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年前,我就意识到,蓉姨独立在我们家族之外。这不是恍然大悟,而是在一个漫长的过程中,一点点确认了这个事实。外婆还在世的时候,我与蓉姨见面的次数多一些,她常穿着一条绿色的连衣裙,以至于很多年来,我都以为绿色是专属于蓉姨的颜色。通常她会带来好几束鲜花,分别插在外婆家的几个角落里。她为我介绍花的种类,以及每一种花背后的故事,她说每一种花都对应一颗行星,后来我再未听过类似的说法。
蓉姨独自一人住在上海的郊区,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妈妈并不喜欢她,她说蓉姨不太正常,心怀鬼胎。我一直不太理解妈妈所说的“正常”是什么含义,从某些事情看,妈妈也并非绝对“正常”。
比如,妈妈无法包容那些偏离她秩序的事情。她认为,人站立时就应该挺起胸膛,坐下时应当收紧腹部。我曾经在作业本的背面胡乱画过一些蹲在地上的人,想象他们的姿势,双腿应该如何弯曲,双手应该如何摆放。这些想象并不是空穴来风,起因我只和蓉姨一个人说过。
在妈妈无暇看管我的那几年,我一直住在外婆家。据说二十多年前,那里是上海最早的商品房,然而现在外墙已经斑驳脱落,显得沧桑暗哑。小区里的住户换了一批又一批,早已鱼龙混杂。大约是小学二年级,我曾在等外婆买蒜的时候,看到小区门口的绿化带旁,有一个人蹲在那里。他的姿势很特别,双腿撑得很开,将头埋在大腿之间。直觉告诉我他很悲伤,正在哭泣,但当我尝试靠近他,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外婆在远处喊我,手上提着已经买好的大蒜,我就不再向前。我知道外婆急着回家做饭。一开始,我并没有特别在意那个身影,直到第四天,我发现差不多同一时间、同一位置,始终蹲着一个人,稳稳当当,如同雕像。那个角落并不起眼,每当我尝试靠近时,某种恐惧就控制了我。我始终没有走近他。直到第五天,那个位置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身影。
他成了悬在我记忆里的一个谜团。后来回到家里,在某种力量的驱动下,我尝试着蹲下,把头埋在大腿之间,很快,我就双腿发麻,并被妈妈撞见。看起来,她对我感到不悦。她问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动作。我说:“有人就这样蹲在路上。”妈妈说:“你这是模仿他吗?”但没有等我说话,她就将我从地上拉起。她不许我以后再做这样的动作,理由是这种下蹲的姿势,看起来非常不雅。她警告我:“没有人会当众做这种动作,这会让人有不好的联想。”
至于是什么样的联想,妈妈没有告诉我。直到那次,我在作业本背后的涂鸦被蓉姨看到了。她问我为什么画了这么多蹲下的人,出于某种报复妈妈的心态,我将在外婆小区里看到的画面详细描述给她听。蓉姨没有责备,也没有训斥,她问我:“那个角落,你们平常会走过吗?”我说:“花坛过去那一片,现在都是杂草,我和外婆一般都不往那里走。”蓉姨神情轻松,说这很常见,在山村里,人们有很多情况会蹲下,主要都是为了放松自己。比如人们干完农活,经常会这样凑在一起。如今在城市里,人們早就习惯坐下来,工作时坐下来,上厕所时坐下来,反倒不会蹲了,一蹲腿就发麻。
在一些描述里,蓉姨的童年生活在山村。因为外婆收养,她才从山村走出来,搬进城市。尽管在上海生活了那么多年,她还是忘不了山村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些只言片语的描述,常牵引出我对山村的猜想。我会想象一个老汉甩着鞭子,驱赶着一只黄牛,走在泥巴路上,耳边是清脆的笛声,混杂着老牛深沉的叫声。一望无际的田野向着远方延伸,更远处是绿色的山脉,若隐若现。这些来自于语文课本,或是一些杂书的图画,拼凑成我对蓉姨童年所住的山村的想象。
所以,当妈妈说,这个夏天她不得不去澳洲做实验时,我希望她能将我送去蓉姨家。外婆已经离开两年,我知道在这两年里,她们两人互相很少联系。妈妈起初并不同意,但很快,或许是意识到,不需要在这个问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她最终主动将电话拨了过去。
蓉姨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当晚,她就收拾了一间闲置的房间出来,仿佛早已做好准备。电话里,她对我说,她现在和戚叔两人住,如果再来一个人,他们的夏天会变得热闹许多。我抱着手机问她,戚叔真的是个画家吗?我可以向他学习画画吗?妈妈正在收拾行李,对我们的对话漠不关心。我猜想那时她早已经发现,我和她不太一样,我的反叛比她想象中来得更早一些。她可能比我还要期待这场分离。
2
