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睡眠
北 雁
一
杨春成在一阵快乐的鸟鸣声中睁开了眼睛。棱条状的阳光就在这时候从老旧的格子窗里照进屋子,一格一格,黄晕晕的,有规律地散落在古铜色的被褥上面,带来满屋子的温暖和明亮。他似乎还闻到了融化在阳光里的淡淡花香。他不由得在心里感谢起了这座老房子。是的,从第一块石头下地开始,它土木建构的脏体里就融入了多少人的心血和智慧。不仅遮得了风,避得住雨,还坚固牢实,承纳得了岁月的积尘和烟熏火燎,收容得住自然的花香和鸟鸣。他于是就越发不想起床,继续懒懒地躺在父亲遗留给他的那张大床上,傻愣愣地看着照进屋子的那几线阳光。世界很静。细密的阳光如同一群淘气的小鸡,在他的床上被子上和身上乱啄,酥痒得让人沉醉。又像一把锋利的锯子,无声地切割出一个明暗清晰的立体世界。当然就空间而论,暗自然占据绝大多数,明只是极少数;换作质量而言,暗当然也是沉沉重重,而明只不过是一层薄膜似的虚虚缈缈。可偏偏这虚虚缈缈的一格格阳光,如同被窗棱筛下的立体光片,一条一条,一块一块,竟让整个屋子都无比鲜亮。他于是就想到了一个颇有诗意的词语:雕刻时光。或者也可以是时光雕刻。总之有种古典似的浪漫。杨春成就继续沉浸在这一派宁静和浪漫之中。他看到那一格格鲜亮的斜线之下,有万千点粉尘在空中飞舞。无声无响,忙忙碌碌。当然要不是有这无以计数的粉尘在动,他还以为这时间已经静止了。
其实这样的情境,他在小时候就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但那时的他却以为阳光把世界立体化了,被封闭在这道光亮里的粉尘,孤独无援,不论再怎么飞舞忙碌,都逃离不了这立体世界对它的囚禁。世界很大,真正让它们向往和迷恋的,或许是光亮以外的世界。杨春成相信在明澈的黑暗世界里,肯定也漂荡着无数的粉尘,说不定要比阳光下的舞蹈更加绚烂,只是没有了光亮,它们无法走进那一格格光亮的斜线,甚至让人觉察不到它们的存在。
要不是阳光渐渐移到窗外,让那一格格的鲜亮以及跳跃的粉尘在眼前完全消失,杨春成肯定还不想起床。但肚子饿了。他穿好衣服打开门一看,绕山河的碧空明澈得像一块蓝色的玻璃,纤尘不染。翩飞的燕子和许多叫不出名的鸟儿,时不时地从空中掠过,爽朗的轻风送来泥土萌动的芬芳,还有融化在空气和阳光里的花香。那一刻,杨春成就在老房子的台坎上变得耳聪目慧和多愁善感起来,他有点激动,有点想哭,还有点想笑。
当然要说笑的话,他也只能笑自己。事实上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可笑,这一次回家,他是专程回来寻找睡眠的。他已经连续两三年没有睡这么踏实了。每当一躺下,他就如同推磨一般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于是改变了作息规律,每天晚饭之后在小区旁边作些简易运动,十点钟不到就开始上床酝酿睡觉,事实上他酝酿的效果也不错,一两个小时过去也就能入睡了。偏偏凌晨两三点光景又会准时醒来。满打满算,也就是那么三四个小时的浅睡,却还总要反反复复,把一个不完整的睡眠切割成零碎的格子状、方块状、线段状,如同老房子里时常泻下的那一块块阳光,单单薄薄,虚虚渺渺,空空洞洞。
在绕山河的传说里,世间万象都由一些神灵在暗中司值,主宰着人间万物的规律秩序。假使睡眠也由某个神灵支配的话,杨春成情愿给他磕头谢罪,或者把他放在一个佛龛里供着,每天朝祈晚拜,香火不断。为了睡觉,他已经不再喝茶,同时戒了烟酒,和妻子分床,谢绝一切人情交际,甚至还改变了饮食,小米、燕麦、香蕉、牛奶、茄子、芹菜,还有红枣、龙眼、枸杞、五味子、酸枣仁,甚至核桃隔心木,从食物到药物,再到成品药和民间偏方,哪怕是道听途说,他都愿意拿来尝试一番。但两三年过去,不论再怎么克制自己,也不论再怎么求医问药,状况不但没有改变,反而呈现向坏发展的趋势。特别是最近这半年间,他就连那三四个小时的睡眠也都完全打失了。无论白天再怎么劳累困顿,只要身子一贴到床板就变得精神无比、睡意全无。他用被子盖住耳朵,数羊、数数、数呼吸、听心跳、背古诗、用意念唱歌,千方百计分散注意力,可大半夜过去,他反而把自己折腾更加清醒。索性打开电灯,倚在床头看书,或是打开手机刷微信,看球赛,追剧,结果没把疲倦镇下去,反倒越发睡不着了。直到第二天清早,一副脑子还是和刚躺下时那样清醒。可他清楚这样的清醒只是一种假相,因为真待起床之后,他就俨然成了一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脸色苍白,泪涕如雨,呵欠连天,羞光畏明,渐渐还导致肠胃紊乱,要么就是吃不进去,要么就是拉不出来。甚至还心律不齐,有时稍稍多走几步路都会浑身冒汗。总之精神委顿,疲态尽显,皮肤松驰,白发陡增,种种早衰的迹象,和他的实际年龄越来越不相符。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他最近一个月已经无法宁静入睡了。特别是刚刚过去的这一个星期,他似乎连一分钟都不曾睡过。整个头就像是被一道铁环箍住一般疼痛,心脏更是跳得忽快忽慢,起落不定,浑身的疲倦和难受已经把他折磨成了一个即将点燃的鞭炮。他相信再要在这个城市多待一秒,他就会爆炸,被炸成一堆粉末。他得睡觉。酣酣畅畅地睡上那么十天半月。所以他匆匆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请了一个星期的年休假,就让妻子收拾行装,把自己送回遥远的绕山河。
偏偏第一天回到绕山河,他就睡了个自然醒。当然还不只这一夜,事实上在出城回来的路上,他就昏昏沉沉地在副座上入眠了。你要难受我把你送医院好吧?回绕山河这不是南辕北辙的事?三百多公里,万一这路上有什么不测该咋整?妻子的唠叨他已经无暇以顾,从一上车开始他就相当于在用自己的命赌博。不过这次他终于赢了,加上车上断断续续的那三四个小时,他已经有十几个小时的睡眠了。刚到家就睡得这么好,他想他真应该把一年的休假一次性休完,就如同饥饿之后就想好好吃上一顿,把所有的损失都一起补回来。
但据说吃可以补得回来,睡觉却无法补,因为头晚上失了眠,第二天也就病病恹恹的,做什么事都集中不起注意力,扣除对身体的伤害不算,一天时间就等于白白浪费了。人就这么一辈子,有多少天光阴都屈指可数,而一天过去了就永远不会重来。所以缺失的睡眠,就如同时间链条上永远地失去了一环。要紧的是各种健康指标已经渐次亮起了红灯,每次的体检结论都让他揪心万状。人的死法很多,可要是被撑死或困死,无疑是这个时代最可悲的事了。
他害怕自己也要加入这个阵营。不过这一夜旺盛的睡眠给他带来了一种真正的心理安慰,他相信隐藏在身体里的那颗鞭炮不会爆炸。他发觉睡觉真是一种美妙的东西。不论疲惫、劳累、空虚,甚至还有那些说不明道不尽的失意、悲伤、疼痛、苦难、泪水、慌乱、恐惧,都可以通过一次次淋漓酣畅的睡眠消解掉。如同大补的良方,好似刮骨疗伤一般,干净透彻,立竿见影。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拾回了那一环打失的时间链条。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拜这座老房子所赐。他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感激起了父母给他留下的这座房子,事实上这还是他在绕山河最重要的一笔遗产。因为有了这座房子,就喻示着他在大山深处还有一个家,有一条根,有灵魂的道场,有思念的寄托,有乡愁和守望。在外面打拼,在输得一败涂地的时候,他还可以回来,老家的房子就是他永远的避难所。
二
杨春成相信,不论历史怎么变,山里的房子和城里的房子是有区别的。山里的房子就是家。但人们却不喊家,偏要喊作窝。或者喊作屋。按绕山河的方言,在家就是待在屋里,出门就是到屋外头。父亲喊母亲,或是母亲喊父亲,不喊名不喊姓,就喊一句:屋里的。这一种称谓喊得简单,但实则亲热,意味绵长。超过所有花哩胡哨的虚假和伪饰。相反还给一个家框下了一种温暖的定义。所以杨春成也明白,那个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梅城,自己其实就是一具没有根和灵魂的行尸走肉。在那里他是没有家的。因为不论再怎么华丽的房子也只叫房子,至少不能叫家。这就如同他回到绕山河,村民们只会问他把房子买在哪里,却绝不会问他把家买在哪里。在屋外头睡觉,他哪能睡得这么踏实?
