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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寄的信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3409
王占黑

  一

  叔叔:

  地上好烫啊,烫得脚底板隔着鞋垫都要起泡了。小区里知了叫得还算齐,只是约好了一阵轻一阵响的,响起来不要命,轻又轻得非常虚弱,你知道吗,它们中有几个,叫着叫着就会从树上掉下来。我听到过这种毫无预兆的瞬间,啪嗒,好像嘴里松动了一颗牙,恍过神,它就落到你面前了。凑上去闻,一股隐约的焦臭,或许你会说那是焦香。仰着的,趴着的,侧翻的,翅膀和身体分了家的,但凡我见到了,会把它们踢到路边的草丛里,可是就这么轻轻一碰,知了碎了一地。这种感觉我不懂,你懂吗,或许你已经忘了。我不敢想起你。

  好久没下雨了,入了夜,外面还是一丝风也没,谁能想到今年夏天是这副怪样子。起初是一记空梅,接着一连串四十度,翻开日历,头伏还没到呢,柏油马路和自来水管已经晒裂了。小区健身房那边,平时沿着长凳一字排开的老头老太基本回屋了,也有那么两三个不要命的还摇着扇子坐在露天。其中一个是我们楼的,就是那个老魏,他有多不情愿和自家老婆待在一块啊。不过也能理解,前些日子他们夫婦实在是处到厌极了,几乎每天早上我都从两人的热烈对骂中醒来。还有一个是你家楼上的,喜欢把太阳镜倒扣在后脑勺的男人,赤一身膊,从早坐到晚,中午饭都带出来吃,滑稽吗。悄悄说,我觉得他可能是在躲你。

  天一热,样样电器都容易坏。楼上楼下的空调挂机成天轰隆隆地响,走在路上,整个小区听起来就像个生产线过于落后的破厂子,进了家门,连冰箱也跟着乱叫。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冷冻层的速食在变软,只好把制冷档调到最大。第二天醒来,冰箱尿了一地,打开,里面全化了。你知道吗,最近干什么都要排队,群里有人等了半个月才修上空调,也有人至今还没等来。而我在疯狂地吃了三天快要坏掉的食物后,修理师傅竟然上门了。他钻到里面和背面看了看,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告诉我两件事,冰箱太老了,东西放得太满了。就这样,我给了他一瓶水和一百块钱,他冲向下一家。我开始训练自己克服囤积食物的陋习。太好笑了,谁能想到几个月前,我还是那种因为一根黄瓜和两个番茄被摊主嫌弃的人。生活的弹性可真大啊,就跟我们的忘性一样大。你呢,你好吗,你家的冰箱好吗?

  离我们最近的北门一直没开,通往菜场的那条路就成了死胡同。有部卡车隔三岔五地经过,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每次卸下一身废铁皮就走,愚公移山,如今铁皮已经铺满整条马路了。路口的菜场也没开,这并不妨碍附近的人默契十足地涌向它,像涌向一团早就熄灭的篝火,跳不进去,只好松松垮垮地围着它取暖。买的,卖的,总还是那些熟面孔。熟面孔们推的车、牵的狗,也还是熟面孔。实在热得不行了,临时摊头就自动分成早晚两拨,我起不来,只能赶晚场。要是不巧,就白赶一场。我和菜场的关系就是这样,兜一大圈,回到最初的位置上放眼一瞧,马路两边有时热闹得挤不下脚,有时又空空荡荡,我不知道哪一种来自我的幻觉。

  还记得菜场尽头那家本地点心店吗,“青团上市”几个大毛笔字还贴在卷帘门上。买五送一,我很后悔当时只要了两个,没办法,我是真的拎不动了。那天我在猪肉铺排了很久的队,眼看就要轮到,胖哥忽然把刀放下了。我急着走,后面的人急着等我走,他倒还有功夫喘气。胖哥甩了甩手说,切不动了,真切不动了。那你少切一点,我说,我也拎不动了。后面的人笑起来。那阵子真是不可思议,大家好像着了魔,看见街上任何一个摊头都想捎点什么走,碰到任何一个摊主都想加他的群。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空手而归。最后一天上午,我起了个大早,被菜场门口量体温的大叔告知,郊区的卡车过不来了。所有人就这样傻乎乎地挤在出入口望着,像一群伤心的饿狼。保洁拿着黑色垃圾袋收拾地上为数不多的隔夜烂菜,有个老太就在不远处盯着,她说,菜帮子蛮清爽的,扯下来冲一冲水也蛮好的。似乎在期待我的回应,她面朝我说,蒸软了还有点甜的,对吗?我没接话,转身走了。十多天后,我饿着肚子躺在床上想起这件事,心里多出一丝害怕。如果此时老太碗里真的就缺那几片没上前去摘的烂菜叶,这其中有我的错吗?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我猜你和老太一样,都是见不得浪费的。