去蓉姨家的那天,我已满十三周岁,已经有能力独自拎着行李,跟着手机地图,一路向南,到达城市的边缘。从地铁延长线的最后一站出来,我闻到了一股泥土的味道,陌生又清新,不知道这味道从何而来。蓉姨的小车被拦在一条铁板之外,或许是上午刚下过一场雨,车身看起来有些肮脏。蓉姨面带微笑,开门从这辆肮脏的车子上下来,驾驶座则探出了另一个脑袋,冲着我摆了摆手。
我知道那是蓉姨的男友,两年前,我曾经看到他一闪而过的背影。这是第一次,我与他面对面打了招呼。他留着一头发白的长发,下颌角突出,个子很高,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那时外婆还在世,她告诉我,戚叔曾经做过街头画家,专门给人画肖像。他与蓉姨的相识,就是蓉姨走在街上时,停下脚步,请他为她画一幅肖像。蓉姨之前的感情经历,外婆曾经在我的缠问下,不太情愿地告诉了我。蓉姨三十岁那年结过一次婚,据说两人没有感情基础,只是适龄将就的结合。没过多久,好像是因为蓉姨身体的问题,他们就离婚了。外婆说得含含糊糊,好像不足以为我所道,我也就不追问了。外婆最后只是说,她是个不幸福的人。
戚叔接过我的行李,我仰头,能看得到他突出的颧骨和细密的鱼尾纹。我有些怕生,害羞地低下了头。开车大约行驶了十分钟左右,我们到达一个大型居住社区,蓉姨的家在这个社区最南边的一栋。我看着汽车如进迷宫一样,左拐右拐,一直向着道路尽头驶去,终于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停了下来。蓉姨家不大,两室一厅,面积比妈妈家小许多。明显收拾过,但我依然觉得有些难以落脚,从地面到书架,已经摆满了书籍和绘画材料,沙发上还摊开放着好几张画纸,上面是一些未干的墨印。我这才反应过来,客厅早已经被改造为戚叔的画室,因为我的到来,他们腾出了一片容我休息的区域,其余的空间都已经被各式各样的画具占满了。
晚饭后,蓉姨吩咐戚叔,让他把那些已经晾干的画作收拾起来,夹进一个巨大的文件夹里。戚叔安静且麻利地完成了蓉姨交代的那些任务,将客厅里那些他的“元素”都整理起来,让房间回归了它原本的属性。随后,戚叔问蓉姨:“就今晚,让她一起看看?”
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蓉姨和戚叔正在做一场“艺术实践”,它的基础是戚叔的一系列画作。未来他们打算找一家市区的美术馆,将这一系列的画作悉数展出。“但现在,这还是一个秘密,我们还不打算公之于众。”蓉姨说,“你也要替我们保密。”
我扬起嘴角,点头答应。我知道蓉姨不会让我失望,她一直擅长制造惊喜。当戚叔拿出了三本画册时,我忽然有些羡慕蓉姨,这应该是一场以她为主角的“艺术实践”。最早的那一本,都是一些写实的彩铅画,我看到了不同姿态的蓉姨,抬头的,抿嘴的,大笑的,发呆的。这些画作很精细,甚至画出了蓉姨脸上的雀斑和细纹。陪着我一同翻看这些画作时,蓉姨没有笑意。
“现在看这些画都太写实了,没什么意思。”
大约翻到第十张,蓉姨加快了速度,仿佛跳过的那几张都不值一提。戚叔说:“这些属于早期作品。”很快,蓉姨就翻到了她满意的部分。大约是从那一张画开始,我发现这些画作的风格有了明显的变化,原本色彩艳丽的人物肖像,变成了黑白灰为主色调的画作。人好像消失了,变成了一些若隐若现的线条,需要仔细看,才能发现人的存在。
蓉姨的五官舒展开了,好像从这里开始,“艺术实践”才步入正轨。“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要把那些记忆画下来。”她说,“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掉了,但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东西保留着那些记忆,那我也就没有白活。”我没想到蓉姨会忽然说出这样严肃的话,她的手抚在我的手背上,眼睛望向倚坐着的戚叔,“所以他真的是我的恩人,我一直对他感恩戴德。”
“今晚先到这里。”蓉姨把画册收了起来,让戚叔打开客房的灯,把我的行李拎到里面。我看到了一个整洁干净的小房间,一张崭新的书桌,被套是新换的,满是动物画像。我有点失望,蓉姨对我的了解好像并不多,但我依然表现出欢喜的情绪。等到洗漱完毕,我钻进满是动物的被子深处时,脑海里还是画纸上那些风格奇异的黑色线条。
我想起蓉姨提过的一些往事。小时候,我向蓉姨抱怨外婆家的破旧,几乎所有大楼都已经安装电梯,外婆却依旧要每天爬六层楼梯上下楼。蓉姨说:“在我比你还小的年纪,这里简直高档得不得了。”我想质疑这个“高档”的由来,蓉姨却继续说道:“我每一个礼拜,最期待的事情,是能到你的外婆家里洗一次热水澡。但你妈妈不许我去那里洗澡,也不许我走进她的房间。周末你妈妈从学校回来,看到我过来了,看都没看我,直接跑到房间里,门一关,等我走了才出来。”
