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有农村生活的经历?那你进入《隐入尘烟》会更容易。可能你会抵达别人抵达不了的地方。可能,你会抵达得更深入一点。”导演李睿珺笑着说。
面前的他,身形精瘦,显得十分干练、利落,仿佛随时会下地干活。
电影《隐入尘烟》全程在李睿珺老家甘肃张掖高台县花墙子村拍摄,男主角有铁的扮演者正是他的姨父。
采访时,李睿珺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姨父的故事:姨父需要赶去北京参加电影首映礼,结果恰逢农忙,他就一个电话把做化妆师的女儿从横店召回家替自己下地种庄稼。“我跟姨父开玩笑,说你种一年庄稼才挣多少钱?她在剧组干两天活可能就把你一年的钱都挣回来了。”
“但,对于农民来说,这并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他们对土地,对庄稼,对生活的天然认知。”
世间任何角落都会有一对有铁和贵英
电影《隐入尘烟》讲述了两个农村边缘人的生活。半生被哥哥盘剥、只知埋头干活的老光棍有铁和患有尿失禁、身子孱弱的贵英相濡以沫,贫瘠苦难的日子却让大家看到了生活的光亮和爱情的甜美。
很好奇到底有没有原型?
同时也是该片编剧的李睿珺说起了他小学同学的母亲,“她有点像贵英,不过她已经有一点精神问题了。”
这个母亲每天在街上溜达,人们都自觉地远离她。然而一到春天,李睿珺这帮孩子们就会去她家旁边的老城墙捉蜜蜂,“拿空瓶子扣住墙上的洞,等着蜜蜂从里面飞出来。”这个母亲看到了,就会故意拿起土块吓唬大家,“然而她的土块是朝后扔的。”李睿珺跑远了,回头一看,发现她正在哈哈大笑。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她是正常的,“是我们用目光把她区隔开了,区隔久了她就真以为自己不正常了。但我觉得她内心是清楚的,她希望有人交流,所以突然间来了一群孩子,她就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带来一点短暂的欢乐。”
电影《隐入尘烟》之所以会让很多人产生共鸣,在李睿珺看来,是因为,“不光在农村,在任何城市,任何国家……其实,世间任何角落都会有一对有铁和贵英。”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很难获得别人的注目,“我们总是会把目光投到那些我们更向往、更崇拜的人身上去。”李睿珺希望通过这样一部电影,能收获更多人的目光,触动更多人内心柔软的部分,“从而关注到身边的有铁和贵英”。
另一方面,他也希望通过电影让更多人了解农民的境遇,“他们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他们的心灵在经历什么?粮食是怎么来的?”为此,《隐入尘烟》中展现了农村的四季,展现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展现了有铁和贵英如何一砖一瓦修建屋舍。
“我们西北少雨,所以造房的傳统方式就是像电影中那样用泥土夯砖垒墙。”李睿珺从小便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直到高中和哥哥一起去县城上学。“我的父亲是老师,刚好也调到了县城,他觉得在县城有个房子两个孩子就不用寄宿了,就让我妈妈别种地了,来做饭照顾我们。”于是他们举家搬去县城生活。
但,李睿珺始终都不觉得自己因此就变为一个县城人,“我依旧是农村人,只不过住在县城而已,在内心从没有离开过我们村子。”
电影中,有铁和贵英的房子最后被推倒了,村民被安排住进了商品房。这是农村现状的一个缩影,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当村里的房子没有了,你在乡村生活的痕迹也就没了,你的情感可能就断了。”
