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邮件里说,东门进来第一座六层小楼,四楼左起第一间是他的办公室,但东门有两个,我走错了,进了小门,先看见了球场,其后是雕像。石像矗立在冬日微雨中,高举右手,面色凝重,仿佛还在和广场上的人群挥手。我将羽绒服的帽子罩在头上,在湿漉漉的草地边看了一会儿,转身上楼去。
那是最老的办公楼之一。墙上覆满常春藤。叶子枯萎了,还盘结着,等待来年春天。天气又冷又阴,楼内几无光明。他的办公室也是。屋子本就不大,又塞满了文件书架。他坐在长桌旁,背后是一扇木窗,微光笼住他的头,眉毛很浓,没有笑容。请坐,他说。我伸手想把门带上。他说,要是不介意,让它敞着吧。我在他书桌的对面坐下,一伸腿,踢到打印机,稿纸滑落在地。不用捡,都是废纸,他说,打开饮水机的开关。
我说,之前给您发过邮件,还是那几个问题。不谈检测费高昂,且都由我们自担,美方的规定也过于严格,虽说立法还有时间,但到了生产环节,给我们的缓冲期还是太短;零售商家在立法生效前实际已限制进口;出入境检验检疫部门只要求整改,我想知道,法律上我还有无别的举措?律师那边我咨询过,但他说,也可以问问您,因为有些属于模糊地带。
“立法肯定和基本协议相冲突,你们最终也得在框架下提起诉讼,最开始我想到的是可以援引《保障措施协议》,然后争取受理辖区就好,但你们现在的困境不单单是外部,更麻烦的是内部不松口。”
“是的。”
“内部的难办些。”
“是的。”
他说,这几年出口数据都很高,逆差一直在加大。我说是啊,大的层面,但到了我们这些小公司,尽给国家拖后腿了。
“冷吗。”
“还好。”
他从书稿下摸出遥控器。空调开了,扑来一股霉味,半天也没暖起。他谈论着策略与形势,我想我的预期可能太高了,他知道的并不比我多,方案也没什么实操性。
他看出来了:“太宽泛了是吧。”
“没,清晰了不少。”
“那就是沒用。”
“不是。”
“嗯,有用就好。”他看了眼手机,“那就到这里吧,我待会儿还有课。”
我起身道谢,把准备好的购物卡夹在商品册里递给他。他很坚决地退还了。我以为他羞怯,掩上房门。他绕开我,将门重新打开。走廊传出咳嗽声、吐痰声,一串水珠从楼梯滴到厕所门口。他的指尖冰凉,瘦削,执拗,我不再勉强。
“回头能请您吃个饭吗?”我说,我今天不走,可能还得待几天。
“为什么?”
“说不定以后得麻烦您。”
他弯腰捡起稿纸,摞在桌上。
“好,空了再说。”
出校门后,我打车去了“四季”,在那坐了会儿。我给他发去地址,问他空了是否愿意过来喝茶。他没回复,四点左右却忽然来了。今天是平安夜,酒店挂满藤条花环,大堂立着五六米高的圣诞树。员工戴着白胡子,穿着红外套,扮成圣诞老人派发糖果,几乎能以假乱真。我伸手接住他们抛来的姜饼。他笑道,今年你得留在这儿过圣诞了。我说是啊,我们就两个时间稍微空些,圣诞,八月,他们过节,我们也休息。他点点头:“你住哪儿?玉泉?”黄龙,我说。那儿挺好,他说。
“还好,您平时忙吗?”