我同情地看着蓉姨,电风扇在我们的正前方呼呼作响,我们达成了共识,妈妈一直把她视作一个侵略者,但蓉姨自己并不在意。她到外婆家,只是想用热水器好好洗一次澡。那个年代,能用上热水器的上海人很少,蓉姨说每次洗完澡,毛孔像被集体按摩一遍,她舒服地在外婆家打转。
所以夜里我注意到一幅画。画的正中间站着一个人,断断续续的线条从一个喷头处涌出,落在那人身上。虽然那人只是几个简笔的线条,但我看得出,她佝偻着身体,仿佛在忍受某种痛苦。那人的不远处,还有一个奇怪的东西,似乎正在缓缓靠近。
3
“那是一只蜘蛛。”第二天吃完晚饭,戚叔回答了我的问题,“白额高脚大蜘蛛,它的腿很长,整个伸开有这么大。”他把两只手的虎口都撑开,似乎还不足以概括那蜘蛛的模样。“它一般会在衣柜的背面,或卫生间的天花板上出没。”
我尽力去想象他们所描绘的动物的模样,因为它是画册里的常客,戚叔将它画在一个洗澡的少女身旁,也画在一个巨大的手掌心里。它又一次出现在画册里时,被戚叔有意放大了好几倍——此刻,它正笼罩在一群人的上方。
“蹲着的人……”我看到画面中间的那个人,正以我曾经亲眼见到过的姿势——双腿岔开,头埋在双腿间,蹲在一群人的正中间。又或者,是那群人包围着这个蹲着的人。有一只巨大的蜘蛛,伸开纤长的多足,在画面的正上方,以某种僵硬的姿态,缓缓下落。
“这画有名字,或者有什么寓意吗?”我摸了摸早已经干掉的墨印,想起我曾经在作业本背面画过的涂鸦, 但是它们都没有戚叔画得生动。
“这幅画叫‘蛛媒’,你听过吗?”蓉姨小心翼翼地把这幅画取了出来,将它放在桌面上。我认真地摇了摇头,明白蓉姨是在等待我的邀请,我期待她向我展开更具体的介绍。
山民们迷信圆。在蓉姨的描述中,那是一种潜意识,在圆里,世间万物都有了庇护,有了运行的轨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圆的崇拜引申成了对蜘蛛的崇敬,尤其身体大而圆的巨型蜘蛛。山里的气候阴冷潮湿,常常出没这种巨型蜘蛛,洗澡时,睡觉时,只要看到蜘蛛,山民们都要虔诚地让出一条路,不能踩到它。
“小孩在柴火间看到蜘蛛,都会吓得大喊大叫。”蓉姨说,“邻居有个老人,对我说,你不要叫了,不要惊到了‘蛛媒’,你往后退几步,它不会伤害你的,你看着它,誠心地把它送走吧。我就呆呆地站在那里,和那只蜘蛛面对面,它好像抬头看了我一眼,过了很久,才慢慢挪动长长的腿,走了。”
蓉姨说话时,视线飘来又飘去,有时望着戚叔,有时望着我,有时又望着门的方向。“但是,那件事情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我就和你戚叔说,要把它画下来。等到这幅画出来后,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蓉姨把手抚到胸口,像一个患病的人,将肺部郁结的气,一点一点疏散出来一样。接着她才有力气,开始说起那件事。
4
山村离县城大约有五十公里,在蓉姨童年时,山民很少进城,生老病死,都在山里,城里的人们都听闻不到半句。山村里有一个哑巴孩子,每日都和一群同龄的孩子在村口玩耍。因为哑巴孩子说不出话来,激动时也只能咿咿呀呀,手舞足蹈,他的母亲怕他的孩子受欺负,无论他们跑到哪里,她都会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一有别的小孩手脚不干净,她就会冲上前去,把哑巴护在身后。这样一来,那想动手的小孩就会收敛自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哑巴渐渐长大,个子蹿得很高,但身形依然瘦弱。他已经上了中学,他的母亲不再像他小时候那样,时刻陪在他身旁。
为保护哑巴,多年来,哑巴的母亲没少推搡那些同龄的小孩。起初不论错的是谁,他母亲都会强硬地将那小孩拉开,劈头盖脸骂一顿。因此,那些小孩并不待见他们母子。久而久之,哑巴就成了所有孩子的霸凌对象。在学校里,他们总逗得哑巴咿咿呀呀急得手舞足蹈,再钻到他的身后,偷偷朝他脊背上打去。哑巴的细胳膊细腿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像没有力量的棍子,对着空气胡乱拍打。这模样更是加剧了四周的哄笑,对他的玩弄也就变本加厉起来。
死亡发生在秋日的一个傍晚。没有人说得清,究竟是谁最后握着那把刀,那把刀偏偏又是哑巴自己带来的,谁也不知道他藏了多久。
那天傍晚,在所有人都毫无防备的时候,哑巴忽然抽出刀,发起狂来,向着周围砍去,还砍伤了一个少年的胳膊。围着哑巴的那些少年大约也被吓呆了,没有想到他真的下了狠手。这件事惹了众怒,有胆肥的,想出头为被砍伤的同伴争回一口气,可哑巴早已砍红了眼。有些山民还记得,天黑之前,他们听到村头那里传出一阵野兽一般的哀嚎,凄烈而恐怖,等他们循着声音陆续赶到时,只看到那哑巴的母亲坐在地上,精神已经失控。她哀痛地哭着,而哑巴的喉管被割出了一个洞,血从他的身上流下,几乎浸透了他母亲的衣服。
