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明。窗外开始有了些车来车往的生气。钢筋混泥结构房,置于一天中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充斥着嘈杂声的区域,无论从空间和环境而言都不足以满足供奉佛祖本该具备的那一份安宁。闲置多日后重燃香火的炉子,不知不觉中又已堆起大半香灰。
从医院回来的第10 个日子。母亲照旧上了三炷香,双足并立、双手合十,一脸沉重而又茫然地凝视着悬置在正厅的唐卡,唐卡里的药师一如既往和颜悦色,神情淡然,像是读着母亲的生活,又像读懂了母亲的心意,亦或时刻准备着接纳母亲内心的惶恐不安和肉体所有的不适。母亲默默祷告,像孩子一般认真专注,45 度弯下的腰已不见往日的圆润,稳不住的双脚,微微颤颤,出卖了几分掩不住的脆弱。母亲在慌乱中碎步收拢脚跟,立求稳定。瞬间的立定,似乎为她无处安放的明天找到了最终的归宿,透出一份久违的从容。人总会在无奈的时候本能地选择逃避不忍直视的那一幕,又会心存矛盾,潜意识地去捕捉所关心的细枝末节。我用余光捕捉母亲的侧影,看她轻轻微微的一举一动,我心随她,自然也应该相信这药神就是小家里唯一可以布施我们好运的法宝。我轻轻地擦拭桌面的灰尘,生怕扬起的尘埃打扰此刻母亲想要的宁静。母亲的祷告仪礼很严肃,依然满怀虔诚。
20 年前的母亲有着结实的身板,配着一辆牢实的脚踏车,深沉的红,很好看。正值退休的年龄,母亲开始了蹬车买卖维持生计的生活,鲜艳的三轮车每天在奶子河旁的村庄里穿行,车筐里摇摇晃晃的瓶罐碰撞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一路与母亲做伴。高原的阳光来得很热烈,干脆直接照在奶子河河面上,河水平静地流淌,母亲的面庞泛着火热的红晕。平凡的日子里,青稞地里劳作的人们总是眼里遥望着田野的丰收,心里期待着母亲的手工豌豆粉。能赶上趟配齐冰粉小凉虾和袋装土豆片的小孩子更加欢天喜地,比考了一百分还满意吧。手脚大方的母亲总是很实足地给田间劳作的人们带去让他们满意得害羞而忍不住发笑的份量,年长的中老人会用“嘎~嘎~”回应以表谢意,藏语意为“不会吧,不会吧”,表示不可思议又带有满意之意。他们用眼睛彼此确认一下高原特色的面庞,就放心地当做是第一次见面的老朋友了,然后开始夹杂藏汉口语和肢体语言的开始表达,十分真诚。微笑着给对方留下朴实和善良的印象。在交往的过程中互相传递着热情和真诚,面对面的笑脸默认了他们对生活同样的态度——积极阳光。
平凡的人们各自为不同的生活奔波着,已经久远的那一段时光,母亲忙碌的身影就印在了那一片万物生长的高原田野里。
那时的母亲浑身充满了前进的力量,像一个永不停歇的小马达,忙碌奔波,早出晚归。微胖的体型,终日散发着使不完的劲儿。每天一放学我就着急小跑回家远远搜索家门口那一抹红色,盼着母亲能早点到家,等着我去细数被母亲捂热了的毛毛钱。母亲忙碌地烧火煮饭,边问想吃点啥?我把书包一扔,没有回应,在火炉旁专心致志地数起来……一角,两角,三角……。记得母亲当时还带回一枚镶嵌了很多彩色碎石的鼻烟壶,很好看,可以用来放置其它香料。记忆中装过一只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鸭黄色塑料小香珠,母亲说那是路人的交换物,换了好几碗的豌豆粉呢,曾经我像宝贝一样珍藏过很久很久,但如今却已记不清是哪年哪月,不知去向。有时候母亲也会带回装了酸奶的矿泉瓶,我们会将它用来发面做馒头或放点白砂糖用文火煮,喝下酸酸甜甜的酸奶水。记忆中的母亲总是散发着自强不息的活力和感染力,饱含着对生活的热情,也带给我无穷的欢乐。
日子总在不停地飞驰。如今的母亲却只剩这清晰的轮廓和一副瘦弱的模样,不忍打量,这比遥望她负重蹬车的身影更加让人心生怜悯。灶台上的水发出了烧开的声响,匆忙中帮老妈在涨水里泡下三颗虫草,随它们在水里慢慢伸腾开来。以前用来泡茶的水杯,如今要改做泡草药了,一些生活习惯在不经意间慢慢发生着改变,就如同一些世事,由不得你选择,来不及准备,已恍若两样。
阳光慢慢地洒在阳台边,爬满客厅,再漫延到房间,贴在哑黄的地板上,暖暖的。这个季节,已退去冬日清晨的寒意,万物开始复苏。无论面对如何变幻无常的生活,各路行人,又将在新的一年平添几分新的期许,满怀憧憬地投入滚滚红尘,继续马不停蹄地生活。
母亲轻轻移步坐到阳台边的坐毯上,晒着背脊开始剥蚕豆,豆壳上沾着些水汽。隔着水色看这种蚕豆透出的春色,着实朴素自然,觉得比圆通山的樱花漂亮多,有着那些大方绽放、热闹多姿的樱花所没有的含蓄美。往年的这个时候总要换上鲜亮的服饰,调回青春年少的心情,满心欢喜地在花枝丛中蹦哒几下,再完美的咔嚓几张留作念想。如今更愿意呆在家里,静静地陪着母亲去贴近这样的春绿,我们不约而同地在各自的心绪里默默留意着另一种春意。母亲低着头专心地剥出一盘子豆米。青脆的豆米很嫩,生长在金江边沙地里的任一作物,但凡几经颠簸几经周折,再绕山绕水捧到城里,总能给人带来亲切浓郁的乡情,这种感受是久别故土的人才能获得的,是物质财富永远替代不了的精神富足感。
土罐子的嘴角开始冒出沸腾的热气,飘来的鸡汤味儿真香,是熟悉的小时候的味道。那时的父亲身强体壮,在林子里自由穿行一整天,用气枪打来的鸟煮出来的肉就是现在这个味儿。印象中的父亲没有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大男子主义,与母亲一直相敬如宾,从未有过口角,当然也没有重男轻女的倾向,不仅平时对我宠爱有加,每当像这样有些劳获,父亲总是要省着哥哥的嘴,惯着我多吃两口。今天这熬透了的鸡汤是要像当年父亲哄着我吃肉肉一样哄着母亲大人下口了,真希望她能一口气就喝下这一锅美味的鸡汤。
生活里,会有太多悲伤的触角,在你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延伸到生活的每一个层面和角落,覆盖你全部的快乐,容不下半点侥幸的设想。然平淡的日子里,我们又何尝不是在默默期许着每天都能多一点喜气和好运。如果你也恰巧在某一个角落里暗自神伤,我们不妨一起来重温普希金的那一些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叹息……”,罗曼罗兰也曾说过“真正的英雄主义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着生活”。
在樱花绽放的日子里祷告,美好的只是画面,接踵而至的境遇带来的将会是飞花落地的心情,今天的字字句句烙下的伤痕饱含着说不出的心痛。
如今已是炎炎夏日,马不停蹄地生活依然循环往复……不知不觉中,日子在看似安稳,又以暗自涌动的形态流向远方。虽没能收获尘埃落定的好运,却还是要心存感恩眼下这几分安稳,感恩脚下平息的一切。静下心来,慢慢体会,又如是所说,在生生不息的轮回里,每一段生命都有他的脾气,时而狂浪,时而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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