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前往太浩湖
近乎整日的驾驶
天色已暗我们仍然还在路上
——肖恩李
服务员走了出来。拖车还没来?她问。
我摇摇头。她走下了台阶。祝你好运,她说。
然后她跳进了一辆大卡车,那辆大卡车和它的大轮胎衬得停在它旁边的小车特别小,轮胎特别扁,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把那么小的车从旧金山开到洛杉矶开到维加斯又开到这个51区的。
再见!服务员从大卡车里探出头,冲我喊。我还没有把我的再见喊出口,她和她的车就绝尘而去了。
我坐在门廊,望着尘土和车,车和尘土,尘土的后面,无限的尘土。
尘土与尘土之中,拖车来了。
拖车司机很麻利地卸了个车下来,又把爆了胎的小车装上了拖车,绝尘而去了。果然是从尘土来,又往尘土中去。前后有没有五分钟?我不确定。我都没来得及问他是从亚利桑那州开过来的还是从加州开过来的,反正换来的车是亚利桑那的车牌,坚着一根仙人掌。而且,是一辆路虎。
除了签了个字,拖车司机什么都没有给我,说明书还是肖恩在车里找到的。
谁都没有开过路虎。大肖硬着头皮上了,开出去一里,我都觉得他有点抖。天也很快地黑了,谁都没有心思看落日。赶了个早从维加斯出发,车却坏在51区,换到车已经是下午两点半,有没有可能在今天赶到太浩湖?除非是用飞的。
大肖一路都在飞。虫子都砸过来,砸得模糊,便不觉得是尸体。
前面有时候有车,有时候没有,最可怕的就是没有,大肖就得领一队车,他还开着他人生中的第一辆大车,在一条他人生中第一次走的从维加斯到太浩湖的路上。
你就不能让后面那个车过去?我说,让它领着。
别跟我说话!大肖说。
我闭嘴。
后面的车超了过去,现在好了,前面有车了。他右转,我们也右转,他左转,我们也左转,那两颗别人的车尾灯,若隐若现的红,像足了灯塔的亮光。
我瞄了一眼后座,肖恩的妹妹睡着了,肖恩好像在发呆,没打游戏,也没看窗外,窗外也没什么好看的,一片漆黑,我也不想让他知道其实两边就是悬崖,这也就是我死盯住大肖的原因。当然了,我盯着他也没什么作用。
上一次这么盯大肖还是从弗雷斯诺到维加斯的路,盯着盯着我就睡着了,惊醒过来的时候车打横在路中央,因为大肖也睡着了。他还看了我一眼,一句话没有,把车倒出隔离带,继续往前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事,我记他二十年。
前面的车又飞走了,也许到了深夜,人都会产生幻觉,把车当飞船开。现在好了,又是大肖领队。后面的车都保持着相等的速度和距离,大肖慢,后面的车也慢,大肖快,后面的车也快,总之就是不想让大肖跑了的意思。如果我是大肖,我手心的汗都要浸透方向盘了。
就这么开了三个钟头,可能还不止,下到了山下。
一个加油站,停了下来。大肖说,加油。
坏了的那个车还刚加了油,他又说了一句。我没理他。
下来走走?
我说不,我就坐在车上。
肖恩下来走走?
