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进入下旬的一天,临近下班,微信跳出来加好友请求,附了一句话,我是黄远行。刘念踌躇几秒后通过了。黄远行的四字ID分明显示出他现在的行当,光明客栈。刘念点开朋友圈扫了一眼,发现他除了经营客栈,还在做微商,卖些木耳之类的山货。一时间,她几乎以为这是个冒用黄远行的名字来推销什么的陌生人,直到他连续发了几条语音过来,她才打消了怀疑。
多年前,二十出头的黄远行被配音班的其他同学嘲笑为“大叔音”,如今年龄总算追平了嗓音。带着共振的男低音在那头说:“哎我才知道你的情况,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要不要我给你寄点吃的?”
刘念打字回复:不用。
心念一转,她删了,重新写道:我和小孩都挺好的。谢谢关心。
黄远行只可能从一个人那里得知她的近况,萧孟诚,萧思和的爸爸,对她来说则是最近由丈夫变为前夫的男人。她甚至不知道萧黄二人保持着联系。男人们有太多事在她的感知范围外。是她太迟钝,还是因为生了孩子后大部分精力被牵系在孩子身上?她不愿就此多想。萧思和来到这个世界,她的生活变得狭窄,乃至一败涂地,两者之间不该是因和果的关系。和萧孟诚的婚姻的前些年,她经历了两次习惯性流产,医生不建议她继续尝试,萧孟诚也说“算了”,但她不肯。萧思和的到来既是自己不顾一切的成果,也是上天给予的礼物,到现在,她依旧这么认为。
黄远行继续语音回复:“你别和我客气,给个地址吧。”
刘念转换话题:你怎么开客栈了?你不是做IT的吗?
那头说:“哎,我这边狗和鸡打起来了!你等等啊回头聊!”
狗和鸡打起来了?刘念的脑海中蹦出一个词,鸡飞狗跳。她刚笑了半秒,电脑右上角跳出一封带感叹号的邮件,高优先级。下周的会议安排。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她向两家有过合作的宾馆询问了会议室最近的租用价格,又给几名同事发了各项确认。做这些几乎不用过脑子,刘念不止一次感到,自己的工作哪怕是高中毕业生也能做。行政总监的名头听着好听,无非是高级杂役。
临下班的一通忙乱导致她进地铁比平时晚,等车的人增加了好几倍。刘念被挤在远离吊环和竖杆的位置,四面是人,只能靠自身重心努力维持平衡。周围的乘客们横着手机屏幕,打游戏或看剧。她的左边是个年轻男人,蓝牙耳塞的尾梢停在鬓角,像退潮后留在沙滩的贝壳;右边的女孩一头灰发,衬得红唇的色泽近乎妖异。这发色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奶奶灰。女孩的屏幕上是仙侠古装剧,男主角同样有着灰色长发和嫣红的唇。刘念摸出手机,给儿子发微信,问他想吃什么。萧思和的头像是黑脸白下巴且有一只白眼圈的小猫。那是小区里的流浪猫,没见过它有猫妈或兄弟姐妹,萧思和一直想捡回家养,她始终没同意。母子俩每天散步去喂,几个月下来,小猫长成了大猫,不知期间遭遇了什么,它的眼神透着提防,不复娇憨。刘念一直在等萧思和对猫丧失兴趣,但他不曾厌倦,猫的冷淡也没有让他感到挫败。他叫它“Panda”,興高采烈地说“盼哥来看你了”。小名“盼盼”的萧思和用第三人称描述自己的行为,多半发生在他拒绝和母亲刘念沟通的时候。盼哥要睡了。盼哥现在不想和你说话。奇怪的是,同样的第三人称,对猫使用的时候透着友善。Panda,你不要不理盼哥啊。Panda,你看盼哥给你带了什么!刘念也曾想过,九岁的男孩这样说话是否不妥,要不要去找咨询师看看,转念又作罢。她还记得萧思和在某个夜晚流露的无助,那并非太久以前。他抱着姆明抱枕,含混不清地说,盼哥有妈妈,有妈妈就够了。
年幼的Panda头像吐出一截白色语音。从包里掏耳塞太麻烦,刘念把手机举到耳边。地铁的杂音里,她只捕捉到几个词,不要外卖,猪排饭。
萧思和第一次吃到的猪排饭是他爸爸做的,以至于他幼小的心灵从此认定,这是一款家常菜。萧孟诚曾对儿子说,以前我和你妈妈还没有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常去一家店吃猪排饭,价廉物美,现在可没有这样的店喽。中年人的怀旧对儿童无效,萧思和只记住一件事,爸爸和妈妈以前吃过好多猪排饭。
