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晓风教授的知识分子书写
◆ 龙永琼
转型期之后社会经济发生了重大变化,商业化的浮躁气息愈渐浸染到了高校这座象牙塔之中。身处于象牙塔之内的各等高校教师及众多研究人员也必然面临着诸多的选择与困境。而这,也许正是晓风创作最值得关注的意义:身为大学著名古典文学学者的他,谙熟大学日常生活。他以 “大学生活三部曲”(《弦歌》、《儒风》和《静水》)细腻地展露当下大学教师生活,既真实地揭示出了当下知识分子在生存、精神多方面的焦虑与困境,也表现出对他们在困境中“突围”美好期待。
一 “困境”下的百态世相
“现实主义”是晓风创作的主导倾向,这种倾向体现在他对“琐屑日常”的细腻刻画上。“我们拥有世界,但这个世界原来就是复杂得千言万语都说不清的日常身边琐事。”晓风在处理高校知识分子这一题材时并没有从大处着手,没有过多地借助时代的大背景,讲时代甚至是像钱钟书的《围城》一样把哲理贯穿其中,而是切实地以“具象”的方式深入个人生活的内部,借助对日常生活书写的这一新的叙事空间,把人物生活上的焦虑、精神上的挣扎剖析出来。因此在这三部小说集中,我们可以看到《开局》里一个初进高校入职的博士的窘态;《换岗》、《职称》中两位副教授为求升职的曲折挣扎;也看到《第三种人》中女博士们的另类尴尬与苦恼……晓风用了现实主义的绵密笔法把当今大学里的种种状态层层展现出来。首先,作品展示了光环褪去、正在严重“世俗化”的高校生活真实世相。中国有源远流长的知识分子传统,在传统的理解里,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是正义的化身,是民众的导师,是社会的启蒙者”。长时间以来知识分子是“士精神”重要象征与传播载体。时至今日,大多数人对高校的印象应该是充满敬畏的,它象征着知识的殿堂,而身处于这座殿堂之中的知识分子更是成为了“知识”、“素质”、“品行”的最高代言人,无一不是戴着“博士”、“教授”、“学者”的光环。但是对于知识分子来说,鲁迅口中“重压除去的时候,不是死,就是生”的大时代早已远去,新世纪的知识分子们早已从战火、民族大义中撤离。由此,把知识分子当作普通社会人,描写他们平常化的生活状态,才是这个时代高校知识分子题材的应有之义。
极富日常性的细枝末节贯穿于晓风的创作中。在作品中,晓风似乎是要把戴在知识分子头上的光环卸下,展现在我们眼前的知识分子们不再是端着架子地高高在上,而是与普罗大众无异地充满窘态与烦恼的日常,他们也一样需要吃用住穿,一样爱面子,遇事也一样会手足无措。
《开局》一篇用几个生活细节写出了主角金博士日常生活中无法规避的窘态。初出茅庐的金博士生活拮据而处处节省,在和其他同事聚餐时因不好意思不抢着买单却也不想自己买单,所以只能口里嚷嚷着,掏钱速度却总比别人慢半拍,“抖抖索索地才从内衣口袋摸出钱包来”,而此时别人早已从服务员手里接过找的零钱了;他也有着知识分子“爱面子”而有敏感自尊的特点,为了在店家面前体现出一副“吃车厘子”行家的虚荣,反而在同事面前“失了自尊”,不禁浮想联翩,作者把他自觉“出乖露丑”的世俗心态刻画得淋漓尽致。《发票》中的刘子仁教授则是在课题冲账上遇到了困境,他深受发票问题困扰,只能不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随着大流而剑走偏锋,不顾教授的“身份”,武装一番与票贩子接头而搞到假发票,也不顾脸面一再求当商场负责人的老乡为自己的发票盖章,大有被“逼良为娼”的愤慨。《学历》中的许志坚是个资深的教授及博士生导师却深陷“妾身未分明”的矛盾中,一方面觉得作为博导去读博士是个笑话,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硕士帽比别人的博士帽“矮了一大截”,于是,读还是不读的问题像“生存还是毁灭”的命题一样整整困扰许志坚六年之久,作者把他爱面子而导致左右为难的“凡人”心态生动刻画。