杨春成的失眠症有些年头了。即便就在他千辛万苦买下的那套房子里,也很少有过淋漓畅快的酣眠。他承认自己有心理压力,可再怎么睡眠不好,这也是近半年里才加重的。要说具体原因,楼下的那家宠物诊所应该负些责任吧?或者你就不负什么责任,总该有推脱不掉的干系吧?
那天他下班回来时,就看到楼下临街铺面的卷帘门被打开了。果然饭后午睡时分,杨春成就被一阵急剧的电钻声惊醒,登时山崩地裂,地动山摇,甚至所有这些词语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难受。杨春成知道那是修路工人钻通地面的风钻,并且似乎不是钻在墙上和地板砖上,而是深深地钻进他的心底。习惯夜里失眠,他极看中这难得的午睡时分,可一看上班时间快到,他已无暇再与人理论,带着一腔怒气急匆匆地向单位跑去。晚上回家开门一看,房子里烟雾蒙蒙,在连续打出一通喷嚏后,他清楚这不是桃源仙境,眼前的所见也并非云山雾海,而是些让人恶心的肮脏无比的灰尘。他气极败坏,转身就来到楼下,卷帘门已经关毕,上面“铺面转让” 的横条也被撕下一半,在狂风的吹拂下,发出一种类似挑动一般的坏笑,像极了一个轻浮而且不负责任的男孩。
杨春成房子所在的小区是座商住楼,偏偏门前的路有些背街,于是短短四五年间,楼下的铺面已经四易其主。先是一个小饭馆,来吃饭的人当然也不多,但杨春成就住二楼,底下一来生意,他的房子就没法住人了。让他害怕的不仅只是油烟,还有喧吵。这里并非闹市区,面向的顾客当然也就是那些贩夫走卒和引车卖浆之流,所以大半夜里猜拳行令、摔桌子砸酒瓶也是常事。那时儿子还不到三岁,被吓醒后就成夜成夜地哭,怎么都哄不依。杨春成找过物管,闹了好几次都没有结果,小饭馆却自己倒闭了。
半个月后小饭馆变成一家化妆品店。开业那天,从早上九点一直到晚上九点,窗外连绵不断的鞭炮把杨春成的房子熏成了一个如假包换的黑窑,一屋子刺鼻的硫磺火硝味。然而让人气恼的是,每隔三差五,楼下的老板娘都要唤来一大帮姐妹,在店门口跳上一整天的广场舞,非要闹出一种声势浩大普天同庆的局象方肯罢休,喧吵的摇滚乐如同拆房一般,在楼下响了整整一年。
化妆品店关门不久就变成了一家钓鱼用品店。看到招牌时杨春成比谁都高兴。可仅只一个星期后,他就发现那招牌只是个幌子,正因为街道有些背,钓鱼用品只能面向那些熟悉的老顾客,而铺面又实在太大,几台货柜后面正好空出三四台自动麻将机的位置,于是每到深夜,楼下的自动麻将机响声此起彼伏,几乎夜夜通宵达旦。杨春成在楼上的四个房间里搬来搬去,彻夜不停的车轮声和自动麻将机声,硬是折腾了他整整一年。
而今铺面再次易主,杨春成就在切割机声、电钻尖锐的喧吵声和浓烈的灰尘与油漆味中度过一个半月。幸好除了双休日,他可以无须理会那种令人烦心的喧响;或者就是周末,他也可以开上车回到遥远的绕山河住上两晚,安安心心睡上一觉方才回城。然而他怎么都想不到装修只是前奏,四五十天的大动作之后才真正是噩梦的开始。因为此时一楼的铺面已经变成了一家宠物诊所,每天都释放出一种难闻的气体在小区里蔓延,小区里有两株桂花,以前回来,一进小院就能闻到桂花香气,现在回来,整个小区、楼道和房子里都是这种难闻的气味。于是不论天冷天热,杨春成都不敢开窗子。但不开窗就等于锁住了怪味,房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更加污浊不堪。他想自己总不能出门戴口罩回家也得戴口罩吧?或者总不能把房子背在身上四处流浪?每天中午,就是宠物诊所人流最多、生意最好的时候,吃过饭,杨春成躺到床上刚合上双眼,不想窗子下面,十几条大狗小狗一起咬一起叫,还有那几台大功率的吹风机,在给小狗修毛和洗澡之后就一起轰鸣起来。开初杨春成以为是隔壁有人用电磁炉烧水忘了关,可哪有这么粗心的人会让水几个小时不停地烧着?尖锐,钻心,刺耳,烦人,噪声太大太吵太杂,从此杨春成短暂的午睡都没有了。更要命的是遍地的狗毛,看得见的挂在纱窗上,看不见的吹进家里,过上三五天就看到地板上到处都是毛乎乎的绒团,恶心到了极点。
杨春成简直要被逼疯了。继续找物管吧,物管还是那句话:我们已经说了,他们不理睬我们也没办法!那怎么办呢?杨春成向朋友诉苦,但那差不多就等于是自取其辱,几乎每个人都义正严辞,骂他胆小怕事,软弱可欺,怎就不打电话投诉一下?或者找环保,找工商,找卫生防疫,甚至找公安和纪委嘛?!那就打行政热线试试吧,杨春成战战兢兢地拨通电话,好不容易接通并给话务员说明白,可她却将电话转给了环保局,结果这一转就变成了自动传真信号——和环保投诉热线的结果一模一样。
后来他直接去了环保局,不多几天后环保工商一起来查,可人家却摆出一系列证据,称自己使用的是正规厂家的合格产品,无毒无害。偏巧那会儿宠物诊所没有一个顾客,更没有大狗小狗的嚷叫和吹风机的狂吼,结果就成了举报不实,非但问题没得到解决,杨春成还被人家痛批了一台。就一个疯子,和他计较什么?!
这样的定论让杨春成更加睡不着了。也有人建议他找媒体,可好不容易联系上了记者却又没有了音讯。他想也是,在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媒体的重心都是那些头头脑脑的事,是全县经济社会发展的核心大局,谁会在乎你一个小老百姓睡不着觉呢?