  拐出菜场,我看见附近的洗车店在卖鸡蛋和土豆,队伍排了好几十米。临时改行,老板连秤都按不清楚,人们只顾拼命往尼龙袋里塞东西。队尾有人发话了,心不要太黑,搞个三五天差不多了。哄笑像尘土一样泛起。我知道你这话并不属于真心实意,你只是怕轮到你的时候菜刚好卖完了而已。可我还是觉得有理,偷偷放下了几个土豆。我记得你当时穿一件红棕色的皮夹克,配一顶看起来不太正宗的耐克帽子。我穿的什么我早忘了,反正再次路过洗车店时,我已经连短袖短裤都嫌厚了。那些日子就像被抽水马桶抽走了似的,毫无印记,然后一天比一天热,热得只能继续在家里待着。不过新闻里说,整个北半球都这样,日本啊,美国啊,欧洲啊,人家连空调都买不到呢,我这么说,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

  好消息是,月亮总还在的,天冷,天热,月牙会来,超级满月也会来。有时我觉得这世界上唯一不会骗我们的就是月亮了,但仔细一想,月亮根本不是我们这世界上的啊。那就对了,这个世界它配不上月亮,但月亮又绝不会因为我们配不上而嫌弃我们。这才是它厉害的地方。我老家那边有很多支离破碎的小岛,你知道吗,海边的月亮比城里大得多,而且是天上一个,水里一个。望着它们的时候,我什么都来不及想,也不愿想,只觉得心里很空,又好像很满。而在小区里,你看到的月亮和我看到的只差一栋楼的距离,近大远小理论可以忽略不计。今晚又是好天气,我拉开窗帘,很快想起了你,从阳台走到厨房,你家窗口亮着一盏橘灯,应该是小孙子在写作业吧,这么晚了,他大概写着写着就睡着了。那扇坏掉的纱窗,还有楼下被撞歪的晾衣架,到现在也没人来修,是不打算修了吗?

  对了,房东要赶人了,我正在找房子,暂时还没找到比这里更好的能看月亮的阳台。我考虑过搬到你那栋去,反正你家隔壁和楼下的租户都走了,他们也在躲你吗?问了中介,两套都没挂出来,中介说,可能是房东打算卖了。

  二

  叔叔:

  这几天我没有哭,我的生活好像有了点起色。等太阳落山,我会出门两个钟头,穿过一连串红绿灯,走到江边吹风,再走回来。路上时不时有陌生人停下来跟我打招呼,围着我,还问一些我并不太懂的问题,那么我只好回以善意的谎话。这一切来得有点突然对不对,世界是守恒的,一个人毫无征兆地被幸福砸中,起因往往是另一个人毫无征兆地触了霉头。为此,我必须感谢我的邻居。

  当时我正在为收拾行李发愁,隐约听到外面有敲敲打打的声响,探头一看,楼下又来了保安。你那栋楼的人纷纷从阳台张望过来,我这栋的则大喊怎么啦,怎么啦,一时无人应答。二楼的女人接小孩放学回来,在保安对面站了一会,怨天怨地地打了个电话,又离开了。他们母子似乎决定去老人家里过夜。随后垃圾车来了,大喇叭来了,背消毒水桶的人也来了,那些差点就要忘掉的记忆全都回来了。

  直到隔壁邻居主动在群里道歉,大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生气,和过去的经验相比,两天算什么呢,大家反过来安慰他,祝他接下来七天一切平安。我也自觉加入了祝福的队伍,甚至还怀着一丝感激,真的。这件事暂时挡住了我的去路,可它又确实以简单明了的方式斩断了我的犹豫不决。和朋友约好去旅游后,我的兴奋就急转直下,掉进了焦虑的烂泥塘里。你知道的,人一旦很久没踏出某一步,就很难再踏出那一步了。日历上的红圈像一枚钉在我脑门的有毒暗器,离得越近,越叫我难以动弹。现在这些都消失了,我打电话给朋友,她对此表示出巨大的遗憾,而我迅速退了票,把已经放进行李箱的东西一一收回柜子,躺在地板上听歌,发呆,比划手指和窗框的大小,从周围的事物中获得一丝由确定性所引发的平静。唯一的意外是,隔壁突然联系我,说他家的备用钥匙就藏在鞋柜最底下那双紫色篮球鞋的左脚里。麻烦你了——没事。这是我们成为邻居以来的首次对话。我收下了他预付的一百块伙食费,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房间里除了这个独居男人,还有一只橘猫和一条大型犬——后面这位大得同三十平米的屋子毫不相称,又安静得同它惊人的个头毫不相称。

