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叠的道路
作为遗产的山路
道路无法被卷尺测量,道路无法被数据化。旅行,就是要抛开A 点和B 点的KM 数据,纵向领受每条路的深厚意蕴。尤其是那些边地土路,多半不是被人蓄意设计的,人类像一条刚发源的河流,在山川平原间蜿蜒流行,择取最合人心的方向继续前行,所有道路,都契合行走的美感和初衷。任何道路都不会显得突兀或坚硬。在这些道路上,我们才发现,道路的目的除了抵达,还含括了山河草木本具的尊严和魅力。先祖们把自己漫长的一生,安置于这些山路中,即便遭遇困苦,道路本身也能够抚慰人心,人们并不会急着把弯路走直了。
在香格里拉和丽江之间,就存留着诸多类似的山路。即使在现代交通网络日渐兴起的当下,这片区域里,还有很多土路没有被大地完全收没,我们能够重新踏上这些道路,感受先民们的生存志趣。
对我来说,山路一直是一个区域最重要的生存遗产,或者是线索,它们能够直接佐证那些濒临遁匿的生存历史。区域间的地缘关系、地理结构、人文生态等,都可以借助那些密布山野的老路窥知一二,在这种意义上,山路是一种记录,一种表达方式。
所以,每每走在山路中,我总是会感到幸运,这是前现代社会给我们留下的珍贵遗产,我们可以重新揣摩眼前的自然世界,重新体会那些不断被消解的自然观、世界观,甚至是价值观。重新体味先人面对世界的角度和位置。
在新的道路上
我们没有时间步行走到丽江,十几号人坐在巴士里,于清晨时分从松赞林卡出发。晨光照射在松赞林寺的金顶上,几只红嘴鸦在寺院的金顶边飞旋着,绿谷里的田地间,已经有几个女人躬身劳作。香烟袅绕的克纳村,在这种柔软的氛围中开始了新的一天。远处,隐约传来布谷的啼鸣,更使这片土地显得幽美而静宁。我们穿过林卡右面的青色草坝,来到香格里拉汪池卡一带时,发现动车服务站已经基本建设竣工,迪庆人都在热切盼着丽香铁路尽早开通,到时人们能省出更多的时间,去打理更多的事情,人们开始学会与时间对抗,不再崇尚缓慢的生存姿态。萎靡不振的旅游市场也将再次满血复活。一路林立的铁路墩柱,对本地人来说,像是一些不断清晰的吉兆,预示着一种全新的生活和境遇。
铁路服务站附近,新建了很多环城公路,错综复杂,路牌上的指示箭头,指出了十万种可能的方向。这些路投用后,我相信会有很多农村人闹出笑话来。香格里拉刚开始有转盘路口时,走惯了山地公路的人,在转盘路口逆向行驶,或围着转盘走不出去。回到村里后,人们把这些经历当成笑话在村里讲述,人们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糗事。但多年过后,所有人都会精通道路的规则,我们可能会突然发现,已经没有多少路,可以让我们毫无戒备地行走。
“以后,这里的房价肯定会上涨,因为动车开通后,人口会增长。”同行的小伙看着车窗外的铁路建设场景,无不道理地说到。
狼毒还没开放,草原显得有些青涩。214国道穿村而过,时不时会有牛犊跑到车前,汽车急刹的声音令人揪心。牛群和汽车在两种极致的时速里,不适合迎面相遇。坚硬平整的油路,本身就不是供肉身行走的。牛群站到马路边上,重新找回自己的节奏,悠闲地走往村边的草坡上。
KM 是重量单位
香格里拉到丽江,不仅是茶马古道南线的重要路段,还是吐蕃王朝时期,官贾往来的重要路段,历代都是多民族多文化交锋、融合的前线地带。承蒙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这段路没有失去重要的现实意义,在今天,仍然是交通网络中的咽喉要道。国道214 的大体路线,据说是沿着以往的古道,如果我们有机会在路边的村庄里驻留片刻,老人们会指着村边的老路,跟你讲述古道时期的热烈往事。这段路,我去过不止20 次,但总感觉走不透彻,每次去,都能遭遇新的问题和困惑。在同一条路上,有时会了解到马帮下山驮茶的故事;有时会了解到官匪激战的历史;在另一种语境中,这些地带甚至与人无关了,群山和草木活了过来,它们在遥远的时空中斗智斗勇,起草着生命衍生的蓝图,弯路和磐石、草木与河流,都是它们长久折腾的痕迹,并且,在当地人的理解中,路边的山川与河流,仍旧活灵活现,在高天厚土间目睹着自己的一切。于是,山顶经幡猎猎、山间密布香台。人们永远生活在山脚,领会着自然的意旨,恪守一种隐秘的生存秩序。
很难真正走出一段路途,里程碑上的KM标示,对我来说不像是一个距离单位,更像是一个重量单位。