萧孟诚的做法很是讲究。首先,猪排一定要去久光超市买,他认为其他地方买到的肉质都不够好。带少许脂肪的大里脊,先去筋,包上保鲜膜,用擀面杖捶打,然后撒上盐和胡椒。裹浆的顺序是低粉、鸡蛋液和面包屑。鸡蛋又有品牌和打蛋的诸多讲究,他做过讲解,刘念母子俩只管吃,左耳进右耳出。炸好的猪排切成二指宽的肉条,放在吸油纸上候着;另一边,平底锅里炖洋葱,除了酱油和糖,必不可少的是味淋与日式高汤粉,当然也购自久光,待洋葱变得半透明,加入猪排和另一份蛋液,关火,焖一会儿。最后将猪排洋葱蛋满满地铺在米饭的表面,上桌。
把一道通常出现在日本餐馆的菜式做到得心应手,需要的不仅是钻研精神,背后必然伴随着某种强烈的向往。刘念以为那不过是对吃的追求,从未细究萧孟诚的心思,直到丈夫提出离婚。他给的理由是,我要辞职去日本念书,从语言学校读起,未来变得不确定,不能因此拖累你和孩子。刘念先是愕然,继而试图让萧孟诚相信,她不会拦着他出国,人有权利追求梦想,不过没必要离婚吧?他们仍试图扮演良好父母,每天在萧思和睡着后才开始你来我往的对话,到后来萧孟诚绷不住了,说,有人在日本等我,房子都买好了。
几天后,刘念点开母亲王美琴的微信头像。上次见面是在萧思和念小学前的那个暑假,一家三口去滇东南旅游,顺便回了刘念的老家,看望王美琴及其老伴曹叔。母女俩平时不怎么聊天,常给彼此的朋友圈点赞。刘念拨了微信语音,没人接,改成打手机。刘念在云南小镇度过的那些年,王美琴仿佛是预见到女儿终将到上海生活,一直坚持和她讲上海话。不知从何时起,王美琴换成了云普,刘念总觉得不再说上海话的妈妈和自己有些隔阂。即便如此,听见那头软绵绵的一声“念念啊”,刘念哭了。
萧孟诚为了给社里的书拉销量,从半年前开始做播客。效果比预想的好。他的嗓音加上仿佛无所不知的神侃,让他拥有了一批颇为忠实的粉丝,在日本等他的某人最初是播客听众,两人从后台留言和回复开始,一来二去加上了微信,对方为了回来见他,足足体验了两周的入境隔离,他说去杭州出差那回,其实是去赴约。
刘念不想谈论让自己难堪的细节。她努力吞下抽泣,说,我和萧孟诚要离婚了,约了这周末去办手续……他有别人了。
王美琴听了不动声色,问,盼盼跟谁啊?
跟我。
那就行。
如果换了别人的妈妈,可能会在这时说,我来帮你带。王美琴有她自己的日子要过,刘念打电话也并非为了求援。她在脑海中回放给自己带来最后一击的对话,咬着牙想,不就是改变吗?谁怕谁啊。
当时萧孟诚是这么说的——
坦白讲,在我心里,那边的分量,比不上你和盼哥。
刘念哭着问,那你还要走?
不走,就困死在这里。我去年就四十了,再不改变,就來不及了。
萧思和毕竟只有九岁,他能理解父母离婚的事实,也为此伤心难过,但这不妨碍他提出想吃猪排饭,走掉的爸爸的拿手菜。
还有两站才到换乘的嘉善路站,刘念在心里叹了口气,点开某个App,搜索菜谱。猪排饭是她从二十出头就熟悉的菜,看过那么多回,永远是别人做,自己吃,没想到终究得亲自上手。大学时代,每当周末下午的配音课结束,她和萧孟诚还有黄远行常到译制片厂斜对面的日料店“浦岛”吃饭。浦岛的店堂是长长的一条,七个座位挨着吧台,老板一个人在吧台内侧的厨房烤串,做套餐,给客人倒生啤,忙而不乱。去得多了,他们得知老板姓聂,在日本待过几年,回来后开了这间店。二十五元的猪排盖饭,配的是番茄蛋汤,有几分中日混搭的意思,遇上聂哥心情好,还送一小杯生啤。聂哥说,你们是配音班的学员吧?刘念说是。两个男生埋头大嚼,等吃完了,黄远行问聂哥,你在这边接触过不少学员吧,有没有留下来当配音演员的?聂哥笑笑说,这要问你们老师,我怎么会知道?刘念轻微诧异,她就是来学着玩,没想到黄远行动了将其作为职业的心思。隔着刘念,萧孟诚扭头对黄远行说,当什么配音演员啊,你念了个好专业,可别浪费了。
二十一世纪刚走到第二年,年轻人纵然对未来心存惶恐,还不像后来的年代,焦虑引发了竞争,竞争导致更多的焦虑。刘念他们几个都把大量的时间消耗在课业以外的事上。黄远行送给刘念一只硬盘,里面是他收集的配音电影,大部分是上译厂出品。配音行业的繁华年代早已远去,当年的知名配音演员如今也在给他们这些业余学员当老师。神奇的是,老师们的声音并不随着年纪衰老。有时刘念恍惚以为,给自己上课的正是“简小姐”。也许配音班仅仅是花钱买一种活在老电影里的幻觉,做了几个月枯燥又漫长的课后练习,搞了一场毕业演出,他们每人得到一张结业证,重返既定的生活轨道。黄远行自大学毕业后就没有上班,考了研究生,萧孟诚和刘念在工作两年后结婚。筹备婚礼的时候,刘念问要不要叫黄远行,也是在那时她才知道,正在写硕士论文的黄远行不在上海,他已和一家位于深圳的通讯企业签约,目前算是实习。萧孟诚说,他们这个专业,十个有九个都是做通讯,收入可高了,当初还是我建议他考的呢。
——你辞职开客栈,是想要生活有所改变吗?