  我看过一部电影,讲一个不负责任的日本妈妈把四个小孩扔在家里自生自灭,小孩只好喝脏水,吃过期罐头什么的。你知道吗,推开隔壁的大门就是这种感觉。当时狗正在卫生间里舔着浮满烟头的马桶水,猫就守在狗的脚边,蹭它嘴里漏下来的二手马桶水。它们只略带防备地转身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喝水了。屋里的气味叫人想吐,满地都是被撕碎又相互粘连的纸片、毛发和粪便。这几个月他是怎么过的,它们又是怎么过的,我发现自己从未在意过墙壁另一侧的死活。但当我就站在这一侧,某种奇怪的责任心又驱使我自作主张地给陌生人当起了全屋保洁。你相信吗,单单桌上的外卖盒子就装了三个垃圾袋。喂完饭,修完纱窗和空调遥控板,我倒头躺下,发现才过去了一个钟头而已,这绝对是几个月来最充实的一个钟头了。临走,猫狗追着我到门口,看着它们的眼睛和尾巴,我决定把两扇防盗门对开,让它们在双倍的空间里自由来去。第二天早上,狗趴在床边把我舔醒,猫就睡在过道的鞋架里。我高兴地想哭,很快又想起了你。明明是受困的日子,我却因为每分每秒都有陪伴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如果你也有猫狗,你会不会变得快乐起来?当然,你有你的小孙子,我只是觉得,多个小动物或许会更热闹些。

  两天后,保安撤离,我带狗出门散步。狗很亲人,路上的人也会凑过来问,几岁啦,叫什么。由于邻居没有告诉过我关于它的任何信息,我的回答只能取决于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有时我会说它叫大黄,有时叫牛牛,两岁,或一岁半。其实我也擅自给它取过名字,在只有我们俩的场合。当时我在路上收到了退票费入账的短信,临时决定去宠物店给狗洗个澡。名片卡上,我写了史努比三个字。在我有限的知识储备里,史努比是世界上最好的狗。

  白天大部分时候,史努比就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我也是。我们躺在靠近窗户的位置,饿了起来吃几口,困了睡一会,眨巴眨巴眼睛,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浪费掉白天,像是为了专心等待夜晚降临后的远足。你知道吗,我现在出门多久都不会犯头痛了,史努比带我迈出了总以为迈不出去的那一步,久违的光线、空气和水,我全部适应了。外面不能说没有变化,但也总有人在努力用自己的影子覆盖这些变化,甚至让它看起来更好。我们走过很多地方,菜场沿着自己的轮廓长了一圈生意,街边的饭店支起桌椅,人们在树下和路灯下吃烧烤,吃小龙虾,在地铁站旁边的空地上跳舞,地下的冷气透过卷帘门嗖嗖地冒上来。我看到的这些,不就是你一直想看的吗,真希望你都看到了。

  晚上我在小区健身房那里听到大家聊你了。严格来说,他们先聊起了居委的阿桂,当时史努比赖在一只小狗旁边不肯走,我就坐下听了一会。阿桂还有两年才退休,却忽然甩手不干了,跑去给女儿带小孩。他们说这都怪你。阿桂是第一个到的,她离你最近,陪了你半个多钟头,当天回家就做噩梦了。梦里有什么他们没说,只说阿桂碰过你的手开始发痒溃烂,还掉了很多头发。后来老魏说起你家准备卖房了,老魏从不叫你的名字,只说503怎样怎样。等到房子易了主,换了装潢,503变成别人的代号,大家就会把你忘了吧,最好阿桂也是。至于你家楼上那人,他总是模仿你反复说过的那些话,还把它们编成了一套固定的台词。双新路,开门了,双新路,来开开门。真是奇怪,小区里怎么永远有不知道这件事的人,他只好一遍一遍表演给大家看。起初我以为他是被逼无奈,现在越来越相信他是乐在其中。也许只有把自己当作你,他心里才能少一点后怕。

  双新路的锁店开了,这次是真的。老板和从前一样,坐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五金里,只是沒再带小孩过来。我猜健身房的口水还没喷灌到他那里,他也没必要知道这些,对不对?还有两天,隔壁邻居就要回来了。说真的,为了史努比,我希望他晚点回来。可我已经在群里送上最虔诚的祝福了,他恐怕不会有事的。