“你去过丽江吗?”当我们穿过建唐草原,开始顺坡下山时,旁座的小伙问道。
“没去过。”这次我们是去学习了解香格里拉环线的人文内容,我不敢贸然说自己去过。这段路太过深重,无法用一页白纸全然说明。
以徒步重温行走
汽车经过蜿蜒的盘山公路,越来越接近金沙江边了,气温开始逐渐上升,路边的建筑与物候,也随着气候层次逐渐变化,不见高原上四面厚实的民居,人们敞开着窗户,让江风吹进炎热的生活里。“这算什么呢,再过几个月,就有你受的了。”饭店老板穿着一件运动背心,一边用手驱赶着停在餐盘上的苍蝇,一边跟我说道,语气沮丧,像香格里拉人提到漫长的冬季,可我们终究无法规避这种短暂的轮回,在冬天时想象自己是一团火;在炎夏时想象自己是一块冰,世界仍旧是冷暖适度的。
午饭后,我们要去虎跳峡徒步。从桥头村逆江而上,江岸的玉龙雪山在一片浓雾中若隐若现,柔弱的温带高原景致,把这座雪山衬托得更加巍峨壮丽。越往里面走,峡谷越深,江两面的山体直耸入云,金沙江静流谷底,失尽威严。只有在中虎跳峡时,江水终于无可忍受,在江心的虎跳石和地面落差的刺激下,显得无比愤懑,激浪翻滚,流势汹涌,活像一头被人激惹的猛兽。
几个本地男人把车停在徒步路线的起始路口,趴在方向盘上睡着,等到游人上车时,才缓缓打起精神准备工作。在旅游旺季时,这是他们最重要的工作。徒步路线原是一条古道,据说是因为洛克来到此地后,把这一带奇丽的峡谷风貌撰文发表在《美国国家地理》上,引起国外探险爱好者的浓烈兴趣,此后持续引来大批外国游客前来体验。整个徒步路线由多种奇特路况组合而成,有一般的山地土路,也有壮观却险峻的崖壁路,我很好奇这种路是怎么挖凿出来的。
逆江徒步时,对岸的玉龙山脉显得更加巍峨了,此时山顶没有积雪,但还是透着一股难以回拒的强悍魅力,山面多半是深灰的岩体,像一个生铁铸造的庞大城堡。在这种刚强的环境里,我真切领受到自然的尊严和意志,敬畏感不再是一种需要练习的东西,只要站在路边的磐石上瞻望山峰,它会油然而生。一只苍鹰在峡谷上空傲然飞翔,让深邃的峡谷更显幽深。
一个陡峭的坡面上,长满了青色的山蕨菜,一群山羊藏匿其中,间或露出头来,向着行人叫唤几声。一个中年牧羊女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拿出包里的饭菜吃着午饭。
“请问这条路什么时候有的?”
“不知道咧。”
“您喜欢这条路吗?”
“喜欢。”
“您会在这条路上散步吗?”
牧羊女打量了我一下,没好气地答道:“散什么步哦,一天找羊都得跑好几趟,哪里有力气散步哟。”确实,这话我问得自己不是山里人似的,但真希望我们能够发见土地和道路的真实魅力,那样的话,即便日子孤寂,也有办法取悦自己。
只有道路才能让所有脚印重合
在虎跳峡徒步途中,路两边能看见很多用色漆写在石头上的字迹,多数是英文,因为不懂英文,我没法知道这些是什么内容。但这些文字却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想到神话或奇幻冒险片里,那些穿行高山的冒险者,他们往往会在充满魔幻的路途中,因为一块大石、或路边的几个字迹遭遇一些精彩的处境。在虎跳峡徒步时,有那么一刻,我就有这种充满魔幻意味的感受,老感觉如果自己足够平静,就能经历一场奇绝、隐秘的路程。徒步到头时,看见远处的哈巴雪山,雪山下的纳西村落,以及东巴教,被有些学者认为是东巴教,甚至纳西民族的发源之地,说滇西北其它地区的纳西族,都是翻过玉龙山脉迁徙繁衍的。确实,人类迁徙和演化,在一般逻辑下只能是自上而下的。
同行的洛桑老师说:“东巴教由彝人阿米东巴带入此地,阿米东巴去西藏拜人为师学习苯教,回来后在三坝的东巴林洞修行,圆寂后,此洞成为东巴教的主要圣地。”
“那阿米东巴会不会是经过这条路去的西藏?”好学的丹增问道。
“这就不好说啰,可能是的。”
徒步路上有本地人赶着羊群来来回回,也有一些外国游人埋着头颅走了过去。在中虎跳的观景台上挤满游人,人们背对激浪,不停地拍着自己。
我们走完徒步路线后,车子调过头来顺江行驶,去往玉龙山脉背后的丽江城。我望着车窗外稍显萎弱的温带高原景致,思忖着八世噶玛巴和顾彼得、洛克是通过哪些道路、翻越哪些山坡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会不会有那么一小段路,我们的脚印正和他们完全重合?