刘念从菜谱转到微信,想打字问黄远行,转念作罢。多年不打交道,没法像从前一样直接。何况,和黄远行交谈,不可避免地会让她想起更年轻更无忧无虑的岁月,连带着追忆尚未变得陌生的萧孟诚,继而怨憎时光带来的转折。那人直奔他想要的改变去了,毫不拖泥带水。他自知理亏,在钱财分割上做了退让。房子给她和孩子,他另外转了十六万,说是用来还部分贷款,并说,再多我也拿不出了。刘念在心里苦笑,这是对过去那些年一年一万的补偿吗?出于某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心理,她没有将他删除拉黑,甚至并未屏蔽他的朋友圈。他的最后一条动态是在隔离酒店,之后没见新的。她便知道,他设了分组可见,她被划到了线的另一边。
她又跳回菜谱界面,这时广播报站声飘入耳中,徐家汇。一不当心过了两站?她赶紧往门边挤。染灰发的女孩和戴耳塞的青年不知何时已不在车厢,周围立着一个个盯牢手机的陌生人,无人注意到她的急切与懊丧。
过站就过站吧。刘念大概知道怎么换乘,在手机地图上核实,没错,一转十二号线,或者坐公交车。既然都来了这边,干脆逛个超市,把菜买了。记得港汇楼下有家进口超市,说不定里面有现成的猪排饭呢,微波炉热一下就行,打发萧思和应该够了。
沿着地铁通道的指示一路走去,迎面而来的男女的着装明显比她上班的街区光鲜。其中的差异是微妙的,刘念原本不会注意到。萧孟诚热衷于评价各个街区的气质。譬如,你看梧桐街区就是不一样,从店铺到人。我们旁边五百米之内连个咖啡馆都没有,他们走个十几米就有一家。他对地区和人的打量与评判,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刘念,甚至孩子。萧思和有一次问刘念,妈妈,我们以后一直住在龙华吗?刘念说,对啊,怎么?萧思和认真道,爸爸说龙华特别土。刘念气笑道,他上班走路就行了,不好吗?我可是要倒两班地铁去浦东。
在超市的货架间徘徊的时候,刘念再一次意识到,此地不属于她习惯的消费区间。各种进口零食,有的小小一包,好几十元。氮气包装的肉类表面是精致的粉色纹路,冰块上的海鲜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白烟。她没找到猪排饭,幸运的是有炸好并切成条的猪排,金色酥松的猪排明显是日式的,上海炸猪排的颜色更深,形状更分明,一侧带着弧形的大骨头。刘念从来没对萧孟诚说过,其实她更喜欢沾辣酱油吃的上海炸猪排,洋葱蛋和猪排那么一炖,对她来说太甜了,也不够脆。
她买了一块炸猪排,一条红肠,分别是给儿子和自己的。又拿了一袋洋葱。家里有没有鸡蛋?不确定。来都来了,索性挑个高级的,盖子上写着“可生食”。在零食架走了两圈,选了一包英国产的洋葱风味薯片。萧思和喜欢绿筒品客,刘念以前不怎么让他吃。这两个月以来,她放松了对孩子的诸多限制。他都没有爸爸了,吃点爱吃的不好吗?
刘念把酒水饮料架也逛了一遍,她知道价格的几种烈酒都比网店贵。还有若干陌生的牌子。她打量瓶子们,玻璃表面回以不动声色的反射。她徘徊了几分钟,走向收银台。
“猪排不是现炸的啊……”
萧思和在妈妈旁边打转,嘟囔道。他的个子长得快,比同班同学高,身上的肉赶不上骨骼的发育,整个人显得细细长长。他不像萧思和,轮廓和刘念差不多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除了眼睛。萧思和隔代继承了外公刘强的眼眸,眼窝深,眼皮层叠,睫毛长。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常被误会成混血儿。如今这种误会少了,也有一两次,有人以为他是少数民族。刘念想过,爸爸要是还在,看到外孙和他相像,该有多高兴。这念头带来轻微的刺痛,她总是迅速将其掐灭。
刘念哄道:“妈妈不会炸猪排,以后学。今天吃个简易版。”
从上周起,新增病例的数据升上去一点,学生们改为在家上网课。楼群里,家有小孩的人们连声哀嚎,有人不得不请了假在家陪孩子。劉念想找个阿姨,白天来几个小时,做饭和打扫房间。不知是不是全市孩子们的居家让保姆变得紧俏,直到现在中介也没推荐人选。好在有外卖软件,中午她用手机往家里叫个吃的就行。
刘念用筷子在茶色的洋葱汤里蘸了蘸,往萧思和的嘴边一举。“你尝尝看甜度够吗?”她不爱甜,浦岛的猪排盖饭还算合宜,萧孟诚做的,对她来说有些腻。男孩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像他爸爸,只有口味如出一辙。
果然,萧思和抿了一下就说:“不够。再来点。”
刘念又加了一勺糖。
萧思和看着盒子里的猪排说:“只有一块,妈妈你不吃吗?”