“忙,考核重。免您,咱俩应该差不多大,我八八的。”我啊了一声,他说,看起来不像,对吧,很多人都这么说,很多人都说我四十了。
江原走后,我给那人发了一条消息,告诉他我在杭州,会待到新年。他说节日是延宕,人们创造节日,不是为了满足,而是为了延迟满足。可是人们不愿延宕,人们发明新的节日。他没回复。
我打车去了过去曾一起踏足的地方:丽水路,天目山路。丽水路。我在道路上反复逡巡,发现虽才两年,一切已大不一样。郁郁林木间掩映着许多新建的餐厅和茶楼。新的树木与廊桥,新的商场与河道,连灯光都愈加明亮。我找不到旧车和旅店,我找不到密林与船只。现实鞭打着记忆,我捉不住一片浮冰。
平安夜当天,我去了钱塘江。那里有座空中花园,园中开满山茶。我穿过高架,站在江边,注视对岸。我知道他就在那儿,地址我烂熟于心。我用卫星地图看过那街区,那大厦,知道行为危险,却仍难自控。我知道他在其中,书册、茶水、电脑、音箱环绕着他,他在他必要的、熟悉的事物中,它们予其安全和稳妥。我想象他在其中,上楼,下楼,气息落在每一层。
对面那栋楼是什么?有人在问。哪一栋?像保龄球木瓶的那栋。不好意思,我也是外地的。那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他们问我能否帮忙为其合影。我拍了十来张,把相机还给他们。他们道谢后,慢慢走远了。
寒冷剔落想象,暗流也被嘈杂侵夺,现实沉重地坠向肉身,车辆在大地起伏的脊背上鸣笛、咆哮。我看着手机。七点钟。毫无音讯。沉默比石头更坚硬。我失望至极。
电话响了,不是他,是江原。他之前发了消息,我没回复。他又打电话来,问我还在不在杭州,我说是的。他问见了朋友没。
“没有。”
“晚饭也没吃?”
“没。”
“那一起吃个饭吧。你想吃什么?”
“都行。”
“日料可以吧。中山路有家还不错。我把地址发给你。”
我到时他已经点好了菜。他今天换了一套藏蓝色的薄款羽绒,戴了一条蓝黄相间的围巾。吃完饭,我们走出餐厅。对面就是天主教堂,唱诗结束了,人群在解散,建筑体腔内仍有余声起落。彩色玻璃喑哑下来,光线敛进玫瑰花窗,黑暗涌向十字心脏。祭坛上的伯多禄和保禄指天而立,穿黑衣的信徒们守在门口,聚集不去。为什么人有那么多的过错与忏悔?为什么他们可以对着无生命的木石滔滔不绝?
他看着石像下的碑文,默然不言。
“您住哪儿?我可以送您过去。”
保俶路,他说。
“离我酒店很近。您可以去我那坐会儿,现在还早。”
他没拒绝。但我们一直走到体育场路才打到车,一路上没人开口说话。到酒店后我带他上五楼。电梯口的玄关柜上方挂了一幅油画,画的是暴风雨中的船只,水手抓着船桅,船帆像裹尸布一样。柜上用琉璃盆装了五六只苹果,我顺手拿了一只。进房间后,我脱去大衣,挂在衣架上,他迟疑了会儿,解开外套,挂在我的衣服旁。
那儿有沙发,我说。他点点头,穿着外衣,经过衣架,坐到沙发上。我烧了壶水,在他对面的长榻上坐下。
“你创业几年了?”
“六年。”
“自己做?”
“不是,和家人一起。我负责业务板块。”
“之前呢?”
“在中石化下面的一家公司做进出口,麦卢卡蜂蜜、新西兰奶粉这些。”
“那怎么会想起做这行?感觉不挨。”
“我父亲那代就做玩具,做了很多年,但规模一直没怎么扩开。我们算小厂。”
“原来是接班。”
“谈不上,这方面他随我。可能他宁愿我不经商。他觉得做个白领挺好的。”
“但你喜欢做生意,是吧?”
“沒什么喜欢不喜欢,都可以,跟大部分人一样。您呢?您真的喜欢法律和教学吗?”
“谈不上不喜欢。”他说,“那个,你手背有东西。”
我低头,看见那团模糊的黑线条,不禁有些难为情。道歉后我起身去浴室洗净涂鸦,回来后看见他换到了桌旁的方椅,水留在了茶几上。他侧对长榻,但不看我,看着门口,像是随时准备逃跑。榻和椅的缝隙不大,我一坐下,他就把腿移开了。
“一一年我休息了大半年,不知道做什么,就翻了一本童书。有些故事还挺有意思的。”
“譬如?”
“有个故事,说的是一只小母鸡,她很怕黑,每次夕阳落山,她都想逐日而去。她在夜晚的鸡舍啜泣光明的消逝,她父亲告诉她,长大就好了。然后,她真的长大了,大到足以产蛋。第一次孕育坚硬之物,她羞涩又惊慌。父亲向她展示了一个奇迹,他用鸡喙啄碎了蛋壳。破碎的蛋壳中,闪耀着一个金色的圆圆的东西。啊,太阳。太阳在其体内。她不痛苦了。”
挺有趣的,他说。
“还有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小熊是个男孩,他也很怕黑,得看着月亮才心安。有天晚上,他发现月亮不见了。于是,趁父母睡下,他从床上爬起来,想寻找月亮。他爬过一座座高山,跨过一道道溪流,翻越一道道草垛,问过松鼠、狐狸及猫头鹰,每个人都告诉他,月亮在高处。他走啊走啊,越走越远,越爬越高,爬到树顶,再也下不来了。他害怕地大哭,脆弱又无助。这时,他父亲出现了,从树上抱下小熊,带他回家,将他安置在小床上,然后告诉他,他有了永不熄灭的星辰。说着,父亲摁亮了台灯。”
“这也挺好。”
“是的,主要是比对着读很有意思。”
“故事是讲给女儿听的吧,线圈也是她画的?”