往后几天,我们还有徒步内容。松赞系列酒店路线上,推出了好几条深得人心的徒步路线,这些路,在城镇化建设、生态移民、乡村基建事业如火如荼开展的当下,像是一些濒临绝迹的珍贵文物,是传统乡村最后的脉搏或证据。
我很期待,愿有幸踏上更多的山路。
丽江漫记
汽车临近市区时,迎面驶来十多辆消防车,鸣着警笛呼啸而过。我侧脸张望时,才发现某个林坡上青烟滚滚,一直弥漫到西面的玉龙雪山,在夕阳的照射下,营造出一种迷离的暮景。没过多久,林坡上的火光和青烟渐渐消失了,看来只是一场小火。在郊区的公路边,饭后散步的人们聚拢在一块,观望着这突如其来的暮景,他们似乎并不清楚,山后的林地着火了,眼前奇异的风景,源于一场不足挂齿的灾难。
但这一带气候温润,森林的再生能力势必优良,不过多久,所有痕迹都将被新的植被覆盖。丽江在我的理解中,就是这样一个不断被覆盖的地方,有着阅之不尽的内涵。
我们的汽车突然驶离高速公路,向左拐进一条村路上,来到和玉龙雪山遥相对望的茨满村,松赞丽江林卡就坐落在村间的林坡上。这是一个相对宁静的村庄,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以往去丽江时,总是随从同伴直抵闹市,并没机会看见一个真正的丽江。来到茨满村后,我才发现这里仍然留着洛克、顾彼得、八世噶玛巴、以及第一个马帮的视角,我们仍然可以趴在窗口凝视天边的玉龙雪山,仍旧有人在夕阳中的田野里,照料一片青色的稻田。
对任何一座急遽发展的城市来说,视线也可以是一种遗产。高山与田野、云彩与落日,随时有可能被遮蔽在日常之外。只要进入有人活动的区域,总能看见直插云霄的布料机,带着一股平静的侵略性,傲立在高山田野和日常生活之间。特别是在城乡结合部,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没有完结的一天,在各类建筑机械的喧噪中,更多时候,我感受到的反而是一种毁灭。在群情激昂的建设实践中,那些在时间中缓慢生成的生存美学已经支离破碎。我们赶着去证明什么,已经没有时间构思一条路的美学形态,多数道路显得焦急而丑陋。
茨满村是丽江最古老的纳西村落之一,在茶马古道时期,马帮们常在这里歇脚,是进入丽江的第一站。骡马被汽车取代后,茨满村也逐渐变回僻远的村落,鉴于这种历史命运,纳西族的传统生活习俗才在这个村落中得以保留。
从精致舒雅的松赞丽江林卡酒店中走出来,来到村中的马路上闲逛时,有时会遇上几头奶牛,步履缓慢地走回家里;有时会看见几个老人,坐在路边的石阶上聊着天。村前的田野里,几个女人背着竹篓在割草…… 生活没有在这里失传,不管是走在田间,或者坐在酒店的窗台上聆听松涛,都让人真切感受到时间的走姿,时间变得富有质感。精品酒店和乡村风貌的结合,或许会为传统生存美学找到新的出路,松赞旅行线上的所有酒店,都选在这种极具生活潜力的区域,那些被冷落、被忽视、被遮蔽,却不失温度与美感的事物,都开始被重视或敬仰。
第二天早上,我们七点从林卡酒店出发,前往声名远扬的大研古城。领头的老师说,清晨是大研古城最好的游览时间。我们穿过熙攘的街市来到狮子山。油亮的石板路,一半被阳光照耀着,另一半还在阴影里。错落的建筑群,在晨光中显得更加古雅。1941 年,俄国作家顾彼得被国民党政府指派到丽江接管工业市场,一住就是九年。九年中,除了做好本职工作,顾彼得利用自己的医药知识慷慨救助当地人,与当地人建立起老乡般的关系。据坊间传言,顾彼得喜饮酒,经常会在酒馆酩酊大醉,纳西女人们会背着他翻过山坡送回家来。本地人讲述这段往事,意在说明顾彼得与当地的密切联系。
顾彼得的故居位于山腰,是一个传统的纳西房子。一般而言,纳西族的民居仅有两层,底层用来住人;二楼用来放置粮食,以便防止粮食受潮发霉。顾彼得不必考虑农事,把二楼作为卧室兼工作室,还在西面开了个窗台。据说在以前,从这个窗台可以看见整个玉龙雪山,狮子山前的田野也能尽收眼底。故居讲解员说:“外国人选择居所,很在意风景的。当时的丽江不算很发达,本地人疲于生计,很少有‘风景’的概念。”我琢磨了一下她的话,觉得挺有道理的。“风景”确实是个舶来品,在本地传统中,人们敬畏自然,但很少把自己世代生活的环境,当成风景去观赏,旅游也是如此,特别是对边地山区来说,这些都是被人教会的东西。我们面对自然山河,另有一种非常东方的方式。特别在藏地,人们面对山川河流、行走或居住,有着比“旅游”和“风景”更深刻的方式。
如今,顾彼得故居周围高楼林立,无法从窗台直接看到玉龙雪山了。故居的视觉遗产已经没落,除了门口的双语招牌,与石板路两边的一般建筑别无二样。
翻过狮子山后,随处可以看到写在墙面的东巴文,这是一种非常可爱的文字。特别是在某个老墙上,我看见一组用色和线条更拙朴的东巴文字和绘画时,竟有些莫名的感动。在藏地,这种色彩在一些偏远的山庙壁画上才可以看到,我一直认为这种颜色是用色技术的初始状态,没有那么明艳或张扬,像是从墙面和石头上自行显现出来的,加上绘画般的东巴文,形成一种拙朴而温暖的风格,这风格令我联想起人类的童年时代。
来到四方街附近时,那又是另一番景象,历史退守在幽闭的角落,只感受到资本的意志。穿着民族服装的店员们长时间站在门口,不厌其烦地招揽客人,茶馆老板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弹唱一首花好月圆的歌曲,每唱完一句,扭头张望路上的行人,我后来才看出,这其实是一种比较文艺的叫卖方式……
