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智于1977 年师范毕业。毕业前夕他在分配志愿单上填写回乡任教,周围的人都难以理解,尤其是他父母。三年前中考时,他成绩排在全县第一,超过了地区重点高中分数线。校长和班主任买了一大堆东西到他们家看望他,无疑是来动员他报读地区重点高中。在乡间流传着一句话:只要就读地区重点高中,就相当于把一条腿迈进了名牌大学。罗智却做出令人大跌眼镜的选择:报读师范。他父亲苦着脸说,孩子啊,我们家是不富,可我和你妈还是有能力供你上大学的。家里就他一个孩子,原来还有一个哥哥,在七岁时淹死在河里,想再生已经不行了,母亲生下他时顺便做了结扎手术。他理解父母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心情,他也知道只要他去念大学,他父亲真的会为他砸锅卖铁,而村里人也会给予帮助。那是件光宗耀祖的事。
在获得的 hillshade 数据中,仅值为0 的栅格为建筑物的阴影,因此要分别利用 [栅格计算器]提取出3个时刻的阴影栅格(hillshade值为 0),并累加成一个图层sh _ all。建筑物在该时段内的阴影范围,其取值有 0、1、2、3,如图9。
读师范,毕业就能领工资,就是国家干部,你能保证三年后会是怎么样?就算我考上大学再过四年,这个社会变成怎么样?谁知道国家政策有什么变化?
他父母便不再言语,他们相信他会认真念书,会努力考试,但他们不敢拿他的前途来下注。他们的生活只有屋前的田野那么大,目光自然短浅,连日子都过得小心翼翼。罗智本该顺应他们心意,给予他们安慰,但他想当老师的心愿从小就有。
四岁那年,他们村的小学发生了火灾。那时村里有个老师叫李强宇,从县城调来,学校里就他一个老师。他从着火的教学楼里救出几个在那里玩耍的孩子,他站在操场上对着熊熊大火叫喊:里面还有没有人?里边突然传来一阵哇哇惊恐哭叫。他想都没想用渗着水的棉被裹住脑袋,再次奋不顾身地冲进火堆,抱着孩子往外跑。刚冲到门口时,头顶落下一根横梁,砸中他后脑袋。他把孩子抛出门外,接着几块木板砸下来,把他埋了起来。赶来的村里人把他和孩子救出来,孩子没事,他却死了。
罗智对牛娃父亲说,这不是孩子的错,快把孩子背回去吧。牛娃父亲抽了抽嘴角,满脸疑惑地看来。罗智说不能这样打孩子,这是犯法的。罗智被自己的话吓住,心想自己做的事才是犯法呀,犯着让人极其恶心和痛恨的罪啊。牛娃父亲不情愿地半蹲下身,牛娃没有爬上他父亲的后背,而是向罗智翻起一双怨恨的白眼,说,别以为这样做,我就会感激你,你凭什么睡了她,凭你是老师吗?鼓楼里所有的目光投向罗智。罗智顿然满脸烧红,无地自容。牛娃还想说什么,又被他父亲一巴掌扇在脸上,嘴角那丝血变更粗了。牛娃没有擦掉嘴角的血丝,依旧对罗智怒目而视。他父亲再次半蹲下去。牛娃倏地跑开,边跑边喊,你凭什么睡了她,凭什么?
那起火灾成了他整个童年的噩梦,那起火灾是他引起的。那时他很调皮,整天东搞西搞,以惹人生气为乐。那天下午,他从家里偷来煤油灯,躲到学校的废物间,把煤油泼到废物上用火柴点着,火苗瞬间就蹿起来,呼呼地往墙上直爬。他没想到火会烧得那么快,那么猛,不知怎么扑灭,吓得连话都讲不出来,要不是李强宇冲进去,他早就被烧死了。他不敢跟任何人说出来,害怕村里人把他赶出村子,害怕老师的鬼魂找他算账,害怕他父母再也不要他,当时他太害怕了。所幸,村里没人追究这件事,派出所的人到现场看了看,最终也不了了之,没人再问起那起火灾的原因。
从那时起,他变了一个人,再也不调皮捣蛋,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总觉得李强宇蹲在某个角落盯着他。他父母发现家里的煤油灯不见了,继而发现他的行为反常,应该能猜到他和那只煤油灯有关,也就是和那场火灾有关,然而他父母始终没有问起。很多时候他期盼着他们能问他,或许他忍不住就说了出来,但他们没问,村里人也没问,没有一个人怀疑他。这些年来他每天活在村里人身边,却感到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在整个童年,他只有一个念头,将来一定要当个老师,代替李强宇走上讲台,所以毕业时,他放弃了留在城里的机会,选择回到山村。那届毕业生近两千人,留在城里的名额不足五十个。
这种耶歌大多是现编称赞客人的。罗智借故说酒喝多了要上厕所,抽身离开人群,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欢跳呼叫,如同看着一场遥远的梦境。他把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望向鼓楼,像百岁老者在夜色里静默,楼顶镶着一串葫芦,宛若村庄的眼睛,以仁慈的目光俯视众生。
4)检查者应努力提高自身素质,做到真懂会查。负责监督检查的个人应通过培训、学习、参观等方式不断提升自身安全知识储备。检查部门负责人应切实了解部门内检查员的能力,可通过笔试、安全案例分析、现场检查问答等方式严格考核,确保检查员的胜任力。
女友李玲用手搓着他的脑门说。当时是初夏的下午,太阳热烈地照射着大地,路边的树叶被晒得发出咝咝声响。罗智咽了咽口水,说人的成就感和幸福感不一样。她微张着嘴怔怔地盯住他,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在此之前,他们没吵过架,一次也没有,她偶尔会闹情绪,罗智都让着她,包容她。他们是在一次联谊会上相识的,当罗智知道她是李宇强的女儿时,内心一阵震颤,自那后就苦苦追求她。他们在一起时不时会聊起她父亲,除了没说起那场火灾的原因,他什么话都说。她父亲成了他们感情的基础和纽带。后来他们坠入情网。每到周末就相约来到漓江边,望着黄昏里被夕阳涂红的江水,以及江面上变得梦幻的渔夫的脸庞,未来的某个温暖时刻就会在眼前闪现。他们喜欢那种既虚幻又真实的感觉,相信属于他们的未来就在不远处。毕业时,他还是听从内心的召唤。
你要去山里去当猎人吗?
他沉默着。
你去当野人以后别来找我!
他继续向前滑行。地面上的景象已经越来越陌生,这说明自己创造了新的滑翔纪录。他不可抑制地兴奋起来,再次看了一眼琉璃镜,发现青岩和青萝都已经下降到了接近地面的位置,自己已经彻底坐稳了冠军宝座。
她给他发出严厉的警告,他还是走了。也曾犹豫过,想着过了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忘了此事,再计较着还有意义吗?他欺骗不了自己。他到县教育局拿调令是八月的下午,窗外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那里静默着毛竹、桂树和小叶榕,两只喜鹊躲在树荫里呆立不动。办公室里挤着一堆人,忧虑的目光集中在副局长的脸上。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将决定着这些人的命数。办公室里没有空调,吊扇在头顶呼呼旋转,闷热的风吹起副局长脑门上仅存的几根头发,如同一片被烧毁砍光的山坡。罗智厌恶那片山坡,想尽快办完手续离开,却被人群挤到外头。
石局,把我分配到最偏远的乡镇!
他在人群外大声叫嚷,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纷纷转过身去看他,脸上全是惊讶和不解。副局长忽地从椅子上腾起来,远远地向他伸过手,说大伙瞧瞧,都到城里念书,都懂得道理,怎么就只有这位同学有觉悟?谁不想到好的学校?偏远的地方就不要老师吗?你们都先到一旁待着,我先为这位同学,不,老师,是罗老师,我先给罗老师办理手续。
罗智就这样来到林荫镇,到达小镇时是下午,从山头上斜过来的阳光已失去热度,像无精打采的鱼摊在杂乱的街面上,有几个人在埋头忙碌,背后的墙上悬挂着几幅格言,内容已忘记了,留在印象里的是教委办斑驳陆离的墙壁,半墙上还长出一丛杂草,迎风摇曳,一副挑剔的模样。那是长年累月被雨水浸泡的原因,不少窗户的玻璃烂掉了,用硬纸片代替,显得不伦不类。这让他无端想起《百年孤独》那本书来。他看着在小楼里办公的几个人,觉得奇怪,怎么能整天待在这种百年孤独里呢?
这楼房有多少年了,都是什么时候起的?
罗智开口说话,屋里的人才抬起头,向他投来有些呆滞的目光,最后头发梳得最亮的中年男人反应过来,说你是新调来的老师吧?罗智点点头,却答非所问,说这楼房应该在民国时期建的吧。中年男人说,你就是小罗吧?这栋楼是民国十四年间建的,有段历史了,你对古建筑感兴趣?罗智说看着怪可怜的。中年男人说,可怜的是人,不是楼,你的工作由我安排。停了停说,小罗啊,只剩下云落村缺老师。又停了停说,我也不想骗你,那是最远的一个村,交通不便,生活也不便……罗智没等他说完,就说我愿意去。他先愣一下,接着窜过去拍着罗智的肩膀,说小罗啊,要是全镇的老师都有你的见识和心胸,那我这当主任的就能多活十年,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那里条件艰苦,派去的老师都待不长久,去年派去的两个老师都待不到半年就跑了,连工作都不要了,这些天云落村的村长天天跑到这儿要人,快把我逼得上吊了。罗智笑了笑。主任说着就拉着罗智到他家吃饭,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似的。饭后,他们从家里走出来,看到三个满脸倦容的男人蹲在路旁,看到主任就满脸讨好地直起身子,当他们得知罗智是去云落村时,二话不说就夺过他肩上的行李。村长向罗智伸手过来,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在裤子上擦了擦,才重新伸过去握手。罗智触摸到村长手上微微发颤的厚茧,那是激动,也是卑微,心里涌上疼痛和愉悦混杂的情感。
从小镇到云落村需要翻过两座高耸的山,人迹罕至,野猪毒蛇时常出没。罗智对这个村名感兴趣,多么有诗意呀,云落之下便是村庄,便是人们的日常。他在想应该是某个秀才取的,这想法使他走向山路时,心里充满兴奋和渴望。尽管如此,云落村的偏远依然超出他的想象,他们一路在崎岖的山路攀爬,还没走到村庄,天已经黑透了。他累得来不及看天边的云落,不由对这个名字产生怀疑。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旷野里到处是无边无际的黑,不时从树丛中传来几声野兽的叫声。他们拧着手电筒前行,微弱的光在山野里晃动,显得特别缈小和孤独,似乎被整个世间所遗忘。村长他们一路不停说话,讲起山野里的趣事,罗智明白他们在帮他驱散陷入暗黑中的不适和恐惧。他没有点破,任由一股暖流在心间翻滚。
手术后,为防止患者放松对腹部切口的重视,产生并发症,则护理人员要及时叮嘱患者要床上大小便、科学起坐,避免牵扯腹部切口张力增加,不利伤口愈合;另外,指导患者术后坚持早期下床活动,这能够有效预防产后静脉血栓,促进胃肠蠕动与体力恢复,防止肠粘连,对提高术后康复效果具有重要意义。
忽然,山顶上亮起一串灯光,顺着山路飞泄下来,像是山间坟地里时常出现的忽明忽暗的鬼火。罗智一阵惊悚,不由收住脚,张望着。村长他们几个也收住脚,没跟他解释什么,笑哈哈地等着那股火到来。
老师来啰,我们的老师来啰!