“我吃红肠,配啤酒。”
“哦!我去给你开啤酒?”
刘念想说“吃饭再开”,一缕渴念滑过,她点点头。萧思和往客厅去了。当初她和萧孟诚买的是二手房,没钱重新装修,只刷了客厅和卧室的墙。狭长的厨房是近二十年前的审美,而且是别人的审美。墙面的白瓷砖中间嵌了几块印着瓜果的,搭配酒红色橱柜,怎么看怎么奇怪。灰白色石料的操作台在搬进来的时候还算新,这么多年下来,局部泛黄,添了几处裂纹。刘念前两年提过,至少把厨房浴室重新装修,萧孟诚嫌麻烦。到了现在,她没钱也没精力,三五年内不可能有改变。
很快,萧思和端着满满一杯啤酒回来,白色的啤酒沫稳稳地占了杯子的三分之一。他看视频学的手法。刚学会时,他特别得意,恨不得连倒好几杯给妈妈。
刘念一口气灌下小半杯。冰凉微苦的液体裹挟着泡沫滚落胃袋,她满足地吁出一口气。
“哦,鸡蛋还在冰箱呢!你帮我拿一下。那盒新买的,在门边上。拿一个就行。”
他噌噌噌走了。
刘念拆开炸猪排的盒子,用筷子把一条条猪排夹进锅里。横切面外层圈金,内侧泛白,中央透着粉。恰到好处的熟度。如果让她自己起油锅炸,估计会是一场灾难。萧孟诚擅长也热爱下厨,同事们听说她不做饭,都说,你好福气呀。离婚的事,她没和任何一个同事讲,怕他们过于直接地把原因归结在她身上,更怕他们猜到背后真正的缘由。
做好的猪排盖饭看起来还挺像样,刘念几乎要感谢自己坐错车。她坐在餐桌边,欣赏着男孩吃得香甜的模样,开了第二罐啤酒。她面前的盘子里是红肠和猪排附带的卷心菜丝,红肠切得厚薄不均,让萧孟诚看到,估计要皱眉。
打住。怎么又想到他。
她问:“白天没什么事吧?”
他咽下一块肉,眼珠转了转。小孩的心思瞒不过大人。刘念警觉道:“怎么了?你有话直接说。你和妈妈保证过的,不撒谎。”
“楼下的奶奶上来敲过门。”
刘念放下筷子。萧思和说:“我们上体育课嘛,她说吵到她家了。我说对不起可是体育课不能不上,再说我们楼上也在蹦蹦跳跳,也很吵的。”
楼上是个女孩,比萧思和低一级。学校大概是怕学生们在家运动不足,每天都有线上体育课,让人对着屏幕做操。刘念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待会要么在群里道个歉。楼下的老两口也真是的,明明是多年的邻居。萧思和小的时候,每次在电梯里遇见,自己都会让他向二老问好。她压着烦躁,叮嘱道:“以后你自己在家,别人来敲门,你不要随便开啊。”
“知道的,楼下奶奶我认识的嘛,我听到她说是六〇四,又从猫眼看了,才开的门。”
吃完饭,刘念洗着碗,想起一件事,对着客厅喊道:“衣服还在外面,你帮我收一下!”
夹杂着动画片的背景音,她听见萧思和大声说:“早就收啦!”
收拾完厨房回到房间,孩子的劳动成果呈现在眼前。衣服的确收进来了,在床上摊成色彩纷呈的起伏。男孩的紫色卫衣和她的藏青色丝衬衫亲密无间地搭着膀子。不过衣架呢?就那么留在晾衣杆上吗?再一看,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关着,窗帘也掩上了。
刘念的心头闪过不快的预感,或许该算是母亲的直觉。她一把拉开窗帘,立即和两只黄眼睛对上了。
是那只叫Panda的猫。隔着玻璃,它和她同时吃了一惊。接着,它伶俐地腾跃,蹿进了瓷砖地上一只敞着口的纸箱里。
刘念拔脚就往客厅走,气愤的话语顶着喉咙口。你不是答应过妈妈不把猫带回家的吗?盼哥,你是大孩子了,说话要算话!