“美女可真多呀!”一旁的小伙子幸福地对我说。说完我们就走出大研古城,去往雪蒿村。
雪蒿村地处玉龙雪山脚下,是丽江位置最高的村落,据说丽江的纳西族,也是从这里开始往下发展的。刚进村里时,给人一种时空错离的感觉,古村的所有建筑都是石木结构,在风蚀作用下,所有石墙像是才刚挖掘出土的,看着特别有历史感。村庄背后是雄奇的的玉龙山脉。
二十世纪初,美籍奥地利人约瑟夫?洛克以《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撰稿人、摄影家,美国农业部、哈佛大学植物研究所的探险家的身份到云南滇缅边境以及西藏考察,并把丽江雪蒿村作为长年定居点。在雄厚的资源支持下,洛克的足迹遍布滇西北各地,他一面搜集植物标本,寄回美国六万多份植物标本资料,一面游历滇西北的山川河流,在《国家地理》上发表了大量的游记和照片,滇西北的很多地方由此被世界所知,奠定了滇西北在世界人文地理上的显赫位置。在洛克故居里,展有很多珍贵的老照片,不仅可以让我们了解到丽江地区的历史,还可以了解到很多关于滇西北的历史细节。
“小伙子,买个冰棍吃嘛。”几名阿姨围坐在村巷里,一面说笑着,一面对我们说。
丽江的最后一天,我们朝拜了文峰寺和指云寺,在这些地方,又得站到另一个历史角度才能进入,木天王、蒙古大军、西藏…… 不是一个能简单说明的脉络。丽江有五大噶玛噶举寺院,都是噶玛巴第八世和第十世倡建的。寺院建筑融藏、汉、纳多民族的风格元素,是文化交融最好的例证。但始终感觉,宗教文化没有正真渗入纳西人的日常生活中,老年人三辆结伴来到寺院,向着佛像匆忙磕头,表情急躁、动作突兀,像初次走进庙堂的游客,让人猜疑他们的家里是否真有什么要急事了。
在指云寺门口,我们的培训老师站在寺院门口的弥勒佛前,他问我们说:“知道寺院门口为什么供着弥勒佛吗?”大家面面相觑,似有所感却没法说清。
老师说:”严格来说,只有相信未来的人才会来到寺院。弥勒佛是未来佛,一进门就让你拜见祂,就是要我们信仰未来。”
是的,在丽江,或者在整个松赞香格里拉环线上的山川草木、村庄河流都有着自己的特殊时态,那些被风吹平的高山、长到干枯的树木、一块石头或一条老路,都背负着自己完整而丰富的身世。
即便走上千百回,这仍旧不是一条能够完全走完的旅途。
塔城的现实与梦境
化现的村庄
腊普河在其宗村汇入长江。长江中上游提前进入雨季,江水已经变为黄褐色了,但腊普河仍然碧绿如玉,在交汇处,呈现出一江两色的奇特景象。走向复杂的山脉也在这里交汇,四面绝壁,像是难以攻破的盾阵,其宗在历史上的战略位置不言自明。从其宗桥走到长江右岸,逆着腊普河向南行驶,不过一会就到塔城了,塔城在迪庆声名显赫,因为气候温良,物产丰足,被誉为“高原江南”,如今不仅是香格里拉中产们心仪的度假休养目的地,也是各路男女的理想上门入赘之地,在边远村落,只要有人说自己上门到塔城时,众人的反应像是吃瓜网友看见一介草民嫁入豪门的新闻。
在临近塔城的某些村庄中,人们在锅庄词里指明塔城来自印度,是一个化现而来的村庄。对地理空间的这种理解方式,只有深谙藏地民间奇幻思维的人才能领会,一个村庄、一条河流、一座大山,很多时候,它们的起源典故超越了通俗的地理科学,是在更加多样、奇特的意志下实现成立的。一座山可能是从世界的另一端降临此地的,一条河可能是被谁掴了一巴掌后,才会拐向另一个地方…… 在这种文化语境下,人们对时空的理解已经变得异常复杂或丰富,空间已经不只是物质运动的产物;时间也不仅只有线性规律,世界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在人们面前。对这种时空观念,多数人会理解成是对科学的无知,但是,当我们对前沿物理学科有所了解后,才发现民间的这种观念,有些部分甚至与物理假设高度契合,令人怀疑人类真正的起源历史,是否真的经历了一些知识无法理解的内容,这种想法确实怪异,但谁又能肯定只有爱因斯坦才了解一块石头的心脏呢?
“这些山水和村庄,和印度真的挺像呢,就连有些村名和习俗也像。”同行的老师从印度留学回来,临近塔城时,他说自己相信塔城是一个印度飞来的宝地,他指着腊普河边的灌丛、村边的山脊,一一指证塔城属于印度的部分。他是在传统的教育环境中长大的,很多传统观念,他会说得非常肯定,没有摸棱两可的描述或自以为是的猜忌。
“也有可能这里的很多习俗是达摩祖师带来的,所以会有很多与印度很像的东西,比如这里的稻米,传说就是达摩祖师带来的。”旅行管家丹增说,
汽车沿着腊普河逆流而上,临近坐落在河畔的松赞塔城山居时,下起一场太阳雨:阳光从西天的雾霭中斜射在村子上空,雨点在光柱中闪着亮光,村边的森林和高山却隐藏在阴影里,这种奇特的光影现象,让村庄有种超现实的氛围。
山居周围的田地里,农人在几米阳光中收割麦子,似乎上天注意到了他们的劳动,为他们打下一束聚光灯。这种气象在三江流域的河谷村庄里很常见,特别在春夏时节。人们把晴天里的雨称作“仲恰”,意思是甜蜜的雨,据说对蓬勃生长的草木很有助益。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景象了,感到非常激动,我站在山居旁边的田埂上欣赏眼前的景致,直到午后的阳光完全被云层遮盖。一场小雨正从山脊逼近村庄,农人们开着拖拉机,把割倒在地的麦子运回家去。
银杏树下的奇遇