杨春成承认自己一个小人物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他在心里抱怨自己就是庸人自扰、不可救药,那怎么办呢?总不能每天憋着不呼吸吧?也总不能出门之前都到宠物诊所前嘶天喊地吼叫一番吧?但你不吼了人家不知道你难受,吼了人家却依旧放任,甚至还把几扇窗子全都打开,让污浊的气味更加横行。杨春成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回到家里继续他的焦虑和失眠。于是这半年多来,他差不多都要被折磨疯了。
三
绕山绕河,终于逃离城市,让他在这一座遥远的房屋里找到了心灵的皈依,并且拥有了如此一个舒适惬意的早晨。能呼吸一口纯粹的空气真好。一时间,所有的感激和思念涌上心头,泪光莹莹中,他想要好好拥抱一番这一板一壁,好好抚摸一遍这一砖一瓦。他于是想到要好好打扫一下这座老房子。他拿来条帚,找来水盆和抹布,就开始劳作起来。清扫了房间,抹去了门窗户壁上的灰尘。他突然想到自己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早年的光阴似乎也就是这样蹉跎过去,太多的理由和借口,让他常常不能回来陪伴家里的老人,于是三年不到,两老便先后离世,只留给他一座空锁的房子和无限的悔恨。悲戚之中,他泪涕如雨,登时又想到了慈祥的母亲。越到晚年,她越是对各种神灵笃信无比。初一十五或是大节小庆,她都会无比虔诚,在堂屋、场院清洁打扫、熏草焚香,祭拜祖宗、灶君、门神,袅袅的草叶清香,一下子把整个院落熏染得越发地悠远宁静。杨春成赶紧洗手净口,来到堂屋的祖先牌位前燃起了一炉草香,渐渐地,香烟弥漫,家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原来那么多的怀念、感激、悔恨,都可以在一缕烟香中得到抚慰。
事实上这房子还不算老,按理说也就三十年吧!或者说作是三十五年。在寡苦贫困的绕山河,从古至今,似乎从来就没有哪家人能够让房子一气落成。请来地师选定方位座向,就开始请来各种匠役,平地、下石头、做地基、发土、筑墙、做木工、竖柱、加梁、加山间、钉椽子、盖瓦、封龙口、障楼、隔障、做门面……总之零零散散反反复复,数十道工序,如同燕垒泥巢一般,甚至每一番折腾都得花上他十天半月,或是一年半载。为保证平安顺序,还得要做些专门的法事,压土、诵经、祭神灵、做房寿、磕平安头,总之不仅要把金山银山往里面铺,还得把汗水辛劳和一腔虔诚往里面灌,有了祖先神灵的护佑,有了时间心血的叠加,睡到这样的房子里,怎可能不心安踏实?又怎能不安眠适意?
山里生活穷苦,在早年,盖一座房子就是穷极一生、苦极一生、耗极一生的大事。有些人实在没个住处,勉强立个框架接着再简单地盖个草顶,就带着一家老小住进去,若是突然间手头紧了或是遇上什么天灾人祸,所有工事说停也就停下来了,于是房子在他手里,就如同一件破衣服,一辈子缝缝补补,甚至一辈子过完,都没有把新衣服体体面面地换上。
正因为世人皆知盖房的不易,所以在遥远的绕山河,这几乎一直都被看作是一个男人安身立命、顶天立地的本事,也是一个男人毕生的志向和追求。因为有了房子,才可以养老侍亲,娶妻生子,繁衍子孙,在苦尽甜来中过几天妻贤子孝的坦荡日子。当然这个程序也可以反过来,先娶妻生子,然后一对患难夫妻开始在筚路蓝缕中夫唱妇随,在苦日子里稍稍熬出些头,就得把嘴巴缝上,接着把嘴里省的、勤手快脚中攒下的,一点一滴全都用到起房盖屋上去,直到年老力衰的终年,终于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居所,方才可以上慰祖宗父老,下抚儿郎子孙,人这一辈子方才有意义和价值。
所以千百年来,村民们一直以为起房盖屋这等大事,不单要有雄厚的财资家底,还得让福禄寿三星都在天空里照应着,真正到了天时地利人和,方能动工动土,也方才让一辈子的修造平平安安、顺顺序序。杨春成祖上一直都没有房子,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但是他却把房子盖起来了。所以直到外曾祖爷去世,他都一直感慨自己当年选婿的眼光何其敏睿。从古至今,在遥远赤贫的绕山河,是女子都要外嫁,倘若不往外嫁而留在村里,那首先得要看夫婿家的房子,没有房子则要看夫婿的为人,因为他们坚信倘若一个男人志向坚定,纵有千难万难,他还是可以把房子盖起来。所以作为扶持,他们也常会给女儿打发一排木料或是一片林子作为嫁妆。
爷爷娶奶奶的时候,岳父没给他树林和木料,但却给了他一块向阳的坡地。爷爷就在绕山河后山里种下了许多树,都是些长得较快的阔叶杨,在雨水丰沛的绕山河秋夏,漫山的杨树就似一头头吸饱水份的壮牛,每年都会加粗一大圈,不多几年就可以砍下来充梁顶柱,三磨两火盖成一座房子,总算没让一家老小宿之荒野。可惜爷爷感到气短的是千辛万苦建成的新房木质不佳,阔叶杨易生虫、易发朽,木质泡软,干透了放在火里,就跟稻草一样易燃。而那时的绕山河道路不通,材料运送全得依靠牛马畜力,坝子里的一片瓦到了山村就翻了四五倍价格,所以他只能随大流盖个了草顶,每两年换一次,足够让人折腾。后来在一次换草顶时,连爷爷自己都看到了好几根发朽虫蛀的椽子,一下子让他把心疼到了肝里,就把重建一座新房的愿望寄托给了几个儿子。
作为长子,父亲从小就立定宏愿,每当放学回来就在绕山河的后山种树,而且种的都是木质较好的松树和柏树。伐树盖房那年,父亲正好四十岁。而建一座房子经历的那么多细节,恰恰也就成了杨春成整个童年最美的回忆。比如盖房子之前得要先祭鲁班,在绕山河的人看来,普天之下所有的木匠都是鲁班的弟子,这就如同所有的读书人都要奉孔子为先师一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夜,杨春成竟也愿裹着单衣,和一些木工师傅带上些鸡鱼肉食和烟茶酒水,来到村外的空旷处,焚香祭拜,鸣放鞭炮。请来石匠下石头做地基,他愿意每天早早起床和师傅们一起在火塘边煨茶打铁修缮工具。隔障做门面,有一位年长的师傅能讲《三国演义》,他于是就在爷爷的旧书堆里找出一本竖排繁体本的旧书看了个遍,守在老人家前面和他讲了整整大半年的“三国”,记得能筛下一床阳光的格子门窗,就是在那时的长坂坡大战中拼完的。而他最不能忘记的就是竖房子的当日,后午吉时就是喜庆的高潮,木匠师傅带着两个徒弟爬上木架的房顶,在乒哩乓啦的鞭炮声中,把一根红樑用绳索吊上房顶,用木锤钉牢后就开始读四句、丢馒头、撒喜钱、洒金水,这就如同今天的钢混房子封顶一般,喻示着一个房子的木结构正式完工了。在滚滚的人潮中,年少个矮的杨春成如同一条油滑的鳅鱼,东突西抢一下子钻到人前,五花馒头抢了好几个,喜钱也抢了好几枚,当然浑身上下也就被水淋了个透,不争气的鞋子一下子湿滑无比,让他当众摔了两跤,出尽了洋相……
四