肖恩摇摇头,妹妹还睡着。
大肖自己进了加油站。过了好一会儿,我说,肖恩去看看他怎么还不出来。
肖恩下了车,很快又回来了。他还在里面逛,肖恩说。他就是这么说的。
一个加油站的便利店有什么好逛的?我说。
想买东西吧,肖恩说。
你要买点什么?我说。
我不要买点什么,肖恩说。
大肖回来的时候手里举着两支牛肉干。给你一支,大肖对肖恩说。
肖恩说不要。
我说拿着吧。
肖恩收下了牛肉干,放進口袋。
大肖开出加油站。妹妹醒了,说,好饿。
附近应该没有餐厅开着了。大肖说,这儿还算是沙漠。
我拿出手机开始查,查到一间三明治店,评分还可以。
可是要打个U-turn过去,大肖说,而且也不在我们要去的路上。
你三个小时的盘山路都开下来了,我说,U个turn也没什么。
我饿了。妹妹又重复了一遍。
牛肉干不好吃,肖恩说。
你什么时候吃的?我回了个头。
刚才。肖恩说,都咬不动。
咬得动啊。大肖说,我就咬得动。
我咬不动,肖恩重复了一遍。
我们去那间三明治店吃点东西,我说。
大肖U了个turn,穿过一个没亮红灯也没亮绿灯的红绿灯,开到一条看起来十分不像是真的路的路面上。
我们还在51区吧?肖恩问。
算在吧,我说。
要不我们开出这个区?肖恩说,再找吃的。
先随便吃点。我说,如果后面再有好一点的餐厅我们再下来。
一点灯光都没有的一条路,我看了一眼大肖的侧面,非常严肃的侧面。
地面似乎都是沙砾,我都感觉实在颠簸了一些,刚才过真沙漠,路也没这么颠的。路尽头一点微光,可能就是那个三明治店。
大肖明显迟疑了一下,车也像是被停顿了一下,再慢慢往前turn,我都想替他踩一脚油门。
大半夜沙漠里哪有什么餐厅?大肖居然说。
那不就是?我说,就前面那个。
车继续慢慢往前挪。最后停下的时候,我看到了另一台车,一台停在路边的餐车。就是那间三明治店。
开着一个小窗,一点昏黄的灯光,看过去一个人都没有。
我跟大肖对视了一眼。
肖恩开了车门,下车。我看着他走向那台餐车,走到一半,他又走回来,开车门,上车,穿外套。
太冷了。他说,外面太冷了。
我也去,妹妹说。
你不能去。肖恩说,外面冷到你不能想像。
那我就不下车了,我说。
大肖没说话。
肖恩又下车,走向那间三明治店,或者那台餐车。
一个大妈出现在窗口,也不知道肖恩跟她说了些什么,她又转身,去了后面,可能是厨房。
你也去。我对大肖说,要吃什么自己点。
大肖也下了车,缩着脖子走过去。大妈又出现在窗口,也不知道大肖点了什么,肯定是跟肖恩不一样的东西。然后他俩一起站在那儿等,两个人都有点抖,冷的。
从我的角度,就是看到两个男的,差不多一样大小了,也许肖恩个头还大一些,站在一台餐车或者一间三明治店的前面一起发抖,就差互相递一根烟了。
可是大肖不抽烟,肖恩也不抽烟。维加斯之前,大肖带肖恩去了一趟伯克利,回来后肖恩跟我说,街上总有一股子奇怪的味儿。我说那是烟味。你抽过没?肖恩问。我当然说我没。那我也不想去伯克利了,肖恩说。我说你确定?你不想去伯克利?我想去斯坦福,肖恩说。我说如果你考上斯坦福,我做梦都笑醒。肖恩笑笑。
过了会儿,大肖回车上了。外面太冷了!一回来他就说。他还穿了个羽绒。
肖恩还站在三明治店或者车前。好像看到他在看天。我下了车。
冷,仿佛被生活痛击了一下胸口,那么冷。
我抖抖索索地走向肖恩。
看什么?我问。
星空,他答。
我也看了一下天,星星稀疏,也没找到月亮。
这儿就是个乡下。我说,连个路灯都没有。
可是看得到美丽的星空,他居然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美丽这个词,还是用中文。
我又望了一下天,还是什么都没看到。那你去车里拿相机啊。我说,你拍下来。
不用了。他说,我没打算把相机拿出来拍,我自己的眼睛看看就够了。
你要了什么?
一个烤芝士三明治。他说,给你要了个素汉堡,走洋葱。
给妹妹要了个薯条。他又说,你俩也可以share。
我俩一起转了个身,那个大妈正烤芝士,看起来挺暖和,可是外面真的好冷。沙漠半夜的冷,简直超出普通人类的想象。
我俩又一起转了回去,看天。
你看得懂星星吗?