村长告诉他说那是村里的孩子,他们守在山顶上多日,只是为了等待老师的到来。村里人叫老师从不带姓,那样显得对老师更为尊重,听起来如同叫唤亲戚熟人。孩子们奔跑在山路上,呼喊声渐渐地变成《在希望的田野上》,歌声响彻山谷,尽管有些凌乱,罗智依然听得热泪盈眶。孩子们跑到他身边,嘴巴立即闭起来,怯生生地打量他,直到他向他们友好地点点头,才得到特赦似的,重新对着漆黑的旷野喔喔叫唤,像是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胜仗。他们抢过村长手里的行李,一路呼喊而去,呼喊声再次响彻山野。他们来到村口时,一群老人吹着芦笙,村里人纷纷赶来看稀奇,脸上爬着同一种焦虑和渴望,如同被困住多日的士兵盼到了救援。罗智忽然发现自己于这个村庄的重要性,那种被需要的感受瞬间占据了他的内心。
老师,村里人在迎接你呢,大家就在鼓楼坪摆百家宴,没什么招待你的。
村长笑嘻嘻地说。百家宴是每家每户从家里端来酒菜,招待远方的贵客。这种宴席来自传说:古时候,有一个村寨遭到洪魔的袭击。眼看稻田被淹没,房屋被冲倒,人们就要被洪魔吞噬,忽从天上下来一位英雄,用他有力的臂膀斩断了洪魔的脊梁,这个村寨最终得救了。为了表示对英雄的敬意,家家户户都想请英雄到家中吃饭,然而英雄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去,不可能一一到各家做客。一位漂亮的姑娘想出了个好主意:每家做几道最好的菜,全寨人一起来款待英雄。全村各家各户提着竹编的精致漂亮的食品盒,盒内放着一碗碗人们最爱吃的腌制酸猪肉、酸鸭、酸鱼等,还有自己酿造的糯米水酒,从四面八方赶到鼓楼坪上摆上了宴席。由于这个宴席集百家之长,所以就叫百家宴。从此每逢寨子里来了贵客或遇上喜事族人聚会时就设下这种宴席。这个习俗一直沿袭至今,成了村寨里接人待客的最高礼节。
人们把还没做过任何事的他当成贵客,使他内心陡然悲壮和悲酸,不由多喝了几杯酒,头昏目眩起来。村长把他拉起来跟村民们说几句话。他清了清嗓子,说,以前在一个山村小学,只有一个老师和十几个学生,他们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上课。一天下大雨,房子吱吱呀呀作响,眼看就要倒塌下来,老师便让孩子们跑出教室,门坏掉了,跑不出去,孩子们哭成一团,老师就破开窗户,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出窗外。当老师背着最后一个孩子想逃出去时,房子塌了下来,老师和那个孩子都没能逃出来,死了。那个孩子是老师的儿子。
TPACK框架是将教学法、学科以及技术进行整合,促进三者的动态平衡[5],以呈现最优化的教学状态。徐春华等人通过问卷调查法得出高校教师TPACK处于中等能力,使用技术能力偏低,提出了提高教师TPACK能力的四点发展策略[6]。任秀华等人在分析教师知识结构的基础上,构建了高校教师TPACK知识结构框架,并提出这个结构有七个要素[7]。因此,基于TPACK框架的高校教师专业发展要求教师结合教学情境,将三者融合,呈现出最佳教学方案并实施。
罗智讲完那个故事,鼓楼坪上鸦雀无声,都静静地看着他。那个故事是他随口杜撰的,村里人都信了,没人怀疑,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他又清了清嗓子说,我之所以选择来到我们云落村,就是想让那个死去的孩子得以重生。场地上立即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那时他听到内心里回荡着急切的呼喊:归去,归去,叫他归去!他陷在一阵难以言说的苦闷里,端起酒往嘴里灌,人们夺过他手里的酒把他拉起来,男男女女手牵手围着篝火跳起多耶舞。
传统工艺可鉴定香气物质峰面积占总峰的79.34%,其中醇类34.30%(23种),醛类8.46%(22种),酯类14.72%(13种),酮类2.39%(9种),酸类0.93%(5种),碳氢类化合物17.08%(44种),其他类型物质1.46%(7种)。新工艺可鉴定香气物质峰面积占总峰的85.05%,其中醇类58.61%(28种),醛类5.91%(21种),酯类14.72%(13种),酮类1.24%(6种),酸类1.46%(7种),碳氢类化合物14.71%(43种),其他类型物质0.54%(7种)。
你的脑子是不是读书读坏了,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留在城里,你有这样的机会说不要就不要?
在侗区,鼓楼是神圣的,耸立在每个村寨的中央,那是村民们活着和死去的信仰,只要看到鼓楼族人心里才会踏实。在侗区落寨必先建楼,遇河必先搭桥,有楼建桥方成寨。云落村共百来户人家,住的全是吊角楼,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全是用从山梁上砍伐而来的杉木建成。鼓楼也不例外,通体全是木质,不用钉铆,以凿榫衔接,顶梁柱拔地凌空,排枋纵横交错,上下吻合,结构严密坚固,岿立数百年不倒。楼阁垂檐层层而上,呈宝塔形,木质建筑技艺令人佩服。瓦檐上彩绘或雕塑着山水花卉、龙凤飞鸟和古装人物,云腾雾绕,五彩缤纷。清代雍正年间有资料记载:“以巨木埋地作楼高数丈,歌者夜则缘宿其上”指的就是鼓楼。鼓楼顶端安放着以桦树作身的桦鼓。古时凡有重大事宜商议,起款定约,抵御外来骚扰,均击鼓以号令群众到楼里议事,无事是不能随便登楼击鼓的。现在鼓楼亦作为村里人商议村事之地,更多的是用作休憩和歌唱之地,休养生息。
那之后,每当下课批改完作业,他时常爬到山坡上回望村庄,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鼓楼,尤其是楼顶上竖起的那串葫芦,鼓楼旁的房屋上冒起炊烟袅袅,石板路上摇晃着几许人影,黄牛拖着脚步慢悠悠地回家,孩童们在头上扎一顶藤叶圈成的草帽,在河边和田埂上奔跑呼叫,惊起无数歇栖枝头的鸟雀。他时常想,要是没有山外的世界,那么如此生活便与童话无异。
学校里只有他一个老师,六十多个学生,只能按复式班教学,分成三个年级。这些孩子都很听话,见到他时脸上都挂着笑容,眼里交织着兴奋和感激。每天都有孩子给他送饭,他们担心他不会煮饭饿着。他对孩子说他会做饭,叫他们不要再送饭,结果没人听,还争着给他送。他来到村里的头一个月,几乎没生火做过饭,要么是孩子给他送,要么是被人们拉到家里做客。村里人几乎把他捧为至宝。他渐渐地爱上这个村庄,也爱这里的人,他们和脚下的土地一样宽厚而仁慈。
云落村坐落在山坳里,村庄周围种着梨树和桃树,春季到来鸟语花香,加上一片片翠绿的竹林迎风招展,如同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学校建在半山坡上,离村子有两里地,背后是埋死人的坟地。村里相传:在坟地上建学校会让孩子学得更好。罗智不相信,但从没反驳。山脚下那条溪流,没有以前清澈,也比以前枯瘦。对面那条通往小镇的山路,到现在也没什么变化,依然像条慵懒的蟒蛇爬向山外。村里没通电,人们用煤油灯照亮。他从小镇上买回一堆蜡烛,用来对付那些漫漫长夜。每当独自坐在夜幕下,望深邃而孤寂的夜空,不时会想起李强宇,觉得他的魂灵附在他身上,借命而生,以他躯体来完成未了之事。这种念想使他在漫长的暗夜里找到依靠。
他最思念的是女友李玲,对她的思念既热烈又恐慌,每每在孤寂的夜里给她写信,在信上告诉她山里的生活,告诉她这里的孩子和村民都很善良,告诉她人们需要和渴望帮助,告诉她这里的人真实而亲切。他每个礼拜都把信交给邮递员拿到镇上去寄,却从没收到一封回信。显然李玲还在生气,他没有气馁,坚持写,以思念来对抗着漫长而孤寂的夜晚。
他趁着出去学习的机会在县城找过她,想当面跟她好好谈谈,但她不愿见他,他只好守在医院门外等候,直到下班才把她堵在大门口。她拉着脸没好气地说,你悔悟了?他讨好着说,好好说嘛。她脸色更僵硬了,说除非你回到县城,不然啥话也别说。他说这样吧,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我就回来,好吗?她直勾勾地盯着他,说我给你三年,谁又给我三年,再说了,你以为这县城是你家后门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被呛得无言以对,事实确如她所言,要是没有背景,想从乡下调到县城难于登天。这不怪她,他不敢告诉她实情。
他想,她终究会理解并原谅他的。
各类月季于2014年11月修剪平茬后,全部采取防护措施,第二年4月5日平均气温升至5℃后撤去覆盖物,开展物候观测。各类月季品种物候观测见表1。
(2)小组在分组进行讨论时,教师不是放手让学生去漫无边际地讨论,而是要发挥好“领路人”的作用,这是中职学生的自我学习能力和自觉性局限性所致。当学生讨论的思路偏离或者遇到障碍时,教师要及时提供帮助。
镇上教委办组织人来听课,共二十多位的教师,对于云落村来说是莫大的荣耀。村长这次几次三番地找罗智,说老师,你负责上好课,我来负责给领导做好饭,你就放心吧。村里人都为孩子们感到骄傲。孩子们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式,听说有那么多人来听课,都吓坏了,连最调皮的牛娃都不敢说话。王春花把他们集中起来,说镇上领导来我们学校听课,大家要把最好的状态展现出来,为我们学校争光,为我们老师争光。王春花还要大伙敢于回答问题,就算回答不上也要积极举手。孩子们严肃地点着头,似乎一场大仗在即。那节公开课孩子们积极回答甚至抢答,让前来听课的老师颇感意外,岂料山沟里的孩子能有如此领悟和胆量。他们终于明白王春花考取全镇第一名并非意外。下课后,镇上的领导和老师们抢着和罗智握手,真诚地向他表示祝贺。
1000例职业健康查体人员直接数字化摄影检查后1级片、2级片质量对比高千伏胸片检查显著更高,P<0.05,统计学展现组间分析研究意义。
村里人都知道罗智失恋了,人们担心他伤心难过,后生们去行歌坐夜时就带上他。行歌坐夜是侗区青年男女谈情说的爱方式。村里人吃罢晚饭,年长的人都上楼歇息,剩下的是姑娘和后生们的世界。后生们提着灯笼在村庄里转悠,然后敲着某位姑娘家的门扉。那些待嫁的姑娘都没有沉睡,躲在房间里竖着双耳聆听屋外声响,只要听到敲门声就会从窗口偷偷往外瞄,看门外的后生是否是喜欢的人。多数时候,姑娘都会来到堂屋生好火,打开门把后生们让进屋。后生和姑娘们围着烧着火的火塘聊天,话语如同火塘里的火一样生机盎然,往往聊到破晓、东方渐明,后生们才在姑娘父母起床之前离开。村里的后生和姑娘大多是在那样的夜晚找到自己的心仪之人。那些夜晚是属于后生和姑娘们的,家里有半大不小的孩子没有沉睡,时常透过墙缝偷看后生和姑娘们聊天,偷听他们整宿都在说什么。有时他们说到成人的话题,也被这些孩子偷听去了。罗智不由担忧起偷听的孩子,担心他们听了不该听的东西,会影响到他们的身心健康。他委婉地跟村长说这样对孩子们不好。村长微笑着说,老师,这你就少见多怪了,怎么说呢?这么说吧,这么些年了也没出什么事,对吧?罗智一时语塞,觉得村长的话不无道理,心却悬浮着。