  三

  叔叔:

  我回了趟老家,妈妈打电话来,外婆的墓修好了。沈家湾的船还没通,我只能先乘火车到邻市,再转长途汽车,这条路线就像从我们小区到菜市场一样,非要人亲手画出个疲惫的圆。外婆也是春天里走的,当时我无法离开,多快啊,夏天已经过去一半。但我仔细想了想,可怕的不是时间,而是接受一个不在身边的人永远不能在你身边,远比想象中来得容易。连妈妈都说,太久去不成养老院,听到消息时她手里还没停下给人杀鱼的活呢。外婆就这样一个人在狭小的床位上躺了几个月,就像后来一个人躺在狭小的木制盒子里,在此之前,她可曾盼过我们去看她,还是说,苦等不来,她以为自己早就在另一个世界了?日子过得断断续续,告别也成了不必要的事情。你知道吗,甚至连做七都挤在一天里做完了。大家急着把死人留下的东西烧走,又急着把新人从母体里拽出来,没有谁像你一样,白天夜晚只执着于一个问题。

  出发前我特意经过隔壁,可惜窗户关得很紧,什么也看不到。邻居回来后,我们没有面对面说过一句话,除了拿外卖,他几乎从不下楼。那天起,我没再见过史努比,如果没算错,史努比也没再见过外面新认识的那些小狗。隔着一堵墙,我想象我们躺在各自的地板上,看着同一片天被窗框划分出的不同截图。有时我尽量让耳朵贴着地面,为了捕捉它那懒散起身的脚步。史努比不会叫,它只用脚步的即兴节奏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听起来有点压抑。他们三个每天吃什么,做什么,我丝毫觉察不到。或许对邻居来说,去隔离酒店反倒比在家舒服,那么史努比跟着我也会过得更好。但话不能说死,通常动物很快就会把给它喂饭的大傻瓜忘了,就像我如果不回家,又怎么会想起小时候外婆帮我背书包,陪我上下学的事。你的小孙子呢,他还有多久就要记不住你的脸了,透过沉默的阳台和灯光,我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离开史努比,我的生活好像又往后退了几步,然而迟到的家祭并没有把我推向更深的黑处,这一点,我心里对不起外婆。安详的死亡无法给我任何切身的感受了。你知道什么是切身的感受吗,吃饭的时候,桌上端来一盆鸭血豆腐。亲戚们聊起鸭血的做法,舅妈说,鸭血一定要新鲜现杀,装进脸盆,等它自然凝固成一大块,再冲洗干净,切成丁。我扭头就去洗手间吐了。阿桂蹲在草丛里对电话那头的人大喊,冷了冷了,血都变硬了。她的喉咙太尖太响了,前后两栋楼谁能装作没听见呢,好在我们的视线被绿化带里疯长的树木拦腰截断,不至于太过害怕。坦白说,我当时更多的是吃惊,阿桂怎么可以形容得这样具体,又或者,电话那头的人为什么非要问得这样具体呢。直到我望着洗手池中央的黑洞,好像忽然间复明了,拨开草丛,你和阿桂就在那里,她用手托着你的头,你们的背后从一片鲜绿渐渐褪成深红。我把饭菜全部呕出来了,呕得满脸都是痛苦到变形的眼泪。回座后,我尽量不去看餐桌转盘上那碗颇受好评的鸭血豆腐。舅妈走过来拍拍我说,没事的,吐出来就好了,你舍不得外婆,外婆都晓得的。她给我夹了几筷绿叶菜,我点点头,一口也吃不下去。

  参加完骨灰落葬式,我在午睡中见到了你。你说奇不奇怪,离你最近的日子里,我从未梦到过你,尽管偶尔也会想,自己是否以及何时将梦到你。现在我回了家,这个念头却不合时宜地成真了。到底是我一直在等你,还是你一直在等我通过一顿呕吐来清洁自己?梦里的你仍然站在自家阳台上,翻来覆去说着那几句。我在窗口做饭,不巧抬头看了你一眼,你就对我说,小姑娘,过来开个门。我摇摇手。你又对楼下的保安说,同志,上来开个门。他摇摇手。你只好冲着马路所在的方向喊,双新路,来开门,来开开门。一切重演了一遍,只不过比原来更模糊,又更紧凑一些。大家在你的呼喊声里淘完中午的米,又淘晚上的米,你的声音就像不断被过滤掉的淘米水,越来越稀薄,直到大家都厌倦了,你也厌倦了。

