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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将至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3967
雷韵

  詹姆斯·索特2015年6月去世时,大众文学版面的讣闻称他是“最被低估的美国作家”(《名利场》)、“作家的作家”(《纽约时报》)、“美国当代文学被遗忘的英雄”(《卫报》),在持续半个多世纪的写作生涯中,索特的确是文学界和作家圈里一个共享的秘密,推崇者中不乏苏珊·桑塔格、约瑟夫·海勒、菲利普·罗斯、哈罗德·布鲁姆、约翰·班维尔、乔伊斯·卡洛尔·欧茨、翁达杰等名家。2011年,《巴黎评论》授予索特“哈达达奖”并推出专题文学月,裘帕·拉希莉、杰夫·戴爾等后辈作家纷纷撰文评述了他的创作。

  索特一生只发表过五部长篇、两个短篇集、若干电影剧本和回忆录,其中最有名的是两部长篇:1967年的《一场游戏一次消遣》和1975年的《光年》。《光年》记述了一个中产家庭的婚姻在二十年里逐步走向瓦解的过程。在《巴黎评论》的一次访谈中,索特曾说,这部作品描写的人生就像你在火车上看见窗外一闪而过的东西,除了那些不可磨灭的时刻、场景和人物,没有被写下来的每样东西都消失了。2013年的封笔长篇《这一切》,题献语是:“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只有那些保存在书写中的东西才有可能是真实的。”艺术,是从“日子的废墟”中制造出永恒的东西,“就像竖石纪念碑,站立在破碎或失落之物的废墟中”(《燃烧的日子》)——这是索特不断重申和践行的艺术观,与其写作风格互为表里。他痴迷于炼句,自诩frotteur,意思是把词句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揉搓、体会,直到发现无可替代的那一个。

  1988年出版的小说集《暮色》(Dusk and other Stories),收录了索特于数十年间陆续写成的十一个短篇。这些故事的背景跨越颇大,从巴塞罗那的海滨到纽约上东区,到美国西南腹地的农牧小镇,主题从法律界新贵的欧洲漫游到失意作家的心理溃败到建筑工人完成最后一座老屋的地基后宿命般的离世。形形色色的故事处理的其实都是人的内在生命体验,统御在索特标志性的风格质地之中;情节推进充满电影跳剪般的闪转——有时甚至完全是由一帧帧镜头画面来实现的;叙事视角在人物之间流动,凝练致密的场景附近是意味深长的留白,制造出独特的阅读张力。与这些跳跃和留白氛围相呼应的,是角色游荡在不同的城市和地域之间,一场接一场地逃离和相遇。这些落寞失意的人生,这些将自己流放到生活边缘的美国人,似乎都在被动承受灵魂深处莫可言状的煎熬,徒劳地想要填补某种空虚。

  索特是举世公认的文体大师,菲利普·古勒维奇在《暮色》序言中称赞他掌控文句的能力,说“他总是在给自己的措辞施压,让它们以一种特别的精确再现他的观察与感知”。如果说索特赋予了现实碎片以所谓永恒的意义,那么他是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以及切割钻石般的精准技法实现的。在他最好的句子里,人物内心最丰富重大的事件会在只言片语间隐秘地发生:

  马尔科姆一左一右搂着两位女伴逛街,“她们像马一样挨挨蹭蹭地跟随他游荡”。(they drift to his touch like horses,《在丹吉尔的海滩上》)

  阻滞在婚姻生活缓慢水流深处的女人,乘老式电梯下楼买咖啡,“她一层接一层地下降,仿佛没入一个又一个十年”。(she descends, floor after floor, as if they were decades,《在丹吉尔的海滩上》)

  远远望见了牵动心绪的女子,举手投足间不经意的优雅犹如退役的舞蹈演员,“人群汹涌,像是没有看见她”。(the crowd ignored her,《歌德堂的毁灭》)

