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手术台上,期待手术并不是很成功。走廊里有匆匆的脚步声,她听见大脚拇指用力地按在鞋面上,迅速拔开,又按在鞋面上微微凹陷的小坑中。就这样,一二一,把你们的脚抬起来,大腿碰到平举在腰间的手掌,然后放下去,再抬起来,速度要快。她躺在棕榈树下,看海浪触碰到沙滩,收回,又再次碰上来。她抬起了膝盖,伸出的脚丫搁在海平面上,当她以为她的脚丫就要游到海对面时,脚丫碰到了礁石,精疲力竭地伏倒在沙滩上,慢慢地爬回了她的膝盖下面。
坐上面包车,司机说着海南这边的房地产投资前景。车玻璃上蒙着斑驳的雾气,隧道里的灯金黄,照得雾气像裸露出岩石的金屑。车头摆着拆了一半包装袋的麻花。隧道有点堵,司机点燃一支烟,胳膊伸出窗外。这么说,你也不是来海南投资房地产的咯,司机说。她耸耸肩,说银行没那么放心把那么多钱给她。哈哈,司机笑了,那我就放心了。她又问司机,除了旅游和买房子,还有人来海南干吗。司机抽了一口烟,说疫情刚开始那会,抓得不紧,他还拉过来海南避难的武汉人。她说,我们那里也抓了不少武汉牌照的人。司机又抽了口烟,叹口气说,他拉过一个小伙子,戴黑口罩,帽子也是黑的,压得看不清眉眼,他觉得奇怪,挑小伙子说话,最后小伙子说了,他是来跳海的。小伙子在海边下了车,司机不放心,坐在海边的沙滩椅上看着他。买个水的功夫,小伙子不见了,只看见一只黑头的海鸥在人群中盘旋。这么大一个人,说不见了就不见了。司机慨叹。面包车出了隧道,路边有广告牌破了,破了的那部分迎风飘摇,像洗皱了的印花裙摆,裙摆的主人正佝偻着背一丝一缕地将其捋平,缝好。你老婆是天津的吗?她问司机。司机瞥了一眼麻花,说那是他女人的孩子吃剩的。她说,你儿子?司机笑了笑说,我儿子和儿子他妈在浙江呢,长得比我还壮实。风呼啦灌进车窗里,麻花被翻了个面,露出有点重影的长长的品牌名。司机掐灭了烟头,扔到路边,欢迎来海南啊,玩得高兴点。她扭头看窗外,一棵沉甸甸的香蕉树缓缓直起腰身。
她躺在洁白的床褥上,落地窗外,乌云绞在了一起。她去了烧烤摊,点了几串烤鱿鱼,还有焗螃蟹。嚼着嚼着,她的腮帮慢了下来,露天座椅上坐着一个女孩,四肢很瘦,肚皮圆圆的,用力地往嘴里塞食物,嚼也不嚼,整个吞了下去。她看她塞了很久,直到她有些干呕。女孩半趴在灌木丛里,像是吐了,起身用纸巾擦嘴,又来点了一排烤海鲜。她用塑料勺抠着蟹壳里的奶油与肉,蟹壳空了,她盯着蟹壳望了许久,抬头看女孩,女孩走了,桌子上七七八八的木签,矿泉水瓶倒在一边,也空了。天还没黑透,她一个人坐在海边的沙滩椅上望呆,浪花卷起一朵云,残留的紫色天光荡了荡,她静静地看着月亮敲碎了一层海面。墙上的时针就停在两点一刻,上下来回小幅度颤动。
像新月的一角。第一天,她写下来。
像土耳其少女的眉眼。第二天,她写下来。
像正在跳舞的芭蕾舞鞋。第三天,她写下来。
她从卧室走到阳台,又从阳台走向卧室。夜深了,她打开冰箱,取出一盒冰淇淋。云朵擦来擦去,月亮打开又合上。她已很久不去超市了,自从封城以来。偶尔下楼去小跑两步,见到一双眼睛,猛地又躲开,眼睛下面的口罩一翕一张。她有时会坐在树下的方桌旁,半个月前,还有老人在这里打牌,他们的孙子在旁边跳房子。她起身,也跳起房子,地上的影子一蹦一蹦,一只猫窜了过去。她仰头看树荫,阳光在这边亮一下,那边亮一下。母亲电话来得少了,家里在重新装修房子,母亲得在电钻声中向她吼一声早安。我觉得小陆还是不错的,母亲嚷道,人家现在还没结婚呢。她听见了一个重物啪地倒下的声音,母亲咳嗽了,还有工人的脚步声,不知怎么回事,她听见了时钟的声音,滴答,滴答。她已经跳到数字7了,接下来要转身了。