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父亲有份参与?”
“是的,夫人。他给我母亲当助手,做那……那个舞……”
“舞台布景吗?试着喘口气,多诺万,真的,不用着急。我相信你能赶上广场上的其他人。”
斯坦哈特老师坐在她办公桌的最边缘,正用一枚发夹剔去她手指甲缝里的地铁污垢。
“嗨,安妮特·伯纳姆告诉我,她上周末去看了那演出,和她的母亲还有年幼的弟弟一起。很是喜欢。她说,你的父亲也操作木偶——还有你,对吧?”
“哦,是的,夫人。”
“别叫我夫人,多诺万,我们这儿不是南方。你们小孩子从电视上学来的一套。”
“是,斯——”多诺万开口道,可他在格林威治村出生长大,既不知道什么是南方,对电视也无多少概念,因为他不被准许看电视。他是从他母亲——她的父亲是英国人——那儿得来这个奇怪的想法,认为“夫人”是一种浪漫的英国人的称呼方式,适用于你特别仰慕的女士。
“总之,挺好的。”斯坦哈特老师说,然后望着远处的门,直至男孩不再费劲地想喊出她的名字,合上他淌着口水的大嘴巴,“好吧,要我说,这项娱乐活动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而言实属难得。倘若是我,我会把这个当作素材。利用已有的素材,永远是最好的办法。”
“什么,夫人?”
“我相信全班同学会有兴趣听你的故事。你可以带一个木偶来。”
“可——”
“有什么问题,多诺万?”
斯坦哈特老师把穿了玛丽珍鞋的一只脚搁到另一只上,重新整了整格子呢长裙。她直视着那张苍白但不算难看的脸:长鼻子,明亮的绿眼睛;丰满、近乎女性化的嘴唇;浓密的黑发,剪出两块略显滑稽的刘海,分盖在他狭窄的面部两侧。这个男孩确实多少有望会长成罗伯特·泰勒那一型——对一个孩子而言,颧骨够秀气的,只可惜他全身上下透着这种优柔寡断的性格,一点不会拿主意。
“我已经——取——取了报上的图片。我准备讲——”多诺万露出恳求的表情,望着他的老师。
“喘口气,多诺万。我不是在审问你。你每次都那么惊慌。”
“那座博物馆,在北面。他们一直在造的那个。他们刚动——动工。”
“叫古根什么的那个吗?”
多诺万点点头。
“哦,好吧,没问题,那个很好。”斯坦哈特老师说,她对这孩子感到诧异,她知道“古”和“斯”这两个音对他来说格外难发。她重新弄起她的指甲。能即刻敏锐地感应到人们已懒得再理他的多诺万,拾起他的书包,出门往苏利万街走去,来到华盛顿广场。
在秋日艳阳的照耀下,广场上的那座拱门看上去比以往更似它的罗马先祖。男孩发现当他踩在那些落叶上时,树叶发出一阵悦耳的嘎吱声,喷水池里有个疯疯癫癫的人在谈论基督,另一个人站在一张长椅上,颂歌大麻。切不可让他的母亲知道他的课堂作业。他在第五大道上对自己郑重发誓,然后尽可能放慢脚步,走回他家所在的小巷。到了那排迷人的小屋前,他停下,紧紧抓着一根仿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路灯柱。
“多诺万?你怎么回事,疯了吗?赶紧进来!”
欧文·肯德尔踏出他们住的蓝色小房子,杵在马路中间。他把一撮烟叶塞进烟斗里压实,打量他的独生子。
“进去吧。松开那玩意儿。”
男孩站着不动。最近他注意到他父亲讲出的“怎么”像“咋么”,话音里太多口水,他说的每句话都出自另一个时代。
“你打算当谁呀?吉恩·凯利吗?”