哈达村和启别村在腊普河右岸的林破上,四野绿林葱郁,有着极为丰富的植被层次。此时正值万物生长的时季,更有一种令人震撼的生机。松赞塔城山居在两村交汇的土坡上,多年修改下来,如今已经变成村庄的一部分,像是一家世居此地的殷实人家。山居里的旅行管家面目和蔼,向我们聊起长在田间的千年银杏树,说树龄已逾千年,被誉为中国最大的植物活化石,同代植物已在第四纪冰川期灭绝。三江并流区域的独特地理条件,庇护了多种古代植物。我们穿过长满酸浆草的田埂,来到山居旁侧的银杏树下。当地政府在大树四周设置护栏,入口处赫然写上树的名号。这棵树现今已是塔城非常重要的景点之一了,很多人专程前来,一睹这棵饱经风霜的老树。树的胸径约有两米,一侧还被烧空了,据说是在疯狂年代,头脑发热的村民们干的。站在树底仰头观望时,错综交叉的树枝和茂密的宽叶,营造出一种幽秘的气氛,似乎在这些繁茂的枝叶中,隐藏着一些来自千年之外的事物。
我们到银杏树下没过多久,看见一辆越野车从田间的坡路上开了上来,到银杏树下停车后,里面走出三名穿着袈裟的和尚、一个穿着时尚的中年男人和一个下身严重残疾,身穿简便藏装的少年,他一直在笑,有时又突然收住笑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凝视,似乎正在遭遇另一个世界。他们从护栏外鱼贯而入,径自走到树底下,在两边铺开垫子后对坐下来,下身严重残疾的少年背对树根坐在中间。几个和尚喃喃念上一段经文后,大家围成一圈似乎在商量着什么。等他们完成整个简短的仪式后,我们才了解到,原来几个和尚是来自一座宁玛派寺院,他们接到这个残疾少年的电话,说自己是该寺某个已故大德的转世,要他们下来相认。寺院里的和尚刚开始并没理会,以为是某个捣蛋鬼的恶作剧,但三番两次打来电话后,他们觉得蹊跷,就派出三名具足智慧的和尚前来认证。他们才刚见面,还没来得及相互介绍,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等他们从树底的坐垫上站了起来时,我们开始和他们攀谈,了解一些和宗教文化有关的东西。自称灵童的少年拄着拐杖,坐到树下的一块石头上,脸上带着纯挚的笑容,扭头张望时感觉有些吃力,我猜测他患过小儿麻痹症。我们几个向他凑拢过去,聊一些关于银杏树的事情,他突然盯住我们的一个伙伴说道:“你家砍了太多树木,已经得罪了一些山神,回家后去山上种几棵树去吧。”大家面面相觑,还没从这种突如其来的氛围中缓过神来,少年却从石头上走开,坐到树的另一边去。我们的伙伴缓过神来后,显得有些反常了,他再次走到少年身边,向他详细询问一些事情,等他回到我们旁边时,已经对少年五体投地了。
“他说得好准啊,我家父亲在林场干了半辈子的活,现在都会说自己砍的树木非常多呢!真是神奇呢?”伙伴激动地说着,同时,树下的其他伙伴,已经被带入一种神秘主义的氛围里去了。他们排成小队,挨个请求少年为自己打卦算命。回来后,个个都觉得神准,恨不能算尽自己来日方长的生命。他们说此刻对少年来说很关键,他得对前来认证的和尚证明自己非同凡人,以使他们认下他的灵童身份,所以才会说得这么准。伙伴们诚恳地回味着少年的话,一边怂恿我前去一算。
我蹲到少年面前恳请道:“请帮我也算上一卦。”
“你就不用算啦。”他回应道。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每个人都说了这句话。
“你和老婆不要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这个改了就没什么问题。”他说。我和老婆有时确实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我立马有种被人透视的不适感。但转念一想,哪个夫妻没有过争执呢?这只是一种常见的算命伎俩。
几个村民也来看热闹了,其中有个中年男人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银杏树是神树,有时会在树枝间看见一只半龙半蛇的怪异生物,看着非常吓人。”我做出一副惊吓的表情给他们看。
“如果看见树上开花,是噩兆,会遭遇横祸。”他们继续说。我把脸转向一旁的麦地里,更多的农人正在夕阳下的田地里收割麦子,他们得赶在大雨之前,把麦子收回家去。
我们沿着田埂走回山居,伙伴们还在热烈讨论着刚才的少年。快到山居酒店时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戴着婚戒,少年怎会知道我已经结婚了呢?这可不是可以多面理解的算命伎俩,如果刚巧我是单身的,他的所有话都将被指为谎言,他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
少年是怎么知道我已经结婚了?
神迹或禅意
从松赞塔城山居的客房中向北眺望时,就能看见达摩山,在腊普河对岸的山顶像一个人为设立的烽火台,在气势平和的山群中兀然耸立。行走在滇西以西的山川河流间,人们很容易认出那些已被赋予神性的地方,这些山水要么兀然独立、要么形状奇特,甚至有些时候,总有一群云雾在其周围环绕,似乎有意衬托出这些山川的特殊地位。达摩山就是这样一座山,我第一次去塔城时,曾站在腊普河谷,一眼认出达摩山来。本以为是因为自己聪慧,旁边的人却说:“这么独特的山谁不能看出来是达摩山呢?”我们于清晨时分驱车前往达摩祖师洞。这是佛教圣地,民间传说达摩祖师曾在此洞修行十年后成佛,留下很多圣迹。我们走过一段蜿蜒曲折的林地公路后,终于到了达摩祖师洞。山顶有个巨型岩崖,祖师洞位于崖壁上,据说始建于清末,前几年还不慎失火,烧毁了部分房舍,重建后,变得比原来更华丽了。