起初,罗智觉得行歌坐夜新鲜,每到晚上就跟着后生们走村串寨,没过多久就厌烦了。他和村里的后生和姑娘们没有多少共同话题,他们围着火塘所谈的,多半离不开村庄里的鸡零狗碎,要么是庄稼,要么是谁跟谁好上了,有时一只生病的鸭子都能让他们谈上半宿。罗智对这些话题没兴趣,与其在此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到宿舍里看书。
村长发现罗智没法融进村庄,不再走村串寨,担心他会落下光棍,特意把他女儿从广东叫回家,有意把他和他女儿促成夫妻。罗智和村长女儿也没能谈到一块,不是罗智嫌弃她,也不是她嫌弃罗智,而是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话题,她的思维是广东模式,对物质的东西感兴趣,而他对外界的反应越来越迟钝。在交往几回之后,她说,罗老师,你是个好男人,可惜我阿爸没能把你变成女婿。不久她就回广东去了,那里才是让她舒心的地方,尽管充满着种种不可知的变数。村长不由感到愧疚,说我这当阿爸的失败啊,从小就由着她的性子,要是嫁给你,那才是她的福啊。罗智不好意思地说,村长,你不要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感情的事谁都替不了谁作主,再说了,玲玲总有一天会理解我,原谅我的。村长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看着他,好半晌才显出自嘲的微笑。
村里人待他如亲人,有什么事都喜欢跑来问他,事实上人们心里已有主意,觉得他有文化就来向他求证。人们还时常带他上山狩猎,教他唱山歌,以及辨识山间的种种声音。他学会了狩猎,也学会了从山间的声音和天上的云朵判断天气。他不由感慨,以前他也生活在农村,但对此知之甚少。
那年元旦,小镇举办全镇小学知识竞赛,罗智带王春花等五个学生去参加,他们发挥得都很好,获了奖,王春花还考取第一名,比第二名高出十分。太让人惊讶了,别说是陌生人,连罗智都感到难以置信。王春花的智力之门似乎被彻底打开,她的聪慧超出她的同龄人。回到村庄,整个村庄都沸腾了,在鼓楼里载歌载舞。村里人都夸赞他会教书,他们都相信他的话,相信他们的孩子不比镇上的孩子差,也相信了村里的孩子能够通过读书走出山外改变命运。村里人太期盼他们的孩子们以读书人的身份离开村庄,而不是以低贱的劳力到城里换取微薄的报酬,受尽人间冷暖。罗智清楚并不是他会教书,而是孩子们争气,他们太渴望读书了,生怕不听话他会突然消失。
不久后,她直接来到云落村,也真难为她,她从小在县城长大,虽说不上养尊处优,但她从来没走过那么偏远且崎岖的山路。她穿着白衬衣牛仔裤,只身一人出现在他面前。村里的孩子围到她身旁,打量着外星人一样打量着她。她累得脸红扑扑的,罗智想伸手去扶她到房间里休息,她毫不客气地把他的手甩掉,说现在县中招收老师,我跟舅舅打探好了,今天来就想问你一句话,到底去不去?罗智说这里有孩子,到房间里说。她说我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跟你这样耗,路都给你铺平了,你还想怎样?罗智看了看周围的孩子,他们眼里露出不安,当他们明白他们的关系,继而明白李玲的来意,眼里的不安变成了惊恐。罗智心里咯吱咯吱地响,泛起一阵隐痛,说玲玲你总得给我时间呀。她失望地摇了摇头,从背包里掏出一叠信件猛地甩到他脸上,说收回你的鬼话吧。那些信件砸在罗智的脸上,散落一地。她踩过那些信件扬长而去,抛下一个充满愤怒的背影。罗智顾不上那些信件,匆匆忙忙去追她。她在山路上收住脚,说要么回到县城,要么滚回去!罗智怔在那里找不到合适的话,觉得她不该那样心急,凡事可以沟通。叭——,她狠狠地甩了一巴掌说,到此为止吧。罗智的脸上一阵痛,心头更痛,站在那里望着她隐没在山间,孤零零的,像一只迷途的白狐。他回过头望向村庄,孩子们背着书包站在路旁,满眼胆怯地向他望来。
教委办主任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小罗啊,真难为你了,一个人把整个学校扛在肩上,还带出这么好的成绩,不容易啊。他停了停说,你的这个教学法有创意,经验值得推广,你准备准备,召开全镇教师大会就去传授下经验吧。罗智推辞说,这些经验上不了台面。教委办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别夸两句就谦虚啊,这事这样定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罗智找不出什么理由了。教委办主任微笑着坐到饭桌旁,硬把他推到主位上落坐。他不敢坐。大家明白主任的意思,硬把他塞到主位上。
我国现行农产品安全保障体系,主要由执法监督体系、诚信体系、法律法规体系、标准体系、检验检测体系、认证体系、示范推广体系以及信息支持体系八部分内容所组成。其中执法监督体系一直处于不断完善的状态,根据国家所出台一系列规章制度与法律条款,农业部在2000年开始进行了农产品质量安全定点跟踪监测机制,并启动了监控计划、农药残留以及兽药残留等计划,整体执法监督体系变得更加完善,为基层执法部门执法,提供了可靠依据。
席间,罗智频频向教委办主任敬酒。主任微笑着说,小罗啊,你在村子里得到村民们的大力支持,教学工作易于开展,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刚才村长还问我说是不是成绩好的老师就考虑调到镇上。主任咳了两声,说我在这跟你明确表态,只要你把云落村小学的教学成绩搞上去,调到中心校不是什么问题,好好努力吧。罗智说,我会努力的。村长听到了,不由满脸紧张,他佯装没看见。
老师——
以后不能再这样了,村里人的日子并不宽裕,他来到村里找村长,村长正在楼底劈柴,啪啦,手腕粗的木头被劈成两半,旁边的鸡没被吓跑,早就习以为常,悠然自得地在觅食。罗智说,村长,以后不要再让村里人请客了,村里人的好意我领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承受不起的,你知道那样的结果是什么。村长慌忙丢掉斧头,说,老师,你听我说,你不要怪村里人,都是我出的馊主意,你的意思我懂,你要怪就怪我吧,我这不是心急吗?你看看村里的这些孩子,生怕你走了没人教他们。罗智说,以后别再请我吃饭,谁请也不吃。村长说好的好的,听罗老师的,只要罗老师不调走,我天天请你都愿意。他说着拾起地上的柴火,猛地丢到墙角里,砸中一只公鸡。那只公鸡扑倒在地,翅膀扑腾两下,不动了。村长骂道你这只死鸡,不长眼啊,不知老子在丢柴火,不会死了吧?他走过去提起那只鸡,说,老师,这只鸡死了,要不今晚我们喝两杯吧?这不算请客。罗智知道他故意为之,又不好责怪他。村长扭头叫喊着:孩子他妈,孩子他妈,快煮饭,有客人!他老婆从楼上探出脑袋来,说,是老师呀,我就去做饭。
?俞吾金、陈学明:《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流派新编:西方马克思主义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39页。
那顿饭,罗智吃了。
那之后谁请他去做客都推辞掉。不久后的傍晚,他在厨房里生火做饭,屋外的风很大,刮得树叶哗啦哗啦响,把烟从灶炉口倒逼出来,整个房间充满烟雾,把他呛得咳个不停,眼泪都快咳下来。王春花蹬蹬地走进来,说,老师今晚去我家吃饭。罗智说春花啊,心意我领了,只要好好念书,比什么都强。她不再说话,脸上挂着一丝笑,从水桶里舀起一瓢水,直接往炉灶泼进去,嗞嗞地响,火被浇灭了,灰尘立即飞腾起来。罗智连忙倒退两步,还没来得及责怪她,她已抓住他的手往外拉,说,老师我知道您怎么想,理解您,您是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您不用骗我,在您走之前请您吃晚顿饭是应该的。罗智像个被人当场拆穿的蹩脚魔术师,无言以对,只好厚着脸皮去做客。王春花母亲杀一只鸡,把村长和村里几位德高望众的老人都请来。王春郊和几个女生在厨房里帮忙做饭。罗智见到如此场面,心中充满不安,就跟几位老人闲聊起来,以此掩饰内心的虚妄,吃饭时他频频向老人们敬酒,最后喝得烂醉,都不知怎么回到宿舍。
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阳光从山那头斜过来,透过窗口落到床铺上,刺痛罗智那双半睡半醒的眼睛。这真是难得的晴朗天气,入冬以来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灿烂的太阳。罗智在被子里伸个懒腰,想侧转身避开照到脸上的阳光,忽然碰到一团滑溜溜的东西,猛地一惊,扭过脸看见是一个女人。床上躺着一个女人!他不由从被子里蹦跳出来,一丝不挂地落到地板上,胡乱抓起衣服遮掩住身体。
送走教委办主任一行人后,村里慢慢地传开说罗智要被调走了,人们议论纷纷,既希望他调到更好地方,又不想村里没有老师,一丝惆怅在村里弥漫。村里人对他更好了,每天都请他到家里做客,虽然没什么好菜,但酒总是有的。人们有种种理由让他无法推辞,不是这家打到猎物,就是那家杀了瘟鸡,逢到节日就更不用说了。他把王春花叫到宿舍问村里人为什么天天请他去做客。王春花捂着嘴吱吱笑着没回答。他说你是班长,要说实话,我要知道为什么吃这些饭,不然心里没底呀,觉得自己是个混饭的无赖。王春花才慢慢地收住笑咬着下嘴唇,说老师要听真话还是要听假话?他说真话如何,假话如何?王春花说假话是为了感谢老师,真话是村里人担心老师离开。停了停又说,是村长让号召村里人请客的,等到全村人都请过了,那时老师可能就不想走了。
女人轻轻地叫了一声。罗智愣愣地扎立在床前,盯鬼怪一样盯着床上的女人——竟是王春花!这不是做梦吧?罗智的身体瞬间僵硬,扎在那里无法动弹。王春花蜷缩在被子里露出小脑袋,巴眨着眼睛向他望来,眼里交织着慌乱和渴望。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红着脸说,老师,进来吧,外边冷。罗智被刀扎着似的,浑身猛地颤抖,再次往后退缩,终于缩到墙角里,无路可退。窗外的阳光消失,剩下一片阴郁,这天气说变就变啊。他闭上眼祈祷着这是一场梦,当再次睁开眼睛,发现眼前并不是梦啊。他先前的担忧并不多余,这些孩子过早地接触成年人的话题,迟早会闹出什么事,他没想到事情会出在自己身上。他懊悔地啪啪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使劲回想着昨晚喝酒的情景,怎么也想不起醉酒后的事,记忆出现一段空白。王春花看着他儿戏地拍打脑袋,眼珠转了转,嘴角抽了抽,却什么也没说,直接掀开被窝,说,老师快进来吧。
套路化、统一化、模式化,使老师产生职业倦怠,学生产生厌学情绪,长此以往,语文将不成语文!要正视文体的存在,要强化文体意识,因“文”制宜,循“体”而教。
她还没发育健全的躯体赤裸在面前,使他感到一阵眩晕,更让他感到眩晕的是,她身下的床单沾着点点血迹。天啊,我都干了什么!连傻瓜都知道那血迹是什么回事!昨天夜里他喝多了,烂醉了,什么都想不起了,更不知王春花怎么就躺在被窝里,但是他和她真真切切地睡在了一起。
她还不到十四岁啊!