以前萧孟诚嘲笑她说,你每次一骂孩子,配音腔就出来了。刘念是音域不够宽广的女低音,总给人格外温柔的印象。当她不得不拔高嗓音,就必须动用丹田的力量,用她在配音班学到的发声技巧让胸腔产生共振。
丹田之气没来得及鼓起就泄了。只见萧思和不像平时一样歪在沙发上看平板投屏的电视,他整个人蜷成一团,从她的位置看去,他的耳朵像一只小小的问号。孩子怎么了?肚子痛?发烧了?刘念踩着拖鞋奔过去,摸到他的肩膀的瞬间,她感觉不对,烫手。她把他翻过来,随即惊叫出声。
男孩的脸上布满斑点,像下了一场红雨。
打车去医院。挂急诊。排队。问诊。做这些的时候,刘念像个梦游患者,一手搂着昏沉的男孩。
医生是个比她年轻的女人,见她一脸焦灼,安慰道:“就是过敏。以前没发过?”刘念茫然摇头。那边说:“有点烧,不过问题不大。先挂水,下次有空做个检查,确定一下过敏源。你们晚饭吃了什么?”
“猪排盖饭。”刘念说,“以前也常吃的,猪排,鸡蛋,洋葱,米饭。真的经常吃。”
“鸡蛋是不是没熟透?”
“……也有可能……我没吃。”刘念想要向萧思和确认,看了他一眼,心疼得问不出来。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我就不该做什么猪排饭!萧孟诚做了那么多次都没事,为什么我一做就这样了……难道是那个特别贵的鸡蛋有问题?
“没熟透的鸡蛋的蛋白质,有的人会过敏。”女医生边开单边简短地总结道。刘念付完费,拉着萧思和进了输液室。夜间的输液室坐了八成满,她给男孩找了个位子坐下,护士来了,等到输液袋挂好,萧思和半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小声说:“妈妈。”
“哎。”
“我可以把Panda留下吗?”
刘念想要硬起心肠,此情此景实在做不到。她恍惚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有些熟悉,哦对了,是萧孟诚向她表白的那次。
萧孟诚不喝酒,刘念和黄远行都没太放在心上。这世上多的是说“我不喝酒”的人。浦岛的聂哥也知道这一点,他送别人啤酒,送萧孟诚可乐。
那些年,大学生在外租房的是极少数,黄远行的父母不仅给他租了房,还是煤卫独用的一室户,在其他学生看来近乎奢侈。有自己的空间,适合呼朋唤友。刘念和萧孟诚常去他那里玩,看影碟,吃零食,喝东西聊天。萧孟诚照例喝可乐,另外两人都是好酒量,一聊可以聊很久。黄远行的老家据说盛产年糕,他的冰箱里永远有冷冻的年糕条,喝酒喝饿了,拿几条出来蒸熟,两个男生蘸白糖吃,刘念那份配老干妈。黄远行长得也有点像年糕,白白的方脸,说话慢而稳。萧孟诚的声调偏高,带几分金属质地,加上语速快,在班里老师每次分配给他的都是或轻佻或风流或奸诈的角色段落。刘念有一次开玩笑说,你知道吗,你的聲音特别像给周星驰配音的那位,以后你可以去做替补。
萧孟诚学着国语版周星驰的腔调说,人怎么可以没有梦想呢,我才不要做谁的替补。
三人大笑。校区散落在全市三个方位的他们,维持着一个月一两次的见面频率。比他们更精明的学生在暑假之初就开始找实习单位,也有极少数的幸运儿早早拿到了内定。刘念读的是旅游专业,按理说比中文系的萧孟诚好找工作,不过她不想当导游,更想坐办公室。她没问过那两人对未来的计划,可能因为他们相识的契机是爱好,并共同度过了像游戏又像梦的学配音的日子。
圣诞节前几天,三个人照例在黄远行家聚会。影碟机里放的是《指环王:护戒使者》,据说黄远行看过六七遍,刘念和萧孟诚都是第一次看。没有形体的骑士们出现的时候,刘念在心里哀嚎,没人告诉我这么恐怖!她不自觉地往黄远行身边靠了靠。
黄远行的男低音轻轻一笑,说,别怕,我保证,这不是恐怖片。
多年后回想,刘念知道,那一刻,屋里有种奇妙的气氛。与魔戒在中洲世界唤起的最深的欲望无关,而是更轻盈也更黏稠的,年轻男女的渴望。她想和黄远行单独待着,黄远行怎么想,她不确定。同时她隐隐感到,萧孟诚像是有些不开心。
萧孟诚吃薯片吃得口干,很快喝完了冰箱里最后一瓶可乐。黄远行想起有预制热红酒,倒了三杯,兑上热水。他把水多酒少的那杯递给萧孟诚,说,这个和饮料差不多,你应该也能喝。
事实证明,某人说“不能喝”,并不是随口一说。十几分钟后,笼罩他们的氛围倏然一变,萧孟诚呼吸困难,呕吐,出冷汗,另外两人手忙脚乱地将他送去医院。
夜里十点多,医院的输液室坐了一排人,都是喝多的。病人们挂水挂得无聊,彼此询问喝了多少。半斤白酒。四打啤酒。白葡萄酒清酒威士忌的大乱炖。
轮到萧孟诚,他说,三分之一杯热红酒。
另外几个病友嘘他,说,你还不如人家小姑娘。
被叫作“小姑娘”的其实不那么小,是个三十出头的短发女人,穿着一看就很贵的棕色羊绒大衣,缩在椅子里跷着二郎腿,衣摆下露出被皮靴包裹的小腿。她闭着眼,脸色苍白,像是对周围的谈话毫不关心,又像是睡着了。
刘念轻声问旁边的大叔,她喝了多少啊?大叔说,人家喝的不是酒,是钞票。说是三个人一晚上喝了好几万。和她一起来的更惨,跌了一跤跌到头,送去急救了。
萧孟诚虚弱地说,酒肉穿肠过,急诊在后头。
刘念笑他,你还有精神开玩笑?看来不算多。
不瞒你说,我很难受的。他顿了顿,又说,身上难受,心里更难受。
刘念装作没听懂。那边又问,你呢,你从来没喝多过吗?