不可否认,建筑风格与我想象的有所差异,这些都是近年来新建或者修葺的,形制过于规整、颜色过于鲜亮,破坏了原有的灵气。我不喜欢寺院或山庙不断重建,变得规整而华丽、鲜艳。我始终认为,真正的灵气不是设计出来的。
我们从祖师洞,顺时针方向绕着山走,转山道路多半建在崖壁或森林中,非常奇特,并且充满灵气。一名转山的叔叔站在路边的杉树下,仰着身体准备撒尿,嘴里嘀咕道:“请借块地让我撒泡尿吧,不好意思啦。”
据相关科考统计,达摩山上有108 种植物,是生物多样性的典型宝库。当年约瑟夫洛克到达此地,发现这里丰富的植物资源后,竟感动得哭了出来。植物学家们认为,那么多种植物汇集在方圆几里之内,实属奇迹。
走在幽静的转山路上,时时会有多种草木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各类禽鸟从林间传出悦耳的啼鸣声,令整个气氛富有禅意,似乎在一棵古柏下坐上一阵,就能证悟胜义。这是一个令人信心倍增的地方,适合冥想或禅修,或者说,适合什么都不想。
转山走到半路时,看见很多被风蚀得几乎不见字迹的玛尼石,同行的老师说这些是达摩祖师的手笔,他于一千年前在石块上刻下《大藏经》,石块数量多不胜数。但在各个历史时期中不断遗失,如今所剩不多了。
“如果以正常的速度来测算,一个人刻完《大藏经》最少需要十年。”
“但达摩祖师可不是每天只刻石头呀。”同行的老师说,他用这些话暗示我们,自己谈论的不是一种功绩,而是一种神迹,神迹是超越逻辑的,我们理解的逻辑。
在随处放置的玛尼石堆中,有个天然小石洞,入口处已被磨得光滑油亮了。据说穿过此洞便可减除罪业,我把头伸进洞口,蠕动一会后顺利穿过洞口了。
这种圣洞我见过不少,其中印象深刻的是雨崩神瀑边的莲师修行洞里,有个非常幽邃的石洞,人们穿过此洞,据说是为了预习中阴的恐惧。罪孽深重者,不会顺利穿过洞口。有一年村里有个叔叔前往朝拜时,卡在洞口进退不得,最后他在洞中大声承诺,如果让他顺利通过的话,回乡后可以给各路神山祭献十头牦牛。之后扭动一会后果然顺利通过了,但回乡后他没有兑现承诺。两年后,他在某次车祸中不幸身亡,村人把他的这个遭遇,归咎于他对山神的食言。
转了一半达摩山后,同行的尼玛在路边捡到一部手机了,他捡起后打算拿给寺里的僧人,请他们归还给失主。走了一会后,有个本地的阿姨逆向走来,低着头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阿姨在找个什么呢?”尼玛问道。
“怎么可能是在找狗呢。”阿姨答道。他两的方言差异,致使没法顺利交流。
“这是不是您的手机。”尼玛拿出手机在她面前晃了一下,阿姨感激地接了过去。
“阿姨是哪里的?“
“我是来转经的,弟弟在这里出家,我在他这边住了半年了。“
这种答非所问的对话,充满禅意,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
如果我足够幸运,是否可以在一个阿姨的对话中实现顿悟呢?
从塔城到茨中
猴子的信任
五月十一日,是阴天,下着小雨,本就湿润的塔城更加潮湿了,站在田间都害怕自己会生根发芽。成群的树鹨在山居窗外的枝丛中啁啾不止,晨风中弥漫着各类花草的清香,在这种环境里,鸟语花香不再是形容词,是陈述语。
走在松赞香格里拉环线上,很多日趋空洞的形容词句会丰满起来,找回原有的内涵,比如鸟语花香、山清水秀,比如“新晴原野旷,极目无纷垢”“屋中春鸠鸣,树边杏花白”“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唐诗宋词或弦子锅庄,亦或一切与山川大地、田园山居、村庄河流有关的美好描述,都可以在旅途中找到现实根基,没有一首田园诗词,会在这种环境中死去。
我们的巴士驶出细雨中的村庄,前往位于深林的滇金丝猴国家公园。随着气温逐渐下降,到达景区管理站时,我们个个打着冷颤,活像一群可怜的猴子。而要看到真正的猴子,还得往上走完好几里。管理站的工作人员站在我们背后,扫兴地说道:“到了上面还不一定能看到金丝猴呢,有时它们躲在山头不会下来。”景区的游览车把我们载到某个溪谷边,我们沿着一条林间小路往上走,森林越来越茂密,外面的细雨被错综交叉的枝叶重新组织后,变成一场更大的雨下个不停。一路上,遇到游客们三两成群有气无力地走着下来,有些欢呼雀跃,主动说起面见猴子的喜悦;有些却显得闷闷不乐,或许是被噼里啪啦下个没完的雨水惹恼了。
终于来到林沟边的台地上,三十几号人挤在一起盯着沟对面的树林看着,忽然有个大姑娘说道:“看见啦,看见啦,在最上面那棵树上。”
“看见什么啦?”同行的小伙子问。
“当然是猴子呀。”
一旁的管理人员把指头放在嘴唇上,压低声音提醒道:“不能叫的,滇金丝猴的耳膜特别薄,受不了人的声音,会跑掉的。”
我眼睛近视加散光,没有看见躲在枝丛间的金丝猴。老是盯着一片树丛看,感觉很没趣。就开始看旁边的游客群。