这不是强暴,也是诱奸啊。
罗智靠住透着寒潮的墙壁,才不至于摔倒下来,他怔怔地看着她,竟忘了穿上衣服。王春花有些羞涩却不慌张,躺在被窝里说,傻瓜,女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快进来吧,外边冷。她哪像个孩子,分明是个经历风霜的女人。他不禁打个寒噤,才注意到自己还赤裸着,不由怒吼起来:转过身去!王春花看他一下,满眼惊悚和委屈,接着听话地背转身去。罗智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手忙脚乱,怎么也穿不进去。他吸了两口冷气,把一边腿伸进裤筒,蹦跳两下,整条腿套进去,尔后才套进第二条腿。王春花又转过脸来,看到他笨手笨脚的模样,忍不住吱地笑出声来。她在偷看,在笑,还能笑出来。罗智没有心思和她计较,匆匆忙忙穿上毛衣,抓过外套就想溜出门外。王春花说,老师,您把毛衣穿反了,快换过来,不然人家会笑话。
在加权知识超网络中,协同成员具有不同的重要性与权重。因此,在考虑协同成员权重的情况下,进一步提出加权专有知识成员比例这一概念来评价CPIKN中专有知识成员的重要性。加权专有知识成员比例
他狠狠地剜她一眼,她知趣地再次背转身去,他慌忙把毛衣穿回来,咣,拉开房门,刚抬起脚又缩回去,尔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四下张望,没看到什么人影,才迈开双脚往学校背后的山坡奔去。他拼命地奔跑,在斜坡上滑倒了,就双手并用往上爬,逃命似的,最后瘫软在一棵松树下。他时常爬到山坡上望着学校和村庄,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鼓楼,尤其是楼顶上竖起的那串葫芦,袅袅炊烟萦绕着房屋,石板路上摇晃着几许人影,黄牛拖着脚慢悠悠地回家,孩童们往头上扎一顶树叶做成的草帽,在田埂上奔跑呼叫,惊起无数枝头的鸟雀。夕阳西下。这种场景让他联想到人间的宽广和慈悲。此时,再次望着不远处的村庄,感觉不到半点暖和,剩下的只是越来越冷的天气。他把手缩进衣袋,竟摸出一包香烟,还有脱落了商标的火柴。他实在想不起来这两样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口袋里。这真是活见鬼。他从不抽烟,那时却很想抽,就掏出一支叼在嘴上,划着火柴想把烟点上,却怎么也点不着,每划燃一支火柴,总被呼呼的北风吹灭,烟始终没点着,胡乱地扔了一地火柴梗。
王海军出现在罗智视线里,他是个没娶过女人的光棍,喜欢打听别人家的私事,只要喝上两杯酒,就会把人家的私事倒出来,无论在什么场合。他讨不起女人,和他的这个性子有很大关系。现在他双手插在衣袖里,弓着腰往前走。他一个光棍起这么早干什么,到山上去砍柴火吗?要是如此勤快他还落得没姑娘嫁?罗智还没想明白,王海军已经发现他并直直地向他走来。他走到罗智面前,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接着拉回目光看着罗智,把手从衣袖里抽出来,不由分说夺过罗智手中的火柴盒,左手拉起衣襟,右手捏着火柴盒,在衣襟遮掩下,单手吱地把火柴划燃。他小心翼翼地护着火苗,帮罗智点上了烟,又给自己点上。他对着寒风吐出烟雾,几只圆圈立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面带笑容讨好地说,罗老师,你这么早就起来锻炼身体啊,你们读书人就是不同,这么冷的天还起来跑步什么的,太羡慕你们文化人了,做什么事都和村里人不一样。罗智没有回答。他又看了看天,说今天是个鬼天气,太阳刚冒个头,立即就不见了,像女人的东西不给人看到,这么冷的天,是要下场雪了。他说着就把烟叼在嘴里,双手重新插进衣袖里,弓着腰走了。罗智看他远去的背景,心间有什么也跟着远去。
王春花从宿舍里走下来,东张西望地走过操场,似乎背后有什么人在追赶。她是那么瘦小,如同一根枯黄的芦苇,似乎寒风都能将她拦腰吹断。王海军也看到了王春花,扭头往松树下的罗智望来,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罗智感到一股比冬天更冷的寒气袭来,想跑过去跟他解释什么,终究没有挪脚。他摇了摇头,说,嗨,这鬼天,真要下雪了。说着就转身走了,头发像书本一样在寒风中翻来覆去。
王海军走出了视线,王春花也不见了,罗智才往山下狂奔赶回宿舍。房间被王春花收拾得干净整洁。那沾着血迹的床单不见了,想必是王春花带走了。罗智忽地觉得自己被出卖了,整个心脏空空如也。他不知该干什么,摸出烟,叼在嘴里,狠狠地抽起来。
罗智紧紧地关起门窗,生怕外边传来声响,宿舍里陷入昏暗的寂静。不久,门外边响起敲门声,他不由浑身发颤,惶恐地盯着门板。老师,是我,我是春花。王春花在门外说。他不由松了一口气,心仍然悬着。老师,是我,我是春花,我给您送早饭来了。王春花边敲门边说。他心里顿然充满愤恨,出了这等的事,她居然还给他送饭。他不想理会她,凭由她敲门,想等她知趣地离开。她却一个劲地敲着门。他不想引起别人注意,咣地一声拉开门。她满脸笑容地出现在面前,没等他开口说话,已从书包里掏出饭盒搁在书桌上,说,老师您放心,没人知道的,吃吧,可要保重身体哦。她说着就转身出门,还扭过头来扮个鬼脸。他始终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感觉被什么控制着,望着王春花蹦跳着走向教室,瘫坐在门框上狠狠地抽烟,想到底她不知这事有多严重?他本想对着盒饭视而不见,寒冷和饥饿却迫使他端起饭盒,胡乱往嘴里扒饭菜,毫无味道。门外边渐渐地响起嘈杂声响。他偷偷地往门外探望,孩子们在操场上蹦跳奔跑,并有意无意地往宿舍张望,他猛地缩回脑袋,似乎被他们发现了什么,虚脱般瘫软在椅子上。他怔怔地盯着床铺,想究竟有没有人知晓昨晚的事?他冲过去把床铺掀翻,被子掉到地上,一只老鼠从角落里蹿出来,顺着墙角飞奔逃出门外。门外边的嘈杂声响越来越大。上课时间到了,他抬脚踢向床板,小腿碰到床板上,疼得整个人蜷缩起来。等那股疼痛退去,他才直起身把床铺好,再次往门外探望,孩子们都纷纷进了教室,与往日无异。他在镜子前整了整衣服,看到一张被吓得苍白的脸,就用手叭叭地拍打着,直到脸上泛上一丝红润,然后才夹着课本走向教室。
他有些犹豫地走上讲台,干咳两下,用余光扫着教室,所有的孩子都向他望来。连忙垂下脑袋,孩子们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把双手搁在桌面上,老老实实地端坐着。王春花也若无其事地端坐着。他在心底劝自己要冷静,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能在学生面前露出破绽,手脚却变得异常僵硬,翻了好几回才把课本翻出来。他拿起书本念起来,念着念着,书本里浮现出一片血迹,赶忙闭上眼睛,再次睁开,那片血迹不见了。他不由恍惚着,竟不会讲课了,把目光越过孩子们的头顶,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像要下雪了。孩子们纷纷抬头往窗外望去,也看到那片阴沉沉的天空。他们没看出什么稀奇,失望地转头望来。他不敢正视他们的目光,那如同一支支射向他的竹箭。
他向王春花求助说,王春花,今天我身体有些不舒服,你就让大家预习课文吧,我们下午再上新内容。他没等王春花站起来,夹着教案本匆匆走了,把还没反应过来的孩子们丢在教室里。他对孩子们学习的自觉性是放心的,以往到小镇上去办事,多半都是由王春花带领孩子们自习,从来都是认认真真的。
下课后,他站在窗前没头没脑地抽烟,看到王春花和几个女孩追逐打闹,既而在角落里交头接耳,接着传来郎朗的笑声,心头不由忽地怦怦跳起来,想王春花不会把这事情告诉她们吧?他连忙丢掉烟头,坐在书桌前,翻看着教案,书上的字蝉虫一样蠕动着,猛地把教案本啪地甩到墙上,砸中一只逃命的蟑螂。
一连几天,上课好久了,他才心虚地走向教室,一下课立马就往宿舍跑去,不敢在教室里多待一会儿。有时在课堂上,讲着讲着就不知讲到哪儿了,也不愿往下讲了,觉得没有意思,扭头望向窗外的天空,冥冥地说,这天真像要下雪了。孩子们跟着望去,没看到什么稀奇,最后也跟着幽幽地说,这天像要下雪了。王春花也时常抬头望着天空,脸上露出似是而非的表情。
第四天晚上,王春花用布袋装着床单,借着夜色悄悄地来到学校,敲开他的宿舍。她走进宿舍就挽起衣袖,不慌不忙地收拾散乱在桌面上的书本和饭盒,又把丢在床铺上的衣物一一挂到墙壁的钉子上。她做得极其自然,似乎她是房间的女主人。他站在旁边,反倒拘谨不安,待她忙完后干咳两声,说春花,晚了,天这么冷,快点回去吧。她顿了一下,脸颊瞬间泛红,尔后垂着眼睑走出门外,很快就消失在暗夜里。他看着她走到河对岸,抱起床单跑到河边,抓起几块石头捆在床单里,用手掂了掂,觉得足够把床单沉到河底。他没把床单丢进河里,而是找来枯枝和杂草,砌成一个品字形,把床单搁上去,点火。床单很快就烧成了灰烬。他用木棒把灰烬扫到河里,床单永远消失了。那股堵在胸口的闷气终于舒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地吹起轻快的口哨,回到宿舍躺倒在床,睡了一个安稳觉。
次日清晨,罗智哼着小曲走向教室,北风迎面吹来却没感到寒冷,他来到教室门口整了整衣服,然后才挺着胸膛走进教室。孩子们的目光都望向他,眼里含混着惊慌和迷茫。他们的目光越过他头顶盯向黑板。他扭过头去,黑板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王春花是破鞋!!!
教室里的目光落到他脸上,接着不约而同地转向牛娃。牛娃低垂着脑袋,目光落在地上,腮帮红白相间,快要哭了的模样。牛娃的脑袋越垂越低,终于低不下去了,整个人忽地站起来,撕开喉咙叫喊,是老子写的,那又怎样?他说着就双手支住桌面,用力一撑,整个身子越过去,蹬蹬蹬跑出教室。罗智急忙跟着追出去。孩子们跟着纷纷追出来。他们没有追上牛娃,只追上他抛下来的话:王春花是老子的老婆,你凭什么睡了她!罗智和孩子们僵立在操场旁,望着牛娃消失在远处。最后孩子们都向罗智望去,脸上布满迷茫,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罗智避开孩子们的目光,回过头望向教室,教室只剩下王春花,她正趴在书桌上哭泣。罗智想去安慰她,结果转身走向宿舍。
整个村庄都知道了这件事。
罗智躲在宿舍里浑身发颤,想无论怎样的惩罚,他都会接受且必须接受,并在暗夜里等着惩罚的降临。他能理解牛娃说的话。牛娃父亲和王春花父亲是至交,曾说过要是以后生下的孩子是同性的就结交挚友,要是异性就结成夫妻,虽然只是玩笑话,但在牛娃看来那就是誓言。在不久前,牛娃跟他讲起过这件事,当时他对牛娃报之一笑,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第二天上午,村长来到学校,在宿舍外头咚咚敲门,罗智躲在宿舍里装聋作哑没给村长开门。村长边敲门边叫喊:牛娃被他父亲吊在鼓楼里打,谁劝都没有用,再这样打下去怕把孩子给打坏了。罗智依旧没有应声。村长敲门的力度越来越响,说,老师,只有你才能救牛娃了,你再不去看,怕被他父亲给打死了。罗智用棉花塞住耳朵,牛娃父亲的形象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他和牛娃父亲喝过酒,见识过他的火爆脾气,不由为牛娃担忧着。牛娃父亲在鼓楼惩罚牛娃,那必定是他真的动怒了,而不只是装装样子。鼓楼是村庄里最为神圣之地,弥漫着一股穿越时空的气息,先祖们的魂灵附在墙壁上,安详地凝望着世间,守候那些出没在日常里的人。村里从来没人敢破坏鼓楼,哪怕是一砖半瓦。罗智再也装不下去,头也不梳,脸也没洗,拉开门跟着村长往村庄里的鼓楼奔去。