不,儿子,我说,出门前我告诉他杭州很冷,他说,那我给你画个太阳吧,这样就不冷了。每次他惹你生气,手还没来得及举起,他就会抱住你的膝盖,说,妈妈,我给你学个青蛙叫吧,呱呱呱,呱呱呱,不可以打小青蛙。
他笑了,说可爱。我说,讲滑头还差不多。
“几岁?”
“八岁。”想了想,比出高度给他看,“这么高。”
挺高了,他说,长得像谁?
“以前都说像我,但看久了,长大了,又觉得像他父亲。您呢?结婚了吗?”
“还没。”
“快了?”
“不是。”他迟疑了,“我没女朋友。”
“分了还是?”
“是不想。没资格考虑这些。”
“那以后怎么办?住养老院?”
“不可以吗?”
“可以的。”
“结婚是最好的办法吗?”他反问,“能解决所有问题?”
我没说话。他仍面带微笑,但明显有了恼火之色:“我养老不急,你还不如操心手头的案子。”
我没说话,他也沉默下来,苹果在左右手颠来倒去。我真心真意地道了歉,然后说:“您本人比邮件短信温和。”
“你的意思是我的短信更不客气。”
我没接话。“您一直这样吗?包括上课。”
“我不知道。”他顿了下,“他们不怎么听,我就尽自己说。”
“换我可能想认真听一听。”
是吧,他说。
“是的,江老师。”
他将苹果放回盘中,脸和耳垂骤然变得通红。我意识到他确实比我年轻,这种爱脸红、易被激怒的特质,以及那些天真的正义、简单的偏执。第一次见面,我的印象却恰好相反。也许跟着装有关,跟环境有关。
“不好意思,我其实没想到您今天会找我。”
他望着我:“为什么?”
“就是没想到。”
“因为我很讨厌,对吧,比如这会儿。”
“没,我没这样觉得,江老师。”
“别,赵老师。”
我笑着摇摇头。他起身,手插在裤袋,望向窗外,转头问我这是几楼。
“五楼,刚才您按的电梯。”
哦对,他说,我得回去了,我父亲一个人在家。
“好。”
“我父亲他身体不大好。”
他语气略急,我说我明白。他没动弹,站在窗边,像是发呆。我看了眼手表,快九点了,室内很热,我脱去靴子,赤脚踩在地上,我说——你想洗个澡吗?
我梦见了他,那个晚上。我在杭州,一家糖水店。无所事事。身边还有两个朋友。朋友,也可能过去和我有过一段难以辨析的关系,但如今我们已相处自如。我在等他。我一直在等他,连与他们的碰面都不过是预演。天色渐暗,我仍在斟酌、犹疑。他打了电话过来,说他在南京,“我想见你,不可以吗?”语气略带压迫,令人难以抗拒。我问什么时候。今晚,他说。好,我说,你等我。我开始检索车票,紧张万分,颤抖不已。我一直在出错。挂钟哒哒走着,指针指向九点三十七分。街道亮如白昼。或者说正是白昼。我看见了我父亲,穿着他去世时的衣服。他试图跟我说话,但我无暇他顾。我只是专注于页面。那些讯息、字条,都滑走了。在我手下,逐一滑走。我放弃了检索,决定直接去车站。车站空荡荡的,没有售票口,只有安检口。它悬浮于地面之上。广播在空中神谕般地说着出发的时间,启程的时间。我满心绝望,试图抓住任何一个经过的人。你要去哪儿?一个保安模样的人停步问道。南京,我说,来不及了,没有班次了。他说。话音刚落,七面大钟齐响。十二点。今夜已逝。我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我醒来,身边没有人。闹钟显示十二点。他没发来任何讯息。平安夜好啊,你好啊,我很想发消息告诉他,今天的事情怎样如我预期的,有性,有吻,有交谈,又如何全都错了,换了一个人、一张面孔,“你都想不到”。不,他会说,我想得到,你就是这样的人,轻浮,虚荣,忍耐不了一刻的孤独。我无从辩驳,耻辱无比,沮丧无比。