商场里的熊猫玩偶排着队向她走来,这里面会有一个孩子的父亲,也会有一个母亲的儿子。她闻着店铺里的草木香水味,看着父亲、儿子、母亲、女儿、孙子、孙女们从她面前一一经过。过了三十岁就很难找对象了,母亲喊起来,我三十岁时,你都打酱油了。她听见了工人在说话,也是三十岁的样子。她背着包,从商场这头走到那头,她喜欢看人群,高的人,矮的人,店铺里各种香味,闪亮的、崭新的商品,背着包的、穿着细高跟鞋走路一崴一崴的妇女,他们都与她有关了。她坐在休息椅上,抱着包,商场的地面照得出人影,他们仿佛在海浪上行走,四面的店铺是供他们休憩片刻的轮船。她把包放在脚边,她的锚沉下去了。她的双脚踩在数字8和9 上,这时应该转身,还是刚才就该转身?她再次抬头看树荫。一个孩子用弹弓射穿了树叶,小时候的她鼓掌,周围的孩子们转头看她,她还是倔强地鼓掌,啪啪响;孩子们跑去操场看飞机了,那个有弹弓的孩子说能把飞机打下来,她还站在树下,树叶往下掉,她拍一次手掌,树叶跟着震动一次,天空也跟着震动一次。她踩在数字8和9上,她忘记了怎么走路,左腿还是右腿,她困在这个房子里了,和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一样。
疫情爆发前,她还在和小陆谈着。每周约两顿饭,看看橱窗里的光鲜衣裳,看看商场外面的音乐喷泉。吃饭的时候,小陆的头总是埋着,像是怕米粒飞走。她和小陆聊天,说起高中时的学霸、大学时舍友们的爱情,还有她走在路上差点栽到水果摊上的事,小陆跟着她笑,露出两对小虎牙。站在橱窗前,她有点恍惚,玻璃照出了她的影子,衣裳覆在她的身影上,很合适。我们进去看看吧,她对小陆说。小陆站在营业员旁边,瘦瘦白白的,仿佛也是一个导购员。她对着镜子摇摇头,她的头发太短了,上个月刚用剪刀给自己剪了头发,结果越剪越短。她对着镜子笑,笑着笑着眼角泌出泪点。小陆没有问她发型的事,给她围了围巾,说外面风大,脖子会冷。围巾已经起球了,小陆去上厕所,她站在店招下,一点一点地摘去羊毛球。小陆送她回家,穿过那条小巷,小陆和她道别,她一个人站在树下,看漫天亮闪闪的星星,看着看着,她拍起了手掌,啪,啪,啪,星星一颗颗颤动着。她点亮了家里的一盏灯,如果小陆从他住的地方看,她的灯也像一颗星星。病毒被取名为新冠后,她很少仰头看星星了,小区也不让下楼。小陆找她聊天,口罩、消毒液、气溶胶,他们的对话成了生物学的一种日常表述。她想起疫情前,他俩一起看音乐喷泉,蓝的红的光映在上面,一个孩子套着溜冰鞋在水柱里穿梭,她瞥了一眼小陆,五六年后,他们的孩子穿上了第一双溜冰鞋,满脸兴奋地扑到她的怀里,问这问那,问到他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她可以说他是从星星那边来的吗?她抬头,看见了喷泉里,蓝的红的人造星星。时间不早了,小陆小声地对她说。时间又是什么?怀里的孩子又问。她一个人站在喷泉下拍起了手掌,掌声被哗哗的水声盖过去了。我打好了车,小陆又说。走吧,她回过了头。车窗开着,风扬起了她的碎发。营业员收起了她脱下的衣服,掸了掸上面的褶皱。她在櫥窗外望了许久,那个营业员可能发现她刚绞的发碴落在上面了,她想要知道,那些发碴去了哪里,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天空变得藏青,海风吹在身上,她感到了寒意。她一个人在海南的街头走着,一个立在路边的招牌被卷起,在路上左右挪着走了两步,她跟在这个招牌后面走着,它能走几步,她就能走几步。招牌啪地往前一倒,里头的霓虹灯一闪一暗。她掏出手机,已经七点半了。她不想拨打那个电话,说实话,她已打过好几回,都是忙音。