李睿珺说,像他这样从农村走出去的年轻人,假如有一天回去,老房子还在,“他会觉得我的家还在这里,我的心是在这里的,有一个精神寄托的场所,有场域帮他复原对于乡村的记忆,这是一个情感联结的纽带。”但如果房子没了,他可能想回去也没办法了,“他的记忆就被消除了,跟乡村的纽带彻底断掉了……”
我要拍的就是麦子跟人之间的关系
《隐入尘烟》中有一个情节,是有铁和贵英两人同时回忆起小时候遇见的一个疯子,那个疯子总在念叨着:“被风刮来刮去,麦子能说个啥?被飞过的麻雀啄食,麦子能说个啥?被自家驴啃了,麦子能说个啥?被夏天的镰刀割去,麦子能说个啥?”有铁说,小时候听不明白疯子在叨叨些什么,现在活了半辈子,种了半辈子地,才仿佛明白了一丝丝……
其实,这是李睿珺将甘肃诗人孟子为的诗歌《麦子》进行了口语化的改编。当时他读到这首诗一下子就被触动了,“我要拍的就是麦子跟人之间的关系。我说,孟老师你好像帮我从文字上进行了概括,我想在电影中引用这首诗。”
李睿珺很喜欢诗,喜欢海子,喜欢顾城,喜欢欧阳江河,也喜欢余秀华。他有段时间住在北大对面,“北大旁边就是海淀图书城”,他成天泡在图书城里写剧本、看书,“记得有段时间出版了海子的全集,封皮是黄色的,上面用毛笔画了一个人。”他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每天都去书店翻看这本书,“它很厚,挺贵的,而我那时候经济上又没那么富裕,就每天都去看看。”
他还喜欢伊朗导演阿巴斯的诗,在很多场合都推荐过他的诗集《一只狼在放哨》,“我以前看他的电影就觉得是诗人拍的,只有诗人才能拍出这样的诗意来。”
其实在各大国际电影节上,李睿珺和阿巴斯见过好几次,“但因为我不会说英语,就没办法交流”,只能通过他的作品去认识和接近他。阿巴斯对于伊朗传统诗歌有着非常深入的研究,“你会觉得他的诗里面囊括的东西很多,意味深厚。不管你喜不喜欢他,读他的诗都会感受到非常高的文学水准。”
有时看到生活中的一些事,李睿珺也会忍不住写下来,“用一种接近诗歌的形式”。比如在拍摄《隐入尘烟》时,有一次和饰演贵英的海清去邻居家聊天,“他家的窗玻璃是两块玻璃拼成的,中间有一道缝,看过去,云层就好像被折叠过。”后来李睿珺写道——
流云踩着墙头
躲进门窗的褶皱里
探听风的消息
还有一次,他带海清去体验生活,“她躺在地头休息时,我就在一个被锯剩下的树墩上改剧本。”对此,李睿珺写道——
用笔播撒下去的
那些散落的语言
都在镜头中结出果来
为了拍摄有铁与贵英造房子,他们拿废弃的酒瓶敲去瓶底铺在檐下用来排水。李睿珺看着拍摄现场积攒的那一排酒瓶,写下这样几句——
敲掉底的酒瓶
卧在屋檐
每有风经过
它就以口哨的形式
通知我
“其实我也不敢称这些文字为诗,只是觉得是我看到的、思索到的、感悟到的一点我认为的生活中的诗意瞬间。”
短篇和中篇影视化更方便
在海淀图书城写剧本的那段时间,李睿珺进行了大量的阅读,后来他将苏童的小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改编为同名电影,而那本书,最初就是他在图书城看到的。
起先,他是被这别致的书名吸引,随即就进入到了故事中,“因为我高中时学绘画,大学念的是影视广告,都是在做大量的视觉训练”,所以,苏童的文字迅速地在他脑海中变成了画面,“甚至一度觉得这好像就是藏在我身体里的一个故事,只是我没有发现,然后苏童老师帮我发现了。”
李睿珺非常激动,迫切地想要改编这篇小说。“管他呢,我先把它改成剧本,改剧本又不犯法。”他想着,要是将来有机会见到苏童,就把剧本给他看,否则空口无凭,“这是他能考察我的一个方式。”
后来,他真的辗转在南京见到了苏童,给他讲了自己的剧本,“当苏童老师听到收割水草那场戏时,说他很喜欢。”于是很快就签了版权协议,“然后我们就在他家喝啤酒。”
电影《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在威尼斯电影节首映时,李睿珺和苏童都去了现场。电影放映完毕,“苏童老师站起来鼓掌,我一下就放心了,知道我的改编至少是及格的,没有给他丢脸。”在接受记者采访時,苏童说自己看哭了,“这也是我所有被改编过的作品中,唯一把我看哭的电影。”
“最后版权费付了吗?”