更糗的是衣服:黄色和棕色搭配的大方格三件套西装,利用剪裁制造出高个头的假象,扣子的间距很宽,裤管自膝盖以下呈夸张的喇叭形。在隔壁那栋小屋里,多諾万能看见克莱顿小姐穿着她优雅的黑红两色和服式晨衣,站在窗口,怀抱着她的马尔济斯犬巴勃罗。她先审视这位父亲,然后是这个儿子,朝儿子投去温厚、同情的一眼。他大可以径直从欧文身旁走过,去克莱顿小姐家,一边喝从气泡水机里出来的饮料,一边听她的波普爵士乐唱片,或偷偷瞅一眼她浴室里的裸体画,或把一个豆子袋扔往不同的方向,让巴勃罗用它不会伤人的嘴去抓咬。但出于孝道,这样的串门必须有节制。“四间卧室,对吗?”假如多诺万碰巧去了一个有钱朋友住的公寓,波莉会这么问。“啊,我能看出你在那儿待得很开心。自然。我知道我肯定也会。大概压根儿不想回家来吧。”或是:“气泡水机!啊,有闲钱指的就是那个意思,我猜——不用养家糊口,钱全花在自己身上。话说回来,那水是嘶嘶冒着诱人的气泡吗?”这样的对话,刺耳极了,总让多诺万有一种无来由的内疚感,由于源头不明而更教人不知所措。
这时波莉出来了,在秋日的寒意中仍光着脚。多诺万挥挥手;他的母亲用动作表示她无法挥手。她的左手握着一条长长的、连在一根木棍上的绿色天鹅绒带,把手举得很高,以免带子拖到地上,她的右手捏着三根彩色羽毛,每根长一英尺。在朝他奔来时,天鹅绒带像一位中世纪公主的旗号般飘扬起来,她绷着脚尖,把若换作是另一名女子的简单的“跑步”动作变得像一连串飞驰的普利耶蹲。
“我正需要你帮忙,宝贝——森林整个从板子上掉下来了。这回得用点比胶水更牢固的东西——图钉也许可以——还要用些真正的常绿植物做一套完整、崭新的蕨叶丛——星期二的演出要弄得漂漂亮亮的,这个至关紧要。噢,埃莉诺·格鲁格尔一放学就过来,把事情全和我讲了,我觉得对我们的演出来说,这次是个绝佳的机会,简直太棒了。我等不及想跟你讨论这件事——你怎么磨蹭了那么久才到家?我不得不听格鲁格尔喋喋不休地讲她祖母身上刺的图案,讲了半小时——那个是她准备拿去展示——或讲述的——你能相信吗——讲她自己的祖母。”波莉打了个哆嗦,指着她自己娇嫩的手腕内侧的一处部位:“一个多么振奋人心的主题啊!哎,可话说回来,我们大家不早就知道这个世界充满恐怖吗?我们当真需要成天听这样的事吗?那孩子没有一点浪漫的细胞,完全不了解讲故事的魅力所在。我和你赌一块钱,她早已穿上束身衣。”
波莉的嘴贴在他耳旁,把这席话一股脑儿灌进他的耳朵。她捏了捏他的手;他也捏了捏她的。她完美无缺——一位仅向他宣誓效忠的精灵公主。然而有时,他希望她能明白,他们的关系坚如磐石,不像她看似想象的那么容易破裂——这辈子,无论他见过多少四居室的公寓或气泡水机,他都决不会背弃她。还有谁能让他同意穿着一套长袖内衣内裤、一件睡袍,戴一顶耷拉着、上面有个铃铛的帽子出现在他的同学面前?有什么比放下他的自尊心更能充分地表达一位骑士对公主的忠诚?
可翌日早晨,斯坦哈特老师又宣布了一件事:小朋友要两两合作,促进培养折中、共同承担责任和团队协作的精神,这些精神是眼下这样的艰难时期格外缺乏的。她用略带心痛的眼神透过远处的窗户向外凝望。如此一来,将有一所不起眼的公立学校,在格林威治村,以它自己的微薄之力,担当起这个世界的灯塔。过了几分钟多诺万才意识到这条新指示在最后关头救了他,他甚至不曾敢有这样的奢望。“我和你!”一个名叫唐娜·福特的孩子抓着另一个名叫卡拉·伍德贝克的孩子的手喊道,伍德贝克开心地红着脸回道:“好呀,我们俩!”不一会儿,教室里类似的喊声此起彼伏,你邀我应,围绕着多诺万,像给他吃了一连串闭门羹,最后只好试图吸引瓦尔特·乌布利希的注意,可他发现连瓦尔特·乌布利希也避着他,明显想坚持争取更好的选择。
“我的部分用意,”斯坦哈特老师说,她反常的颤抖的话音令全班安静下来,“是我们并非总能有机会选择我们的合作对象。”昨天,斯坦哈特老师待在她祖父母位于布鲁克林高地的家,看着坦克跨过苏伊士运河。“请排好队,我来点名。”
小朋友将按名字的字母顺序结对子,仿佛班上没有三分之一的非白人学生,瓦尔特·乌布利希没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占去他的半张脸。又一阵慌乱紧张的声音响起,斯坦哈特老师当作没听见;两列队伍排好;下课铃响。在走廊里,卡桑德拉·肯特与多诺万·肯德尔保持一致的步调;他们就这样出了学校,来到苏利万街,既没牵手也没讲话,但显然走在一起。他又一次穿过华盛顿广场公园,虽然他天天如此,但因为卡西·肯特的存在而有所不同:树叶不仅发出清脆的嘎吱声,而且一片金黄,喷泉喷出绚丽的水柱,一遍又一遍,传送着喜悦。她紧实的辫子间露出宽阔的颅骨缝隙,不管那里面闪着光的是什么,总让人嗅到在某一胜地度假的气息。