据那些目击者回忆,在此之前,有七八个少年围着哑巴,但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谁将刀刺向了哑巴的喉咙,刺向那发不出声音的地方。没有人承认,他们只说,那刀是哑巴自己带在身上的,其中几个少年的胳膊上也留下了被哑巴砍伤的痕迹。这七八个少年,背后有七八对父母,面对哑巴母亲的声讨,他们联合起来,保护了自己的孩子。
最终,没有人为哑巴的死付出代价,山民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样,少年们照常上学,父母们照常务农,忙着修剪毛竹。只有那失魂落魄的哑巴的母亲,每到傍晚,她就坐到村口,声嘶力竭地痛哭,一直到夜幕降临,山民们才听到那哭声渐渐弱了下去,直至消失。
5
“后来呢?”在蓉姨的叙述中,我仿佛能听到哑巴母亲那凄厉的哭声。
“人心都是肉长的。”蓉姨说,“一段时间以后,山民们都被这哭声困扰得不行,有些小孩子更是被吓得夜里也会哭醒。但另一方面,他们也觉得,这失去孩子的寡母,确实很可怜。那七八个少年的父母又聚在一起商量,然后让村长作为协调人,请哑巴母亲和他们坐下谈一谈。村长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乐意做一回好人,也就使了一番力,悄悄地把哑巴母亲和这些父母攒在一起,开了一次会。”
在这个“闭门会议”上,哑巴母亲意外地平静了下来,她没有哭闹,还接受了那七八个少年家出的那笔钱,也没有和他们讨价还价。蓉姨说,山民们还是淳朴的,几家凑了一笔钱,数额还不小。哑巴母亲也同意了村长的要求,不在村口哭坟,不闹得山民人心惶惶。但她有一个条件,她要所有人帮她请出“蛛媒”,为她死去的哑巴儿子找一个媳妇。
哑巴母亲觉得,儿子死去的时候还是个童身,地下冰冷,他需要有一个媳妇陪伴他,温暖他。他们家在阳间已经断子绝孙,到了阴间,还得要有个媳妇。山民们商量下来,最终还是同意了。那一笔凑出来的钱款,哑巴母亲没有带走,而是请一位山民放在了离学校不远的一座桥上。这座桥是村里小学生放学后的必经之路,那用红布袋装着的钱,就放在桥上的一个角落里。到了下午,学生们如潮水一般从桥上经过,大多数都没有注意到栏杆下的红布袋。哑巴母亲和一位山民就静静地等在河边,等着有人将那笔钱捡起。
天还没黑,那个女学生就出现了。扎着马尾辫的女学生,约莫十岁出头。她停下了脚步,看到了桥边的红布袋,本能驱使着她拾了起来。她在远处哑巴母亲的注视下,打开了布袋,看到了其中的钞票。她和同伴商量了一下,决定要将这些钱交给学校的老师。她转身返回,沿着来时的路向学校走去。还没走到学校,她就被几个山民团团围住,抓了起来。哑巴母亲就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女学生,看着她的表情从好奇转为僵硬,直到知道自己捡的是一笔嫁给死人的彩礼,那女学生的脸瞬间煞白,只剩下恐惧。
随后,就有了这样的画面。蓉姨说,她记得那天傍晚,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看到空旷的田地上,有一群人,或站着,或蹲着,围成了一个圆圈,而那圆圈的中央,就是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学生。出于好奇,她挤进了人群,只见那个女孩蹲在地上,把头埋在了双腿中间,马尾辫耷拉在她的身前。那女孩看起来很害怕,却无处可逃,只能蹲在地上,蜷缩自己身体。身旁的人告诉蓉姨,这人是哑巴的阴间新娘,很快,“蛛媒”就要来了。
或许是空调的冷气正在房间里堆积,忽然间,我觉得身上有些发冷。蓉姨说完了这些,将那幅画小心翼翼地收起,让戚叔放回了画册里。我不敢再看一眼那幅画,和蓉姨互道晚安后,就走进了属于我的房间,可一直到睡前,我的眼前依然是那个蹲在地上的女学生。又好像,她正蹲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屏住呼吸,我好像还能听到她颤抖的哭声。周围没有任何帮助,这样的姿势,双手抱头,或许是她唯一的保护自己的方式。
6
媽妈不知道,在这个夏天,有一些夜晚,我放任自己沉浸在一种新奇、兴奋与恐惧交织的情绪当中。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那些夜晚被什么东西托了起来,慢慢漂浮在一个未知的空间里,有许多人就在我的身体下方,抬头张望着我。有时候,我似乎到过蓉姨的山村,看到了她形容过的那些草木和人群,起初清晰得能看见叶子上的水珠,随着我的注视,它们渐渐模糊起来,变成了戚叔画里的线条。有那么一次,我在这样的幻想中惊醒,发生自己躺在一个房间里,耳边隐约能听到蓉姨的呻吟。起初我以为这仍然是睡梦里的幻觉,但那呻吟却是真实的。我已经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但它们依然一声一声,撞击着我的意识,我忽梦忽醒,又渐渐睡去,期待着睡梦中会看到什么新奇的景观。