现在看时间都用手机,手机上没有刻度,只有直白的数字。她感到遗憾,七点半明明是海水退潮后,礁石上裸露出的一个尖峰,它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你猜猜我在哪个城市?她一一删除了这行字;你的城市是几点?她又删除了。你在南京还好吗?她没有打字,只是对着手机说了这句话。我挺好的。她又对着屏幕上照出的自己说。她跨过了那个逐渐暗淡的招牌,一辆摩托车呼啸着经过她,一头往大海里栽过去了。她不忍看身后的大海,它饱满,圆润,透着均匀的呼吸,一艘船搁浅在岸边,仿佛一根停止转动的指针。
夜深了,她并未睡着。洗澡时,母亲来了电话,她说她在南京挺好的,楼下的超市摆了好几排蔬菜,盒马也恢复了送货上门这项流程,单位里可以堂食了,小区里好多花开了。母亲问她,有没有找小陆,小伙子人不错,还是她托大舅母好好物色的。她对着手机耸耸肩,说,人家小陆不缺相亲对象呢。母亲一听急了,什么叫不缺,你也不缺相亲对象,你缺的是心眼。她嗯嗯啊啊了几声,问家里装修得怎么样了。母亲说,就那样呗,你爸把钱送给其他女人了,我身边没几个钱。她又问了句,他们还没断吗?母亲叹口气说,上周在她爸口袋里找到一张发票,一个大男人,跑去报名扇子舞了。她还想说什么,母亲唠叨起来,小陆人好啊,大舅母观察这个小伙子很久了,没什么花花肠子,人也清爽,你不能像妈一样啊。她在床上摊成了一个大字形,逐渐沉下去。她梦见了父亲,年轻时的父亲,一身的确良西装西裤,站在海边,才四五岁的她坐在父亲的肩头,不知怎么,父亲往沙滩里沉去,砂砾没过了他的脚背,脚踝,小腿,膝盖,她探出头,在扑过来的海浪里看到,她变大了,变重了,变老了,长得和现在的父亲一般模样。她睁开眼,天花板上的灯摇摇晃晃,床吱呦呦地航行在宽阔的海面上。她戳了戳大腿,感到疼,母亲端着一盘番茄炒蛋走出厨房,期末考试后我带你去长江坐轮渡啊。她闭上眼,睁开眼时,轮渡还在行驶,水的对面晃晃悠悠的,模糊中,一个女孩坐在一个男人的肩头,男人在不断下沉,女孩的身影越来越大。她再一次看到母亲,一个已经在她的父亲肩头长大到五十多岁的女孩,她们隔着玻璃互相对视着,母亲开始融化,剩下一双胳膊,隔着玻璃想要拥抱她,剩下一双腿,隔着玻璃想要走向她。她不愿再看,转过身去,又是一层玻璃,玻璃外坐着一个小女孩。绵软的床褥将她托了上来,她坐了起来,对着手机黑屏发愣。你睡了吗。她想发给他。触摸到屏幕的拇指又缩回。上一个来电话的还是母亲。你要去找找小陆啊,小伙子对你还是挺满意的,你不能就一句不适合把路都堵死了,这么好的小伙子去哪里找,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的,你这么大年纪别太任性了。她抬头,看见了宾馆的电视机,显示灯一闪一闪,海上的灯塔又转了一圈。她又想起了殡仪馆的烟囱,骨灰里含有磷,是不是也在夜空里一闪一闪。
敲门声响起。男人站在她的面前,手里举着她需要的阿莫西林。她和男人认识,是搬来的时候,她叫了一趟货拉拉,手机没电了不好付款,男人正好下楼,帮她垫了二百元。找到充电器后,她又去找男人,男人的屋子里有个书橱,装得满满的。男人抽出一本,递给了她。那本书是个外国人写的,人物的名字很长,她看几页就瞌睡了。小陆还时常给她发消息,问她小区怎么样了,那边密接人员多不多,她会回几句,后来开始只发表情,动画图案温温地笑着。开始流鼻涕时,她找了男人,她也想过男人带着一群白衣医护人员敲开她的门,她连睡衣都来不及换一下。然而男人背后是空空的走廊。你这症状不是新冠,男人说。她洗了个热水澡,毛巾包裹着湿漉漉的头发,水珠在地上滴了一连串。胶囊似乎还带着温热,她咽了下去。对,那个男主人公叫奥利亚多,女主人公叫玛莉菲丝。她感到小陆在轻轻地撞击她的身体,羊毛球沾了她一身,喷泉往上喷涌着,蓝的红的人造星星被托举上来,又低沉下去。她穿上了橱窗里那件体面的衣裳。