“我们做你的选题吧,”卡西说,“那座博物馆。既然你已经全想好了。”
“哦,好,可以。”
“古——古——古根汉姆。”她学他说话的方式,但不知何故并不让人觉得有恶意,“嗨,它的外形将像一个冰激凌,我们知道。”
“一座精神——神——的殿堂,高一百十英尺。”男孩说,这时他们来到拱门下,“这个,你觉得有多高——”
“七十七。所以矮百分之三十。”卡西毫不犹豫地说,“我是数学通。想玩一盘吗?”
他们向左走,在有一棵桑树遮阴的两张石头长椅上坐下,面前摆的,是多诺万生来从未玩过的一种棋。卡西从她的单肩书包里掏出一个破网兜,把一小摞棋子倒在水泥桌上。多诺万努力专心地听她讲解。他们周围,肯德尔一家通常走远路绕过这个公园、想要避开的那些人聚拢来。他们中有一人光着膀子,穿了一件带羊毛衬里的夹克,两只鞋上都紧紧缠着旧报纸。另一人仅剩几颗牙,戴了一顶破损的塑料面罩,防止冬日的太阳照到他的眼睛。他似乎认识卡西。
“喂,小子——准备好了吗?”戴面罩的那个人问多诺万。他在两个小孩旁边跪下,把他僵硬的手肘支在桌上。“这个姑娘要给你上一课了。”
多诺万打算认真观察卡西走的每一步棋,指望能明白这棋的原理,以此为基础,在他自己糊涂的头脑中重建这套原理。可当她果决地在水泥桌上挪动她的棋子,只着眼于它们的战略用途时,对多诺万来说,这些棋子是高貴的国王和王后,那些车,依其形状是他们住的城堡;这儿有他们信任的顾问,那儿是在城堡围墙外列队等候的兵卒——不管卡西费多少口舌解释严格的规则,指定每个棋子该怎么走,都无法阻止男孩本能地依照地位或关系来排布他的棋子。
“那样走,一步也赢不了。”卡西一边说,一边吃掉多诺万的王后,这个王后草率地踏出她的寝宫,去抚摸一匹心爱的白骏马,“那样走,一开局就输了。”
他们才刚走了几步,她已把他的国王围困住,此时,她换成蹲坐的姿势,一边笑一边拍手。
“多诺万·肯德尔,”她欢呼道,用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胸骨,“你无路可走了。”
“可这个卡西,甭管她是谁,就不能学习一下台词吗?”波莉想知道。她正傻乎乎地用牙齿叼着一管胶水。她的儿子递上纸做的奶奶的蕾丝帽和硬纸板做的狼的脸,两个将粘在一起,这活儿几乎每周都要重做一遍。“我的意思是,多一双手,我们肯定应付得来。”
“但最终只能两个小朋友一同上去。就我和她。老师这么说。”
“哦,好吧,可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要——”
“她不是白人姑娘。”多诺万说,虽然不大知道原因,但这么一来,调停奏效;为了不自相矛盾,现在,波莉没办法批评这项作业的不是。每个只要认识波莉·肯德尔的人都知道她重视种族融合的观念,近乎和她珍视讲故事的力量或小孩的天真无邪一样。很久以前——在一次就当时而言难得的下城之行中——她亲身卷入种族融合的大戏,其形式是一群浩浩荡荡、慷慨激昂的人穿过华盛顿广场,向耶德逊纪念教堂拥去。天性是“生命不息、探求不止”的她,加入这群人的队伍。几分钟后,发现自己在与讲台相隔三排长椅的地方,听年轻的小马丁·路德·金牧师演讲。一段可在早晨喝咖啡时及家长与老师面谈时生动讲述的往事。“他的眼睛呀!我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是清澈如水。清澈如水。我看得出那双眼睛直盯着我:这个来自布莱顿海滩区的、古里古怪、一无是处的十六岁白人女孩。我的意思是,自然我很显眼。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对此我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无论他叫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办!什么事我都愿意!”可惜不巧,金牧师没叫波莉这位青少年干任何事,她实际参与民权运动的经历止于那次布道,留下的仅是一点残余的热情。
“为什么住在哈莱姆区的小孩竟不能有同等机会听一听我们的故事呢?”两天后她问卡西,那孩子正拉了一把藤椅到一张圆桌旁,桌上铺着一块带流苏的吉卜赛风格的桌布,只差一个水晶球。“讲故事给人听是一种表达爱的方式。难道他们不应得到爱吗?”