  醒来后,我问妈妈,如果梦到外婆,那意味着什么。妈妈说,一定是外婆刚到对面,人生地不熟,吃得不好,钱也不够花,叫我们多烧点过去。你梦到了?她问。我不知道如何否认。于是妈妈去附近的商店街买了黄纸和锡箔。这天下午,我们折得手都酸了,直到妈妈在头一只纸元宝的底部写上外婆的名字,我才发现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阿桂似乎在那通电话里提起过,3号503的李什么宝,还是倪什么宝,我想不起来了,叔叔,你到底叫什么啊,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但我还是悄悄带上了你,火盆烧得旺极,被投掷进去的元宝飞快地失去了形状,一只默念外婆,一只默念你,对你的默念只能改为努力在脑中想象你的样子。在洗车店排队买菜的样子,在自家窗口说话的样子,还有楼下那片疯长的草丛的样子,这样应该足够具体了。

  散步途中,我跟妈妈提起了你。因为妈妈问我,前段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我在回忆我所了解的各种事情时,尽可能以一种差点忘了的口气,顺手带出了你。妈妈说,真的啊。我点点头。妈妈说,太脆弱了,人不能那么脆弱。我只好继续点头。然后妈妈问我,你怎么打算的,人总要做个选择。我们的对话就被风吹走了。我懂她的意思,二月份考研成绩出来后,妈妈就这样说过,重新找份工作,或索性回老家找,她希望我尽快行动起来。可我不是开关,做不到切换自如,我需要停下来缓冲自己对外部结果的反应,用睡觉、发呆、玩手机、笑或者哭的方式,唯独不能开口。如果我向妈妈透露出一丝后悔,她会把事情拉回到我的上一个失败的选择里去。不脆弱的人就是这样,看到别人在一百米处傻傻站着,他们只会反过来告诉你,出门十米就走错了,可这有什么用呢。眨眼已是七月,妈妈说,你说要休息,也该休息够了。可我明明又止步于一个新的路口,四周灰蒙蒙的,所有不脆弱的人正迈着大步子飞快地经过,留下更厚的扬尘。叔叔,我只能回头望望你。

  坦白说,海边的月亮好像也没那么令人感动。天上那个像被人踩了一脚,留下鞋底的脏印子,水里那个,风一吹就散成了豆腐碎屑。叔叔,我有点想回去,回这个说法或许不太恰当,那间小屋很快将不属于我了。但是,如果一只鸟飞在它并不知道有多大的湖面上,任意一次折返都可以称之为回,不是吗。所有的鸟都在湖面上反复调整着方向,除了你,冲出窗口的时候,你主动收起了翅膀。

  四

  叔叔:

  地上热得冒烟。提着两大袋食物回来的路上,我接到房东的电话,她关照我,不要拖拉。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一星期内,中介已经带好几拨人来看过房子了。可我还没确定新的去处,倒不是心存侥幸,我只是没有力气去推进一次完整的變动。几个月下来,这间屋子就像一团会拉丝的烂泥,把我的手脚都粘住了。挂掉电话,我想起前日那对二次上门的年轻情侣,女生把厨房到阳台的每个角落都用卷尺量了一遍,我明白,赖不了多久了。

  门锁偏偏在这时候坏了。我跑去找双新路的老板,他过来看了看说,开门一百,换锁三百。我打电话跟房东商量,没有回音。老板很快把锁撬开了,中途他问我,你的事是不是就发生在这栋楼。看来还是有人把话传过去了。我摇摇头,指向你的窗口,晾衣架歪得厉害。老板瞟了一眼,没再说什么。事情解决后,姗姗来迟的房东一口咬定我敲她竹杠,我把发票拍了照发过去,她又改口说我被宰了,要从押金里扣除一半。之后半小时,房东没再接我的电话。到底是谁宰谁呢,一段鱼两头吃,总有人活在链条底。我握着被拆卸下来的坏锁和三把新钥匙哭了好久,才想起有袋东西没提上来,当时真的没力气了。冲出去看,一楼的女人又往贴着告示的大树底下乱扔垃圾了,我那袋东西就挨在旁边,被瓜皮和腐肉的酸臭萦绕。我敲门问,阿姨,你没看到告示吗?和房东一样,她选择不理。我拎起垃圾甩到她家门口,又问了一遍,畜生,你长不长眼睛?叔叔,你相信吗,我好像变了个人。