现如今,一个在城市生活的人完全用不着自己盖房子,当然也就少去了乡下人那么多繁缛的礼节、仪式、虔诚、神圣和神秘。没有了充满土气和木香之气的仪礼和现场,自然也就没有了神灵的护佑,于是一间间冰冷空洞的水泥房,就和所有人的血汗、灵魂进行着一场场赤裸裸的交换,简单、直白、粗暴,甚至充满了虚伪和欺骗,在给人背负上沉重的经济负担后,还留下无边无际的苦闷、焦虑和不安。就比如现在的杨春成,楼下的狗叫声、喧吵声、电吹风机声,包括半年多前那种山崩地裂的切割机声和电钻声,让他每一分钟都绷紧了神经。然而他最不能接受的,是那种刺鼻的气味。说具体了就是那种宠物沐浴香波所散发的气味。他和妻子都先后给人家老板说过,当着顾客的面,老板没有一点脾气,连连点头哈腰,如同一个无辜的孩子,反倒让杨春成变成了一个斤斤计较、爱找麻烦的非正常人。可就在他转身将要离开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员工却说他没感觉啊!一副没心没肺、幸灾乐祸的样子,既像一种狡辩,又像是一种戏弄和嘲讽。
没感觉那你们戴口罩和护眼镜干什么?还穿什么防护服?我能像你们一样回到家也要戴口罩吗?杨春成不屑和他们争执,摆出一副泼妇骂街的态度只会自降身份,但他却嫌恶那种没心没肺和幸灾乐祸。此后每天不论出门还是回家,他都会舍近求远,宁可绕到对面也绝不会从诊所门口经过。他甚至嫌恶起了店员身上的防护服颜色。
更可气的是,现在的人不但喜欢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还常常厚颜无耻,挂狗头卖羊肉,明明挂了个动物诊所的牌子,但里面居然没有一个能给动物看病的人。杨春成有个初中的同学,大学毕业后出了国,过了几年回来,先在省城闪婚,之后又闪离,带着一个女儿回到梅城,就在一所高中当起了英语教师,个头、模样和当年没有变化,说话办事却学人家外国人那样,东一语西一句,忽然一个点子,忽然又是一个主意,脑子转得比汽车轮子还快,总让人跟不上节奏。
她说自己人生地不熟,得让杨春成照应。杨春成自然得尽些地主之谊,可她的事却一点都不少,今天要让他接个人,明天要他给乡下的亲戚到医院挂个号,后天又要给谁谁搞一张景区门票,当然这就是些小跑腿的事,大不了贴点钱也就是了。可要他给安排个入幼儿园的名额,或是给哪个孩子办个转学,这就累苦了当小职员的杨春成。但为能在这个读书时就颇有好感的女同学面前挣足面子,他只能低下头来四处找关系求人,几个来回就弄得斯文扫地、尊严尽失。要命的是你不能买米搬煤气罐这样的事都让杨春成去干吧?再怎么小职员,杨春成也算是政府部门的干部,在早年都被看作是体面人啊!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零七碎八的大事小事,已经让杨春成在妻子面前很难受了。
让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同学给女儿买了一只家兔,当然买只家兔也没事,关键是你总不能这么满屋子放养吧?因为家兔可不像猫狗那样节制,拉屎撒尿还知道找个固定地方,每次到她和女儿租住的公寓里,沙发上、地板上、桌子下面、椅子下面,常会有大大小小的粪团,一股腥骚味更是把杨春成呛得喘不过气来。杨春成的鼻子对一切异常气味都非常敏感,刚来梅城的时候他就感觉经常头疼,到医院反复检查,颅腔 CT、核磁,什么都照了,最终是到一个老中药那里给治好的。老中医被人称作“活神仙”,在梅城名气很大,每次前去都得排两个小时的队,但一把脉象,他就确定杨春成患的是鼻窦炎,给开了一大袋中药回来。他告诉杨春成梅城风大,特别是冬春干荒节令,空气污浊,鼻子受不了,各种疾病就一起找上来了。
杨春成无法忘记生命中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回到家就只剩下一件事:吃药。整整两三个月,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都守着同一个药罐,插上电源就端个凳子守在旁边,待里面的药物一沸腾,就遵照老中医的医嘱掀开盖子,把头支在上面用药雾熏疗二十分钟,他闭上眼睛加大呼吸,如同农家厨房里一只被挂炉边经受烟熏火烤的烧鹅,最终熏得筋疲力尽、几欲窒息,才断开电源倒出一碗乌黑黏稠的药汤。尽管苦涩难当,但他却如饮甘露,差不多连药渣都一块儿吞下去,直到把几次提回的中药全部煎完,时常困扰他的头疼、鼻塞、鼻痒、流涕和毫无来由打喷嚏,才逐渐消失。
如今他已经害怕和同学相见。不仅是因为她事太多,也不仅是因为妻子的误会,更重要的是怕闻到她身上的香水气味。他甚至相信其中还杂夹着一大股家兔的尿骚味。可突然有一天同学的电话又来了,一开口就似死了爹娘一般的悲天悯地,好不容易停下哭泣,杨春成终于听清楚是要他赶紧过去,她的小baby快要死了!杨春成吓了一大跳,当即请了假开车疾驰过去,远远看到同学和女儿等在路边,一起哭得伤心欲绝。手里抱的却是那只垂死的家兔。他恍然想到她常喊女儿baby,而喊兔子却是小baby。
快,到诊所!距离最近的动物诊所……
杨春成哭笑不得。但脑海里首先浮现的自然就是他房子楼下的那家诊所。然而到了门口他却不屑进去,在路边给母女俩停车后,推说自己先去小区停车。可车未停好,同学的电话已经来了,骗子!杨春成一怔,接着又是一个骂:大骗子!杨春成满头雾水,同学终于在嘤嘤的哭声中说话了:这里哪是什么诊所?完全就是一窝如假包换的大骗子!连个医务执照都没有,还敢大言不惭地把“诊所”两个字挂在门上?
杨春成方才知道同学并不是在骂他,赶紧开车出去,跟着汽车导航在梅城的大街小巷帮母女俩找其他的宠物诊所,小baby就在这途中死去了,同学哭得悲天悯地、痛不欲生,他方才知道,因天气寒冷,小baby钻到了一条躺椅下面,结果被同学一个大屁股坐下去,当场就压得只剩下最后半口气了。
杨春成一遍遍安慰她。似乎对妻子都没这么好过。可他却心猿意马,满脑子思绪已经飘到了数万里开外。是的,骗子!一窝如假包换的大骗子!连个医务执照都没有,还敢大言不惭地把“诊所”两个字挂在门上?同学的那一通骂让他非常解气。挂羊头卖狗肉,不就给一些猫猫狗狗修修毛、洗洗澡、吹吹干,顺带搭售些狗粮猫粮睡笼狗绳和宠物衣裤吗?却也敢不知羞耻地挂那么一个名号?杨春成心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到郊外把小baby埋了,再把同学母女俩送到家,回到小区时天已黑透,宠物诊所已经关门了,可那股浓烈的气味依旧在小院里飘荡。杨春成连续打了十几个喷嚏,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借着小区里的路灯,他发现宠物诊所的后窗就一直这么开着,梅城是个风城,源源不断的气味就是被这风刮到场院里来的。而那时正是夏天,污浊的空气就如同滴到清水里的墨汁一般迅速扩散,让整个小区变得更加的阴闷难受。窗户上面就是杨春成家的厨房,平时妻子就在那里炒菜做饭,两个窗户相隔不过两米,所以中招的不仅是鼻子,说不定还污染了饭菜,最终又流入一家三口的消化系统。这个发现让杨春成心里不仅气怒,甚至还有些绝望。他径直走到墙下,踮着脚就把窗户关上了。可没用,浓烈的气味还是从一个圆孔里传出来,这在以前是钓鱼用品店老板娘的抽油烟机出口。这一发现让杨春成更加气恼,你说这世界上的某些人吧,大事小事就喜欢比别人特殊,按说小区都有专门的油烟通道,可先前的老板娘就偏要把油烟从这里排出,而今却又成了一种怪味的出孔。这气味有些类似夜来香的浓烈,又好像是打印机炭粉的刺鼻,甚至还有一种胡椒的呛味和泔水的恶心酸臭,总而言之就四个字:阴魂不散!