《第三种人》的故事则关注到了博士们的人生大事上,“第三种人”是东海大学中优秀女博士们的“雅号”,但这批过于优秀的女博士们也有许多人生问题上的烦恼,比如在相亲上常常面临着“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晓风在三部作品中用细节刻画人物生活常态的例子随处可见,大至“婚姻亮红灯”等大事的抉择,小至出门遇到“碰瓷”后的茫然无助,晓风均以细腻的笔法娓娓道来,抓住了人物生活中最真实的一面。
晓风对校园生活现实进行的“世俗化”处理是对“象牙塔”、“理想国”等以往的“高校想象”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消解,但其笔下的“世俗”绝不是指向“庸俗”甚至是“低俗”,它更强调的是“高校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走向现世的一类倾向”。晓风把知识分子的光环卸下,却没有以外部视角来进行嘲讽,他始终能以内部切入,以当下和关怀为导向,尽力地刻写当下知识分子面临的日常困境并探寻着日常生活书写的合法性,试图为读者展现出象牙塔内部一个本真世界。
其次,作品揭示了象牙塔社会中的权术江湖。学者许纪霖在研究中国知识群体的人格特征时提到古代知识分子的“依附型人格”,并且提出“在知识分子中间弥漫着浓郁的人情世故庸俗气息关系学成为安身立命的处世秘方”。虽然许纪霖先生归纳的是古代知识分子的人格特征,但是放眼今日之社会,“人情”与“关系”的处世秘方从来就没有退出过历史的舞台,看似坚固的象牙塔恐怕也无法拒绝这般百试百灵的处世哲学。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话俗理却不俗,一个校园就仿似一个微型的复杂社会,晓风笔下的“东海大学”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也不乏“江湖”行迹。就像《学历》篇中的一个比喻,人物把学术界形容为一个“江湖”,各名博导则仿似各个门派的“掌门人”,各自为自己“门派”收纳羽翼,“若有不知死活的江湖人物前来叫板,新收的徒儿出马就能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换岗》中的沈健行更喟然叹之道:“有多少学者的行迹已接近江湖人物了呀!”
晓风的写作是理性的,然而晓风的理性和节制并未阻止他对“权术江湖”的探究。在他虚构的“东海大学”中,知识分子们讳莫如深的“人情关系网”与“钱权交易”也不乏影踪。
《开局》一篇讲的是初出茅庐的金渊明博士如何在高校中慢慢立稳脚跟,赢得一个好的人生“开局”,金博士不错的开局固然有赖于名校毕业生不俗的个人实力,但是我们一步步拆解金博士这个开局却也不难发现“人情关系”在他的开局路上起到了甚为重要的作用。导师在他读博期间“动用人脉关系”帮助他发表的论文成了投递简历的重要敲门砖;面试时表现不佳,却因为导师与校长有过私交而意外地获得了补录指标,顺利进入了高校并获得一个教职。试想面试倒数第二的金博士若是没有这一层“私交”,指标又怎么会轮到他占有呢?
《岗位》中的经济学教授沈健行在初入学术界时目睹众多学者与政界领导们“私相授受”,不禁对此大呼道:“学界也是江湖,真是切中时弊呀……岂止经济学界,其他学科领域不也都与江湖无异吗?”正如书中所言,一些学者不厌其烦地自吹自擂和江湖中卖狗皮膏药的下三滥角色有什么不同?部分讲究“门派”的学者对异己者不遗余力地加以围剿岂不是无异于江湖中的门派之争?