牛娃父亲用绳子捆住牛娃双手,吊挂在鼓楼的横梁上,并用木条鞭打。牛娃眼里含着泪花,却咬着牙不求饶。鼓楼里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缩着肩膀,手插在衣袖里,没人说话。牛娃父亲看到了罗智,抽得更起劲了,枝条落在牛娃身上发出啪啪的响声,一阵阵轻微的尘埃腾起来,他还边打边问,看你诬蔑老师!牛娃瞪着充满血丝的眼说,他们都睡上了,还不让我说?牛娃父亲说,那是喝酒说的话,能当真吗?牛娃说大人说话能不算数?反正她是我老婆了,是我老婆就不能跟别人睡,要是你老婆让人睡了你愿意?牛娃父亲往牛娃嘴上扇了一巴掌,说看我不抽死你!你认不认错?牛娃咬紧牙关瞪着双眼,嘴角淌出一丝血丝,却不认错。他父亲举起木条又想抽下去,罗智慌忙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夺下他手里的枝条,用力甩出鼓楼门外,吓跑蹲在路旁的两只黑狗。罗智解开捆住牛娃的绳子,牛娃落到地上,踉跄着,扶住身旁的柱子才没摔倒。
那个孩子就是罗智。
他父亲追上去,说看我不打死你。罗智慌忙拉住他,说别追了,先不说这是犯法的,就是把孩子打坏了也于事无补啊。他父亲跺着脚说,这孩子,太嚣张了,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了得,这还不该打吗?罗智说你千万别为难孩子,那不是他的错。停了停又说,你要是再打孩子,就是我的错了。牛娃父亲愣住了,抬头望向身旁的人,似乎想向人们求救。人们没接住他的目光,向罗智点点头就默默散去。牛娃父亲见状,叹了口气,也默默地走了。
鼓楼里剩下罗智一个人,他看着墙上的那族规,按族规他必受重惩,心底不由泛起一阵冰凉和恐惧。他仰头顺着柱子往上望去,楼顶搁置的那面桦鼓,落着灰尘结着蜘蛛网,已经许久没人敲响,这面鼓不知在此存放了多少年,整个村庄的世事沉浮都看在眼里吧,知晓我的丑事吧?他心里一阵难受,想村里人即将敲响这面鼓,将在众神面前判他的罪。他慌里慌张地逃出鼓楼,觉得楼顶的葫芦是眼睛,无论怎么逃都逃不出她的视线,她看透了他灵魂深处的阴冷和幽暗。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村口的古榕树下,不敢回头望向身后的鼓楼,心里憋得慌,抬腿踢向树干,钻骨的疼痛传遍全身,整个人蜷曲在树底。刘海军弓着腰立在不远处,身旁蹲着一条黄狗,他们以同一种姿态向他望来,眼里闪烁着同样茫然的光芒。
罗智知道此事无法挽回,也无可逃避,唯有坦然面对,好在王春花家里没什么人,她父亲在早些年因病逝世,而她哥哥在广东犯事坐牢,她母亲是四川人,很少回去过,娘家人也对她越来越疏远了,身体也每况愈下。王春花和她母亲相依为命,在这个村庄里也没有什么亲戚。罗智这样想着,心里的压力徒然锐减,不由暗吃一惊,想这和恃强凌弱有什么区别?他不由感到手脚无措,竟不知道内心深处隐藏着的这般念想,恶念,不知是否与生俱来。
夜晚,罗智难以入睡,屋外传来的轻微声响,都会让他心惊胆战,似乎一场灭顶之灾即将降临。他不敢点灯,生怕被人发现宿舍里有人,在昏暗中睁大双眼,紧紧地盯着上了拴的门板,既害怕被人破门而入,又渴望被人破门而入。他想既然惩罚无可避免,那么就让惩罚来得快些吧。现在他不怕受到惩罚了,不管将受到怎么样的惩罚,怕的是在众目睽睽下判罚的过程。然而惩罚迟迟没有到来,使他觉得脖子上始终悬着一把利剑,随时会砍下来,这种等待比惩罚本身更加难受,连呼吸都感到疼痛。
那就用钱来补偿吧。
他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紧接着又冒出另一个声音:要是她们漫天要价呢?该到哪里去凑这笔钱?难不成是她们给我设下的局?叭——叭,他使劲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再次洞悉自己内心的胆怯、虚伪和自私。
隔日,他跟孩子们说要到镇上开会,让他们在教室里自习。孩子们呆呆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最后不无惊恐地点了点头。
罗智回了一趟百里外的老家,他父母亲很高兴,在村巷大呼小叫,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个当国家干部的儿子。亲戚和邻居们纷纷来到家里看望他。他母亲跑到商店里买回一大堆糖果,分发给到家里来的亲戚和乡邻。他看到了,心里泛着酸,装作没看见而走进厨房。他母亲到楼底抓一只母鸡杀了。
晚上,他父亲请村长和几位亲戚到家里做客,人们边喝酒边聊天,谈起家长里短,更多谈起政府出了什么政策呀,哪家孩子在外打工拿不到工钱呀,哪家女人背着丈夫在家偷野汉子呀……每每谈起这些他们就盯着他,眼里充满信任和渴望,似乎他是个无所不能的人,无论是大事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能解决。他父亲也时不时地看着他,眼神比任何人都骄傲和满足。他心里不由一阵堵,频频举杯与客人相碰,结果把自己喝倒了。他合着衣服躺在床上,想到自己沦落于此,却被乡亲们视为衣锦还乡,眼角不禁淌下泪来。
半夜,他父亲轻轻地走进房间,坐在床沿上把他推醒,把一本有些发黄的存折本塞到他手里。他父亲说阿智啊,阿爸知道你遇到了困难才回的家,这里有八千块,你先拿去救急,不用担心我和你阿妈。知子莫若父啊。他父亲竟然早已洞悉他的内心。他工资还不到四百块,存折里是他整整两年的工资啊。他捧着那本还带有体温的存折,强忍着才没流出泪水,垂下眼帘,说,阿爸,班里有个孩子生病,我才回家来的。他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似乎知道他在撒谎,却不忍心拆穿。他浑身微微发颤,想冲出门外逃掉,结果躺着不动,像童年做错事时等待着他父亲的惩罚。他父亲没有责怪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起身走向门外。他发现他父亲的背微佝着,两鬓斑白了,脚步也飘忽着,忽然发现他父亲老了,整个人都缩小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健壮的木匠。早些年他父亲常年为人家修建房子,换取钱物供他上学念书。他母亲没念过书,年复一年在地里剜土,种出的庄稼也能养活家人。他们都老了,需要他照顾了,他反倒有让他们操不完的心,拉过被子盖住脑袋,在被子里低声抽泣。
他来到镇上的信用社取出五千,想了想又取出两千,最后把剩下的全取出来。柜台里的女孩怀疑地瞟了他两眼。他没有解释什么,把钱装到信封里,又跟朋友借一些,东拼西凑凑了一万块钱。他想了想又跑到县城找李玲,她有能力帮他,尽管她母亲眼睛瞎了,心却是敞亮着,在城南开的盲人按摩店生意红火,还在念书时,她家里每个月寄给她的汇款单都比老师工资高。她不愿见他,他就在县医院门外堵住她,刘禹站在她身旁,如同贴身保镖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玲玲,能借我一万块钱吗?
他垂着脑袋压低声音说,目光落在她的脚面上,她穿着一双深红色皮鞋,似乎粘着一些血丝。借钱?她语气里充满嘲讽和不屑。他要不是实在没办法,真想转身跑掉。他说一个学生生病住院需要钱。李玲哈哈地冷笑两声,不再说话甩手离去,地面上留下她愤怒而轻蔑的身影。他怔怔地站在街边,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拖着脚悻悻地走向车站。他买了票准备回小镇,上车前刘禹气喘吁吁地跑来,把一只信封塞到他手里,说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但知道你的确急需用钱,先拿去吧。他接过那只信封,心里百感交集,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的情敌啊,他竟然接受情敌的帮助,而且因为诱奸!这是多么荒谬。
那天他回到云落村天已黑透,村庄里灯光点点,宁静如初,似乎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他悄悄地来到王春花家楼底,不敢叫喊,也不敢敲门,手里紧张地抓着装着两万块钱的信封,竟不知如何送出去,期盼王春花走出门来,又不希望与她遇见。王春花和她母亲在楼上说话,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她们家的狗从门里钻出脑袋,看到他,非但没有狂吠,反而招摇着粗大的尾巴,它在向他示好。他的脚弹起来踢过去,它汪汪叫着蹿到角落里委屈地望来。王春花听到狗叫,推开窗口看到他就蹬蹬地跑下楼,他正想跑开她已经跑到面前。他竟说不出什么话,把装钱的信封塞到她手里,转身逃命似地跑掉。
晚上,他又失眠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王春花和她母亲会不会接受私了?接受私了会不会嫌这笔钱给少了?她们还会不会有别的什么要求呢?他终究想不出来。天色在失眠里慢慢地转亮,村子里传来了开门声,牛叫声,孩子哭泣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等孩子们来到学校后,他整了整心绪,夹着书本走进教室。孩子们安静地端坐着,满脸渴望地等待着他上课。王春花也一如既往地来到学校,脸上还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容。他不禁怀疑那个夜晚是一场梦,并祈祷着梦醒后一切如故。但那不是梦呀,他无法专心上课便让孩子们自习。
他再也不愿走进教室,不愿见到孩子们,尤其是还能笑得出来的王春花。孩子们呆坐在教室里,等不到他时就捧着书本朗读。他在他们的朗读声里听到他们内心的焦灼,他还是没有走出房门走向教室。他们就跑到宿舍门外叫喊:老师您在房间里吗?老师到时间上课啦。老师您是不是生病了?叫喊声里夹着哭腔,他依然躺着不动,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看到一只死掉了的蜘蛛。
罗智病了,发了高烧,浑身无力,躺在宿舍里没去上课,孩子们慌了,连忙跑到村庄里叫大人。不久,村长和赤脚医生匆匆赶来,赤脚医生给他打了针,说,村长,最好送罗老师到山外去检查检查。罗智摇着头说,不用去医院,过几天就好了。他清楚自己患的是心病,医院是检查不出来的。村长见他如此坚持也就依了他。村里人纷纷给他送来鸡蛋和酸肉,他想拒绝但没人听,只好收下,想等病好了再让村长还回去。他爬起来上厕所时,看到操场上挤站着大人、小孩子,还有拄着拐杖的老奶奶,阳光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使他们成了一片沉默的森林。他们不吱一声,默默地望着破败的木楼,眼里布满了同一种忧虑。他想告诉人们自己没事,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词来。他心里不由急了,盼着病快点治愈,结果更重了,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村里的老人把巫师请到学校,在操场上摆起神坛,立于坛前,嘴里念念有语,他在驱鬼。罗智心里直发笑,想叫村长制止这场闹剧,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他知道人们是在寻求着心灵抚慰,最后人们把怒气撒向牛娃,说如果不是他,罗老师也不会生病。
那天牛娃就不见了,天暗了下来也没人看见他,人们断定牛娃害怕跑到山里去了,于是拧着手电筒寻向山野。那个晚上整个山野上回荡着牛娃的名字,呼喊声被山梁挡住,一阵阵回音使整个山野变得苍凉。人们没有找到牛娃,只把沉睡中的鸟兽搅得四处惊飞。罗智病了,牛娃不见了,一股淡淡的忧伤弥漫在村庄上空。人们聚在一起连话都少了,似乎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当人们不知牛娃去向时,他却在第二天傍晚向村庄走来,浑身上下粘着泥土,手里提着一只肥胖的竹鼠,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笑。人们呆呆地望着他,似乎他也是一只竹鼠,从地皮下钻出来。他父亲从石板路上跑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就叭地甩了一巴掌,说你死了啊你!牛娃没顾及疼痛,提起手里的竹鼠,说,阿爸,你打吧,我挖只竹鼠送给老师,他身体太虚了,需要多吃营养。牛娃父亲再次扬起的手搁在半空,接着整个人慢慢落下来,最后搁到牛娃脑袋上轻轻抚摸着,说阿爸错怪你了,来,我背你去学校。牛娃就趴在他父亲背上,他饿了一天,实在没力气走路。当他把竹鼠递到罗智面前时,罗智眼角溢出了泪花。