  隔着一扇门,女人在屋里,我在日光直晒的露天,其实我和她一样震惊,为什么自己会揪住这桩与我无关的小事死活不放。她站起来,开口了,前后两栋的人跟着探出头,在凉快的空调房里围观这场新鲜的对骂。直到收垃圾的师傅骑着电三轮赶来,把我拉开,默默将那些垃圾装进自己车里。师傅笑说,没事的,就多跑一趟,费不了几分钟。他离开后,女人关上门,砰的一声,抽走了我全部的力气。我感到自己浑身烫得像一部高速运行的旧手机,从额头开始均匀地向下散热,连脚趾都莫名有点酸胀。这些天我总睡不好,妈妈在电话里说,七月半到了,不要走歪路,容易被野头鬼跟回家。万一跟上了呢?我问。怕啥,妈妈说,响过雷就唬跑了。可外面的空气都快燃尽了,还是等不来一场豪雨。中介发消息问,晚上在不在?我没有回,只想原地躺下。

  叔叔,我又梦到你了。隔着一栋楼的距离,我们站在各自的窗口。你叫我帮你开门,我说,你家没锁呀。你不信。我说,真的。你还是不信。无效的对话隔空飞行过几遍后,我率先失去了耐心。回屋喝了口水,玩了会手机,再出来,你还在窗口,我只好假装看天。天上干干净净的,怎么就忽然下起雨了,雨点子好大好大,把树叶和树枝都裹挟到地上,铺满厚厚的一层。我说,这样就不怕疼了,是不是?你站在对面笑。

  睁眼,窗外亮得吓人,血红的闪电一团一团藏在云背后,每隔几秒就印出一幅曲折的地图,叫人过目即忘。电子钟显示零时将至,我已经在床上躺了八个钟头,中途入睡几次,又醒来几次,毫无印象了。响过雷了吗,我仔细听了一会,远处隐约有人吵架,有人尖叫,风和闪电却还是静默的。我起身猛灌一杯热水,拉开窗帘,差不多到时候了吧,也该响雷了。我就这样静静地等着外面起风,等这场雨落下来,把我的体温也一同降下来。

  再睁眼是五点,屋外滴着凉快的檐头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被子很沉。啪嗒,是哪里的知了掉在地板上,啪嗒,又是一只,那声音连成一串的时候,我想起了史努比软绵绵的脚掌。我在房间里摸索了好几圈,最后轻轻移开墙边那台坏掉的电视机,线圈孔深处,一个被走神的钻头突破的边界,对岸是那人的床底。透过墙洞,我看到半条狗尾巴无聊地甩来甩去,脚掌上粘满了毛发和粪便,一切又恢复到我第一次见时的样子。那人翻了个身,猫从床上跳下来,径直走向我。猫早就发现这个秘密了,还是说,这个洞是它悄悄凿通的?我们就这样隔着一堵墙牢牢盯住对方的眼睛,直到猫厌了,后退了,我都无法确定它是否还认得我。

  云开了,夏季的日出真早啊,远处楼房的轮廓渐渐从黑影里透出来,一片连着一片。我把后背贴在墙洞上,看着阳光一点一点侧照进来,燃烧我的桌子和椅子,还有我故意在地板上打节奏的手指。啪嗒,啪嗒,史努比在身后默契地合着拍子。

  我打算出去买点宠物食品,掰碎了从墙洞里塞进去。路过健身房时,老魏已经准点到岗了。他和几个遛狗的人正在讨论昨夜发生的事。原来我听见的动静都是真的,暴雨来临前,有个老太太举着晾衣叉,在大风里勾一块电线上的抹布。那块布我见过,不知从谁家阳台上吹落去,越缠越紧,再也没掉下来。至于老太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出动,有人说她在梦游,劝死劝活都没用,老魏则一口咬定她不是我们小区的。他说他看到了,就在保安打着手电过来拉人时,那是一张陌生面孔。大家不免猜测是隔壁养老院的。闲聊队伍渐渐壮大,你家楼上那人也过来了。他打头扔下一句,说你妈妈就住在那家养老院里。人群沉默,像被一块巨石刚好堵住了洞口。直到有人否认,说你妈妈好几年前就死了,你家楼上那人才狼狈地卸下他头顶的光环。