  一次意外令人生终局突然降临,“她急忙想象他的样子,当她这样做的时候,有一段长长的东西穿过她的身体,那是铁做的”。(Hurriedly she tried to imagine him and as she was doing it a length of something went through her, something iron,《二十分钟》)

  索特在句子层面少有败笔,看似轻巧的遣词造句有着巨大的延展性,就像一张收放自如的网,将层次丰富的意象纳入其中。试图在汉语中再现那些意象每一分毫的微妙之处,犹如再现某种魔法,挫败感几乎是必然的,因为这意味着去想象,假使以中文为母语,索特会写出怎样的句子?《一场游戏一次消遣》中形容女主角安-玛丽的美貌,说试图捕捉和复制她的魅力是徒劳的,因为“这就像是要记住一颗钻石的光芒。一个最微妙的动作,便会出现全然不同的光彩”。在另一种语言中复制索特式极简文字的魅力,也时时有这种苦恼。对译者来说较为稳妥的做法,大概就是尽量领会和贴近原文,并且在需要跳脱开文本一步的时候,掌握好手里那把尺。

  小说《电影》中有一段稍嫌突兀的类似旁白的话,显然是小说家忍不住借角色之口,给他心目中理想作品的特质加批注:“它的力量来自它的质朴,来自它克制的意象。这是一部不那么直接的电影,表面看来风平浪静,日常生活的那种平静。当然了,那并不意味着死水无波。在可见的事物之下隐匿着情感,并因这种隐匿而愈发强烈。恐惧只是偶尔出现,就像冰山的尖顶,不祥地从不知何处冒出来,又没入视野之下。”所有这些鲜明的风格关键词:质朴、克制、隐匿、强烈,是在翻译过程中不时提醒自己的,尤其是在那些需要跟“小词”缠斗的时候。

  《歌德堂的毁灭》中有一句:“The river there flowed swiftly, the surface was alive. It carried things away, broken wood and branches.”“alive”本是再简单不过的词,但用来形容河流的水面,也不是英文的表达;河流有别于池塘,活水自然是“一刻不休”的。若是alive with,后面应该是真正的生物,比如alive with fish,但下文紧接着写道,河面不断漂过各种奇怪的家用物品。其实这里用alive,是索特典型的使用最常见的“小词”,略略抻开这个词的用法,给定一个画面:河水湍急,有潜流,有漂浮物,有速度甚至光影的变化,此外还包含了“活跃”“活泼”“一刻不消停”的意味。这句最后译为“那里河流湍急,水面是活的。它带走一切,碎木块和树枝”,是几乎穷尽了还找不到严格对应并含括所有这些言下之意的惯用表达,索性就回到原文,“水面是活的”。这里但凡出现一个浓墨重彩的大词,就可能惊扰原文的平衡。

  《暮色》这个集子里的故事大致有两个贯穿始终的核心意象。暮色是白昼与黑夜倏忽交替的时辰,也是人心最容易进退失据和怯懦的时刻。黑夜从虚无混沌之处合拢,犹如疾病的第一个征兆,突然间近在咫尺,然后不容分说地降临,迅速并且确凿。它也是一个顿悟时分,“生活被不可逆转地切分为过去和未来”,人意识到处境已然不可挽回地改变。书写这样的临界时刻,索特“揭示出一个人的全部历史,渴望与恐惧、希望与需要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人何以陷入如今的境地”(角谷美智子)。暮色隐喻了降临到人生中的一切不速之客,它是长夜的先驱,此后便是“生命最遥远的边缘”,而所有人必须独自面对命运。

  “他们静静躺着,双脚指向太阳。它的威力已经消退。风一路止歇下来;日光覆在他们身上,淡薄而又泛滥:温暖的片刻行将消逝。忧郁的时辰即将来临,一切都结束的时辰。”(《在丹吉尔的海滩上》)