两天后的晚上,罗智的病稍轻了些,王春花带着三个女生来到学校,在门外轻轻地敲着和叫着,老师开门,老师我们带晚饭来了。罗智坐在黑暗里,不想去开门,不想跟她们见面,实在没有脸面见人。她们也铁了心似的,站在门外不离开。罗智只好点亮灯,用手顺了顺蓬乱的头发,拉开门让她们进门。她们把饭盒放在桌面上然后满脸愧疚地站成一排。
王春花说,老师,这是我出的主意,把你害成这样子,这事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只是在床上洒红墨水而已,不是那什么的。王春郊说,老师,主意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商量出的,不怪春花,家访的事也是我们一起商量的。王苗苗说,起初村长和春花阿妈也不知道,我们四个人抽签,是王春花抽到签,就由她留下来陪你。王思兰说,村里的姑娘你都看不上,我们想可能是她们没有文化,村长女儿长得那么漂亮,老师都看不上,我们就想这个办法,没想到弄成这个样子。王春花说,这主意是我提出来的,我到牢里去探望我哥时,他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念书,不能再走他那样的路,我哥不是坏人,从小就不坏,村里都说他不坏,我觉得他说对,所以,特别害怕没有老师,我只是想到山外去读书。
她们几个边看着罗智边使劲地点头。罗智心头一震,直愣愣地盯着她们,似乎眼前是一场梦。她们被盯得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粘着泥土的鞋帮上。罗智又好气又好笑,想训也不是,不训也不是,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王春花偷偷看了看他,说老师,我们把事情都跟村里人说了的,村里人怪我们不懂事,村长和我阿妈狠狠地骂我们,说如果把老师吓跑了就不放过我们。罗智看着她们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的恐惧和怨恨慢慢地消失了,说,晚了,都回去吧。她们面面相觑,说,老师,我们真的错了。她们说这话时都快哭了出来。罗智说你们不要想得太多,既然知道错了,以后好好念书就是。她们听出他的言外之音,才鱼贯走出宿舍。
罗智打开她们送来的饭盒,香味扑鼻而来,把饭盒里的饭菜吃得精光,安心地躺在床上,想着孩子们闹的事,心头涌上一阵悲酸,在心里默默地说,一定要好好教他们,把他们全都送到山外,再也不能发生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次日,罗智发觉身体轻松了许多,早早地起来坐在书桌前备课,然后安静地等待孩子们到来。这种感觉久违了。
那之后,在路上与人相遇,人们总要停下来打招呼,还不忘宽慰他几句:罗老师啊,让你受委屈了,你看这些孩子闹的,不要怪她们哈,她们不懂事,只是太想念书了。特别是王春花,她哥的事对她的打击很大。罗智对人们报之理解和宽容的微笑,人们才放心似的往田地里走去。几天后的早晨,王春花的母亲提一只菜篮来到学校,还没等罗智开口说什么,她已从菜篮里拿出一个饭盒,说,老师啊,都怪春花这孩子,让老师受累了。罗智说伯母,不要怪春花,这事怪我,我会好好教她们的。王春花母亲的脸皮微微抽了几下,终于抽出一丝苦笑,然后转身慢慢地往村里走去。
罗智走进房间拿起教案,轻轻哼着歌走向教室,那里飘荡着整齐而响亮的朗读声,他感觉自己走在正常的日子里。当这种感觉涌上心头时,他竟忍俊不禁地笑了,生怕被坐在教室里的学生看到,装作若无其事地把脸转向山那边。
那之后,他不再惧怕碰到村里人,而是村里人惧怕碰到他似的,每每在半路上遇到他都会亏欠地对他笑着打招呼,末了,总不忘责怪孩子几句,他不住地劝村里人不要责怪孩子,村里人才悻悻地笑着离开。
半夜里,他猛地从梦中醒来,坐在床沿上回想着村里人的种种行为,不禁怀疑人们为了让他留下而编织的另一个谎言。他爬起来坐在宿舍门门槛上,四周陷入寂静,几只蚊蝇从夜色深处飞来,绕着从房间里漏出来的灯光飞舞,发出烦人的嗡嗡声响。他不由感到困惑,天冷了居然还有蚊蝇,用手赶不走它们,便回身走进房间把灯熄灭,嗡嗡的蚊蝇声才在夜色里消失。当夜色把他重重包围时,忽然觉得自己身陷虚假之中,村里人都在演戏,都在骗他也在欺骗他们自己,不然他不也白白花了两万块钱。他并不心疼钱,而是从中看到了人们对待自己和亚莲迥然不同的态度,难不成只是因为她精神不正常,而他可以教育他们孩子?问题是他们都是人啊。这想法如荆棘扎得他心疼。他不由再次怀疑自己到此的初衷,在一个虚假的环境里无论如何都实现不了真实的忏悔,他想通过行动来弥补内心的愧疚,但是现在却与初衷背道而驰。离开!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现——不,此时离开并非明智。
然而,他再次陷入惶恐之中。
罗智想证实自己的猜测,到村里拐弯抹角地问人们,得到的回答出奇一致,人们说老师你想多了,都是孩子给害的,把你整得都快睡不着觉了。人们越安慰他心里越不安,觉得掉进陷阱里,连上课都常常走神,孩子们见他如此不免感到慌张。
晚上,村长来到学校,在宿舍门外敲门。罗智心烦意乱不想理会他,直愣愣地躺在床上想心事。村长等得不耐烦了,抬起腿咚咚踢着门板,像个要入室抢劫的土匪。罗智依然不为所动,想等他没趣了自然会离开。村长却越踢越来劲,门板被踢得砰砰作响,整座宿舍跟着摇晃,不少灰尘从天花板上掉到脸上。罗智在心间狠狠地骂着:操!然后爬起来点亮灯去开门,再不开,这单薄的门板必定会被踢破。村长提一只布袋跟着冷风灌进门来,顺势用后脚跟把门板咣地关上,咒骂着,他娘的,这天比寡妇的屁股还冷,你也真是的,没听到我敲门吗?都半天了,是不是想冻死人?罗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村长没有理会他,用手臂把书桌上的课本推开,然后把布袋搁桌面上,从袋子里掏出米酒、糯米和烧鸡,一一摆在桌面上。村长坐下去就扯下一只鸡腿递给他,说老师,我那婆娘回娘家去了,我弄一只鸡,今咱哥俩好好喝个酒。
罗智没有接过鸡腿,村长瞟了他一眼,也不勉强,自个啃起来,接着又拧开酒瓶,咕嘟咕嘟地喝着。村长边喝边说,老师,你坐,坐下来,我得说说你了,说你们读书笨嘛,又比我们有知识有文化,说你们聪明嘛,却为这点事而烦恼,春花都说了那只是场误会,你还为此担心什么呢?也就只有你们这样的读书人在瞎误会。罗智没有接话,抓起酒瓶咕噜喝下去,喝得太急不由咳嗽起来。村长靠在椅子上点着烟,用那支烟指着他说,老师,我说你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那是真的,娶了她都行。
罗智嘴里的酒噗地喷到村长身上。村长说你这个人,这事让你这么激动?罗智摆着手说村长,春花才十三岁,那是犯法的!村长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春花这孩子实际年纪已经十五岁了,她因想读书把年纪改小两岁。罗智说年纪怎么可能随意改呢?派出所能让你想改就能改的?村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好半晌才指着他的脑袋,说,老师啊,我们这山高皇帝远,谁来管我们呀?别说改年纪这等小事,只要愿意春花就是三十岁都没问题。罗智满脸错愕。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师啊,别想太多了。罗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村长又喝了一口酒,从口袋里抽出信封搁在桌面上,说,这是你的两万,别把事情想复杂了。他双手插进衣袖转身走出门外。罗智在楼上慌里慌张地喂喂叫喊,没能把村长叫回来。他觉得即使把村长叫回来也解决不了什么,即使把全村人都叫来也同样没用,村里人在他面前组成了攻防联盟。他不由感到懊恼和沮丧,瘫坐在门框上,寒风在屋外呼呼作响。
罗智看着桌面上的那只信封,忽然觉得那不是钱,而是两只挥来的巴掌,狠狠地抽在他脸上,心里一阵迷茫和慌乱。钱退了回来,没有直接退回来,而是让村长送来,要么是村里人原谅了他,要么这是整个村庄的另一个合谋,无论是村里人出于哪种目的,他都是难以理解和接受,瞬间陷入即将到来又捉摸不定的惶恐。他猛地抓起桌面上的鸡肉和酒,像饿死鬼似地往嘴里塞,喝掉瓶子里的酒,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墙壁和蜡烛摇摇晃晃,竟然看到王春花的笑脸也在摇晃,想驱赶她的脸,那张脸瞬间弥漫整个房间。
罗智颓然地倒在床上,想着村里人对他的热爱,孩子们对他的依恋……结果他却和王春花睡在一起,心间似乎出现几把小刀在绞,这种看不见的疼痛使他感到绝望。他站起来走到屋外,冷风刮来钻进他的衣服里,要钻入身上每只毛孔似的。那种无处可逃的感受如同周身的冰冷紧紧地包裹着他。他想挣扎,又无处挣扎,不由在心底呐喊:我是罪人,我有罪,把我送到该去的地方啊!牢狱,对,是牢狱。他紧闭双眼在暗夜里祈盼着村里人把他送进牢狱。但是,村里人不会这么做,他们压根就没想到他在犯罪。他猛地回到房间坐到书桌前,找出笔和纸摊在桌面上,给派出所写一封信。写完后,觉得字迹太过工整,语句太过流畅,把信撕掉重写,用左手重写:
派出所好:
我是云落村人,我是谁你们不要问,问也问不出来。我只是跟你们报案,我们村的老师,就是那个罗智和他的学生岁了。那个学生叫王春花,还不满十四岁,听说这是犯罪。我报案让派人来把这个老师抓了,不然还会岁第二个学生,到时候就后会来不及。派出所要来人把姓罗的抓起来,为孩子讨回公道。
感谢政府。
云落村公民
字体终于写得歪歪扭扭,他把信封揣在怀里,裹上大衣,抓起手电冒着呼呼北风向山外走去,来到镇上时天才开始发亮,人们都还在被窝里睡觉,整个小镇十分安静。他走到派出所门前把信从怀里掏出来,对着信封哈了一口气,把信塞进门缝却又缩回来。他匆匆回到街上,街旁的门缝里钻出一只狗,瞟了他一眼就把脑袋缩回去。天太冷了,连狗看到陌生人都不愿发出叫声。他也觉得越来越冷了,在那条还异常冷清的街上奔跑起来。人们渐渐地醒来,街道上传来吱呀吱呀的开门声,烟囱里冒出零零碎碎的烟雾。后来他就向一个冒着烟雾的店铺跑去,一个满脸还挂睡意的男人往火堆里添柴。
男人说,你还没结婚吧,也该有个女朋友吧?怎么不睡着,这么冷的天起来跑步?他苦笑着没说什么,伸着手到火炉旁烤火。他吃下两碗米粉,又喝下一碗米酒。酒很纯,喝下去,不冲,还有些许甜味,后劲却很足。不出半小时,酒劲上来了,他拖着步子走向车站。
罗智来到县人民医院找刘禹,把他拉到大桥上,桥下是安静的河水,两岸的风景倒映在河面上。罗智把装有一万块钱的信封递给刘禹,说,刘禹,我今天来,一是还钱,谢谢你;二是想对你说,李玲是个好女孩,你要好好待她。他的话还没说完,刘禹抓住他的衣领,你说什么?你竟然把李玲当成物件,想送人就送人?你懂得她的心吗?她一直在等你回心转意你知不知道?罗智不恼不怒,把信封塞进刘禹的口袋里,说有件事我没告诉她,是没有勇气告诉她,她那么单纯和善良,我希望你能把这件事转告她,停了停说,她父亲,我的老师,是因我而死的,当年那场火是我引起的,那年我四岁,不是有意的,但害死了老师,这使我一辈子都难以原谅自己。刘禹的手慢慢地松开,满脸怀疑地瞪着他。罗智说这是无法抹掉的事实,当年我知道他是老师的女儿就追求她,想替老师照顾她,但想先替老师到山里教书再回城里。他停了停又说,你知道这钱干什么用吗?我稀里糊涂地睡了一个女生,用钱来偿还。
你混蛋!