白天,蓉姨总是独自一人料理家务,一日三餐也普普通通,和妈妈家的没什么差别,只是冰箱里的剩菜,他们经常热了又热,到后来,菜色早已面目全非,但依然会被端上餐桌,妈妈是一概都倒掉的。
夜里,蓉姨就取出画册,一页一页翻给我看,只是她好像再没有讲述“蛛媒”那天的兴奋,她讲述的故事,也没有再如那晚一般勾起我们的兴致。她描述在山村唯一的一条河流里,人们曾经捞出了一只胳膊,手指攥在一起,却找不到身体。我中途打了一个哈欠,可能是因为前一晚梦里太累,睡得并不安稳。蓉姨忽然抽出了那幅画,对着戚叔说:“老戚,这幅不行,你还是重新来吧。”戚叔皱着眉,从我头顶把画接了过去。在我和蓉姨的注视下,他从书柜里取出了一张新的画纸,一支毛笔蘸满了墨汁,垂在画纸上,等了很久,墨汁才落到纸面上。蓉姨继续描述着那条河,但戚叔似乎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感觉,我看到他的眉头锁在了一起,深深的眼眶似乎也正在用力。蓉姨中止了叙述,看到纸面上已经成形的线条,有些失望地摇摇头。她说:“老戚,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我不想看到这种东西。”
一瞬间,戚叔把笔摔在了桌上,或许他只是想放下笔,但用力过重了。没有停顿,他把这张纸撕碎了,扔进垃圾桶,几乎一气呵成,末了,又抬头笑了笑,对蓉姨说:“那今天就到这里吧。”似乎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蓉姨看了看我,才说:“好,就到这里吧。”
那是我第一次在蓉姨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错愕,茫然,但又有些无奈。我知道蓉姨不希望我看到这些,便站起来,挠挠头,转身去洗漱了。在卫生间里,透过水声,我隐约听到他们争执的声音。等到那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我才走出来,穿过客厅,到阳台晾衣服。
戚叔坐在阳台上抽烟,耷拉着腿,手臂撑在膝盖上。蓉姨大约已经回到卧室里了。“戚叔,”我意识到这是第一次与他单独说话,“你什么时候也可以教我画画?”戚叔似乎这才看到我,把烟灭了,丢进脚边的垃圾桶里。他说:“画得不好,没有本事教你。”夜色中,戚叔的眼睛藏在脸上的阴影里,成了黑色的洞穴。我想要和他再聊几句话,就向他问出了那个好奇许久的问题:“那个蹲在地上的女学生,后来怎么样了?”
戚叔笑了笑,说:“活着吃尽苦头,死了不愁吃穿。”我说:“戚叔,那人究竟是谁?”戚叔继续说:“她那时候还小,站在人群里望了半天,和许多看热闹的人一样,想看看那女学生的模样,可惜她一直蹲着身子,围观的只能看到那根垂下来的马尾辫。到了夜里,她还做梦,梦到那女学生抬起头,结果面前还是一个马尾辫哩。”我被戚叔的话唬了一跳,转身走回了光亮处。蓉姨已经回到了客厅,问我和戚叔在说些什么。我看着她灯光下光洁的额头,忽然有些出神。
7
在我到达蓉姨家的第五天,妈妈才打来了电话。电话接通,我们像终于被对方记起的朋友,聊起了彼此的生活。她问我在蓉姨家过得怎么样,是否按时喝牛奶,每天保持运动。事实上,我这些天唯一的运动,就是沿着小区里向北的那条路,走了一个来回。但我不愿意这么说,我只回答,我在这里有了很多收获。妈妈笑出声,那是我所熟悉的带着轻蔑的笑,她说,她能猜得到,我和蓉姨一样,每天都无所事事,虚度光阴,再做些白日梦。
我装作没有听到,问妈妈:“你知道什么是‘蛛媒’吗?”与刚才一样,妈妈又笑了:“唬小孩的东西你也信,这东西和狼外婆一样,吓唬小孩用的。”仿佛有针刺着我的耳朵,于是未经她的允许,我挂断了这通电话。
妈妈的话又燃起了我的怒火。我曾经在被窝里幻想出一个国度,用枕头搭建了一个宝座,我所看好的那个人经过了一系列的战争,一轮又一轮的斗争,正要一步一步登上那个象征权力的宝座时,妈妈掀开了被子,看着大汗淋漓的我,踢开了这个国度。她无法理解这一切,我也无法理解她。因此,当她再次打来电话时,我一言不发,等待着她的质问和爆发。
但这次,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训斥我,只是说:“那个男人只是一个外地来的流浪汉,不是什么画家,他想要留在上海,所以粘住了李蓉。女的想要有人陪伴,男的也想免些房租,他们彼此都是有利可图,才联结到了一起。你连这些都看不明白?”