“我爱每个人!”卡西愉快地说,接过递给她的棍子面包。“不过,如果遭到攻击,我会防守。你下棋吗,肯德尔先生?”
“我?”欧文放下手中的报纸。“不。我不下棋。”
“我下棋。”
“是吗?”波莉停止搅拌她的意大利面酱,用人类学家的目光,又打量了卡西·肯特一眼。喷水池旁有扎着辫子、跳绳和唱歌的女孩,而另一头、西门入口处,则有邋遢的老头俯在石桌上,但这两拨人在她心目中素来毫无交集。“你说的是在学校吗?”
“有时在公园。不分时间和地点。而且,我棋艺不错。”
“我相信一定是!”
“我轻易赢了多诺万。”
“卡西,你知道吗,多诺万从不带他的任何朋友来家里见见他可怜的爹娘,”波莉一边说,一边把双手插在纤细的腰上,搜肠刮肚她掌握的少数口音,“所以我真高兴他决定带你来家见见我们。”
“我本打算展示和讲述我的象棋……但仔细想想,那个没多少可展示的。”
“当然,我们的演出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进行。”波莉慢悠悠地讲。聊天内容又转回正轨,无法脱身的多诺万,竭力转移话题。
“可那个不——不可能仅在几天内教人学会演那东西。木偶戏是一门名副其实的技艺。”他说,用波莉的原话回应波莉,这样做似乎平复了她的情绪,她不再咬着勺子,把它放回锅里。
“嗯,确实如此。它是一门技藝。不是每个人都能一学即会。”
“开战了,”欧文大声说道,用手指指着报纸的头版,“应当有人展示和讲述一下那个。”
卡西审视那张照片:“这些人,那里有你们的家人?”
“呣?”波莉背朝他们大家说,“哦,没有,不是我的家人。欧文的。理论上的。我的意思是,他并无任何亲戚或什么人在那儿。”
“理论上的?”
门卡在老地方,没有啪的一声关上;波莉未被吓得缩一下。波莉、卡西和多诺万听着欧文走出小屋——那些日子小巷里静得出奇——在外墙上划燃一根火柴。波莉若无其事地继续搅拌她的酱汁。
“当然,总而言之,”她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说,“我们都是一家人。”
“这个是比例模型。”卡西一边说,一边在全班同学面前举起一个用硬纸板做的圆环状、倒金字形塔,多诺万念出一张纸上写的比例尺,接着卡西报了建筑师的名字,多诺万不知怎的清楚无误地讲出了“喷射水泥砂浆”这一短语,整个演讲顺利完成。但课后,在走廊里,他们没有直接互相祝贺一番,倒是卡西宣布,她打算尽快去看波莉·肯德尔木偶剧团的演出。
“可——要花两块钱。”
“我不是住在救济院——我们拿得出两块钱!”
“那个是演给小孩子看的。”多诺万试图换个理由,内心惶恐万分,他的一个隐忧得到证实——条条大路转回到他母亲身上,“你超龄了。而且是在星——星——星期天。你要上教堂,不是吗?”
“我会来看的。”
“不是两块钱,我骗你的。”多诺万说,脸变得通红。去年一整年,他每个星期六把手伸进匹诺曹的里面,他已无法消除一种深切的认同感。“你真想知道的话,票价只需半块——半块——”
当他结巴时,大多数成年人会一直盯着他的脸,慈祥地微笑,直至他把那个词,不管到底是什么,完整地讲出来。卡西和所有小孩一样,只会一个劲儿地说:“什么?什么?什么?”发出不耐烦的怨声。她走在前面。当他追上她时,她冲他发火:“老兄啊老兄,你能别再跟着我吗?”