这一年我常常梦到他,比在一起时多得多。每个晚上我用手机记录梦境,在场景消散前用词语固定。我记录它们,以为能读出某些征兆。大部分都关于见面:我们约定了地址,但我永远弄错。或是途中无数障碍,围栏,铰链,铁锁,山峰,深谷,界石,洪流。我越走越远,越走越混乱,迷失于丛林,失去了标记,路径被松针遮蔽。我满身血污,衣服破烂。丛林大雾弥漫,倒转成封闭的走廊,墙壁布满大门。我一扇扇地打开,寻找。门内有许多人,男孩,女孩。男孩沉闷乏味,女孩衣着暴露,容貌美丽,身上的水钻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她们喋喋不休,说着他的传闻。我终于讨厌起她们。谎言。全是谎言。我对自己说。继续一扇扇推門寻找。如此往复。要找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部分曾发生,部分移植于真空,更多时刻混乱不堪,逻辑一再跳出栅栏。我看见自己正穿过黄昏与花园,寻找他的旧屋子。我忘了门牌和街道。我的皮靴沾满黑泥和玻璃。我在院中找到了苹果、月桂和荨麻。我弄乱了一切。我的家具长出了马蹄,贝壳灯在内脏里歌唱。我在夜间的密林烤火,身后是无垠的黑暗,面前只有白色的火焰,火焰的中心比冰更灼人。有人在唱歌:我们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我们不想在外邦唱歌可我们仍然唱了——一只手掌重重地拍在身上,将我拍入浩瀚恐怖的宇宙。从黑暗堕入黑暗。穿过它们。穿过星云、陨石、尘埃及气流。我清醒过来,看见手臂高举,裸裎在冷气中。一个坚决、突兀的休止符。
我很好奇他们如何保持诚实,如何身心合一,在我看来想象自我和真实自我相脱节再普遍不过,在我看来他一样过着分裂隐秘的双重生活,但他说不是,“只有你。”
我只能想起最后一次见面。在杭州。我住在运河边的酒店,每天下午他都来找我。每天他都说未必有空,但他仍来,两点,三点,带一只苹果,然后坐在靠窗的皮沙发上,看我吃完。
我们多数时间只吃一顿。一顿晚餐。酒店附近的餐厅,菜式也很少变化。吃完我们沿着河道向北散步,直到三岔路,看见龙船为止。稍作停留,再走回去。酒店楼下是座庭院,一过六点就成了餐厅。坐在楼上,可以听见刀叉碰撞盘碟,轮毂碾压草皮。人们在交谈,孩子在嬉闹。声音此起彼伏。我感到愉悦的困扰,不倦的贪婪。我关掉灯,一次次地要求他进入。他抱怨着,配合着,你在流血他说。我说我知道。九点钟,不超过十点,他穿衣离去。我送他到楼下,看着他的车辆消失,然后上楼翻看合同,直至凌晨。
我把两张单人床拼成了一张。我交换着使用四只枕头。有时我半夜醒来,看见自己陷落缝中,被切割成两半。我虚伪、骄矜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俯瞰着破碎、污浊的肉身。
我能想起的就这些:血里的性交。血作为一种润滑剂。黏合剂。在血中僭越。梦醒后我仍能感到巨手的重量,就像他撤离我的身体时,我仍能感到他的力量。它持续到了今天。它让此刻显得轻盈,虚弱。
你会待到新年吗?江原问我。
“你希望我待到新年吗?”
“看你,我主要是想再找几个同业问问,看看能不能想些办法。趁你还在,说不定可以碰一面。”
“我是要待到新年。我在等一个朋友。”
“律师?”
“不是,算同行,总部在杭州,规模比我们大些。”
“想提起共同诉讼?”
“不是。”
“找他给你点建议?”
是的,最好的情况是这样,我说,但不一定能见着。
“有个朋友问问是好些。”
“嗯,以前我父亲管得多。”
“现在呢?他退休了?”
“去世了。”
啊,他说。
“那你丈夫呢?”