等我观察完毕挤在一起的游客后,才发现对面的林地上,已经聚集了10 多只滇金丝猴,它们一边相互挠痒,一边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吃着,有时又把脸转向我们,看得我都有点不自在。一个身穿迷彩服的男人正走在它们中间,向地上撒着什么。原来,为了让游客近距离看见猴子,他会走到对面食诱它们聚到一块。但一群金丝猴来到这么近的距离时,我反倒不觉新奇了。它们应该继续神出鬼没的,这样,目睹它们的人才会有成就感。
这些金丝猴在白马雪山广阔的原始森林里南北来回迁徙,最南端的生活区域是我老家羊拉萨荣村和那仁村一带,我们小时候经常能在村子上方的森林里看见它们,但只会维持几秒,它们会在树枝间前行,流水般消失在眼前,去往另一座山坡。白马雪山国家公园成立伊始,为了丰富公园的游览内容,工作人员花费很大的工夫,好几次把金丝猴从我老家赶往景区,但金丝猴每次都会原路返回。后来,工作人员使用一些引诱技巧,试图让它们多半时间都留在景区范围内,但效果甚微。金丝猴是濒危动物,我认为它数量增长或加快灭绝、生活在景区或是在毫无名气的边缘深林中,都不是人能控制或介入的。它们的任何决定和命运,都基于更深刻的生态信息。
在塔城的金丝猴国家公园里,我第一次发现不会怵人的金丝猴。感觉人类已经赢得了它们的信任,希望不会让它们失望。
参拜寿国寺
车窗外,尽是氤氲迷蒙的温带山河。烟云中的山岭,像一幅笔迹潦草的水墨画。中午时,我们抵达康普乡,在路边的饭馆吃过午饭后,向右驶向一座山坡,去拜访坐落在山腰的扎西达吉林(寿国寺),这是一座噶玛噶举寺院,始建于公元1729 年,是滇西北噶举派十三大寺院之一,据说鼎盛时僧尼上万。寿国寺的独特之处在于,其寺院建筑融通了藏传佛教、汉传佛教、道教、儒教的建筑元素,嫁接无缝,相映成趣,是该区域多民族多文化和美共存的最好例证。
正殿门口的四大天王壁画,正在持续剥落,墙脚下到处都是泥屑,似乎大声说话都能加快它剥落的速度。里面还能看到很多老壁画和木刻,在灰暗的积垢下若隐若现,有种特别的魅力,这种魅力无法用技术和颜料兀然营造,只有时间才能完成。这些作品中,已经隐去了人的作为,像是从木头和土墙的内部自行浮现出来的。它们不断积累自己的说服力,古旧到一定程度时,信徒们将不再细究它们的真实来历,会被说成是“让炯“(天然的),我认为这是对艺术品最崇高的褒奖,在藏地,到处都有这种天然的东西。
在老殿的左边,人们完全按照老殿的样式仿建一个新的大殿,据说是为了封闭保护老殿里日渐脆弱的文物遗产,让信徒和游客只参拜新的大殿。看样式几乎一摸一样,但新的大殿过于崭新,自然没有老殿的古雅气质。
大殿门前的庭院里,几名老人手里捻着佛珠,绕着寺院转经,转累了就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聊天。他们在僧舍里做饭烧茶,甚至在寺院里住上半月,完成一定数量的转经任务,等到盘缠将尽、双脚酸疼时,便把成果装进心底回到家里。院外的坡地上,正在兴建一座新的房子。几台搅拌机同时轰鸣起来,声音盖过诵经或聊天的声音。我们在这种噪杂中离开了寿国寺,回到原来的路上继续前行。已抵近澜沧江了,在幽深的峡谷中逆水而上,两岸的民居和作物开始发生变化,氤氲逐渐散开了,山水变得清丽起来,更明朗的高原从这里起才算开始。
在茨中参与弥撒
在茨中时,我老是想起一个特不正经的段子来:说很久以前,释迦牟尼和耶稣一起玩个小游戏,谁输了对方就会打指头,起初总是释迦牟尼输,被耶稣打得满头肿块。释迦牟尼第一次赢下游戏,正抬起手指要打耶稣时,耶稣说自己尿急,等如厕回来再打不迟,说完就出去了,从此再没回来。释迦牟尼只好抬着指头一直等他回来。这是一则为了博人一笑,凭空捏造的恶搞段子,但把两种宗教的创立者放在这样一个单纯的环境后,营造出一种轻松和乐的氛围来,像在讲述两个乡村哥们的日常,挺有意思的。假设这则恶搞段子确有其事,我相信只可能发生在茨中。茨中村有80 多户,有藏族、纳西族、汉族,因多民族多宗教和美共存而被人熟知。坐落在村庄右面的天主教堂,融汇了多种民族的经典元素,成为举世罕见的教堂建筑。教堂周边,种着法国传教士带来的稀有葡萄品种玫瑰密,由其酿制的葡萄酒,深受红酒爱好者的喜爱。据说这个葡萄品种在法国已经绝迹,现在又被引种回去,经历了一次属于葡萄的转世轮回。
五月十二日,茨中村一早就在下雨。村子周边的山野隐匿在浓厚的山雾中,只看见村庄下方的江水,涨得令人不安。几个村民来到松赞茨中山居上方的白塔前煨桑祈福,青色的香雾弥漫在村头巷尾。鸟语和花香是全线山居的标配,已经让我疲于记述了。
当天是礼拜日,也是基督教复活期第四主日,松赞山居的管家对我说,今天村里所有的基督徒都会去教堂做弥撒,可以前去参观。
人们打着雨伞,三两结伴穿过村路和田埂聚集到教堂里,开始了当天的活动。佛教徒们烧完早香后,像平常一样去干活。有些烧香回来的人和前往教堂的人在路上遇到时,打着雨伞聊好长时间才分开。去做弥撒的人,也没有像参加会议一般急匆匆走向教堂,他们一路和人攀谈,甚至坐在路边的铺子里东拉西扯,才又顶着细雨走往教堂。教堂做弥撒的时间并没规定,信徒可以按着自己的方便来。
教堂里,已经聚集了一百多号人,还有更多的人正在进来。我坐在一个靠后的位置,旁边是一位奶奶和一个小伙子,奶奶已经80 多岁了,但皮肤仍然很白皙、紧致,看她的侧脸,我甚至可以猜想出她冰肌玉骨的青年时代。