“好的。”多诺万怯怯地说,但可能又是一句谎话。一个名叫科里·华莱士的男子曾向肯德尔夫妇保证,他们儿子的毛病可以很容易地“治愈”,但他似乎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医生——他的墙上没有挂证书,他的诊所挨着运河街上的一家中餐馆。但波莉仍“相信他的诚意”。
“多诺万·肯德尔,”卡西说,叹了口气,像某人的母亲似的双手叉腰,“我被你烦死了。想看我的奶子吗?”
他们离他们的教室咫尺之遥;这件事似乎没有实现的希望。可在楼梯井的转角,卡西让自己靠着一堵墙,把她的无袖连衣裙拉到一侧。多诺万默默地注视着一个乳房,与他自己的无异,只是乳头稍大一些,表皮是可爱的深棕色。他把自己的手掌平按在这个平坦的乳房上。他们就这么站在那儿,直至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倘若我是卖身的,”卡西低语道,同时把衣服拉好,一脸严肃的表情,“那个至少得十块钱。”说完,他们朝出口走去,分别,没再讲一句话。
事情没完。一天早晨,在进学校前,多诺万扑向她,收获了一个良久、纯洁、美妙的吻:两张合拢的嘴紧贴在一起,卡西使劲地前后晃动脑袋,她大概是看了电影里的人这么做。陡然间,她抽身,一本正经地抚平她胸口的无袖连衣裙。
“别以为我忘了,”她说,“我会来看那演出的。”
当天下午,在厕所的隔间里,他要求看她的“嘘嘘处”,她应允了——一团乱七八糟、黑乎乎的褶层,中间分开,露出惊人的粉色内里。他获准伸一根手指进去,然后再抽出来。这件事后,很难想象他能怎么拒绝她。
黑色的褶皱,绿色的天鹅绒。多诺万透过缝隙向外张望。他能看见卡西和大人们坐在椅子上,她的两只脚抬至屁股下,她抱着膝盖。“请记住,”波莉在后台,让她蹲伏着的丈夫和儿子把头凑到她的头旁边,对他们说,“在我把柴棚拆掉前,我不想看到金发姑娘或那几个碗。上礼拜,你们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你们俩都是——但你,欧文,尤其严重。”欧文狠狠地把手插进熊爸爸里:“不用你来教我该怎么做。我知道我要做什么。”多诺万摇了摇小铃铛,堂会理事调暗“观众席的照明灯”,金发姑娘的头发被一颗钉子钩住,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而且很多次。像在梦里似的,跪着的多诺万站起身,绕观众席走了一圈,邀请所有年幼的信徒与他一起进入梦乡。他十分确信他讲了他的台词(由波莉精心编写,没有一个会卡壳的字),唱了他的歌;他能听见孩子们的尖叫,知道他的身后必然是模糊的狼的黑影,时显时隐,节奏与他们的喊声相同。但他能看见的只有卡西紧紧抿着的上嘴唇,还有她深锁的眉头。不管怎样,他顺利完成了那半小时的戏。观众席的灯亮起。波莉再次来到他身旁,一身黑衣,一个小小的句号,她正在说我的丈夫欧文和我的儿子多诺万,他们三人一起拉着手鞠躬。
“卡西,你来啦!”