她关上了门,门外什么都没有,暗黄的灯光照亮宾馆的走廊。你的时钟坏了,男人搭着门把手,门被拉开了一半。你能修好吗?她问男人。男人笑了一下说,下次我得拿个起子什么的来。门被拉开了一大半,男人立住了,回头看时钟,喃喃道,原来是时间坏掉了啊。男人走后,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时钟,两点一刻像海平面上漂浮的碎冰,她能听见远处的呼喊声。她坐在床上,橱柜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冒泡。她需要来杯水,水灌入口中,温柔又多触角的手抚摸着她的内里。你好。早上好。很高兴见到你。我来和你谈件事。不。你好。你应该知道我的。这件事我就不说前因了。不。你好。我就不介绍自己了。这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她一遍遍重复第二天要说的话,水壶的盖子被水蒸气顶开了,白气往上绕,玻璃上凝结了小水珠,有几颗垂了下来,她在里面看见了睁大眼睛的,倒悬着的自己。
女人并没有给出机会让她说出准备好的那些话。两个人坐在沙滩上,海风吹起她俩的鬓发。女人给她讲了海南的疫情,海南的房价,海南的旅游业,她也跟着附和着。女人给她讲了她小时候的故事,父亲怎样辞职,下海,买房,又怎样从外头给她带回来一个弟弟。海风吹起了她的红色裙襟,小时候的她也有一条红舞裙,中学里有个欧式的喷水池,水池废弃很久了,她在干涸的水池边练习芭蕾舞,想象着自己在巴黎,在意大利,在威尼斯的贡多拉上,朝贵族装扮的男女们拎一拎裙摆,微微颔首,不知哪里响起了交响乐,身着燕尾服的男人们拉着小提琴走来了。她跳着跳着,跳上了楼梯,一路的桨声与歌声,在办公室的门缝前戛然而止。父亲正抚摸着一个女孩的脸蛋,你妈妈什么时候来接你呀?小提琴碎了,鱼骨裙撕裂了,芭蕾舞鞋烂在了泥地里,废弃的喷水池哗地喷出了能盖住大楼的水。她一个人漂浮在水上,直到这片水汇入了大海。女人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你是不是需要一杯椰子水?女人问她。她舔了舔嘴唇,说,不了,我起来时喝了水了。女人起身,走去沙滩上的小摊。她也起身,站在棕榈树下,她想起了小陆,笑起来两对小虎牙,还有一条起了球的羊毛圍巾。不知道为什么,她想鼓掌,就在树下,啪,啪,啪,一掌一掌,直到手掌通红,她也流下了泪来。
沙滩上突然热闹起来,一群贵妇装扮的女人打着伞走向大海。女人捧着椰子站在她面前,那是个富太太俱乐部,你想去看看不?她看了看女人手里的椰子,咽了咽口水,微微点点头。她们等下会上轮船,开一个派对。女人看着她,眼里含着笑,你要不要去海边走走?
两个女人走在海岸线边。
他是个怎样的人,你知道吗?女人说。他挺好的。她想继续说,却找不到话。
我们在大学校园里认识的,他是我的老师,才上岗,我俩年龄就差个两三岁。女人拨了拨被海风吹乱的裙摆。他把我的学号搞错了,我去找他的。后来我的论文出了问题,他帮我修改了一部分,我父亲特地来南京请他吃饭,瞧上眼了,就说他女儿的陪嫁是南京三套房。
那你们在一起了?她问。
他是个怎样的人,你知道了吗?女人说。
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你没谈过几个男朋友吧?女人问。
她想了想,说,这有什么关系?