他尽力了,我说,他以前学计算机的。
“明白。”
“但我等那个朋友,不仅仅是工作问题。”
他愣了一会儿。我懂了,他说,不无讥讽,我以为你和你丈夫没分开。
是的,没有,我说。
“他也没离。”
是的,我说。
“嗯,挺好,婚姻是婚姻。”他说,“现在都这样了吗,相当普遍,对吧。”
我没说话。
“你应该直接去找他,这算什么?我不是说你,我说我自己,我说你干什么,”他自嘲道,“我不也一样吗?”
“我的问题。”
他开始穿衣服,我也起身。他穿得极快,满蓄怒气,既然是你的问题,那就好好想想,不用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但换作我,如果对方不想见,我就回去,而不是这样。你没别的事儿操心了吗?我还以为你焦头烂额呢。
我承认情况确实棘手,我并非无事可做。
没,他说,我之前是这样以为的,很惭愧没能给出什么切实的建议,但现在我觉得还好。挺好的,人应该这样,想想情感的事情,关心自己的情绪,讲讲童话故事。那就够了。没什么,真挺好的,如果我有个女儿,我也希望她这样。
我没跟去楼下,也没想再主动联系江原。我们见了三次。够了。我喜欢他身上的某些特质,也喜欢这些特质转化到性上的能量,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其他方面则不是。我们不同。无关对错,只是不同。但有那么一瞬,我想跟他说说零八年的事。当时我想去英国,预科读了,雅思考了,通知也拿了,临到交保证金,父亲跟我说拿不出钱,家里快破产了。我从上海回到义乌,陪着母亲四处借钱以期周转。那天我们一直在走路,我们走了许多路,因为车子也被抵押了。好不容易跟叔伯借到,她怕弄丢,把支票贴在胸口。
可说的意义是什么?证明我们并非存活于温室,气囊会消失,我们也会迎面撞上玻璃?
我还记得关门那天,我们去厂里收拾东西,看见工人的自行车还停在车棚里,他们以为节后还能来上班。他们大多是外地的,河南、安徽、贵州。那会儿普通工人大概每天拿三十,加班能到四十,主管六十。不交五险一金。但他们就这样干了十来年,因为厂子提供免费食宿。我父亲在工厂楼顶弄了个菜园,还养了群鸡,工人们吃自己种的菜,过节时一起砌灶杀鸡。发不出工资的时候,我父亲吩咐食堂无论如何都别关门,“让他们吃饱。”他们都觉得我父亲是个好老板。不止那些。我父亲记性极佳,只要见过一次,多年后他仍能报出对方的名字。这是天赋,也是策略。我做不到,我也不想这样。对我来说,工人只是工人,我小心翼翼,严守距离,既不温慈,也不苛刻,不算强硬,也绝不软弱。他们挣得不多,但也不用考虑房租、材料、税,不用管成本是否增加,市场是否变化。前段时间我查财报,发现十年里工资涨了五倍,但他们也没因此干得更好,或更勤快。
没有意义,我什么也没说。
我也没发给那人。今天是26号,第一次发消息给他是24号,到了现在,我已不抱他回信的期望,但我仍想留到30号。我考虑过像江原说的,直接去找他,说句话或是见一面。怎样都行。但我什么都不做。我希望藉此明确对他的情感并非是当下困境的廉价转移。我且尝试厘清。
时间很漫长,房间很干燥。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羽绒被褥窸窣不绝。有人经过走廊。隔壁在争论,楼上在撞击。一个个禁室,淫乱又平静。我不打开窗帘。
我在酒店楼下找到了健身房。每天下午三点,我换上球鞋,跑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然后回去,洗澡。读电子书,或看资料。28号下午,我从跑步机上摔了下来,当时健身房内只有我一个。我在地上趴了会儿。回到房间,脱去衣服,检查手肘、小腿和脚踝。不算严重,只是表皮破损和轻微扭伤。我简单处理了下,觉得问题不大,到了晚上,却变得难熬起来。我彻夜难眠。
奥斯丁打来两个视频电话,我一一摁掉,发消息告诉他不方便,在工作,要见的人很多。我母亲发来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车票买了没有。还有一些朋友的讯息,公司的讯息。我把联系方式转给他们,告诉他们该找谁,然后不再回复。