教堂里多半是中老年人,大家都穿着藏装、抱着自己的孙辈坐在条凳上,一面小声聊着天,一面在年轻神父的指导下,练唱圣歌《救主耶稣已经复活》,神父唱完一句后,底下的老年们参差不齐地跟着哼唱,如此重复几遍后,神父显得有些焦急,用藏语向着老年们笑言道:“您们都是锅庄和弦子的高手,都知道该怎样学好一首曲子嘛。我们加把劲,学完这首还有很多呢。”老年们收拾一下嗓子,终于唱齐一次了,希望的光芒又出现在年轻神父的眉头上,他让人们翻到另一页继续练唱新的圣歌,很多人捧着一本叫做《禧年之声》的词谱本,哗啦啦翻动着。有个小孩尖声哭闹起来,任凭大人怎样抚慰,都没有收住哭声的意思,哭声一度盖过年轻神父柔弱的声音。小孩的奶奶只好抱着小孩,走出教堂消失在外面的细雨中。
年轻神父是本地人,来自茨中旁边的茨菇村,个头高挑,体格瘦削,轮廓硬朗的面庞上,一双眼睛炯炯闪光。听说他当兵退役回来后,又去一个地方系统学习了基督教知识,成为这里的第一个本地神父。
老神父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是上级教会直接下派的,是个健壮的中年男人。在教堂上,有些人带着自己的婴孩找老神父受洗,洗礼在本地藏语中叫“取名”,非常藏式的理解。因为基督徒找神父为孩子取名,村里有很多叫玛利亚、露西亚、玛达纳、嘎达纳的人,乍一听,还以为是黄发碧眼的奇特人种,实际上都是一些平实的康巴男女。
我和旁边的人聊了一会后,才发现神父、受洗、教堂、弥撒等多半基督教词汇已经本土化了,甚至圣歌和《圣经》都有藏文版的。这些都是早期传教士们的功劳,他们大都是一些博物学家,不仅自学藏文翻译基督教经典,还对传教区的自然地理、植物花卉做了大量记录,在德钦县图书馆里,还能看见很多传教士们手写的藏文资料。
“这些传教士真是太厉害了。”我低声对坐在一旁的小伙子说。
“这有什么嘛,当时又没微信,他们只能搞这些了。”
“……”
教堂门口,34 岁的西绕卓玛放着两个大竹篓,出售自己亲手做的饵块和糍粑。
“卖得好吗?”我问。
“礼拜日还可以的呢。我和同村另一个姑娘合作的,已经做了五年,她在里面做弥撒,是基督教徒。”
“你不是吗?”
“我是佛教徒。”
“你们会在生活中讨论宗教吗?”
“会的。”
“不会发生什么争执吧?”我问得很阴险。
“不会的啊。所有宗教都是一样的,只是叫我们做好事而已嘛,干嘛要争执。”她说得朴素,却很坚定。
西绕卓玛介绍说,在村里嫁娶时,一般得改信上门家庭信仰的宗教,但不是非得这样不可,比如有些家庭里,有两种以上不同信仰的成员。她们对教义上的一些差异,没有狂热到六亲不认的地步。
这些是茨中独有的经验,是在几百年的沧桑岁月中摸索而得的。当第一个传教士翻越崇山峻岭,来到这座平凡的峡谷村落时,这里并没有像现在一样和美,为了争取共存,教派之间有过令人发指的争斗,但都已经过去了,并将永远地过去。
恶龙与七兄弟
茨中村当然也有自己的神山,但不是一座山,共有七座,合称为“七兄弟神山”,背后还有个充满奇幻的传说。那是在巨龙、野人、蟒蛇、鬼魅肆行的时代,人在大地上并不显赫,在众魔的爪牙和利齿下艰难求生。
茨中村周边的山岭中,常有一条恶龙出动,但凡在山间走动的生灵,都会被它残害。
人们活在恶龙的气息中,恐惧像雾霭一般笼罩在四周。
熬过很多世代后,村庄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英雄。
那是在一个普通家庭,七个健康的兄弟长大成人了,他们个个健壮如牛,勇猛无畏。他们第一次在村里养起一头牛,并勇敢地赶到山里牧养着,村民对恶龙的恐惧,也在七兄弟的气势下有所缓和了。
过了一段时间后,七兄弟的牛果然躲不过恶龙的侵袭,有一天,七兄弟看见牛的脚上滴着鲜血。
七兄弟知道自己的牛被恶龙侵袭后,先想了一个办法。他们在牛的双角和腿上,安装了含有剧毒的精铁,第二天又把牛赶往恶龙出没的地带。到了晚上,牛果然毫发无损地回到家里,脚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七兄弟认定恶龙已经中计了,可能已经死在山里。他们带上弓箭等武器,开始去山里寻找恶龙的死尸。他们在山间的湖泊边看见恶龙了,它一动不动蜷缩在湖边,看上去已经完全死去。七兄弟举起手里的武器欢呼着,声音在山间回荡,一直传到山谷间的村庄里。
突然,恶龙醒了过来,随着一声怒吼,它在空中翻腾着,瘆人的鳞甲在阳光下闪着光。等恶龙向着七兄弟腾跃而来时,他们拿起手里的刀剑,决意与其死战到底。但没过不久,七兄弟在恶龙的爪牙下变为七架骨骸,他们被龙残杀了。
村庄继续活在恶龙的阴影中,但七兄弟为村庄带来了勇气。后来,七兄弟的英灵寄附在茨中周边的七座山里,成为护佑茨中后世子民的神山。
“那恶龙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对村里的老大哥问道。
“这个我哪知道嘛,可能是病死的吧。“
听到这个故事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的长篇小说《被掩埋的巨人》,其中令人着迷的奇幻语境,与茨中村关于七兄弟与恶龙的传说何其相似。
走在松赞香格里拉环线或是滇藏线上时,如果我们有兴趣,就能听到很多令人着迷的传说故事,这些传说,其实都可以成为艺术创作的珍贵素材。
在我看来,这些故事和传说,和一路上的奇花异草、青山绿水一样,都是旅程中最珍贵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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