杨春成就为这气味和先前老板娘的横蛮失眠了大半夜。可更让人生气的是第二天晚上下班回来,诊所的窗子又打开了。小院里,楼道里,包括他的房子里,都无一幸免地淫浸在那一股让人恶心的气味中。水污染了可以单独购买纯净水,空气被污染了,难道得像买海鲜或观赏鱼那样让人压一包纯氧回来么?于是此后一个月,他都类似赌气一般,和宠物诊所在为那一扇窗子展开了拉锯战,你开我关,或是我关你开。其实每一个昼夜轮回,杨春成都只有小半夜的安宁,因为窗子没法完全关上,在一个个溽热难当的夏夜,他多么期望能和以往一样打开窗子,让一缕活泛的穿堂风畅快地通过客厅。他想在那铝合金窗下钉个钉子,或是在那个可恨的圆孔上贴张白纸,甚至还想弄上一瓶自喷漆,在卷帘门上喷上“黑心商人”几个字。
可他还没采取丝毫行动,那窗子却关不上了,他知道老板在窗子下面做了手脚,事实上他们比任何人都需要新鲜空气。装台抽风机你能死啊?不搞设备添置却专门害人,赚再多的钱你良心过得去吗?然而人家的举动完全就是一种撕破脸的架势。似乎在告诉杨春成:我就是不关窗子你能把我怎么着?你咬我还是告我?
是啊,不讲理的人你还能把他怎么着?你咬他!告他!无可奈何的杨春成就只能继续在每天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五
如今的杨春成是多么怀念小时候的事啊!归根到底,他是在想念遥远的绕山河:蓝天底下,有碧毯一般的草场,安详的牛羊,茂密的森林,清澈的泉溪,还有那座遥远的房屋。在那里有他快乐的童年,那时候的他不知道什么是失眠,也不会有什么污浊空气,更不会有烦人的喧响。他一直记得和父亲一起睡在这张大床上的情景。那时的父亲常给他讲故事,天南海北,历史传说,神话故事,几乎每个夜晚,他都是在父亲的故事声中睡去的。但第二天起床,父亲已经不知去向,他就独自一个人在大床上出神地看着早晨的阳光切割世界。那时的阳光似乎要比现在好得很,被格子窗过滤后,就一条一条、一块一块地泻这张大床上、被褥上和他的身上,黄晕晕的,淘气得就像是一群活泼的鸡仔。故事的结束源自于他的长大。那时的父亲足够勤忙,有时半夜里回家,天不亮又得出门,如果不是他那双从雨水地里来回的鞋在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湿印,杨春成几乎不相信他曾在半夜里回来过,又在他旁边睡过。父亲是农民的儿子,当然也就是个农民。但杨春成却听大人们说父亲年少时成绩一直很好,偏偏生产队里要把家里分到的耕牛要回去,因为舍不得那条善良的老牛,父亲索性辍学回来,就和那些年长的劳动力一起给生产队里耕田,跟在耕牛后面,跌跌碰碰,碍手碍脚,就跟闹着玩一般让人感觉别扭。可他却通识牲畜,很快也就成了犁地的好把式。后来逐渐长大,他就成了一个专业牧民。在绕山河村子的后山,在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中沿着清澈的溪流走到雪线下面,山坡上就没有了树,而是一片广阔无限的牧场。每年春后,在几场雨水的滋润下,漫山的青草就从地下钻出来,浅蓝浅绿,夹着紫白黄红或是水粉淡黄的小花,待到夏秋之交已经变成一条浓墨厚彩的碧毯。那里徜徉着他们的牛羊,还有幼小的马驹,在碧毯之中钻来跳去,如同一个淘气的顽童。
那时的杨春成也时常跟随父亲来到后山放羊,出生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山地,他无从知晓什么是海拔什么是立体型气候,但在一阁低矮的窝蓬里,他却时常听到雪花簌簌降落的声音,大雪夹着冻雨,寒冬时节,甚至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他和父亲都不得回家,还得要时常冒着雨雪用锄头把雪挖开,否则成了雪灾,牛羊就将被活活饿死。
再后来为了盖房子,父亲就把这一地的牛马羊群交给了母亲。而他则成了个赶马人,每天早出晚归,出没在茫茫不知边际的滇西北群山之中。驮运木料,那是一桩利润很高的生意,同样也是一件极其高危的事情,翻山涉水、早出晚归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赶马还是一台力气活、智慧活,白天在山水之中赶程赶脚,流盐流汗,大半夜里空着一个肚子,还得和木料检查站的人在一道道艰险的岔路上迂回作战,倘若哪天不小心被逮上一次,就得把一个月的收入全搭进去。遇上恶劣的天气,有人居然也就跟着浓云厚雾一起在山林里越走越远,待到几天后被人们发现,已经成了一具僵尸。
相对于这些,父亲是幸运的。先前连续三四年光阴耗在山林里,留下好的卖掉次的,如此循环反复,在伐倒半山里的那片林子前,他已经积下了半座房子的木料,便请来木工开始建房。那时山地里的牲畜也已经卖了大半,就让母亲和姐姐暂先回到工地上,在一个用几块石头搭成的简易灶上给工人们做饭,烟熏火燎,母亲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就渐渐变得暗淡无光了。
确切地说,母亲应该是整个绕山河山村最美丽的歌手。那时在牧场和母亲、姐姐一起过夜,在离星空最近的那堆篝火边,母亲给他们唱歌,给他们讲起远方的世界,告诉他们三百公里外的梅城有一个毛主席广场,还有一座十二层的高楼。母亲在初中毕业后曾参加过梅河二级电站的民兵大会战,在寡苦的梅城后山待过五年时光。她的故事里有太多的新奇让杨春成充满了畅想。在绕山河后山那一片星空之下,杨春成发现夜空是透明的,而他的思绪也就如同一只淘气的萤火虫,和母亲的故事一起飞到几百公里以外的梅城。他要去看看毛主席广场,去看看十二层的高楼究竟有多高多雄伟?
在遥远的绕山河,父亲建盖的三层木楼在当时已经是村子里最高的房子。为此父亲得先做一道牢实的墙基。绕山河没有一块平地,一个山村大小上百间房子,全盖在一面坡地上。为节约开支,父亲每天赶马回来,就开始单人独手,摸黑夜战,沿着半山挖下去,足足一年多时间,方才挖出足够立下五间房子的空间。那年雨水较盛,厚实的绕山河山体吸饱了水份,挖土算不上什么费劲的事,父亲请来石匠,在下方坡沿砌起了一堵一丈多高的石头挡墙,这边挖,那边填,待这边房子空间出来,那边场院的空间也已经足够了。可几年的大修大建,事故自然不会少,那天父亲和请来的一帮石匠干到掌灯时分,母亲在那个临时搭成的灶房里叫吃饭了,父亲赶紧招呼匠人们过去,待一起吃过饭回来,准备点起汽灯再干一晌,却都一起惊恐地发现,山体在这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内居然垮了一次。为此父亲只得再增加一倍预算,在房后面砌了一堵丈余的石头挡墙。钱力不济,他和母亲只得继续把嘴巴缝死,把自己累死。
村人们都说父亲为他建下了一座坚固牢实的大房子。但为了心中的梦想,绕山河的一切都已经不再吸引杨春成了。他自小成绩出众,老师不止一次对父母说过,这小子以后是个人才!父亲在恭维的声中把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母亲当然也坚信不疑,他们相信儿子能把他早年的心愿一起赚回来。所以每当听到老师的表扬,两人的头上就似乎一下子点亮了一道灵光,一双昏暗的眼睛也变得光鲜雪亮起来。于是在他十四岁来到山下大坪读初中的时候,父母双亲已经把那个寡言少语的姐姐嫁到了镇上,妄图让他在上学期间有个照应。因为在此之前,村里就有很多学习出众的孩子,因为到了大坪初中吃不饱饭,或是受不了每个周末的风来雨去、二十多公里的上下往返,再或是常被山下孩子的欺凌而选择了辍学。
很快初中毕业,可整个绕山河村子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上高中,所以每到假期结束,他都会无比恐惶,生怕南村的那个同学辍学,他就只能一个人在山里摸黑行走了。于是两三天前,他得要先翻过一座山、趟过一条涧来到南村和同学商量开学行程。没有电话,两人就事先预订时间,在某个天完全黑透的夜晚,各自举一个电筒在夜空中比划,比划三下,就意味明早三点钟起床,接着再比划四下,则就表示四点钟从家里出发。交流完毕,两道电光却依旧停留在空寂的夜空,如同被围在黑暗里的一粒灰尘,充满了对明亮世界的向往。亦如同他们那两张青涩的脸孔一起穿梭在漫无边际的暗夜,只能彼此托付、相互激励,哪怕就只有荧火虫的光亮,也将是大山之中最豪迈的宣言。