刘禹往罗智脸上挥了一拳头,罗智也用拳头反击,他身上积蓄着一股气,在体内左冲右冲找不到出口,现在终于找到发泄口。两人在大桥上不管不顾地扭打着,路过人把他们当成猴子看也不在乎,最后堵塞了行人通道,被巡警押上警车送到派出所。李玲来到派出所把他们领出来,走到派出所大门时,她挥起巴掌,叭叭,甩在他们脸上,把警察和来办事的人都吓懵了。她话也不说就蹬蹬蹬地走了,刘禹慌忙小跑着追去。等他们消失后,罗智转身走向邮政局,把信件塞进邮筒。
第三天下午,镇上有两个警察来到云落村,他们让村长把村里所有会写字的人都叫到村部做笔录。
村民A:怎么可能有这种事?罗老师在我眼里就是菩萨,菩萨都没他那么好,他心那么善,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村民B:这肯定有人在诬陷罗老师,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信,如果说罗老师有这种事,打死我十八回都不相信。
村民C:这个还不好办吗?把王春花叫来对质就行了。要是没有这事,我们对你们公安办事有意见。
警察让他们在笔录上签名,接着让他们写一段话,上下看了看,才把纸条装进档案袋,又让村长把王春花和几个学生叫到村部做笔录。
王春花:警察叔叔,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啊,这明显是在诬陷我和罗老师,想让我们都身败名裂,我可以向老天爷发誓:如果我和罗老师睡觉,就遭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牛娃:王春花是我老婆,我父亲和她父亲指腹为婚,你们这是在诬陷我老婆,你们要是不给她恢复名誉,我们所有的亲戚就要造反了,我们不怕你们有枪。
王春郊:这是不可能的事,无论是罗老师,还是王春花,我们都很了解,罗老师是我们村的希望,王春花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同学,这么好的两个人出这样的事,你们会信吗?罗老师以前告诉我们,警察办事讲究证据,既然你们说罗老师有那样的事,得有证据。
村长蹲在村部外头,心头悬浮着,虽然在得知警察到来的目的时,已经悄悄地让大家相互转告,否认罗智和王春花睡觉的事。警察做完笔录时,又让他带去学校找罗智,他不情愿地带他们走向学校。
罗智透过窗口看到村长和两个警察满脸严肃地走来,知晓一切都结束了,尽管他早就知晓这个结果,期盼这个结果,心头依然怦怦乱跳,那种对未来不可预知的恐惧淹没而来。这几天,他回到学校哪也不想去,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到时间上课了,空着手走进教室叫学生们自习,每每没等学生们反应过来已经转身走了,剩下学生们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又不敢胡乱猜测。
当警察走进他的房间,他强作镇定地往脸上挤出笑,说这房间乱,随便坐。村长脸上的神色有些慌张,不停地向他使眼色,他知道村长在说什么却装着没看见,还把头偏到另一边,门外挤站着几个傻头傻脑的孩子。他把目光拉回来,说,村长,你先出去吧。村长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终于摇了摇头,在他肩上拍了拍。他心里一阵五味杂陈。村长走出门外,顺便把门外的孩子哄走,房间里就剩下他和两个警察。警察煞有介事地扫视着房间,房间很乱,书桌上散着一摞书,床铺上丢着一堆衣物,床下摆着灰蒙蒙的皮鞋和粘着泥巴的运动鞋,墙角支起一只简陋的书架,摆放着《鲁迅全集》《圣经》《张爱玲文集》《百年孤独》《海明威全集》《史铁生文集》等许多书籍。
他们随手抓起书翻了翻,说,罗老师,你还喜欢文学啊?罗智尴尬地笑了笑。他们说,真没想到罗老师在深山里还读这些书,佩服。停了停说,有件事麻烦你,在空白纸上写一段字吧,全村会写字的人都这么干,我们在办案,不是针对谁。罗智有些慌张地看着他们,立即猜到他们的用意,于是坐在书桌前认认真真地写下一段话。警察看了一眼就收进档案袋,说,罗老师,你是知道我们为什么来?罗智点点头,又摇摇头。警察说,毕竟是文化人啊,有件事还是到镇上说吧。罗智看了看他们,把双手伸过去,他们相互望了望,哈哈笑起来,说罗老师你想到哪儿去了,到了镇上就知晓了,走吧。罗智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们,然后跟着他们出门,想了想反手锁上门,却在心底暗笑,还有锁着的必要吗?村长慌慌张张跑到面前张开双臂,说警察同志,你们这是要把老师带走?警察说我们带罗老师去趟镇上,没别的事。另一个警察说,给孩子们放天假吧。村长愣在那里,手足无措,急得团团转,又说不出话来。罗智跟着警察走下宿舍,穿过空荡荡的操场,向通往小镇的山路走去,路上的人们都奇怪地看着他们。罗智微笑地跟他们打招呼,心里不是沉重而是轻松,终于把那块悬着的石头卸下了。人们在他的微笑里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兆。罗智走到河对面转身望来,村长还愣在操场边,脸上的表情像在做梦,不由想起多年前他父亲送他去读书的情景,像落光叶子的树孤零零地扎在那里,任由寒风翻弄着头发,不由可怜起他来。罗智想对村长说句什么话,结果只是对他摇了摇头,转身跟着警察往前走。
他们来到村口时,身后传来一阵叫喊声,王春花和一帮孩子奔跑而来,他们身后是一群黑压压的村民,潮水般涌向村外,很快就把他们团团围住。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我们不能没有老师,不能把我们老师带走,我们快要参加升学考试了,带走我们老师谁来给我们上课,放了我们老师他不是坏人。警察没理会孩子们,对着人群叫喊:村长,村长。村长从人群里挤出来,满脸尴尬地立在那里。警察说村长,这是怎么回事?村长说你看我说他们会信吗?警察盯了他几秒,站到一块石板上说,乡亲们,镇上有事需要罗老师去解决,明天就回来,大家都散了吧。
人们压根没听进去,不停叫喊:放了老师,放了老师!两个警察看着激愤的人群,摇了摇头对罗智,说,镇上有件事需要你去处理,你找个时间来吧。罗智明白他们说什么,便点点头。村长窜过来抱着他的肩膀,说,老师,今晚到我家喝酒去,给你压压惊。说着脸上挂着胜利的神情。罗智被村长脸上的神情刺痛了,莫名的恐慌再次涌来,他剥开村长搭在肩上的手,站到路旁的石板上,说:
乡亲们,今天我有要事要到镇上去一趟,等我回来吧。
大伙都愣住了,满脸错愕地望着他。警察也站着不动。人群突然暴发出吼叫:别上警察的当,他们就是要把老师带走;把警察抓了,把警察抓了。人们的情绪瞬间被点燃,向警察围涌过来,有人试图抢警察腰上的枪。村长怎么挡都挡不住,连男孩们都拼命地往里挤。警察不敢拔抢,那样只会更加激怒村民,似乎带走罗智就要了他们的命。罗智知道人们心里怎么想,但是此时已然超越过内心的渴求,反而被这种激动的情绪控制着,他生怕会弄出人命,便单脚跪地,说,乡亲们,我今天必需到镇上去,不然我留在这里也无心上课。村民们愣住了,叫喊声渐渐变成稀疏,最后都沉默下来,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村长摇了摇头把他扶起来,拍了拍他裤脚上的尘土,向人们挥挥手,人们默默地让出一条道。罗智跟着警察走出村庄,走到山路上不再回头,害怕看到村民们脸上的神情。
罗智被带到派出所,警察让他在休息室等候。没过多久,他才被叫到所长办公室,所长和教委办主任坐在沙发上,看到他进来都站起来,脸上露出同一种诡异的笑容。教委办主任还走过来把他拉到沙发上坐着。罗智被他们的热情弄糊涂了,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所长笑了笑,把一封信推到他面前,说,罗老师,这封信你看看。那是他投进邮箱的信,他装着忐忑不安地拿起信,读罢,脸色慢慢地变青了。所长给他倒了一杯水,说,罗老师,小吴和小李去做了调查,关于举报信纯属乌有,全村人没有一个人说有过这种事,连王春花本人都否认,这只有一种可能,你被什么人盯上,然后想通过警察治你,这是借刀杀人,警察不是傻瓜。罗智紧张地看着所长,又看着教委办主任,他们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所长说,现在我当着主任的面,给这件事定性,你罗老师是无辜的,再有这样的事发生,我们将不再受理。
教委办主任如释重负,跟所长握了握手,说多亏你为罗老师沉冤昭雪,罗老师是多么好的一位老师啊,居然还有人要害他。停了停说,罗老师,你在云落村的表现,我已经向镇里汇报,镇里决定今年要召开一次教育大会,要把你树成典型。罗智慌忙说这事不是这样的,我坦白,我交待,我是真的睡了那个女学生。他还没说完,他俩哈哈笑起来,所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说是就是,都依你,走,今晚镇长请客,不醉不归。罗智还想争辩,被所长连推连搡地推出门,来到镇上的饭馆,所长把他扶到正座上。
所长,让我去坐牢吧,我真的犯了这趟事,我认罪,我不认罪我不安!罗智说,没想到派出所非但没关他,反而把他当成贵客般供着,心里更为不安。所长举起杯,说,罗老师,这件事翻过去了,我们会留意写举报信的人,放心,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教委办主任举杯,说,罗老师,一切都在酒里。罗智还想说什么,所长已经把酒灌到他嘴里。罗智索性敞开喝,直接抓起酒瓶往嘴里灌。所长夺过他手里的酒瓶,说,没你这样喝的。罗智已有几分醉意,说,所长,那件事是真的,我不骗你们,那信就是我写的,我用左手写的,你应该抓我坐牢,村里人也应该抓我坐牢。所长拍着他的后背,说岂有此理,没犯罪想坐牢?你这酒喝进脑子里?罗智扭头瞪着所长,挥起拳头砸过去,结结实实地砸在所长的左脸。所长和主任都怔住了,当他再次挥起拳头时,所长过来把他的手反剪到背后,说我操你妈的,你疯了你?想进去是不是?老子就成全你!主任在一旁陪着笑脸说,所长,所长,罗老师喝多了,喝多了,别跟他较真。所长说,滚!主任说,所长,你别上当,罗老师就是不想在云落村待着才弄出这出,你把他给抓了,那就是云落村的罪人。所长说,滚,再不滚把你也拘留起来,不让这脑子浸酒的家伙尝尝这里的滋味,他还以为这是天堂。所长使劲地反剪着罗智的手,不顾罗智疼得苦着脸,直接把他推进拘留室,说,你他妈的,在这待着吧,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罗智并不气恼,甚至还有些如愿以偿的感受,慢悠悠地走进拘留室,等所长愤然离开后才靠在墙角蹲下去,一股冰冷浸到肌肤里,昏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令人窒息。他把灯拉灭,让自己沉浸在黑暗里,什么也不愿想,然而他父母的哀伤和无措的眼神显现出来,他们更加苍老了,接着李宇强从黑暗里浮现出来,用他那双失眠的眼盯着他,似乎能够洞穿他的内心。他用力地抓着头发,祈盼着判罚早日到来,无论判多少年都罪有应得,屋外寒风凛冽,竟靠着墙睡着了。
第二天,所长来问他还想待吗?罗智说我等待法律的制裁。所长又骂了一声操,然后摇着头走了。第三天上午,罗智听到外边闹哄哄的,便从窗口往外望,看到围墙下依偎着一堆孩子,他们手里捧着书本,目光飘散,惶恐不安地找寻着什么,寒风把他们的鼻涕拉扯下来。那是云落的孩子是他的学生啊,他大吃一惊,无疑是村长想的馊主意,竟然拉着还尿床的孩子来静坐。他真想冲出去把村长狠揍一顿,在拘留室里团团转,不停地踢着门板叫喊:所长,所长,快去把那帮孩子撵走。
派出所里的人对他的叫喊置若罔闻。
他隔着窗户叫喊,村长,村长,快把孩子们带回去,你这是在害孩子啊。他们没有听到他的叫喊。他抓起椅子往窗口砸去,咣当,窗户上的玻璃被砸烂了。孩子们纷纷抬起眼望来,看到他就从地上爬起来,兴奋无比地挥舞着手中的课本,叫喊老师,老师,我们来接你了啊!他们背着书包往派出所涌来。派出所干警横在他们面前,说你们跑这里来干什么?是谁带你们来的?他们说我们自己来的,我们来接我们老师。警察说孩子们,都回家去吧,不要妨碍我们工作,你们老师的事还没弄清楚,弄清楚了自然才能回去,现在你们都回家去吧。孩子们害怕了,慢慢退到围墙外,叫喊声渐渐地变味,有个女孩子呜呜地哭,哭声立即感染周围的人,年小的孩子全都哭了。哭声像一群瘦弱的蝗虫在寒风里逃命。人们感到奇怪便纷纷聚拢过来,越来越多,最后把政府大门给堵住了。
所长跑到孩子们的面前,摸摸这个孩子的头,又摸摸那个孩子的头,说,孩子们,是谁带你们来的?王春花从人群里站出来,说,警察叔叔,我叫王春花,我是班长,我们来接我们老师回去上课的,是我带头的。牛娃也站出来,说我也是一个带头的。王春郊跟着站出来,说我也是一个带头的。接着六年级的学生全都站了出来说,我们都是带头的!你要抓就把我们都抓起来吧!你不放我们老师,我们就不回去,抓我们也不怕。
所长往后退了两步,举目望着这群孩子,眼里满是疑惑,想找出真正的带头人,结果没有找到一张可疑的脸。所长回到拘留室,说,你都看到了吗?看到外面那些孩子了吗?他们来示威抗议我们抓错了人,你现在要做的是把孩子们带回去。罗智说你该抓我治罪。所长说,真是活见鬼了,居然有人平白无故地要警察治自己的罪,你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停了停说,治罪,那也不是想治就能治,现在是你得证明你犯了罪才行。罗智说那个王春花,落了红,这个就能证明。所长盯着他,说操!