只有一次。小时候。
他讶异道,你小时候就喝酒?
怎么可能!当零食吃的甜白酒。喝多了,就睡了。
甜白酒三个字卷起汹涌的情感。刘念不曾忘记,那是在她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妈妈从街上买回甜白酒,叮嘱她吃一半,剩下的明天吃,小姑娘嘴馋,一口气全吃了。莫名的困意涌起来,她回房间去睡,心想,哎,下午还有课,我就睡一会儿。她一定是迷糊了太久,醒来时已经三点多,隔着门,她听见父母在吵架。爸爸是本地人,妈妈来自上海,他们分别对女儿讲各自的方言,只要三个人在一起,就说普通话。吵架的爸妈不自觉地往普通话里掺进了乡音,云普的铿锵和上海普通话的尖锐混合成奇异的噪音,向刘念袭来,像有人用榔头敲她的头顶心,又有人用凿子凿她的太阳穴。充满暴力和诅咒的语言之间,不时闪过男人和女人的相互谴责。男的说,你偷人!女的说,还不是因为你没用!这么多年你们学校也不给我分配工作,让我只能待在家里!一家人就靠你这点死工资!这怎么过?!
刘念试图用被子裹住自己,捂住耳朵。但没用。榔头与凿子像浪潮一样,接连袭来。
几个月后,爸爸因为在水库救一个溺水的学生去世。大概是为了补偿,他工作的第一小学将小卖部的经营权给了妈妈。
王美琴精明的属于上海人的一面终于有了展示的机会。除了当地常见的包装和内容都可疑的零食,小卖部还出售来自越南的无花果干,据说是上海产的、其实从昆明某厂进货的巧克力。巧克力的纯度不高,除了甜还是甜。王美琴把大包装的夹心饼干和糖果拆开零卖,一块饼干五分,一颗糖两分。第一小学的孩子们在升上初中后纷纷有了蛀牙。
小学生刘念始终绷着一颗心,等着妈妈什么时候向她宣告再婚的消息。奇怪的是一直没等到。也没有任何叔叔伯伯上门。母女俩安静地过了几年,安静到刘念开始以为那天下午听到的争吵是酒带来的幻觉。
后来她知道了,那并非幻觉。当她还有两个月就要中考时,妈妈和上海的舅舅,不知道是早就谈妥了还是其中一方临时提出的,决定将她送回上海念高中。寄居在舅舅家的日子刚开了个头,云南传来王美琴再婚的消息。再婚对象是在教育局工作的曹衡。刘念想起来,那人常出现在第一小学。
对着萧孟诚,而且四面八方都是耳朵,她当然不可能讲述小时候醉酒伴随的故事。听到她说“就睡了”,萧孟诚叹了口气道,喝多了就睡多开心啊,我这样的体质,一点点酒精就难受得很,我也无法理解别人喝酒的快乐。
她忍不住责备道,知道你还喝……黄远行说不要紧,你就信了?
他轻声说了句什么,轻到无法辨认。
你说什么?