波莉向那女孩张开双手。卡西的手仍插在她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没有动。
“听我说,你想不想到后台来?那儿有各种机关。”
她领那女孩走到天鹅绒幕布后,欧文正坐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把道具和木偶放进打开的鞋盒里。他举起那匹狼,把它套在卡西的手上。
“你试试——动它一下。”
卡西让它往右移动了一点。粘好的奶奶的帽子脱胶掉下来。她递还给欧文。
“这该死的——”
在这匹狼可能被扔出去前,波莉从她丈夫手中救下它,轻柔地将它连同它的帽子放回一个标有“坏人二号”的盒子里。
“为什么这些木偶都那么破破烂烂?”卡西问。
“哦……若说它们的制作看上去简单粗糙,我想原因在于,这些木偶是我们自己亲手做的。”
“我以为你们指的木偶戏是真的木偶戏,”卡西说着,转向多诺万,“像是豪迪·杜迪或类似那种。”
波莉插话道:“哦,那个可不是手套式木偶。那个是牵线木偶。也挺好的——假如你喜欢那种木偶的话。但那个不算是真正的木偶表演。”
“木偶是有手有脚有身子的,”卡西一边坚称,一边指着躺在那儿的金发姑娘,“那个,只是一张用硬紙板剪出来的脸。而且还只有半边脸。”
波莉用一条胳膊搂着卡西,带她回到演出厅。“希望能再见到你们,”她对正匆匆离场的人们说,话音越过卡西的头,“我们在布朗克斯区和哈莱姆区有慈善义演,每月一次,全赖你们的慷慨捐助。敬请各位在门旁的瓶子里献上你们的绵薄之力。我们在此地做这个演出已将近六年!可惜不是人人都像格林威治村的小孩那么幸运。”她把一只手放在卡西的头顶,“对那儿的孩子来说,这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
“我住在第十大道和第十四街相交的地方。”卡西反驳道,但波莉已向前走去,此时正在与来看她演出的零星观众搭讪,这些观众试图道别离去。你是怎么听说波莉·肯德尔木偶剧团的?通过朋友?广告?少数几个倒霉蛋无可奈何地抬起头;更多幸运、机灵的女士早已赶紧给她们的孩子穿上外套,这会儿正沿哈德逊街走在半途中。所以是哪一条:“口头的”还是“公开的方式”?人们需要花点时间才能搞明白后一项指的是那些六寸大的小卡片,绘有拙劣的插图,印刷质量不佳,在联合广场下的每间咖啡馆、小酒吧、爵士乐据点和餐厅里几乎均可见到。
“每个月的一号,我们推出十一月组剧:《不来梅的音乐家》《金发姑娘和三只熊》以及《灰姑娘》。请转告你们的朋友!”在演出厅的另一头,多诺万站在原地,半个身子被舞台幕布挡住,他试图从许多想讲的话中做一选择。他仍在组织那个句子,检查里面他认为要用到“蛇”和“小妖精”的地方,以免结巴,而卡西·肯特直接从他身旁跑过,进入教堂,然后经走道——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肯德尔一家。鞋盒编了号,盖上盖子,按正确的顺序放在一个手提箱里。三面的“舞台”被压平,那块绿色天鹅绒布被小心翼翼地折成整齐的四方形。欧文关掉所有的灯,取出瓶子里的几张钞票。波莉轻轻坐在合拢的手提箱上,按下黄铜夹扣。
“你的好朋友怎么了?”
多诺万摘下自己头上的睡帽,用双手捧着。
“可多尼……你为什么竟要和那样的女孩玩在一起呢?哦,我相信她是个好女孩——假如你真的喜欢她,我不想阻止你们来往,但我觉得她显然——哎,她几乎没什么,噢,我不知道怎么讲:幻想。想象力。奇思妙想。相信我,你不想变成那样。欧文毫无想象力,瞧,就因为那样,什么事都变得难弄极了。在我看来,有想象力可比一个人恰巧是什么肤色或有多少钱之类的重要得多——假如你认为你站在那儿愁眉不展的原因是那个,那么我讲对了。我唯一关心的是这儿在想什么。”她说着,捶捶她狭窄的胸膛,可多诺万只看着他的鞋。
“听我的。你觉得她为什么不喜欢你?因为你有时讲话有点不利索吗?因为你太瘦吗?你难道不明白,她只要有一丁点见识的话,就会发现你是个多么优秀的孩子。可她毫无值得一提的见识。我敢说,她现在肯定立刻回到家,打开那白痴电视机,就这么发呆。”说着,他的母亲扮了一个鬼脸——斗鸡眼、卷起舌头包住下牙——多诺万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她只看电视,不干别的。”他道出实情,然后让帽子掉在石板地上,用脚稍稍拨弄了一下。“整个周末都这样。她有一次告诉我。她的妈妈不关心她干什么,她真的一点都不管。”他动用了些许想象力,补充道,“而且他们不看书,什么都不看。全家人认为看书是大大地浪费时间。她从未听说过雷神托尔、塞壬或谁!”
“看吧,我讲得没错。”
波莉弯下腰,捡起小威利·威基的睡帽,呵护备至地掸去上面的灰,把帽子重新戴到她儿子的头上。
“人以群分,多尼。等你长大后会明白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本文选自上海译文出版社近日出版的《大联盟》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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