虽说象牙塔内部犹如一个小社会,学界人士不时也自嘲式地用“门派”之争等口吻来形容学术界,但象牙塔社会与政商两界相比,其内部的斗争也可算是“小巫见大巫”了。作为大学生活三部曲的收篇之作,《静水》中末篇《棋子》是所有作品中矛盾冲突最为激烈的。这篇作品突破了“东海大学”这一校园视域,引入了政商两界。在这两者的插足下,“江湖斗争”也愈发激烈。《棋子》中副校长朱玉鹤的经历最为残酷,他的命运就如同歌曲《棋子》中的一段歌词:“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却走进你安排的战局。我没有坚强的防备,也没有后路可以退。”朱玉鹤分管基建处,处理新校区征地事宜,与搬迁村的村委会主任王伟国交涉。把握着大权的朱玉鹤误以为自己掌握着事态发展的方向,处处为自己尽心办事的基建处处长是自己手下一枚忠心的“棋子”,却不料基建处处长洪明涛为了自己的利益与政途早有布局,不惜勾结“村官”,一步步设下了“桃色新闻”和“贿赂”双重圈套,让不配合合作的朱玉鹤获罪而身败名裂、锒铛入狱,真正成了别人控制下的“棋子”。
作品中的人物说道:“不要丢了学者尊严和文人本色,沾上太多的江湖味和江湖气,但要完全屏蔽江湖气,又谈何容易啊!”在象牙塔社会中沉浮的知识分子们难免会沾染上一些江湖气息,这也是在这个商业时代中无法规避的“生存之道”,如何在这沉浮的社会中成功地留有文人学者的一片“清白”之地才是知识分子们摆脱困境与焦虑的必经之路。
最后,作品对 “大学之道”进行了现实思考——“评职称”的困境。
在《弦歌》后记,晓风开首便摆出钱学森生前“忧心忡忡的惊世一问”——中国的大学里,为什么这些年产生不了学术大师?真正的学术大师究竟何时才能出现?对大学之道与大师之问的思索与追问恐怕也是推动晓风创作的一个重要因素。在作品中,晓风用鲜活的例子显现了他探索的欲望——文化转型期下的象牙塔能否成为商业汹涌大潮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大学之道是否可能?
在《职称》一篇中,副教授张有忌面临着有生以来最纠结的问题:到底申不申请教授的职称?与“大家都不愿意在教学上多劳”不同,张有忌一直把自己的精力投注在教学上,亲身践行着“大学始终以人才培养为中心”的信念。然而,“过不来科研关,教学再好也白搭”,这正是张有忌面临的困境。在新型的教师审核机制下,把精力更多放在教学上的张有忌难免在科研上稍稍落后,更何况他坚守着“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著半句空”的师嘱,这在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定律运用到高校管理方方面面的校园中,显得“迂腐”和格格不入。在小说最后,获得了“我最喜爱教师”奖项的张有忌肯定了自己“教书育人”的立身之本而不再为职称问题纠结。小说的结局是温润的,作者充分地肯定了张有忌的为人准则并卸下了他身上的精神重负。
然而,如细细探究人物身上的纠结与困境,我们不难发现,在张有忌身上真实地反映了当代高校知识分子的“焦虑”。张有忌之所以会有申报的纠结,并不是源于他自身的学术压力,实际上他认为在课堂上能充分实现自己的价值和人生意义,但是现实生活并没有轻易地放过他。在生活中,张有忌面临着“妻子、儿子、房子”的问题,没有教授的职称,收入不会提高,房子的问题也不会得到解决,比自己工资高的妻子也不会对自己有所改观,儿子也不会对自己的印象有所好转。于是,似乎成功申报教授的职称,房子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也会成为和妻子关系改善的重要契机和转折点。但是,为科研而忽视教学质量,为发表文章而走关系、不断制造学术泡沫,这又有违自身的治学态度和处世准则。这一两难便是“张有忌们”的困境与焦虑。
小说中人物的这一困境似乎导向了一个难以解决的悖论,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真要摒弃世俗和俗世看法,干坐冷板凳一心为学术或者甘愿为育人事业身为孺子牛,恐怕也只有具备过人的天赋和定力才能开创出属于自己一片自得其所的园地,然而芸芸众生大多为世事所扰,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又如何能安身立命?如违背自身精神底线投身茫茫江湖中,我们便不禁反问,偌大中国何处才能安放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科研与教学、事业与家庭的两难困境并非通过人物张有忌一人的价值选择便能有所依附;“大学之道”与“大师之问”的宏大命题也远非晓风的小说能轻易解答。也许晓风的创作没有着意于要求自己的小说能够“做些什么”的野心,而是把知识分子们的问题与困境摆出,尝试给同路人引发出一点对中国大学、对高校知识分子生存境遇的思考。
二 “困境”之中的“突围”
晓风笔下的知识分子们在困境中的“突围”首先体现在对“道”的坚守上。