山高路远,辗转反复,这实在像极了他们并不寻常的求学之路。最让他头疼的是绕山河的冬天,洗脸水泼到地上不到一分钟就会结成冰棱子。有一年俩人回来过完冬至节,第二天凌晨打着手电来到镇上,因嘴里和鼻子里不停地呵气,额上的头发和眉毛也早已经结上了冰条,耳朵、双手,甚至半个身子都已经麻得没有知觉。但让他们感到心惊肉跳的是那条通往县城的公路,冬日里常常结冰,夏日里怕山体滑坡和泥石流,车子半途里抛锚是常有的事。那个雨季,俩人清早三点出门,半途里路断过三次,到学校睡下时已经是第二夜的凌晨三点……
那么多或苦或甜的记忆在他们脑海里充满了斑斓之色,但无论再苦再累都阻断不了他对城市的向往。然而在如今这个华灯璀璨的城市,灿若白昼的夜色相反会让人时常感觉到一种虚空的茫然,而他敏锐的感官也似乎一下子麻木无比了。春去冬来,他每天都做着相同的运动,上班、下班、加班、熬夜,有时会因为无穷尽的规矩、职责、命令束缚着呆板的神经,日复一日,年返一年,一晃十几年过去,日子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若不是回到遥远的绕山河,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时间和季节变化,并且已经完全忘记了阳光在床头变成的那群可爱的晕黄的小鸡仔。
六
穷。绕山河就是根深蒂固的穷。而穷困当中,绕山河的村民还夹杂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愚昧。直到杨春成上初中的时候,村里若是有哪个人病了,家里人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祈神拜佛,烧香送鬼,因为山村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药物。对于所有的生老病死,村人们就只能听命于上苍,面对所有的苦痛和劫难,他们情愿相信那是每个人该有的劫难和宿命。但这都算不了什么,记得曾有那么一年春季开学,父亲居然就拿不出钱来给他交学费了。他只能在家里待了一天。父亲是下午出的门,第二天没有回来,他只能继续留在家里,可他第三天依旧没有回来,正在为父亲担心的时候,那个当班主任的代课老师把他从家里喊了出去,若不是半路上遇到赶马回来的父亲,他想他肯定会从老师的手里挣脱,钻到一棵树的隙缝里再不出来。当众被老师牵着手带回学校,那就表明学费得要让老师来垫付了,这在所有学生看来都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然而这其实也是一种幸运,因为在那个偏僻得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村庄,失学的孩子甚至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老师就那么几块工资,把一碗水端平那是绝对做不到的事。
所以他一直感觉自己幸运,甚至是幸福。至少是他辛勤善良的父母,在苦心盖房的同时还愿意狠下心来供他读书。作为回报,他在每个假期都要前往山里换回放牧的父亲到家休息数日。而在那个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怡爽得甚至还有些偏寒的高山牧场,陪伴他的不只是牛羊花草,还有一摞摞书籍。无论厚薄,无论小说、诗歌、散文、随笔、书信、对话录,也无论雨果、莎士比亚、托马斯·曼、川端康成、海明威、君特,他都爱不释手、如痴如醉,甚至忘记了吃饭和睡觉。
高考结束后,他更是早早地回到村庄,第二天就让母亲赶着一匹小马,把他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几十本书一起驮到后山,一本接一本地啃起来。突然有一天,父亲托人带信上来说高考放榜了,他赶紧放下书本就往家里跑。尽管饥肠辘辘,可当得知即便再加上高寒少数民族的20分照顾分,自己尚还与本科线有六分差距时,他却连吃饭的兴趣都没有了。一家三口就枯坐在堂屋哀声叹气。突然听见村长在外面叫门,父亲赶紧到村委会接电话。十分钟后,就见他三步并作两步,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一进门就说是春成班主任的电话,本科线降了十分。一眨眼工夫,他反倒又超过四分了,高兴得马上来到厨房,掀开甑子狼吞虎咽一口气甩下四碗饭。
是的,即便就是他那样刻苦,山里的孩子,能够把书读完、读好,都已经算是绝对的幸运。南村那个同学就没有考上大学,后来入赘到了三大家里,成了他的堂姐夫。而他的姐姐,事实上也是一个聪慧的孩子,可她却早早辍学回了家。绕山河是个白族村寨,至今保留着哭嫁的习俗,然而在姐姐出嫁的时候,倔强的她却没有哭,相反杨春成却哭成了一个孩子。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姐姐。他记得小时候在后山的草场,母亲唱歌和讲故事的时候,姐姐有时会跑得远远的,或者干脆扪着耳朵不愿听,有时甚至还哭着闹着,毫无来由地和母亲大吵大骂。杨春成在那时方才明白,原来姐姐和他一样,从小就在心里埋下了对远方和山外的向往。但为了房子,为了他的前程,注定让她一个女娃成了绝对的牺牲品。杨春成于是痛恨起了自己,多么卑鄙、无耻、自私和丑陋?
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在县城里的一个小单位,原本狭隘的头脑很快就被新的苦恼和焦虑塞满,但总体来说还算得上是一切顺利,从当时的独来独往,到后来恋爱、结婚、生子,拥有一个和谐团结的三口家庭,接着又拥有一台价值十万元的小汽车,还有一套四室的学区单元房,起居有常,衣食无忧,他应该感到知足,感到幸福。但后来让他发生根本性改变的,或许先就是儿子的求学问题。他怎么都想不通,同样坐在一阁办公室里上班,同样一起长大的孩子,科长的女儿可以上少艺校,副科长的儿子可以读实验小学,而他的儿子就只能按片区招生。是因为权力?金钱?还是人情交际?要知道孩子上学不只是上学,其中涵盖的还有家长的人情脸面。包括一向温良贤惠的妻子竟也对他说了一声:窝囊废!
这个半开玩笑似的词语有些致命啊!直到这时他才发觉,似乎全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在毫无自知地埋头工作,看看周围的人吧,不是这个人升职就是那个发财,不是这个人评上什么专家就是那个人获奖,还有的买房有的卖房,有的开客栈有的种葡萄,有的买股票有的办幼儿园,最次的也能开个小旅馆或是小卖部,偏偏就他一个既升不了官也评不上职称的事业单位人员,浑浑噩噩无欲无求,不会抱团不会钻营,除了枯守着一个工作就一点其他门道都没有,在这样一个充满朝气的时代简直就是一无是处、一事无成。你撒一泡尿把自己淹死算了!
在这时候,杨春成应该感谢的是苏小小,也就是他那个从国外回来的同学。苏小小的骂比温良贤惠的妻子更尖刻致命:难道你就打算这样一辈子颓废下去?我看你就是在浪费生命慢性自杀,要当一只被温水一天天烫死的青蛙吗?不为自己也为孩子想想嘛?机会可不是等来的,而是自己拼出来挣扎出来的!
那我能做什么呢?
比如说买个房子嘛,或者就当作个投资,等将来孩子长大了可以住,不住还可以卖出去。不要跟我诉苦,因为你不会比我苦!也不要跟我喊穷,因为我还比你更穷!人都是逼出来的,这个时代可不会怜悯眼泪,只会缔造一个像你这样碌碌无为的窝囊废!
