳郎,会被闻讯赶来的蚂蚁们奋力抬回家去,最后变成蚂蚁们的食粮。

  调皮的孩子们有时候喜欢恶作剧。看屎壳郎在路上努力地捏滚粪球,故意用一根小棒把它滚好的粪球戳散。这时候,屎壳郎先是小心避让,低眉敛眼,屏息凝声,一直到粪球被完全戳散,那挥舞的小棒暂时停止了动作,它便又重新整装上阵,再滚新的粪球。恶作剧的孩子们在旁边看着,等它一点一点滚好新的粪球,再一次把新的粪球戳散。

  有时候,孩子们会用小棒把屎壳郎滚好的粪球赶到远远的地方,屎壳郎伏头看着,一路追踪它的粪球的去向,待旁边的人不再动作,它便奋力地向着它的粪球赶去,当中,不管可恶的孩子故意把它的粪球推滚开多少次,屎壳郎都不放弃,一路紧追不舍。待终于追到粪球,便努力地推着往家的方向前行。任何时候,屎壳郎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家的方向。

  村路上多的是粪便,牛粪马粪,驴粪猪粪,狗粪羊粪,甚至还有无德的人夜里拉在路上的大粪。村人们有一句话叫马粪蛋子外面光,那马粪外表看着光滑,一掰开里面却很粗糙,不利于捏成团,驴粪骡粪也都是这类质地。羊粪蛋小而硬。猪粪人粪太黏。屎壳郎独钟爱牛粪。清晨,放早牛的人们把牛赶过去之后,村路上就出现了许多辛勤劳作的屎壳郎,一身黑亮甲衣的它们,围着一堆堆热乎乎的牛粪,努力地将这“甘美”的食粮一点点抟成球。

  夏秋之际雨水多。遇上雨水天,牛粪落到地上,一会儿便被雨水淋稀了,没有办法滚成球。而即使是勉强着滚成球,在有雨水的路面上也没有办法推着前行。屎壳郎有自己的智慧,在雨下来之前,它们已经把“粮食”储备好。并且,屎壳郎不仅储备雨天的食粮,它们还会为自己的孩子储备好食粮。书上说,屎壳郎总是把卵产在粪球里,这样,幼虫在暖暖的粪球里出生后,睁开眼睛就有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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