《招生》一篇中作为高校招生办主任的李乃宙与富商大鳄正面交锋。故事中富商张年福与重点中学校长易鉴、省政府秘书处处长吴向前形成了“商学官”三维,是“深契时俗”、“无往不胜”的最佳结构。张年福为达到自己儿子获得进入东海大学的目的,不惜用“钱权交易”、“权色交易”等多种手段“威逼”李乃宙越界帮他儿子改成绩,进行违规操作,达不到目的便对李乃宙进行“封杀”,让其儿子失去了借读的机会。面对金钱、美色、儿子到名校借读机会等多重诱惑,李乃宙为了儿子的学业前途而有所动心,不惜多次与富商周旋,向校方请求增添自主招生名额,在富商儿子面试时向熟悉的面试官“打好招呼”,尽力帮富商儿子取得自主招生的资格。但最后当涉及底线问题时,作为东海大学招生办主任的李乃宙用实际行动捍卫了知识分子的尊严,在张继业最终成绩不达标时坚决不帮他改成绩。
在这一事件中,李乃宙面临着的两难困境其实很清晰,一是事关儿子前途的借读机会与妻子对自己的期待,另一方面则是自己身当知识分子的底线问题。可慰的是,在关键时刻李乃宙并没有丧失自己的“卫道意识”,虽然难以向妻子交代,他却从自己内心的困境中成功突围而出,肯定了自己的行为,并向富商张年福证明了很重要的一点:钱不是万能的,终究有些人、有些事,并不是钱能买通的!
晓风作品中高校知识分子们的“困境”形形色色,事无巨细,有触及法律底线的原则问题,也有花前月下的“桃色困境”。
兴许是深受古典文学气韵的熏陶,晓风笔下的众多不乏“才权”的文人们深陷“桃色困境”的苦恼。《学历》中身当院长的许志坚在赴沪读博期间结识了“师姐”高勤方,在亦“大师兄”亦“大哥”的暧昧关系中,从开始的只谈论学术到在许志坚高烧之际高勤方的赫然送香吻,年逾半百的许志坚差点在妻子的掌控外有了“情况”。《回归》中年届六十的薛鹏举不仅从大学校长的“官场”撤退,回归到生活本真当中,还是一次从“情场”的撤离。居于校长高位的薛鹏举遇上了才色双全的艺术学院教师李薇,两人本是“以歌会友”,却渐渐地发展为借此堂皇理由来约会,面对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薛鹏举在情热之际用“存天理灭人欲”来控制自己,不肯妥协的李薇最终成了薛鹏举的“红颜知己”,进行了长达九年的“精神恋爱”,卸任后的“回归”才发现原来发妻才是自己真正的“红颜”。《课题》中的体育系副教授田本纯带着本系的小美女田春芳外出调研,田春芳视田本纯为自己的偶像,这位热情的小粉丝甚至借着醉酒主动向田本纯“献身”。无独有偶,《换岗》中经济学系班主任沈健行也面临着才色兼具女学生的主动邀约……
三 晓风创作的意义和价值
晓风的“知识分子书写”天然地具有两重特性,一是“教授写小说”,二是“书写教授”。因而从意义层面上评价晓风的创作自然也就横亘着这双重价值。首先是“古典文学教授”的视角与情怀。
其次是在知识分子书写范式上的努力。
在同类题材创作具有普遍模式化的情况下,晓风在书写范式上的创新意义便凸显出来。最典型的,就是晓风的创作重心着眼于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把存在人物内心不可磨灭的良知与坚守展现出来,从而体现出一种在俗世生活中的“突围”姿态。
注释:①刘震云:《磨损与丧失》,《中篇小说选刊》1991年第2期。
②张婷婷:《溃败、缱绻、拯救——近20年来高校知识分子形象的审美考察》,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18页。
③鲁迅:《而已集·尘影题辞》,《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47页。
④张艳:《论新世纪小说中的高校知识分子形象书写》,山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3页。
⑤许纪霖:《大时代中的知识人》,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6页。
⑥晓风:《静水》,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7页。
⑦晓风:《弦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94页。
⑧晓风:《弦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94页。
⑨晓风:《静水》,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98页。
⑩晓风:《弦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94页。
暨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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