29号我没跑步,下午吃了两粒止痛药,走路去学校。我本想去植物园,但走到三岔路口,还是选了另一条路。我在体育场围栏边眺望跑步的人群,年轻的女孩三三两两地从我身后经过,大声地探讨晚餐要吃什么。操场背后是超市,学生们进进出出,掀起门帘时带出一股煮玉米和烤肠的味道。我饥肠辘辘,决定去找点食物。那里有一排餐厅。我进了其中一家,要了一份全素帕尼尼,一杯美式咖啡,找了张椅子坐下。墙上钉着几块木板,贴满拍立得及招募学习的帖子。留学生们闲坐或聊天。离我最近的二十出头,金发带棕,一脸雀斑,派克大衣叠放在沙发,穿灰色卫衣及浅蓝牛仔裤,小腿曲起,抵住圆桌,书摊在大腿间。见我注视,他礼貌地回以微笑。我问他读的是什么,他展开封面给我看。是一本小说,老舍的《正红旗下》。我问他觉得怎样,他说还不错,你呢?读过吗?喜欢吗?我说没有,他聊起别的,多数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他总结自己到中国三个月的观察:在我看来你们不是……而是……
你们?我没说话。他垂下蓝灰色的眼睛,继续看书。
我坐到了傍晚,没有吃晚餐,走路回酒店。我收到了一条信息。高中班长说我们一个同学出了车祸,陷入昏迷。她和丈夫在高架上吵了一架,她打開车门走了出去,没走几步,就被一辆金杯面包车给撞了。班长发来募款链接,我看了下,目前共募到四万多,还有几天就截止,最终数字必远低于治疗所需。我记得她,记得她那时美丽,聪慧,热衷竞争。
我转去了一笔钱。我没问她能否醒来。我不怎么诧异这些:车祸,疾病,死亡,破产,离异,不忠。我对自己及他人生活的任何选择或境遇,那些被动的或是主动的变故,都感到寻常。我只是诧异我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一切。我甚至记不起从何时开始,我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一切。
30号下午,我从黄龙洞出发,沿着水池,向着宝石山走去。小腿破损处已经愈合,受伤的脚踝还隐隐作痛。我走走停停。有段时间我想自己可能迷路了,那些山石、林木、小径都如此相似。部分树枝、灌木被修剪过,枯枝垒在地上,落叶积得很高。那里有许多竹林,土壤呈深褐色,新笋跃跃欲出。我看见了白羽的北方候鸟及松鼠,它们在林间灵巧地跃动。我再次看见了几个山洞,但平台上跳舞的人群消失了。那时我们就站在竹林旁看他们跳舞,什么也不做。当我开始回忆,我才意识到它们存在的罕缺及蹊跷,就像他说的,“一段偷来的时间”。
山色渐渐加深,树木趋于墨青,我到了山顶,望见北山路闪烁浮游的车流,它们像荧光乌贼,温顺地游入黑暗的海水。我决定往回走,经过巴士站,向东门走去。还是那扇错误的门。我不可避免地向着错误走去。我沿着林荫路一直走到雕塑,在冷风中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给江原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一会儿,他接了,我告诉他明天回去,他问几点的车,买票没有。
“临时买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那你现在呢?还在酒店?”
“不是,在学校后门。”
“不好意思,我不在学校,今天没课。”
我说我知道,今天周日。我四处走走。
“吃饭没?晚饭怎么办?”
我整个下午都在喝东西,不饿,他没说话,在我以为他要挂断的时候,忽然开口道:“你想来我家吃饭吗?不来也没事,晚点我去找你。”我说,我来找你吧,就是怕你不方便。我没什么不方便,他说,我父亲在。
我去药房买了罐红参,打车去了他说的地址。那些泥灰屋子我仿佛见过多次,也许宿舍大都差不离,开了口的方盒子。他家在四楼。我敲门,他跑来开了门,只穿了一件毛衣,一件羽绒马甲,毛衣袖子挽到肘部,女士花边围裙被他对折后束在腰际。不用换鞋,饭快好了,他说,我父亲在客厅看电视,你要进去吗?
客厅没有遮拦。那些木质的穹顶和转角看起来笨重且过时。沙发上铺着衍缝棉垫。门口的三层矮柜放着旧书。客厅的书柜摆着数量惊人的法律书,旁边放着一只窄桌,他的工作台。靠窗的矮柜摆着一台彩电。21寸大小,下面浮刻着TOSHIBA字样。一个老人坐在扶手椅上,很瘦,戴一顶毛线帽,帽子夹着一副护耳套,放在扶椅上的手布满深紫、赤褐的老人斑,身边是一台老式电暖气片。
斗柜附近堆垒着许多旧书、杂志和信封。我打了个招呼,他没回头。我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屏幕。电视正播送新闻,没有声音,只有画面,好像替换成哪天都可以,并没什么真正的新鲜事。
我离开客厅,回到餐厅,站在书柜边翻旧书。出版日期大部分是五六十年代的,我找到了一本七九年版的《罪与罚》。他把青菜放在桌上,摘下围裙,搭在椅背上。吃饭,他大声说。我说,你父亲呢?要叫他吃饭吗?他说,不用,他下午就吃过了,护工来过,才刚回去。他晚点可能会再吃点。
随便吃,我不大会做饭,我只会炒青菜和炒鸡蛋,大部分时间我在食堂解决,他用筷头轻敲糖醋排骨的碟沿,说,就这还是护工做的。
“煤气关了吗?”