所长把王春花叫到办公室,问你是不是跟罗老师睡了?王春花立即呜呜哭起来说,警察叔叔,没有的,只是躺在一张床上,我们没那个,千万不要抓走老师。所长说,罗老师说那天你落了红。王春花说,这不是他的错,我只是在床单上洒了红墨水,村里的女人说女人结婚都会这样。所长定定地看着她,说我相信你,问题是罗老师他不相信,他以为自己有罪。王春花说怎么才能证明罗老师没罪?所长说,你得到医院做个检查,拿检查报告来,罗老师才会相信。王春花扭头抹泪往外跑,在街角找到村长,把事情告诉村长。村长说那我们到城里找老师女朋友吧。
他们就坐车到县医院找李玲。李玲不想理会他们,她对罗智爱之深,恨之切,最后看到王春花竟然跪在地上求她,心便软了,虽然她讨厌这种动不动就下跪的行为,但她还是带着王春花去做检查,不久就把检查报告递给王春花,说你没事。她和村长拿着检查报告匆匆赶回镇上。所长拿着检查报告来到罗智面前,用手指着寒风中的那群孩子,说,我操你罗智,你看看这是什么?王春花的身体没破,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想在云落村当老师就直接说,一个大男人连点担当都没有,我真瞧不起你。所长打开拘留室的门,说,滚!罗智才醒悟过来,心有不甘地走出门外。孩子们看到他,奔过来紧紧地抱住他哇哇地哭,哭声飘过整条街。他抚摸着他们的脑袋,鼻子也酸了,泪水快掉落下来。
村长才从人群里钻出来,满脸傻笑地挤到他面前,说,老师,别在意,我们回去吧。他找不到什么话,心里拒绝回到村庄,又觉得应该跟孩子们走。村长就让王春花清点人数,没落下谁了,就列队往云落村走去。孩子们一路唱着《在希望的田野上》。
回到村子天已黑透了。鼓楼里灯光通明,村里人已经摆好宴席,人们把罗智推到主位上就坐,村长和寨老们在他身旁依次落座,他心里既感动又难过。
在喝酒之前,罗智等村长说过话,就举杯站起来,说我要感谢大家,感谢云落,会尽自己所能教好书,这杯酒我敬大家。他先往地上倒了半杯酒,那是敬给附在鼓楼里的先祖们,他们正微笑着望来。他喝掉剩下的半杯酒,人们纷纷效仿一饮而尽,大家相互敬酒,猜拳划码。妇人们围在一旁,站着或蹲着,满脸幸福地望着男人们斗酒,谈天说地。
喝得差不多时,村长提议大伙唱多耶。歌师就从酒桌上站起来,期待和自豪从脸上的酒气里透出来。多耶是村里人在宴席或聚会上的祝兴歌,多半为歌师随即之作,内容多为歌颂和称赞对方。人们放下手里的酒杯,纷纷挤到歌师身旁,男女老少手牵手排成蛇形队伍,跟着歌师的节奏,在鼓楼里蜿蜒。罗智被人们拉到队伍里,也跟着唱着跳着:
歌师:今天吉祥来多耶啰—呀
众人和:来多耶啰—呀
歌师:来到鼓楼先敬神啰—呀
众人和:先敬神啰—呀
歌师:我们云落幸运有老师啰—呀
众人和:有老师啰—呀
歌师:老师姓罗单名智啰—呀
众人和:单名智啰—呀
歌师:他有文化心地善良又帅气啰—呀
众人和:又帅气啰—呀
歌师:不畏困难翻爬两座山来教书啰—呀
众人和:来教书啰—呀
歌师:全村孩子靠他传授知识明事理啰—呀
众人和:明事理啰—呀
歌师:村人愚钝误会好人险成灾啰—呀
众人和:险成灾啰—呀
歌师:今晚全村聚在鼓楼里来道歉啰—呀
众人和:来道歉啰—呀
歌师:老师心胸开阔如神不怪罪啰—呀
众人和:不怪罪啰—呀
……
罗智知晓这是称赞他的歌,人们边唱边跳不时瞅来,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他心里一阵疼痛,说要上厕所便脱离唱耶歌的队伍,悄悄地溜出鼓楼,紧了紧衣服往学校走去。耶歌依旧从鼓楼飘出,人们欢乐不止。他走到半道回头望去,鼓楼在夜色下静默,如同得道高僧端坐于此,满脸慈悲地俯视众生。村里人对待亚莲和王春花是迥然不同,却似乎遵循着某种由来已久的法则,在这种法则里,他以为沉重轻松的,他们从来不以为然,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所有事情,如同山坡上的草木枯荣而已。他呆呆地站立在寒风中,似乎理解了李玲,也理解了这个村庄。他没有受到牢狱之灾却面临着更大的牢狱:内心之狱。他想要走出心狱之门,或许该顺其自然,原谅自己,善待世界,内心油然想起隐藏在内心里的污垢,双足一软跪了下去,莫名地给鼓楼磕了一个响头。
他东倒西歪地回到宿舍,脸也没洗就和衣钻进被子,村里人的欢呼依然在飘荡。天边悬挂一勾缺月,清冷的月色透过窗口,摊在床前的地板上,斑驳的光线像一尾尾失眠的鱼。他想站起来给门上闩,浑身无力,迷迷糊糊地沉入梦境:王春花悄悄地推门进来,噗地吹灭蜡烛,摸黑钻进被窝。他在梦境里遇见另一个自己。
罗智想丢掉那些胡乱的念头,好好地待在村里教育这帮孩子,他们太渴望念书,太渴望通过念书离开山村。他却发现自己很难回到以前的状态,村里人每每与他问好,或给他送来东西,他第一反应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特别不喜欢这种感受,怎么压也压不住。村里人也发现他的变化,到底有什么变化又说不上来。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李玲出了事。消息是警察跑到云落村告诉罗智的,当时他还在课堂上讲着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警察脸色严肃地出现在门口,立即猜到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他放下手中的课本走出门去。警察说,罗老师,李医生出了车祸,现在正在抢救。罗智啊的大叫起来,转身就往宿舍奔去,顾不及端坐在教室里的学生。他跑到宿舍却不知道要拿什么东西,在房间里瞎转了一圈,最后什么也没拿,跟着警察赶往山外。
李玲参加义务医疗队下乡活动,在回程途中车子翻下斜坡,车上的人都受了伤,李玲伤得最重,右腿断了。罗智赶到城里时,李玲的右腿已截肢,他想进病房看她,被刘禹恶狠狠地拦在门外,说她不想见你。罗智不甘心想往病室里闯,李玲听到动静,知道是罗智,抓起药瓶摔到墙上,叭,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滚!
她不顾伤口疼痛歇力嘶喊,如锐利的刀扎中罗智的心脏,他感觉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脚不由自主地往后挪,慢慢地挪,挪到楼梯口便折身逃似地奔跑。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大桥上,双手抱住脑袋痛哭,路过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他不在意,忽然所在意的并没有多大意义。他想如果自己把过去忘掉,不再那么执念,即便为了内心的悔意,无论在哪都能办到,跑到深山里不是自私吗?不是做个样子给自己看吗?如若守在李玲身旁,她怎么会有如此遭遇呢?她生气是对的,她不见自己是对的,这是罪有应得呀。罗智没有回云落村而在县城住下来,没见到李玲心里难安。他在县城住了两天也没走进病房,他知道她要强,知道她不想看到他露出同情的目光,更不想看到害死她父亲的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得为她做些什么,想了想就回小镇找到教委办主任,说,主任,我强烈要求调动,我女朋友出了车祸。主任面有难色,说,罗老师,这事我听说了,你的心情我理解,这事大家都很难过,现在调动的确有困难,你再克服克服,等过了这个学年再想办法,好吧?罗智火了,说,好吧好吧,我还能信你的鬼话吗?说有困难来找你,你都为云落小学做了什么,说要盖新教学楼都说多少年了,楼呢?说要给云落村派老师,老师呢?你兑现过哪件事?主任尴尬地笑了笑,说这些事都在走程序,时间拖了些。罗智摇了摇头,说我信不过你了。他说着就转身走出门外,主任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连忙追出去叫喊:罗老师,你放心,我保证会办好。罗智忽然觉得自己可怜和可笑。
罗智回到云落村,躺在床上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李玲的影子,那条血淋淋的脚在面前飘忽不定。他怎么也驱赶不走这种念想,心里憋得慌,爬起来走到鼓楼里,那里有数十位老人围着火塘烤火,看到他出现就站起来给他让座,无不安慰和鼓励他。罗智向老人们点点头,目光透过烟雾,望向墙上的族规,内心忽地咯咯响起来。他站起来离开鼓楼,在村庄里转了一圈,人们大多都睡了,几条失眠的狗看到他,非但没叫反而使劲地摇着尾巴。罗智回到宿舍,在门口坐到天破晓,当村庄里破碎声响起时,他把房间里的书点燃,然后搬张椅子坐在半坡上,看着火慢慢地烧起来,越来越大,终于映亮整个天空,分不清火光和朝霞了。
学校失火啦!快去救火啊!
村里人叫喊着冲出门来,整个村庄弥漫着惊恐,人们提着水桶、脸盆跑到河里,从河里提着水再往火堆里泼,火势太大人们无法靠近,泼进火堆里的水,发出嗞嗞声响,既而腾起一阵烟雾,很快就消失在火光中。人们知道火已经扑不灭,好在学校与村庄有些距离,火势秧及不到村庄。人们沮丧地退到安全地方,默默地看着火把校舍吞噬。校舍在大火中塌倒下来,发出噼哩叭啦的声响,人们才想起住在宿舍里的罗智,于是四处慌张寻找和呼喊,那些孩子都带着哭腔,结果看到他坐在半山坡上,屁股下垫张小椅子,观看电影一样观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火是我放的。
罗智说,他在众目睽睽下走下山坡,满脸得意地走到寨老面前。寨老微微点头,没作任何表态,只把正在不远处的村长叫过来。带罗老师到村部住吧,寨老说。村长说罗老师,先到村部住吧,委屈你了。罗智说这火是我放的。村长说到底是谁放的总会知道的,先去休息吧,这么大的事镇上会来调查的。
镇上好几个人来到村里,有警察,镇政府干部,以及教委办主任,他们在被烧成废墟的学校里走走停停,然后问村长火是怎么引起的。村长说多亏了罗老师,把放火的孩子从火里救出来,要不是罗老师那个孩子怕早就成灰了,现在正吊在鼓楼里呢。警察不满地说,怎么还吊起来呢,这是违法的。村长说村规这样定的,自古以来凡是纵火者都要受到惩罚,不单单是这个孩子,这不罗老师还跟村里人闹来着,他为了保护这个孩子,硬说这火是他放的,他真是个好老师啊。警察说,还磨磨蹭蹭干什么,快去解救那个孩子啊,都什么年代了还动私刑,你们要翻天啊。
他们急匆匆赶到村子中央的鼓楼里,牛娃被吊在那里,耷拉着脑袋。警察,谁把他吊上去的,还不把他放下来。围观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看向寨老。寨老看了看警察,挥了挥手,围观的人才把牛娃解下来。牛娃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别把我抓去坐牢。警察正想走过去安慰他。他忽地跳起来往门外奔去,边跑边叫喊,不要抓我去坐牢,我不想坐牢。人们愣愣地看着他往村外跑去,罗智出现在鼓楼门口,大声叫喊,还不快去追!人们才蜂拥往村外追去。
那火是我放的。
罗智解释说。警察似笑非笑地示意他讲下去。罗智就把放火的过程说了出来,末了,说村里人想帮我,编造是这个孩子放的火,他们心地善良,却在做坏事。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还有什么补充吗?罗智说我愿意受到任何惩罚,不要让那个孩子受到伤害。警察和记者又讯问村里人,所有人都说火是牛娃放的,罗智想保护孩子才说是他干的。村里人无不感叹,他们是遇到神了,罗老师就是神啊。警察离开村庄时对罗智说,这段时间你不要离开村庄,等事情最后的定性吧。
过几天,教委办主任再次来到村庄,他带来了一叠黎城晚报,用两个整版刊登云落小学火灾事件,题目是:深山绽放那一抹红,写罗智舍弃城市生活来到深山,坚守深山,最后连孩子玩火烧了校舍也揽到自己身上,用村里人的话说,这近乎于神的存在。这篇文章出来后,在市里引起了轰动,市领导直接在报纸上批示,限令半年时间建起新教学楼并配足师资。教委办主任说罗老师,县教育局打来电话,下周五要开全县表彰大会,要对你进行表彰,市局主要领导出席,县局让我来通知你,你要上台作先进事迹报告,这几天不用上课,全力以赴写好这份报告。罗智呆呆地盯着报纸,猛地醒悟过来,发狠地把报纸撕碎,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着,发疯似的叫喊:不是这样的,事情不是这样的,那火是我纵的。他抱住脑袋蹲在墙角干嚎。主任走过去跟着他蹲下去,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燃,递给他,说李医师看到这篇报道了,她哭了。罗智接过烟,手哆嗦着,烟从手指间掉落。他迅速捡起来塞进嘴里,点燃,猛抽,引起一阵咳嗽。她说什么了?罗智小心地问。她只是哭,哭得很伤心,什么也没说,当时我也在场,你应该去看看她。主任在他肩上拍了拍,直着腰板走出门外,一束阳光从山那边斜过来,房间顿然亮堂堂的。
罗智赶往县人民医院,这回没人把他拦在门外,刘禹面色焦虑地坐在病床旁,见他推门进来便对他报之一笑,笑容里交织着复杂的神情,有友好也有埋怨。罗智向他点点头,满心愧疚地走到病床旁。刘禹站起来悄悄地退出病房。
谢谢你,阿智,你让我看到爸爸,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爸爸的存在。
李玲说,声音忧伤而轻软。罗智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紧紧地盯着她,她没再说话,嘴角浮上一丝笑意,眼里出现一片春雨过后的山坡,野草和树芽正在慢慢生长,终于覆盖住罗智的整个身心。他忽然觉得被某种东西捆绑着,所准备的话都不必说了,也不能说了,最后对李玲挤出一丝温暖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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