  “在饥饿的洞穴里,没有视力的鼩鼱不停地捕食,爬行动物尖尖的舌头探测着空气,还有肚腹内的咀嚼声,被困者的逆来顺受,交配时温柔的阵痛……除了眼下这一刻,没有什么是安全的。”(《阿尼罗》)

  “暮色将至,房间立刻变得温馨起来。墙上贴着蓝色图案的壁纸,地毯是柔和的白色。壁炉光洁的石面增添了一丝秩序感。外面,田野正在消失。这是个安详的钟点,是她无力面对的时刻。”(《暮色》)

  “他坐在他的椅子里,半睡半醒之间,厨房的灯还亮着。突然,他感到一阵可怕的、冲毁一切的剧痛。他的嘴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嘴皮很干。”(《尘土》)

  此外,大多数篇目都有一座建筑物作为中心意象:《阿尼罗》中,费恩狂热地渴望抵达那座有山墙的谷仓,找到“来自一个比我们这个更为浩瀚、更加深邃的世界”的神秘词语。《失落之子》里的西点军校礼拜堂,“那里供奉着永远不会被驱逐的战士,永远不会被抹除的格言”。《在丹吉爾的海滩上》,圣家堂的塔尖高耸于一切之上,但“大教堂从未完工,每座大门的内外两侧都通往开敞的空间”。《歌德堂的毁灭》中,鲁道夫·斯坦纳的建筑壮举歌德堂——“一座堡垒,一座终点站,一座可以窥见灵魂的天文台”——早已焚毁,作家赫斯奇试图写他的长篇小说《歌德堂》,“这是他这辈子最了不起的一件事”,而他的神秘女友娜丁和“我”彼此追逐又失散。故事中的人物总是陷在某个无法完成的“行动”之中,所追逐的似乎只是一系列假象炮制的宏大幻影。幻影消逝之后,人们只是幸存。

  但建筑同样象征了生活中更加坚实可靠的那个部分,“一个可触摸的核心,事情可以围绕它成形,并找到一个位置”(《这一切》)。因此在其余一切破灭之后,“这所房子就是她的灵魂”(《暮色》),“懂得建造那样一座房子的人懂得所有的事”(《二十分钟》),而窥探一座住宅的角落和缝隙,就是窥探欲望本身。以及最直接跟建筑相关的《尘土》,老工人哈里和年轻帮手比利协力浇筑老屋的地基,“阳光如锡皮般纷纷砸下,一万个日子就这样落在得克萨斯”,在关于浇筑工序的细致利落的描写中,地基在纸面上一点点完成,老人也给年轻人讲完了自己的故事。这个堪作底层劳动者安魂曲的篇目,也是整本书的收尾。

  浇筑完地基之后猝然逝世的老哈里,人们把他的两只手交叠起来,“看起来就像个法老”,遥遥呼应第一篇小说里“圣徒般”的高迪。美国西部乡村的老工人和巴塞罗那的大建筑师,所做的都是为屋宇打造基础的工作,完成并且无愧于整个事业中属于自己的一环,直到生命最后(“有种动物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肯躺下”)。暮色将至,在与终将失落的一切的徒劳对抗之中,这样严肃的坚持简直有种古典主义的勇毅。

  前战斗机飞行员詹姆斯·索特的漫长一生经历了最动荡的一个世纪,但他的写作始终与时代表面的浪潮保持了一个距离。我愿意将他抽离、清晰和精准的文字态度部分归结于飞行员的经历,毕竟在高空驾驶舱里是容不得丝毫敷衍的。《暮色》中收录的故事有一个共同的主角或许就是时间,在仿佛可以看到旅途终点的地方,提醒人们获得的和失去的;如果终点是彻底的疲倦,此处或许还有几分不甘和踌躇。黄昏据说是人们一天中感官尤其敏锐的时候,而再痛的敏锐也好过幸福的迟钝。这也是我们借助文学想象和故事讲述去尽可能接近真相的意义,也是索特用文字搭建起这些精巧造物的基本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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