正当杨春成和妻子谨小慎微,一字一句剖析苏小小一通说道的时候,苏小小的电话又来了,果断得就两个字:梅州!杨春成不明就里,只听苏小小又说:你目光长远一些好不好?你以为梅城的房子能涨到哪里去?相反梅州集中了全滇西最优秀的教育资源,还有高原明珠梅湖摆在那里,气候、区位、物产,以及旅游、交通、医疗、教育,等等各方面的优势将之组合成了一个真正的区域中心,你买个房子,不仅解决了孩子的户口,同时也就解决了他以后的升学问题,我们穷穷苦苦一辈子为什么,不就为了孩子?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梅州市区的五所一级高中被人称作“五大名校”,每年高考放榜,大名校在全省高中阵营中始终位居前茅。特别是梅州一中,每年升双一流的比例均占四成以上,并且总会有那么五六个学生直接被清华、北大录取。而仅仅一字之差的梅城一中,不要说双一流,每年能上一本的也就那么屈指可数。教育是什么,教育就是孩子的幸福,一家子人的希望。所以这么多年来,五大名校一直就是所有家长和孩子梦寐以求的目标。每年中考结束,就有无数的家长从四面八方一起涌向梅州,送礼、找人、托关系,即便再花上那么十万八万,也要把孩子往五大名校里挤。但最近几年,随着行业作风的整治,五大名校取消了择校生和旁听生,花再多的钱也已经无法为孩子找一条便捷通道,于是这又成了人们削尖脑袋琢磨的问题。
当然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很快就有人找到了政策上的空子,因为作为自治州首府的梅州,对市辖区内户口的孩子有指标优势,录取名额便也数十倍地高于县份,分数线当然也要比县份低上三四十分。所以仅仅一个三年以上的居住户口,就有了一条升入名牌高中的捷径,名正而言顺,或许也就将完全改变孩子的命运。于是一时间,成千上万的家长就把钱一起投向了梅州的房地产市场。梅州和梅城,仅仅就是一个州城与县城的区别,两地的房价就成了从千到万的巨大落差。但根据梅州近年房价持续走高的趋势,几乎所有人都坚信这是一个只赢不亏、一举双得的投资。
毕竟出国回来,苏小小大地方的见识就是不一样。冲着她的这句话,杨春成就愿意把自己霍出去了。难道我还要让儿子留在县里,和所有其他孩子一样读最糟糕的学校?并且又一次输在起跑线上?他也常这样在心里发问。再说四十不惑,自己这辈子已经不可能有什么出息了,就不给孩子留点什么?这么一想,杨春成就在一个周末带着妻儿和苏小小母女来到梅州,几乎不做多少思考,就将把自己和家庭的幸福全都压在一套虚无的单元房上。房子甚至还没有动工,但购买认筹卡已经花去5万,待开盘之日必须得预交30万的首付,他得千万百计去筹措这一笔钱,否则不单前面的5万块打了水漂,给儿子找一条上学的捷径也就成了一纸空谈了。想到这些,杨春成的失眠在加重,焦虑在加重,黑眼圈也在加重。
七
第二天依旧睡得很好,连续两天的安睡让杨春成感觉心情愉悦。说实话他应该把年假一次休完。那就到村子里转转,去看看那些还依旧生活在这里的老人吧。杨春成于是就起身来到了户外,他提起一兜事前准备好的沱茶,价不贵,而且也没有什么华贵的包装,小巧、简单、不占地盘,还耐存放,时间越久则茶味更醇,如同陈酿的岁月老酒。蓝天白云,暖风和畅。是的,阳春三月,这其实就是绕山河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虽然有些冷寂枯荒,风干物燥,但这个季节的天气就是这样,没有冬的严酷,也不会有夏的粗暴秋的苍凉。暖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可杨春成的心情却好不起来。这还算得上什么村子?完全就是一种空无人烟的惨淡。父母离世至多不过五年,而他似乎也就是两三年没有回家,可绕山河村子却已经如同废墟一般被抛弃在大山深处。他的脑海里时常会浮现那一个个熟悉可亲的面孔,可惜其中有许多都已经远不在人世了。而今,至多就只有30 个人留守在这个空落的山村。绕山河村子本就不大,从早到晚,春去秋来,伴陪着他们的就只剩下一种绝对的沉闷和死寂。
他从表叔家出来,又到了姑爹家,接着又到了三大家,仅仅三个院落,留守在一个村子的人几乎全都见上面了。老人们都耐不住寂寞,早起晚睡,就喜欢在一起聊聊,互相逗乐一番,一起打发这冗长无聊的光阴。而他的十几条茶叶很快也就送出去了。山村一贯礼薄,但情谊绵长。老人们就喜欢这种带着岁月积淀的东西,醇厚而富有回甘,绵长得好似百味杂陈的人生。
姑爹说表哥带着表嫂到了城里。打工挣钱,这本来是件好事,表哥做事勤谨,准备挣足钱就回来盖房子。可到城里的工作不如意,他就嗜上了喝酒,而且一沾上酒,原本温良和善的他就完全成了一个十足的坏人,不光性格暴烈,还打媳妇,硬生生把一个媳妇给打丢了。离婚是姑爹出的主意,因为小学教师出生的他,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两个孙女在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长大。但在离别之前,他却悄悄地告诉儿媳妇,只要自己尚有一口气在,他和老伴就不会让两个孙女失学。
表叔还是一个人。大弟是因为没有房子离的婚。按说这应该是个幸福的家庭,可媳妇进门三年,生活不但没有起色,那间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老房子还在一个夜里突然倒了下来,媳妇领着小孩一走三年就再没有回来。大弟和表叔在一个小房子里生活了两年,就被表叔撵出门去了,表叔骂他没志气,再不出门挣钱盖房子,就别回山里见他。表叔说话间表露一副慷当以慨的英武豪迈,逗得旁边一片欢笑,也逗出自己和杨春成的一脸泪水。三大和三妈在家里带孙,小孙子不知跑哪儿去了,三妈说志成大前年回来盖了房,刚封上顶钱就没了,两口子于是又进了城,已经连续两个春节没回来了。志成就是那个南村的同学,入赘三大家后成了他的堂姐夫,为了一座房子,他和堂姐常年奔赴城市,后来在工地上摔断了腿,至今还躺在省城的一家医院里。可他们却不敢跟家里说。有一次杨春成前往探望,已经明显地感觉他变了,寡言少语,眼神黯淡,意志消沉,已经再不是那个和他彼此托付、相互激励、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了。
回家的时候杨春成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清。是的,房子,这几乎都成了架在绕山河人民身上心上的一道沉重枷锁,也是他们认为人生一世最紧要最务实的大事,可他们却多么愚昧,似乎都被一座座有形无形的房子给绑架了。这是多么地可哀可叹。
可我们要得了那么多房子吗?杨春成不禁又一次问起自己。在村口停下脚步,明朗的阳光下面,他感觉现在的村子远比小时候扩大了不只两倍三倍。在村人眼里,谁把房子盖得更大更雄伟,谁就是山村里的能人。可再大的村子再多的房子,没有人住那盖它干什么?如今村里许多人都到了外面,打工、求学、做生意、上班、参军、治病、看孩子、享清福、出嫁、离婚、入赘……虽然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由,但结论都一样,全都一起离开了这片穷山恶水。那些偶尔出没巷道的小孩子,成为空村里唯一的生气,可他们听得到故事吗?听得到百灵鸟一般的歌声吗?又能否在这样一座老房子里看到灰尘的舞蹈?感受阳光对世界的切割?体味那些粉粒的孤独和快乐?或者又能否在一首儿歌或是一个故事里,获得一辈子的理想和渴望?