  我走过去,那块布像一面投降旗,被老太戳下来一半,剩下的一半仍旧紧紧地缠住电线不放。这里和你家隔着好几栋楼,怎么可能吹得过来呢。总有人努力把你忘了,一旦有说不通的事情出现,又会主动想起你。你知道吗,你成了这片地方所有不解之谜的源头,正如大家从一开始就不明白,一把不存在的锁何以让你变成那样。出于某种强迫心理,我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试图把这块布彻底戳下来。日光炫得发白,汗一滴一滴从我的毛孔中被榨出来。路过的人纷纷停下,仰头,比起这块可有可无的布,更让他们看不懂的大概是昨夜的老太和今天的我。终于掉下来了,一件白色T恤,截去了袖笼,正面是一只褪色的米老鼠。现在要怎么办,扔掉吗,我望着米老鼠,忽然有点后悔。于是又向正上方抛了几次,将它重新挂回电线。米老鼠垂直对折它的谄笑。人们盯着它,又盯着我。叔叔,人们总是在警惕自己不理解的事情。

  五

  叔叔:

  你家楼下的晾衣架修好了。纱窗也贴上了几张报纸,勉强不再漏风。透过日光灯,头版那行过期的新闻标题总在深夜里发亮。你儿子搬回来住了,我经常看到他赤膊躺在床上看电视,你的小孙子还在写字台前,低头做自己的事。托你家楼上那位的福,现在大家都知道他爸爸是吃好牢饭回来的了。

  中介发消息来,那对年轻情侣打算在签约前最后上门检查一遍。我也打算好了,做一个有问必答的讲解员。比如当他们望向天花板,问我隔音好不好,我就见缝插针地告诉他们,楼上的老夫妻总是吵架。昨天的战火发生在《新闻联播》期间,两个人里有一个把脸盆和桌椅全砸到地上,我听不出是谁,只是明白了那人有意绕开所有易碎的物品。窗户反复打开又关上,老魏的咆哮持续走高,几乎裸露在墙壁之外,与此同时,他老婆的哭声在楼梯间回荡。那几分钟里,我拉紧窗帘,戴上耳机,为了避免听到任何瞬间触发的尖叫。民警来了,他们伺机抽走老魏对准自己胸口的那把剪刀。几分钟后,电视响起,一切重归平静。滴滴答答的湿衣服一竿子撑到窗外,一件,两件,金婚夫妇的印记。你看,不是谁都当得了脆弱易折的人。但如果那对情侣抬头求证时,老魏和他老婆恰好安静得要命,那我最好趁着他们问到楼间距和可视度时,主动提起与我隔空相对的你。叔叔,我是不是太狡猾了。我只是还不想走。

  结果我先等来的不是那对年轻情侣,而是隔壁的房东。她敲门问我,那人是什么时候走的。我隐约记得他最后一次出门取外卖的动静,今天,昨天,还是前天,我对其中的差异毫无觉察。房东紧咬嘴唇,扶着门框,一副快要站不稳的样子。我请她进屋,倒了杯水,她告诉我,隔壁已经拖欠了五个月的租金。仿佛能帮忙找出人来似的,我第二次推开隔壁的门,东西都在,一切乱得和印象中无差,只是人没了,猫狗也跟着消失。是他带走的,还是他走前故意把門打开了?我在这团久违的酸臭空气里站了好久,只想通了一件事,真的该离开了。

  我开始收拾东西,把用不上的宠物食品分给此前认识的邻居,所有考研资料打包理好,给收垃圾的师傅打了通电话。上门后他一边称斤,一边夸我爱学习,有出息,顺便抱怨起老家的儿子不求上进。我陪着笑笑。我们合力把装满纸张的蛇皮袋提到楼下,我说,钱不要了,能不能问你讨一点搬家用的纸箱。师傅说,走,随便拿。于是我坐上他的三轮,一路风驰电掣。我们来到小区垃圾房的背后,卷帘门一拉,废纸、空瓶和泡沫塑料堆满了整个房间。师傅一脸得意,说这些以后都会变成他的养老金。他走进去,为我抽出一叠平整的“养老金”。

  为了增重,纸板都被浇透了水。好在天热,师傅将它们一一铺开,放在空地上晾着,又搬来两只小板凳,叫我歇会。我说不必,他转身走进旁边那间违章加盖的砖瓦房,唤出一个晒得比他还黑的瘦小女人。师傅说,儿子给买了新手机,让我帮忙看看。然后骑上车,潇洒地奔赴另一个小区。

  师傅的老婆递上手机,抱怨屋里信号不好,下不了东西。她想要微信、拼多多和抖音。我接过,手感有些异样,屏幕上每一个部位都在努力接近标准,每一个部位又毫不遮掩自己的错位和破绽,该怎么说呢,我从没见过这样敷衍的模仿。