比起前一通电话,此刻的妈妈让我更加愤怒,但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对妈妈说,我能感觉到,和妈妈的生活相比,蓉姨的生活確实要寒酸很多。在这之后,我对妈妈放慢了语速,开始假装不在意她轻蔑的笑声。我问妈妈,在外婆还没有老去的时候,她和蓉姨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从妈妈并不情愿的叙述中,我逐渐拼凑出,原来妈妈和蓉姨并非完全没有血缘关系。
妈妈说,半个世纪前,蓉姨的妈妈从上海插队到南方的山村。十年后,因着种种原因,她嫁给了当地人,生下了蓉姨,没多久,又有了一个小儿子。外婆是蓉姨亲生母亲的长姐,因为学医,下乡结束后,回到上海,结婚多年,无子无女,家族便商量,将蓉姨过继给外婆做女儿,外婆供她上学,她给外婆养老。但没过多久,大约只持续不到两年,外婆就意外怀孕了。母亲出生后,蓉姨的身份就尴尬起来。外婆老来得女,几乎全身心地宠爱妈妈,蓉姨被冷落了,自小就对妈妈怀恨在心。
这是妈妈的叙述。曾经她将蓉姨当作姐姐,但她渐渐发现,蓉姨正想尽办法抢走她的东西。蓉姨总是要求睡在她的房间,用她的洗浴用品,从物品开始,同她争夺外婆的爱。她对蓉姨的厌恶,在日常生活中一点一点累积。妈妈去国外读大学的那几年,蓉姨直接搬到外婆家,一住就是三四年。等妈妈回来时,外婆和她已经生分了许多。“连现在的这套房子,”妈妈说,“就是那段时间,我没记错的话,你外婆转赠的。本来她想要你外婆的老房子,后来一哭二闹三上吊,讨过来外公家的这套拆迁房。本来这些话我都不想说,但现在你人大了,就说给你听听,你自己判断。”
后来妈妈还说了些什么,但我有些听不清了。在那条只朝向北边的路的尽头,我将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一些,让自己身体的重心降一点,再降一点,仿佛心里郁结的那股气能借此排了出去。我想起外婆离世的那一天,蓉姨一会抱着我喃喃自语,一会一个人泪流满面,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蓉姨情绪失控。她趁着妈妈离开她的视线的时候,对我说:“你外婆是一个好人,没有她,你妈妈就不会把你生下来。她一点也不想生孩子。你外婆现在走了,我说给你听,她是我们的恩人。”
那时的我疑惑地看着说话的蓉姨,妈妈由远而近走来时,蓉姨松开了我的肩膀,在我的左肩上拍了两下,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我们正在交换着某些只有我们才知道的信息。原来我们有着相似的感受,有什么东西借由她的话,被揭穿开来。一直以来,我都无法接受,为什么妈妈对待外婆总是有些疏离。外婆生病的那段时间,妈妈依然保持着她的生活规律,去看望外婆的次数甚至还没有请来的护工多。我们共同厌恶着妈妈习以为常的精致。那时候,我以为,一同讨厌妈妈,是我和蓉姨彼此靠近的秘籍。
大多数时候,在我提及蓉姨时,妈妈会转过头,忙自己的事情,不再认真听我说话。这是唯一一次,也是第一次,妈妈对我说起蓉姨。挂断电话前,她说:“这些话,你可以转述给她听,我也无所谓,你这么大了,我相信你能明辨是非。经过这段时间,你会了解她的,了解她做人怎么样。然后,你也会明白应该怎么做人,怎么做一个对的人。”说完这些,未说一句再见,她就将电话挂了。
8
和妈妈的那通电话成了我夜晚新一轮的魔咒。我似乎需要念着这些咒语,才能顺利地进入梦乡。有时候,在这些咒语里,迷迷糊糊间,我仿佛穿越到蓉姨童年时的那具身体,借由她的眼睛,打量外婆新装修的房子。我从玄关处走来,原来那时的餐桌,桌面亮得可以反光。我看到卫生间里,有马桶,有淋浴喷头,水洒在我的身上,我尝试着打开全身的毛孔。我看到外婆卧室隔壁的那间房间,干净,明亮,里面摆放着两张床,其中一张,靠近门口,而另一张,靠近窗户。靠近窗户的床上搭了一个帘子,我便只能坐在靠近门口的床上,屁股沉下时,柔软的被子将我包裹,我闭上眼,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向深处凹陷。