没有。肯定没有。如今的孩子在再大的房子里,拥有的就是孤独、孤癖和冷漠。就说村顶上那座新盖的三层小楼吧,从山对面的垭口远望过来,就能看到那种气势恢宏的耀眼,不论在任何方面都盖住了杨家的三层木楼。杨春成知道那是杨秀洁在前年回来盖的。那个可怜的小寡妇,先前嫁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包工头,为他生了四个女儿,结果他却被一个开车的有钱人给撞死了,杨秀洁带着一笔赔偿金和新招的女婿回来盖了房子。落成那天,绕山河连绵不断的鞭炮声响了足足半天,火红的炮仗皮把南沟里的水流都阻断了。在绕山河数百年的村庄历史中,杨秀洁是第一个把房子一气盖成的人,并且还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她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绕山河缺水,在干渴的春荒三月,为赶工期她不惜重金从山下拉水回来浇灌,所以有人甚至说杨秀洁是把金片从地面一进贴到了房子顶上。可春节一过,杨秀洁把门一锁,又带着一家老小出门去了城里。总之像她这样的人不计其数,似乎他们的房子都不是用来住,而是用攀比?炫耀?还是用来证明着什么?杨春成也说不明白,但他相信欲望已经让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灵魂丢失了。
八
第四天早上起来,杨春成感觉自己畅快极了。连续三个夜晚充足的睡眠让他耳聪目明、精力充沛。他甚至决定把余下一个星期的休假也一并请了。可他又想毕竟新年才刚刚开始,哪怕就是一杯好酒也得慢慢品尝方才有滋有味,把所有好东西全一次消耗殆尽,若是下半年再有失眠的情况,他就连一个假日都没有了。可就在他充满纠结的时候,苏小小的电话一下子又把他扰得不安起来,于是当晚,他居然就睡不着觉了。直到那时,他方才发现若不是自己主动寻求释放,纵使跑到天涯海角,缠绵的失眠症也都不会放过他。
他必须提前结束假期,提前赶回梅城。苏小小说,前几天过问他房子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请求分期付款。现在有人愿意一次性付清了,但咬定一口价就不往上提,这比他的原计划少了整整八万。看他挺诚心的,最好让他回来见个面,再商量商量,能多往上提一万两万也是好事啊!
就是这房子把杨春成折磨成这样的。是的,他想卖房子。并且迫切需要全款。苏小小为他盘算过了,只要到信用社再办一个贷款证,以他双职工的情况,可以无抵押贷款30万元,加上原本那5 万块的认购卡,合在一起就是35万,已经足够他20%的首付了。接着再找一个商业银行办一个30年期的按结,那基本也就应付过去了。
天哪!你苏小小话说得倒是轻松,那天从认购现场出来,他当即感觉双脚发软。他告诉妻子得要在台阶上坐几分钟,结果背后树丫上挂着一只鹦鹉在笼子里突然唱起了歌,居然把他的一颗心都差不多要吓出来。一套虚无的空中楼房,会让他从此背上 175 万的贷款。当然这还不包括他在梅城的这套单元房,每个月还得另行支付两千多的按揭。合在一起,仅仅本金就已经超过 200 万,这也许是他过几辈子都挣不到的钱。此后余生,沉重的房贷就如同被一条巨蟒紧紧缠住,直到散尽最后一口气。
梅城的这套房子,虽然也是个二手房,但毕竟房龄不高,除了楼下的嘈杂之外,他却有一百个满意。120多平米,不仅布局合理,光线充足,而且就在北市区中心。梅城是一个在坡地上建成的小城市,每年的雨水季节都会毫无例外地造成持续十几天的内涝,那些车泡在水里水涌进房里行人涉进泥滩里的朋友圈照片让他至今心有余悸。他一直记得有一天接儿子放学,把儿子背在身上就在没膝的水中闯了半个小时,可到了家门口却是有家不能回,因为整个房子都泡在了水里……
好不容易有了新房子,来到远离水患的北市区,而且还是学区房,孩子转个弯就能到学校,于是从搬进家门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经决定在这个房子里终老一生了。偏偏苏小小的一通说教,让他下半生幸福成了泡影。他不想让自己变成房奴,可他又不想让儿子太过于受苦,一种两难的境况让他进退维谷,在失眠、焦虑、苦闷中反复煎熬,最终,他决定要卖掉现在的房子。
可他却多么地舍不得啊!想当年为了换套房子,妻子甚至没买过一瓶超过一百块的化妆品,而自己的穿着几乎就不知道季节变换,那么多生活的困苦与疼痛,让他至今历历在目。再次想到那套虚无的空中楼房,他突然想到自己就和绕山河的村民一样,固执、无知、愚昧,他想他肯定和志成一样,和绕山河的所有人一样,睁着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是的,不光时间、金钱、汗水,甚至他的身体,以及将来和幸福,包括整个灵魂都被房子给绑架了,有如沉重的枷锁,噩梦缠身,挥之不去。
苏小小说让他找一个领导。她知道他一直被楼下的宠物诊所纠缠着。她告诉他,在中国,不论再难的事,找到领导就不难了。杨春成孤癖的个性能找得到什么领导?思前想后,终于面红耳赤地说,我就一个大学同学,听说在宣传部也就是副科级的新闻干事,办不了事的。苏小小眼睛一亮,说就找他,现在梅城不是正在创建省级文明县城吗?你收集一些噪声和废气扰民的证据,或者联合一些受干扰的业主,把举报信交到你同学手里,保准他当老板的吃不了兜着走。在离开梅城之前,他已经写好了一封举报信,同时也找到了十几户邻居签了字,原来他们也备受折磨,也和他一样没个诉苦的地方。
可经历这一夜的失眠后,杨春成不想举报他了。他想低下头来和宠物诊所的老板讲道理,他相信干什么不都是为了过日子?这样一举报,那宠物诊所几十万的投资不都打了水漂?或者重新来了一个租户,你就保证他就不装修不折腾不制造噪声?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会故意为难谁?
他也不决定卖房子,同时也不决定再买房子了。常言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父母双亲当年何其辛劳,吃不敢吃、穿不敢穿,恨不能把自己贴在墙上,甚至还收敛起了所有的泪水、孤单和害怕,以及对彼此的思念和欲望,各自守在大山的一隅。记得姐姐曾告诉他,有一天大半夜里听到深山里的狼嚎,羊圈里传来羊羔子哭泣一般的叫唤,母亲一下子从旁边起身,大呵一声:呀——!点起一把由麻杆扎成的火把,就哭嚎着冲到外面,舞动着火焰守在羊圈门口。而她也抓起一把长柄的砍刀跟在后面。对峙十几分钟,终于,火光把狼给吓跑了,她们却如同被抽了筋一样瘫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还有父亲,有一次冒着大雨从山里回来,一不留神摔到山沟里,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没一块好肉。特别是那次为他找学费走得着急,连饭都没带,在路上饿了整整一天……
他们图什么?不就图他将来能够有个好日子?此后十几年,一个在外工作的儿子,就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自豪。可如今他们要是泉下有知,大学毕业的儿子依旧和他们一样,为一套虚空的房子失去那么多美好的理想和抱负,他们会是怎样地懊恼?父亲打过他,那是因为他决定不读书的时候;母亲也骂过他,那是因为他粗心大意做错了题。可打完骂完,他们还是乐意给他讲故事,唱儿歌。
是的,儿子如今才读四年级,与其把自己的幸福绑架到一套虚空的房子上面,还不如给他一种奋发的志向和斗力,或者就如同当年的母亲,在孩子幼小的脑海栽下一辈子奋发的理想……
离开之前,他像母亲那样烧了一炉香,祈愿自己和家庭清吉平安。绕山河村子里,这座遥远的房屋,是他的家,是他灵魂深处的根,更是他的心灵道场。他不是曾经有过作家梦吗?川端康成莎士比亚,在那时曾是他心中最伟大的圣像。
那就放下欲望,继续读书写作吧!当然他还可以常常回家,在这座充满诗意的院落里养养花、栽栽树、种种菜,或是在温暖的大床上做个好梦,醒来之后就在床头观看一群可爱的小鸡仔,把日子过得更加诗意和轻闲一些多好?想到这些,坐上小客车上的杨春成居然安稳地睡着了!
北雁 原名王灿鑫,1982 年生,现居云南大理。出版有长篇小说《赶在太阳落山以前》, 另有小说、散文作品 120 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滇池》《边疆文学》《大地文学》《延安文学》《雪莲》《椰城》《散文选刊》等报刊。小说作品曾被制作成长篇评书在广播电台连载播出,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北京、甘肃、福建、安徽、云南等各省市中、高考复习模拟试卷和教辅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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