“付了。”李睿珺说,苏童表示,如果他是一个学生,也许可以不要版权费,但李睿珺当时毕竟已经是一个职业电影人了,“出于对彼此的尊重,对劳动的尊重,还是象征性地收取了费用,但可以等什么时候有钱了再给。”两年后,当片方把电视版权卖给电影频道后,李睿珺终于可以把版权费付给苏童了,“真的是很少的一笔钱。”
李睿珺还想过改编苏童的《拾婴记》,“那时在威尼斯,都是苏童老师请我们吃饭,有次在饭桌上就聊起了《拾婴记》。苏童老师说,你喜欢就拍吧!”但因为还有别人钟情于这部小说,“就暂且搁置了。”
作为导演,对很多自己喜欢的文学作品,李睿珺都会思考可否影视化。比如陈忠实的《白鹿原》,“这部小说给我的话,我可能会改编出几部电影。”李睿珺觉得陈忠实笔下的世界太庞杂了,一部电影根本容纳不了。他将其形容为交响乐,“所有乐队合作呈现出完整的《白鹿原》。假如我把小号的旋律抽出来,可能就是一首小号的独奏曲了。”
“我觉得从文学改编的角度来说,短篇和中篇影视化更方便。”李睿珺认为短篇比较有空间,而长篇留给导演发挥的空间已然不多,“就像是一棵繁茂的树,你要修剪枝叶,可是你该剪去哪些枝叶呢?而短篇的改编则像是嫁接枝叶,我觉得修剪远比嫁接难。”
在李睿珺看来,小说的影视化并不是容易的事情,“甚至有的小说根本就不适合改编,它就应该是小说。”如果非要影视化,就是在破坏它,“就像有些东西它本来就该清蒸,你非要爆炒,那就是在浪费食材。”
我和外国文学的那个时刻可能还没有到来
有人说,李睿珺这一路走来,拍摄的电影形成了一个“甘肃宇宙”,因为他都是拍摄家乡那片土地上的人与事。
在他看来,某些作家的写作也同样具有地域性。“比如苏童笔下的香椿树街,新疆的刘亮程、李娟,我们河西走廊的王新军,年轻作家中,班宇对于东北的描写……都是基于那片土地的。”
“文学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它让你了解某一个地域的人,他们的语言,他们的习惯……帮你了解你没有机会涉足的,或者没有经历过的一个时代的风貌。” 所以,李睿珺觉得每一个文学创作者都很了不起,“他们帮你对生活进行了总结提炼,让你对自我和人生都有了新的认知,甚而净化你的心灵。”
他说,某种程度上,文学和电影都是交流方式,分别用文字和镜头跟大家交流,让人们通过看书、通过看电影去了解这个世界。因此,“我觉得能够做文学、做艺术,其实是挺幸运的事,你可以通过你的作品跟全世界交流。”
有一次,他和作家阎连科吃饭,两人讨论起电影和文学,阎连科说:“从一个作家的角度,我觉得你的几部电影的文学性还挺强的,可以考虑把它们写成小说。”但李睿珺认为自己并没有写小说的能力。“剧本和小说还是不一样的。后来阎连科老师就说:‘比如万一你担心有些电影拍不成,就可以先把它写成小说,我帮你找出版社出版。’可我一直没有鼓起勇气做这件事情。”
“所以导演,你是不是不太关注外国文学?”
“外国文学我确实看得很少。我并没有主动屏蔽外国文学,只是天然地觉得它们对我的吸引力没有那么强,离我的生活有点远。”李睿珺说得很坦诚,“这就好比是人与人的相遇,它有一个契机。契机对了,气场对了,我们才有机会去了解对方。我和外国文学的那个时刻可能还没有到来。”
在李睿珺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关于他最初开始阅读的画面,“我想把它拍成一部电影。”
那是他上小学的时候,他和同学们惟一能接触到课外读物的地方就是镇上的新华书店,但孩子们并不总有机会去镇上,“于是书店店员就会像邮递员一样,在自行车上挂两大包书,骑着车一个村一个村地跑。”
当来到李睿珺的小学,老师们会让店员进到学校,“他就拿一个床单在地上铺开,将所有的书都认真地摆好。”学生们就纷纷围过去,看他带来的《安徒生童话》、连环画《薛平贵征西》……然后趁着中午回家吃饭,会向家长要点钱来买书。“但并不是每个家长都会有闲钱给孩子买书,于是大家就围在一起读那本《安徒生童话》。”
假如你买了一本书,“新华书店的人就会拿出一个印章,盖在书页上,证明这本书是你买的,就不会跟其他的书混到一起。”
这一枚小小的印章,便是李睿珺阅读之路的开始,也是他最初的文学启蒙。
( 感谢“后窗放映”对本文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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