天亮后,我会走出蓉姨家,他们也从未阻拦。在附近,我发现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那条向北的路走至尽头时,向左转,能看到围栏中间被人为拆卸了一根钢筋,留出的空隙刚好能够钻过身体。钻出围栏后,穿过马路,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田野。但这田野也仅持续十米左右,再往前,是一大片的杂草荒地。穿过荒地,仿佛一个循环,又是一条马路。我走在荒地上,发现了许多被遗弃的物件,捡到过破旧的笔盒,吃了一半的咸鱼罐头,有一次,还捡到了一尊小小的佛像,只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喜欢这块土地,马路、农田、水泥、垃圾,甚至还有不远处的码头,都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这里与我熟悉的上海很不一样,我的屁股下面正压着一棵野蛮生长,又不知名的植物,这种感觉也让我感到惬意。
我通常会在这里坐一整个下午,蓉姨也从未催过。日头盛时,我会躲在马路对面的树荫里,看车辆慢下速度,准备跻身前面的大桥。等日头清晰地移到西侧,从江对面的高楼往下坠落时,我就准备起身离开。空气在这时开始凉了起来,每到这时,我又会怀念起城市街头熙攘的人群和车辆。这里太过冷清,冷清到令人害怕。我一个人跑过这片荒地,似乎荒地下的某些东西开始苏醒,它们正准备伸出双手,拽住我的脚踝。
我同往常一样,跑到围栏处才能松一口气,咚咚的心跳声让我感到满足。我迈步走上四楼,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才察觉出异样。客厅的地面上散落了许多碎纸屑,而这些碎纸屑的制造者,戚叔,正站在客厅中央,手上还握着一叠画纸。
蓉姨正跪坐在卧室门口,墨绿色的睡裙垂在地上,露出她胸前凸起的肋骨。她看到我走进房间,情绪有些失控,吼道:“你够了,我求求你了,你别当着她的面做这些。”说完话,她爬起身,将僵硬的我拉了过去,往卧室方向推:“你快进房间,他疯了,他要把我毁了。”
我闻到了房间里的酒气,从戚叔或是蓉姨的身上散发出来。厨房外的阳台上,我曾经看到过那些堆积如山的酒瓶。但戚叔没有理她,继续撕着手上的那些画纸。他的表情没有太大的起伏,丝毫不为这些画作感到惋惜。我看到了脚边那些黑色的线条,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对不起,对不起。”我转过身,像一个打扰到他们的路人,想要离开这个房间,仿佛我走出房间,一切就将恢复原样。“小孩,”戚叔这样喊我,“这些画都是假的,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原创,都是我们从各个地方抄来的,它们本来就一文不值,都是垃圾。別信她的那些话,她都是骗你的。”
我知道这些话的对象不是我,而是蓉姨。他们互相指责,用摔断的毛笔、撕碎的画作,以及最脏的言语。蓉姨将眼前能拿到的东西都狠狠地向着地面砸去。我确信,整栋楼,此刻都在聆听我们这里的动静。我不知道这样的场景是否曾经发生过多次,但我一定是唯一的在场观众。
尖叫声如箭一般在室内穿梭,重复累积,爆发出新的能量。这不是爱的争吵,这是仇视,是侮辱,是不堪和狼狈。我想要逃离,却迈不开脚步。我感觉双腿失去了支撑的力量,那一瞬间,身体让我本能地蹲下,我用双手环绕脑袋,低下头,大声地哭泣起来。那哭泣声是如此清晰,甚至清亮,连我也被吓了一跳。
我听到房间安静下来,只有我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我痛快地哭了一场,泪眼模糊中,我看到那个女学生也在房间里,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了我。
9
最后一次从栏杆钻出来时,我看到地面上陈列着一具蝉的尸体,屈身抱足,与我在荒地上拾到的一模一样。我将这两具尸体,一前一后,用餐巾纸包着,塞进了口袋里。
戚叔消失了一个礼拜。我没有向蓉姨求证,因为大约从前天开始,我也收拾起了自己的行李。妈妈说她坐上了前一晚的飞机,约莫中午抵达上海。她带来了一个司机,他从浦东出发,先接上她,再拐来这里接上我,随后再送我们回家。我将行李箱留出一部分位置,装那些我从荒地拾来的东西。我有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分了好几格,如今已经塞满东西。这个盒子,在妈妈打开我的行李箱之前,就会被我塞进她看不见的角落。