他做了个“过来”的手势,她附耳过去。事后想来,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们在配音班有过那么多训练。他知道自己的音色最适合低语,能消解掉声音的棱角,让听者放下心防。他用低微又充满感情的声音说——
我故意的。我想要是我来医院,就有机会单独和你在一起。难受也值了。
黄远行去给刘念买喝的,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刘念的外套盖在萧孟诚身上,后者像是太过疲倦而睡着了。刘念解释般说,他说挂水越挂越冷。
当萧思和问可否留下那只猫,刘念条件反射地想起多年前的输液室,萧孟诚望向她的眼神。男孩的眼睛和他爸爸一点也不像,但神情这东西居然也有遗传。
她说好。她能说什么呢?当初和现在,年轻的他,年幼的他,都準确地抓住了她。
区别在于,儿子当然不会是故意搞成过敏的。
萧思和旁边的年轻男人一头长发挽在头顶,扎了个小髻,黑外套,窄腿裤,黑色板鞋。光看模样,无从判断是学生还是社会人。他正在和人微信语音,用北方口音说:“唉,别提了,上周刚喝断片,今天又来了,医生看到我都认识了,二话不说,先去做检查,然后挂水,跟肯德基套餐似的!”
隔开几张椅子的位置,有人大概是听到了黑衣男子的话,嗤笑出声。刘念想,这好笑吗?她听过更好笑的。那年萧孟诚挂水的时候,旁边是个去未来丈母娘家把自己喝高了的男的,絮絮叨叨地对女友说,晚上吃了那么多好吃的,都吐了……真可惜。
刘念在萧思和的斜对面找了个空座,把手机里的未读消息看了一遍。有个同事说小区被封了,从明天开始只能居家办公。群里纷纷问,封几天。那边说,据说七天。另一个刚进公司一年的女孩写道,不用通勤,我竟然有点羡慕!刘念想,还好不是我们小区,否则今晚来医院都难。这才注意到,黄远行在一个多小时前发来过短视频。反正没事做,她静音看了。视频不像是做着玩的,还配了字幕。他在野外露营烧烤,一系列装备看起来颇为专业。他介绍了不远处的一条溪,又说,今年桃花开得晚,往年这个时候,溪水里都是花瓣,简直让人想起《桃花源记》。虽然听不到他的声音,但她不难用想象补上。他戴着帽子和墨镜,干活的手不再是她记忆中白皙的厚墩墩的模样,晒黑了,手背浮现血管。从肩膀的形状可以看出,他有健身的习惯。
这算是老友叙旧,还是单纯炫耀露营生活?刘念不是个自恋的人,不至于以为黄远行过了这么多年突然来向她示好。
她写道:我在医院陪儿子挂水。
那边迅速回复文字:啊,没事吧。
没事,好像是鸡蛋没做熟,过敏。
过敏体质会遗传的,萧孟诚对生鸡蛋过敏吗?
不知道……不过没必要问他。
回头测一下过敏源,过敏体质还是要小心。要是他能吃蜂蜜,回头我给你们寄,我这里有特别好的蜜。
这是他第二次说要寄东西,她回了一个说“谢谢”的兔子表情。他提起萧孟诚时显得自然,让她有种冲动,想把自己的遭遇向他和盘托出。你知道吗,他说他想要有改变,他说他一直想过另一种人生。既然如此,他当初为什么要找上我?我难道不是他主动选择的吗?
离异妇女的怨气啊。她在心里无力地嘲讽自己。手机屏幕上出现一行字:方便通话吗?
刘念看了看萧思和,回了个“好”。她来到走廊上,接通微信语音。
那边上来就说:“听说你还在原来的公司。”
“是啊。”
社交模式的对话持续了几个来回。黄远行仿佛感慨地说:“你真是个有长性的人,不像我们这么蹦跶。”他的“我们”不知包含了谁,或许是萧孟诚?刘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他聊天,可能仅仅出于儿子在医院给她带来的不安。家里还有只猫等着照顾,她想想就头疼。对了,得买猫砂盆和猫砂,待会就手机下单。黄远行在那头讲述他的这些年。原来,他在深圳待了没两年就去了非洲,是他所在的行业惯常的路线。非洲的生活既枯燥,又不乏神奇。“没去过非洲的人,对那边的想象都是错的。”从非洲回国的原因是他在那边得了胰腺炎,回来后深感在海外动个手术都难,于是设法在总部谋了职位,但他在国外自在惯了,打卡坐班颇不适应,没几年又辞了。
“我也算小有积蓄,想着,那就玩几年吧。刚开始做计划,这不正好二〇二〇年了,国外去不了,只能在国内转悠。有时候你出门的时候好好的,途经的地方让你带星,到了下一个地方,直接就地隔离。我觉得我特别像棋盘上的小卒子,动不动就被困住。这么被困了几回,我也疲了,正好这边有一家我之前住过的客栈,和老板也算熟,他说生意不好,要转手,我就接下来。生意确实不好,反正我拿的价格低,就当自己住,顺便经营。”
黄远行比从前能聊多了。刘念没怎么说话,中间偶尔“嗯”一声。医院的白色日光灯照着她放在膝上的手。婚戒摘了几个月,痕迹依旧分明。
她的手还没有开始抖。酗酒的人会手抖,电视和小说都是这么说的。