“关了,怎么?”
没事,我说,怕你忘了。他皱眉道,好像有点儿暗了,能看清吧?说着起身,又打开一盏灯。白光让屋子显得更冷。我将书反扣在桌上,开始吃饭。他看了一眼书脊,说,那书是我以前从中学图书馆拿的。我说,不会被发现吗?不,书的中缝有个磁条,扯掉就行。我拿了三四本,这是其一。拿?我说,江老师,这算偷吧?他说,嗯,算。
我看着屋子,这里只有一间卧室。
“你睡哪儿?”
看情况,有时在之江,我在那边还有个房子。有时在这办公,客厅将就一夜,他头也不抬,你见到朋友没?
没有,我说。
“也没去找他?”
是啊,觉得不合适,我说,就这样吧。
“怎能就这样算了呢?”
不然呢?我装作没听懂他的嘲讽,还能怎么办,跑到那儿大哭大闹?
“也可以啊,管用就行。你不也等了好几天吗?”
是的,我说。
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他放下筷子,去了客厅。我扭头看见他的手搭在他父亲的颈上,轻轻摩挲,低头说着什么。
他回到桌旁:“你吃,不用等我。”
“没事吧?”
“电视的问题,机器太老了。”
我说,他就这样看电视?
“对。”
“他戴了耳套。”
“嗯,怕听到额外的声音。”
“什么意思?”
“他总能听到一些声音。”
我想了下,试探着问:“是幻听么?”
不是,他断然道,我父亲分得清,料理自己也没什么问题。
戴耳套能缓解吗?沉默了会儿我问,那个声音的事。
“我不知道,既然他一直戴着,可能多少有点用。”
“就你一个人照应,你母亲呢?”
“走了。”
上初中时跟人走了,他说,别这样看着我,没什么大不了的。
停了会儿他说:“你一直这样?”
“什么?”
没事,他说,吃饭。我放下筷子,他的碗已空了一会儿了。
“吃饱了吗?”
我说是的,想帮忙收起空碗,他摇头说不用,放着吧,“待会儿我可能还得吃点。”他并起筷尾,将盘中剩菜蓖到一处,找了只玻璃杯,给我倒了杯热水,然后推开椅子,起身进入卧室。出来时他披了件衣服,还多拿了件羽绒服。
穿上吧,降温了,他说,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雪,你这样不行。
“能下起来吗?”
“不一定。”
“要么去卧室坐会儿,床上有块电热毯。我先洗碗,待会儿找你。”
我推门进去。门刷成了淡粉色,粉中带蓝。不是油漆,而是年月,年月篡改了门的颜色,添加了太多杂质。东西不多,床,斗柜,衣柜。几扎书垒在墙角,其中一捆的扎绳松脱了,看上去摇摇欲坠。地板翘起了边。我蹲下看了看,不是真地板,下面是地砖,铺了一层塑料胶皮,大概为了取暖。床上被褥很薄,但垫有电热毯。因为寒冷,气味比我想象的好些,只有人体油脂的气味,只有木头与灰尘的气味,还有股淡淡的瓦斯味。近于苹果的甜味。还是那年春节,我和母亲到家时,看见窗户封着,而他不在客厅。最后我们在卧室找到了人。他躺在床上,双手交叠,两颊樱红,脚下是炭盆。我们手忙脚乱地灭掉炉子,把他送至医院,醒来后他说是取暖时睡着了,我想也是。但那味道我永远也忘不掉。他去世是六年前,喷漆车间刚换了新的生产线。
他进入卧室,告诉我下雪了,今年第一场雪,“想看吗?”我说好。两间屋子阳台相连,角落堆满杂物以及干枯细弱的盆栽,叶片蜷曲像纠结的鼠毛,很难猜出原先是什么植物。他父亲站在窗口,好奇、不无严肃且端凝地看着对面的楼顶,那里矗立着一只太阳能热水器。他费力地拉開那扇轻微变形、胶条脱落的塑钢封窗,然后紧紧握住他父亲的手。
我们站在窗前,望着那些细细的、难以辨别的雪花,它们几乎等不到落地,就已被雨水吞噬,消失殆尽。它们纷飞着,推撞着,无序又混乱。
“可怜啊,这么小的雪。”
他的脸上依然没什么笑容,不过声音听起来还算愉快。
“你们老家在哪儿?”