那晚之后,我有意减少了与蓉姨独处的时间。蓉姨好像与我说过话,但那些话又好像都从我耳边悉数溜走了。我们没有谈论戚叔,也不再谈论那些画,我们只是说天气、心情和湿度。说完这些话,我们就静静地沉默着,不再去谈论与回忆相关的所有话题。戚叔消失后,蓉姨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仿佛他撕碎了她的精气神。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夏天早日结束。
妈妈来了,她也向蓉姨打了一个招呼,但没有下车。看起来,她的心情很不错。蓉姨和我拥抱,在妈妈视線转移的片刻,她说:“宝宝,你好好照顾自己,饭要记得吃,早点睡觉,不要熬夜。”
“我没有骗你,那些画,它都是真的。”在我挣开她怀抱的最后,她匆匆忙忙地,和我说了这样一句话。那一刻,我知道她已经猜到了我内心的疑问,但来不及了,她没有和我说明,“它”指的究竟是什么,妈妈的视线已经转了回来。我皱着眉头,看了看蓉姨,她挥了挥手,转过了头。司机启动车子,车轮渐渐滚动起来。蓉姨的身影在车窗外越来越远,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她的眼睛里有泪花,但我装作没有看见。
车子一路向北开去,黄浦江正在与我们平行前进。我知道很多年以后,我依然会记得那天下午的天气。天空没有一朵云,车窗外,楼房渐渐密集耸立,连成一片,我又回到我所熟悉的城市里。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正被这些楼房撞击开来,是行李箱里衰落着的零件,还是那些落了一地的线条,我不确定。我甚至不确定自己现在前往的是哪个方向。
一路上,妈妈都在与司机聊天——她总是这样精力充沛。我开始静下心,听妈妈说话,他们聊了许多我没听过的名词。司机并未直接开到家里,而是停在一栋建筑旁。妈妈说这里有一场摄影展,刚好位于回家的路线上,顺便过来看看。那是我第一次与妈妈单独看展,每到一个展厅,她都会驻足一会,用笔记录下每张照片的信息。我无法像她那样细致,只是随意地闲逛,直到在展厅的第二面墙上,我看到了那幅摄影作品。
那是一张不大的照片。照片里,一只巨大的青铜蜘蛛伸开八条腿,伫立在河岸边。它的腹部肥硕,仿佛装满了东西,腿却很纤细,僵硬而有力地向下降落,抓牢地面。照片下方是它的简介,这是来自法国的雕塑作品,是世界上最大的雕塑之一。我知道记忆终有一天会模糊,会消退,甚至会撒谎,但我始终都无法忘记那个雕塑的名字,它叫“Maman”。
为何要选择这样一个叙述者?
十三岁这个年纪刚好处于两个世界的垭口,充满幻想的可能。幻想正是叙述的原动力,用以收纳成人世界的枯燥与冷漠。少女对于成人世界的好奇与仰望,借由幻想而打开,整个过程将充满初潮一般的血腥味。所以很久以前,我就想以这个年纪的叙述者来讲一个故事,也算做一个叙事的探索。配合叙述者的年纪,我在语言上也做了一些处理。小说内部有好几个世界,借由叙述者而互相联结,成人世界与幻想世界,城市世界与乡村世界,它们在当下其实有着明显的割裂与对彼此的误解。
小说里出现的画作也是一种叙述的形式?
对,如叙述者一样,它们也是联结几个世界的纽带。我第一次在小说里尝试绘画的元素,在此之前,许多前辈都已经呈现过佳作,印象比较深的是《马蒂斯故事》。其实相比色彩,我更关注线条。在动笔写这篇小说之前,我尝试在大脑里完成了这些画作,想象其如何构图以及线条组合的方式,因此到小说内部,我能感受到用文字来叙述画作的快感。尤其是《蛛媒》那幅画,它内部其实有一个很完整的故事,每一处线条刚好与画作之外、小说之内有所对应。这里面比较有趣的一个地方可能在于,我们都熟知写作是不可靠的,但其实绘画也是不可靠的,小说的后半段就试图呈现这种不可靠。
所以,小说中的蜘蛛还有更深层的寓意吗?
童年时代,我在福建山村里生活了十年,与这一品种的蜘蛛相遇多次。和它类似的生物还有很多,山里的夏天,要是房门没有关牢,它们常会闯进来,比如薄荷绿的大型飞蛾、爬得飞快的壁虎、巨型带翅黄蜂。在后来已经习以为常的城市生活里,在楼层越来越高的商品房里,我偶尔会想起这些生物,想起那些更“接地气”的生命痕迹。最终人类如何理解它们,是恐惧、批评或是借以雕塑、绘画与文学创作,它们或许毫不关心。人类俯视着它们,而在另一个维度里,它们也俯视着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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