也许今天的事是上天给我的启示,刘念无比平静地想,让我看到喝多了不得不进医院的人,作为一种提醒。我可别陷入和他们一样可笑又可怜的境地,让儿子陪着来挂水。
脑海中闪过在阳台摆出戒备姿态的Panda。它的双眼如金色宝石,折射出她读不懂的冷漠与温柔。阳台没开灯,虽然只是短短一瞥,仅靠着客厅溢出的光线,她辨认出,猫用来躲避人的纸箱有些眼熟,应该是萧思和放在那里给它当窝的。纸箱原本藏在厨房水槽下,里面是透明玻璃瓶的汾酒,所谓的“高玻”,买来时十二瓶,还剩三瓶。把箱子腾空的时候,他有没有意识到,妈妈每晚在偷偷喝酒呢?或许他早就知道。不要低估儿童的敏感与智慧。
黄远行在那头说:“你们下次来玩吧。不收钱。真的。”
“起码也要等暑假。”刘念说。不是社交辞令。她确实想带萧思和出门走走,或许可以先回云南,再去黄远行所在的川滇交界。上次旅行仿佛已是许久以前。
在那之前,她要戒酒。光是念头都让她感到焦灼。酒滑入口中的快乐无法对人言。就像吞下一抹月色。月光融化了时间,消解了现实,把不如意阻隔在透明的墙壁那头。她用力握拳,对黄远行说:“我去看看盼哥挂水的情况,回头聊。”说完她不觉一怔。盼盼是她取的,有一回被萧孟诚随口叫成了“盼哥”,这个称呼从此稳固下来。离婚后,她一直用正式的名字称呼儿子。萧思和。萧思和。萧字从唇齿间滑过,提醒她此刻拥有的,业已失去的。自我告诫并无意义。她一次次试图排解,最后仍然滑向酒精带来的短暂救赎。
她抽了下鼻子,清晰而稳定地说:“我其实……最近吃什么都不香。”
那边说:“嗯。”
“你除了蜂蜜还有什么?”
“哦!”黄远行像是一怔,赶紧说:“还有腊排骨。真空包装的!我给你寄。”
“是萧孟诚让你来问我吗?”
终于说出来了,她心头一松。
“怎么会!”胸腔深处传出的笑声震响她的耳膜。“你别误会啊,我看到他朋友圈,才知道你们的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觉得你现在可能比较难。对了我得声明一下,我有女朋友的,比我小一轮……”
他又说了什么,她拿手机的手移开一些,字词匆匆滑过。她起身走到输液室门口,只见男孩凑过半个身子,在看旁边的长发男子打游戏。仿佛是感应到她的视线,萧思和,盼哥,抬起脸冲她一笑。他脸上的红斑退了大半,眼睛憔悴又明亮。
刘念对着手机说:“回头再聊哦。”她挂断通话,走近前观察输液袋,还剩半瓶。她轻声说:“你不能只是一时兴起啊,既然把Panda捡回家,就要照顾它一辈子。”
男孩用力点头。刘念感到无法抑制的疲倦。一辈子听起来是那么长,无论是猫还是人。不算太久远的从前,有人在输液室对她许下承诺,又轻易反悔。她想起来,平日这个时候,萧思和已经睡了,是她独酌的时刻。
她想,不行,回家我要喝一杯。明天再戒吧。
自问自答
为什么会选择写一篇以家庭为背景的小说?
这几年我除了缓慢地写一点小说,更多的时间用来翻译武田百合子的作品。她的散文和日记主要是家庭内的生活场景,而她观看世界的格外鲜活的方式,也给了我很多力量。以前我的小说常有较多的起伏和悬念,也许是受到武田百合子的影响,如今我渐渐感到,“没发生什么重要的事”,也可以构成小说的内核。
说起来,我也读了武田家的另一位,百合子的丈夫武田泰淳的若干作品,他写的都是“重要的事”,譬如他会把真实发生的有名案例拿来作为小说的素材,哪怕是写战后文人群像的小说,也要往里面加入政治、阴谋和杀机。小说的道路有许多条,每个写作者的创作过程同时也是寻觅道路的过程。
今年的观看体验(书、电影或画)当中最强烈的是……
在青森看《睡魔》,白天因为有时间,去了栋方志功纪念馆。以前老师曾送给我谷崎润一郎的《钥匙》精装初版,函套和封面都是栋方志功的画,所以我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以为是小小的绚丽的画。到那里一看,他更多的是纯黑白板画(栋方坚持使用“板”字),而且体量非常大!甚至用来做封面的原画也是巨大的。人们通过网络和其他媒介观看绘画作品,得到的体验是不完整的。
至于书,其实从去年开始,逐步在读历史书,主要是关于南北朝的。我以前对历史很头疼,大概是到了一定的年龄,开始感到历史比现实更有意思,或者该说从前的人更有意思。
你看過常玉的画吗?
非常遗憾,只看过网图,对他的生平,知道的也就是大多数人都听过的那些。他的线条有着化繁为简的放松感,而他对黑色的运用也别具一格。有机会很想实地看一次常玉的画展,只有真的面对一幅画,你才会对画家有某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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