轮船呜呜地响了。女人带着她上了船,太太们穿着料质上好的裙子,肩头披着丝巾,手上戴着桑蚕丝手套。你来了呀,一个太太向女人打招呼,瞥了一眼她,笑眯眯的没说什么。她拿眼瞧了自己的红裙子,款式不错,走线差了点,更别说质感了。哟,都这么大了,女人逗弄着一个太太身边的小男孩,那个太太小声地和女人说,我和你推荐的那个大夫啊,技术就是好,好几家生了男孩呢。女人朝那个太太颔首微笑,太太又说,实在不行,张家就去领养了一对双胞胎,手续简单,确保是孤儿。女人又笑笑,搂了搂她的肩膀,向那个太太介绍,这是我的小姐妹,带她过来见见世面。小男孩闹了起来,太太朝她俩不好意思地笑笑,领着小男孩去吃蛋糕了。船身里面,几个太太手托香槟在聊事情,她咬了两口蛋糕,又放下,手也像模像样地托起一杯香槟。太太们和她聊了几句天气,又走到一边去了,嘴里有说有笑。香槟映出了倒悬着的她。她轻轻抿了一口,瞬间,胃像那个废弃喷水池般要往外喷涌。她扔下了香槟,跑到船头去呕吐。
你也会成为太太的,女人看着她,笑眯眯地说。
她接过女人递来的紙巾,擦擦嘴,又朝轮船下吐了一口唾沫。
不过我还是他的太太。女人依旧笑眯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客气?她问。
女人从小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她手里。你可能听他说过,我这个病,不能生孩子。我看你身体挺好,文化教育程度也高,模样长得还不错,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当帮他个忙吧。
下了船,她还是止不住地呕吐。似乎大海从她嘴里吐出来了。她在沙滩上晕晕乎乎地走着,后面一串凌乱的脚印。她想起了她上大学的第一天,微微发白的格子衬衫,牛仔裤,一双磨损了的厚底鞋,黑框眼镜上布满了划痕。几个学长模样的男学生向她跑来,她正要打招呼,男孩们绕过了她,到了她身后,帮一个身着白裙子的女孩拿行李。到了宿舍,她坐在位子上发愣,舍友们陆陆续续来了,橱柜里塞不下她们的衣服。她又想起了她的第一次,是她原来单位的一个领导,出差时喝多了,抱了抱她。后来她穿着以前的那件格子衬衫,牛仔裤,厚底鞋,戴着黑框眼镜去他办公室找他。他回答她的话,说,他认为她这样挺美的,很青春朝气。后来开始了她的相亲,母亲帮她挑选,她也无可无不可,陪人家吃顿饭,再散散步。小陆带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南京的栖霞山。他们爬上了山顶,小陆朝很远的长江喊着,我要去干大事——她站在一边看着小陆,总觉得他可爱。两人下了山,在栖霞寺里转了转。他们能听得见的,小陆说。你说谁?她问。小陆抬眼望了望殿堂里的佛像。她在佛像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不是倒悬着的,而是笔直地站着,身形、模样、神色,没有一点残缺。栖霞寺的古银杏树开始往下落叶,啪,啪,啪,她举起了双手,合在一起,没有分开。她还在沙滩上跌跌撞撞地走着,仿佛要一头栽入大海里去。
她走到了马路上的警卫室旁。她扶着窗户喘了一会气,抬头时,马路成了奔向大海的河流,警卫室是一艘小船,底座、窗帘、椅子、桌子、皮沙发都漂浮了起来,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在海面上导引着航向。一辆面包车经过了这条马路,她仿佛看见一个正在啃麻花的小男孩,包装纸上映着重影的品牌名。她哇地一声全都吐出来了,包括昨晚的奶油焗螃蟹。她在海面上来回晃荡,时而正立,时而倒悬,左手掌找不到右手掌。她想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和她一起被关在楼房里,看着墙壁上停止转动的时钟,直到楼上的人再次敲门。停止的时间是什么?正在进行着的时间是什么?指针来回颤动着,她也战栗不已。
她躺在手术台上,依然期待手术并不是很成功。母亲来过电话了,说装修好了就来南京找她。她一个人在医院签了字,那里到处都是大着肚子的孕妇,有男人陪着,或没有男人陪着。她被推进手术室,刺眼的灯光中,大海被剖开了肚子,渔网劈面甩来,里面充满了鱼腹、海星、蟹钳与尖鳍。她沉潜了很久,在水中,她伸出手指,碰到了另一根手指,她攥住了那只手,两根手指组成了两点一刻。
你对小说有什么较为有趣的想法?
我们学习英文的时候,都知道它有音标,而中文也是有拼音的,文字似乎都能与音乐有所关联。中文是一门优美的语言,它的发音也是很美的,于是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拼音有26个,并且还有声母、韵母等等,声调也有四个,我们可以将其定义为音符,一篇小说在语言表达清楚、意义明确、情节生动的情况下,它可不可以被诠释成一个乐谱?人类的文学艺术都有其共同性,它们都表达了人类共同的情感,文字与音符,也是人类眼睫毛上的两颗泪珠。
你对小说有没有什么大的规划?
我写小说,目标只有一个:日拱一卒。至于大的规划,我只希望能够优于昨天的自己。在自己身上克服自己、战胜自己,才能做到功不唐捐吧。
你有什么想对十年前和十年后的自己说的?
想对十年前的自己说:嘿,你可别太担心,你一天一天地吃饭,一年一年地进步,会到达十年后的自己的。你觉得自己很糟糕,对人生很失望,你也别太难过,有时候,哭着吃饭的人,未来会笑着活下去的。
想对十年后的自己说:嘿,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我希望,无论这十年里发生了什么事,无论生活是不是把你煮成了失去梦想的老咸鱼,你依旧能保持乐观,当生活的锅铲把你翻了个面时,你也别忘了给自己加点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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