“我父亲祖籍江西,但在南京长大,后来因为工作,带着全家迁到了这里。”
“我去过南京。”
“嗯,觉得怎样?老一辈过世之后,我们就不怎么回去了。”
“只去过两次。第一次和我一个女友一起。我们坐的是夜间的慢车,红白条纹,烧煤炭的。后来我再也没坐过那样的车。我们穿着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牛角大衣,红格围巾。
“坐慢车是想省掉一晚住宿,其实没这必要。是想冒险吧?我还记得,从上海过去,车票四十九一张,十一点半发车,开五个小时,到时正是凌晨。我们在车上读报纸,做数独,剥桔子。不停地聊天,谁也没睡着。沿途在下雪。车灯照耀前方,雪花在黑暗中闪光。成千上万粒雪花在降落,落在生锈的铁轨和破碎的石块上。
“我们去了南师大仙林校区,一个高中同学在那里读书。他叫上一个室友,带我们一起去了玄武湖。湖畔许多人在放风筝,有个孩子一直放不起来,又不愿让其他人帮忙,风筝一路拖行,被地上的石子给划破了。孩子哭了起来,我们在一旁看着,莫名觉得高兴。我们还去了夫子庙和秦淮河。夫子庙的摊子上全是假珠宝,五颜六色的,看去很壮观。至于秦淮河,小时候课文里学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但那天河上没什么船只,或是画舫、妓女之类。灯不多,河边很昏暗,我们走累了,坐在檐廊下休息,同学开始给大家挨个拍照,所有人都拍完了,他才叫我帮他和我朋友照了一张。回上海后,我收到他寄来的照片,翻了翻,发现全都寄来了,除了他俩的合影。”
“那么多照片,不知道放哪儿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上火车后,我的女友在桌板上摊开报纸说,坐直了,我们要去旧时代了。”
这句话知道的吧,我说,张爱玲小说里的。当时世均从南京回上海,想到马上要见曼桢,他觉得轻松,愉悦,她写,“那种旧时代的空气,那些悲剧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后面了。”火车轰隆轰隆向黑暗中驰去,像通过一个时代。我们偏要反过来,跳到古城的灯火中去。
没什么,一段旧事,我说,没什么意思,忽然记起来了,就跟你说一说。
“是没什么意思,以后可以不用说。我的人生更乏味,没什么能分享给你的。”
我笑笑,告诉他,我也不存在那样的期待。隔壁的电视仍开着,黑暗中也能感受到那些深蓝色的光亮,图像、信息、词句,在墙壁的另一端无声地流过。无尽的透明的河流。角落是成捆的纪念册,相簿,信件,期刊,报纸甚至课文。想删除的和想保存的混杂在一起,很难分清什么想留下,什么想扔掉。再过一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新的一年,会有什么不同?我还没买车票,但回去的班次很多,临时买也来得及,不会有很多人急于在那一时刻奔赴家乡,即便有人在等着。他轻轻贴近我,像庞大沉重的阴影,他的手很冰,我的也是,但也许再过一会儿,就能暖起来了。
高更这幅画作会让你想到什么?
第一时间想到的其实是门罗的《雅加达》,不仅因为深肤妇人、异域风情等跟高更画作有些相似,还因为小说内嵌了两个跟海滨有关的小说:D·H·劳伦斯的《狐》以及曼斯菲尔德的《在海滨》。我一直都很喜欢海滨、岛屿、灯塔等意象。宽泛一些来说,海滨是边界之地,而文学书写的常常就是边界之地的故事。
小说人物有原型吗?
没有,但有两个真实背景。
今天对于小说和写作有什么看法?
可能每个作者一开始都会遇到几个特别想写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并不能支撑我们走很久。很多时刻,我们的工作蠢笨、徒劳,我们的笔触造作、乏味,但最重要的是不去放弃。我们努力了又努力,无非是想失败得更坦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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