不懂。
我也不懂。我说,我连北斗七星都认不出来,所以我就没办法告诉你这是什么星座,那是什么星座,好像有个App的,对住天,就自动给你框出来,都是些什么星座。
我不相信星座,他说。
那个星座不是这个星座,我说。
肖恩转头,看了我一眼。
而且没有一个星座能够代表一种命运。我说,看不看星星信不信星座,我们的生活都不会改变。
可是人都是会变的,他说。
你只能这么说。我说,人只能自己改变自己。
我一直在想,他说,人的终点。
你十六岁就想终点了?我说,有的人类六十岁还没开始想。
还是小学的时候。他说,一群小朋友放学约着一起玩,我原本要搭校车,就决定不搭校车了,跟他们一起玩。那天我有活动会迟放,我就说,你们先去,我晚点跟上。后来去到了麦记,打电话给他们:我到楼下了,来接我啊。他们说,还要下来接你?真麻烦,我们不跟你玩了,你自己走吧。听到之后,我当时也没什么反应,去到巴士站,坐上17k,一個人,抱着个书包坐到一个角落,默默地哭了。
我看了一眼他,他看着天,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其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他说,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人会这么坏,但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你还记得小学的事?我说。
记得,他说。
幼稚园的事记不记得?
他摇头。
那对双胞胎?
他继续摇头。
那天我去接你,你同我讲,大宝小宝约你放学后在他们住的小区门口集合,一起玩。那一天,我陪着你站在那个尘土飞扬的大门口等到天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他说。
不等到天黑,你是不会记得的,我说。
我想起来了,他说。
我们看到的星星不是它们真实的样子,也不是我们想看到的样子,就只是它们看起来的样子,我说。
叮的一声,特别清脆。
您的餐点准备好了,先生。大妈递过来一个纸袋,说。
我与肖恩对视了一眼,一定是那个词,先生。
一起跑回车里,跑起来也就不那么冷了,空气清冽,全部灌进嘴巴里,特别想笑。也没笑,很快地钻进车里。
冻得冰冷的手伸进纸袋,全是锡纸包住的一团一团。
肖恩打开一个团,正是他的烤芝士三明治。一车的烤芝士味。
好吃吗?我问。
好吃。他说,太好吃了。
也太夸张了吧,我说。又问妹妹,薯条好吃吗?
好吃。妹妹也说,太好吃了。
你的呢?再问大肖。
大肖一个三明治已经落了肚。可以,他说。
一个荒郊野外的小三明治店,做出了整个51区最好吃的三明治,我就是这么想的。
太冷了外面。我说,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汉堡好吃吗?肖恩问。
好吃,我也说。虽然我还没有打开我的那一团。
大肖发动了车。要在今天赶到太浩湖,真的是要用飞的了。
过了很久了,有一天刷肖恩的朋友圈,“天色已暗我们仍然还在路上”下面是这么一段——
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特別特別的饿
还是久违地与家人一起旅行
我和我妈说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烤芝士三明治
她说有没有这么夸张
其实吃三明治的时候我有点担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51区的缘由
我总感觉天上有东西看着我
毕竟我妈总是说她是火星来的
配图也不是51区的沙漠,而是他拍的大峡谷,还挺辽阔。我就想给他的图文点个评论:人的终点就是人,而不是人所寻求的东西。又怕他发现我能看见他的朋友圈然后屏我,就算了。
《一次仰望》是小说吗?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包括结尾?
既然在《小说界》刊出,当然就是小说,但是结尾处的朋友圈发布是真的,共计109字,其版权及稿费归属为真实的作者,肖恩李。可视之为一种小说的方法。
《一次仰望》到底是想要表达一个什么呢?
“对人生和命运怀有敬重之心吧。”我只想表达这个。
听说你是劳模姐,每年发12个短篇。这六年来你每年都为《小说
界》写一个短篇小说(《一次仰望》是第六个),挺坚持的啊。
还是发长篇实惠,但是我这六年都没写出长篇,我对我自己也挺无奈的。就是一个耐力不够的问题,体力精力也不太行。当然了写12个短篇小说和写一个小长篇哪个更费神?对我来讲是短篇小说。相当消耗,相当自我博弈。但我也讲过我就是只写短篇,如果一百个短篇都立不起来我就写一千个,我就是这么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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