  是苹果手机啊,我说。

  她点点头,儿子从网上买的。

  我尝试着连上热点,打开应用商店,每下一个,进度条走到三分之一就停住了。

  就是这样,她说,到这就不动了。我点点头。

  出什么问题了?她问。

  也许是,我想了一会说,型号有点老了。

  我们共同等着那个早已停滞的绿色圆圈慢慢向前,好像只要看得足够仔细,就能看出百分之一的进步似的。等累了,师傅的老婆掏出旧手机给我看孙女的照片,一张,两张,无论我有没有反应,她都匀速地向后滑动。滑到底,她开始问我在哪上班,要搬到哪,远不远,又问我老家何处,有没有对象,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为了完成对话,我持续捏造出新的物理地点和生活目标,多么清晰啊,在这份即兴规划里,我和对象所买的郊区期房一年后就能交付了,多么顺利啊。

  咋还不动?她终于想起我手中的任务,主动凑过来看了一眼。

  我岔开去反问,买来多少钱?

  她说给儿子打了八百。我告诉她,七天内能退换,能不能联系儿子寄回去。

  她说儿子忙,又表示自己认得长着半个苹果的店标,要出去找人修。

  型号老的,我拦住她说,可能修不了。

  那咋办?

  最好还是退了。

  她考虑了一会说,旧的也能用,大不了不上网了,还能省点工夫干活。

  半个钟头,我们没能解决任何问题,师傅带着一车新的垃圾回来了。起身后,我感到腿有点麻,才意识到这是大半年来第一次和陌生人说这么多话。叔叔,我眼睛发酸,又想起了你,如果当时我们能多说几句,就像和师傅的老婆一样,你问什么,我就真真假假地接上几句,是不是会比家里多只猫狗更能让你觉得放松?我会告诉你,马上就好了,再等一会,再等一天,再等一等,你看,小区健身房、外面的公园和马路都是我们的。叔叔,我有点后悔,或许脆弱是因为孤独。

  师傅帮我把晾干的纸板叠好,我坐进三轮车,一路上空气熏得人直掉眼泪。时节到了,好多人端着火盆往自家门口画一个圈,微弱的光在土地上串联。我听到一个路人激动地说,保佑我,保佑我,还有一个把全家三代人的需求都讲了一遍。叔叔,他们总是这样,让离开的人背负更多。

  电三轮在家门口那个发烫的火盆前及时刹车。我跳下来,师傅突然低声问道,搬家是不是因为你的事情。他以极小的幅度指了指身后那片草丛,如今它们已经高过底楼的窗户。我摇摇头。他似乎不信,又说,姑娘,不要想太多。我只好改口称是工作变动的需要。师傅终于笑了起来。临走前他关照,要搬了打个电话,自己能帮忙拉上几车。我猜想,我们临时建立起的亲切大概源于我那天没头没脑地替他出气,但这种亲切,还是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我局促地摸着口袋,从里面掏出几张白天收拾出来的卡通贴纸。送给你孙女玩,我说。师傅看了看,扯下一张,贴在自己的车把手上,一个帅气的路飞,两副帅气的笑。叔叔,我希望你也能多笑笑。

  走上楼,隔壁响起吸尘器的噪音,一个装备齐全的保洁正在打扫屋子。我走进去,她大约以为我是房东,没有阻拦。我关上房门,趴在还没来得及打扫的床底,那些从墙洞里扔过来的食物,还有一点点碎屑留在地板上。我用手指把它们刮到一块,再从墙洞里塞回去。透过墙洞,我看到自己的房间像一只两头翘的小船,上面整整齐齐地停着我的床,我的拖鞋,我的电风扇,还有那些日子我反复被折断在屋里的手和脚。叔叔,好在我们总能不断长出新的手和脚。窗外的月亮真大啊,接近完美的圆形。以它为墙洞,你是不是也正偷偷看着这个世界,那么我们就算相互望着。夏天快要结束了,气温丝毫没有下降的意思。地球像一根引燃的火柴,熄灭之前,我们都将被困在大火里,除了抵达月亮的你。叔叔,我看到你打开窗户,探出头,没有人能像你一样提前做出决定。叔叔,无论去哪里,我都将望向你。

  自问自答

  月亮真的是世界上最好、最厉害的东西吗?

  当然,不信你自己抬头看看。

  折断在屋里的手和脚真的能重新长出来吗?

  说实话,我也不太确定,但是如果对自己没有信心,不妨对时间多一点信心。

  写完了,心情怎么样?

  像潜水员终于上岸了,没有扔掉缠绕在自己身上很久的海草,也没有回避陆地上刺眼的光線,获得了直面很多事情的勇气和继续往前走/写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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