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
潜入南洋的水域与夜晚
黑色的展室
遗落一枚月形的牙痕
与柏林广场上的英國人道别后,他如释重负地乘上前往弗里茨街33号自然博物馆的电车。六点钟之后,他时常与丽芙在博物馆的标本室内相会。丽芙二十七岁,助理馆员;他三十三岁,是外交部的一名普通文员,每日蜷在使馆角落处理签证文件,偶尔发挥想象力,为一些不存在的人编造身份。晚风轻抚他的手背,如鱼唇落下细吻。他推开标本室虚掩的门,丽芙站在一只矮凳上,捏着一柄细小的软刷,拂去鲨鱼尼莫玻璃眼珠上的尘埃。那时他们相恋不久,心里各自含藏一点怯意,总以为自己无法与对方相配,如海葵与浪的碰触,似有若无,小心挨近,而后彻夜拥吻。灯光里,鲨鱼死去的身躯投下阔漠的阴影,将他们的身影温柔而严酷地包裹着。他望向展室高阔而璀璨的金色穹顶,青紫夜色渗入白日里折射虹光的六扇圆窗,夜里有些闪光的东西,转瞬即逝,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同时认为无须警觉。此时此刻,难得地感到自在松弛。观念、身份、惯性的膜,层层剥落,剩一些原初的东西。他在脑中印刻下照片似的记忆,每每回忆时,便好似将一把珍藏已久的折扇寸寸展开,对其中的迷人细部反复回味。在月的照拂下,他和丽芙像坐在水中,身体光洁而通透。晚风伴着夜虫鸣声,将平滑如缎的夜色摩挲出一些细微的褶皱。大理石地面上流动着树影,两人身影叠错,鲨鱼悬立空中,如一块屹立岸边的永恒礁石。
丽芙抬手抚过尼莫身侧的大片烧伤瘢痕。那是一只身长五米的远洋白鳍鲨的标本,与其说是海中的动物,更像是一件锻造精良的流线形武器,森白牙齿锐如钢刀,不经意间便能划破他的手指。他想起丽芙曾说,鲨鱼的寿命长达七十年,一生中更换的牙齿数可达数万颗。丽芙还说,在他熟睡的夜晚,曾听到断断续续的低语声,怀疑是他的梦呓。他矢口否认,开玩笑说,除我之外,这里还有尼莫。他指指她身后的鲨鱼标本。而今它身体残损,皮肉凋零,好似某种遗迹或碑冕,却诱来源源不断的观众买票参观。他不禁想象这位远洋猎手生前的模样。从丽芙那里得知,在死之前,这条鲨鱼并不曾被命名,直至死亡将它从深海的灰褐色鲨鱼群体中剥离出来。丽芙环绕尼莫缓慢踱步,时而隐没于这具庞然大物之后。它的身体像一丛弧线完美的灰色巨浪,瞬间将她裹藏。她讲述时,声线低沉幽暗,略带沙哑。
恍然间,他甚至以为是鲨鱼在开口说话。
1939年的夏日,它被冲上沙滩时,鲜血早已流干,腮裂处有数道深长的疤痕,尾鳍上有处缺口。在场游客拨打渔政部门的电话,时逢周末,无人轮值,遂辗转联系到一位居住在当地的海洋生物研究员,对它进行现场检查,判定它已死亡。它在沙滩上躺了两整日,其间相关部门就如何处置鲨鱼遗体一事进行了多次讨论,因其尾鳍携带标记,或许曾安装定位仪器,可能是记录在册的研究对象,便决定将它带走,并进行了一次较为彻底的解剖检查,剖开肚腹,检查内脏,切开胃囊,观察填塞其中的物质:尚未消化殆尽的海狮头颅与残肢,钓鱼用的浮标,破碎而缠绕的渔网,塑料制品残片,一枚金属戒指,还有一枚锈迹斑斑的镍币。
她继续讲述。镍币在高浓度清洗液中浸泡数日,竟碎裂开来,从中掉出一卷微型胶卷。胶卷冲洗后,发现是一战期间关于马恩河战役的军事部署资料,泄密者或可追溯至某位军事指挥官。国防部怀疑多年来情报活动仍在持续,要求封锁消息,命令将鲨鱼制成标本,重新装入玻璃水箱,伪装成一息尚存的样子。鲨鱼的内脏、肌肉和头部软骨被全部剔除,从头骨开始,剔去上牙膛、鼻骨、鼻尖,以及腮裂处与皮肉紧密相连的软骨。他们甚至曾想过日后动用这条巨型鲨鱼施展“特洛伊木马计”,作为对敌秘密武器,因此并未用树脂将鲨鱼内部的身体轮廓全部填满,而是重建了一条宽阔的食道,开凿出可容纳数人的洞穴空间。当日,报纸登文,渔政部门在海滩上救助了一条虚弱的鲨鱼,远洋白鳍鲨,体长五米,腹侧灰白,体侧呈灰褐色,泛青铜光泽,背鳍带暗色斑纹,尾鳍有标记,腮裂有伤,幸运的是它仍然存活,但体内有异物需立刻取出。这条鲨鱼被救助人员命名为尼莫,即将被运往Z城,由几位重量级海洋生物学专家进行会诊,并举行开膛手术。运输司机在加油站休息时遭遇绑架,有人钻进驾驶室,劫掠卡车,潜伏在后的秘密警察上前追捕,将卡车逼停路边,双方毫不迟疑地交火,车斗内的水箱玻璃被打穿,一颗子弹在尼莫的皮肤表层烧灼出孔洞,另一颗击穿了它的眼睛。车箱燃油泄漏,瞬间连成火海,消防水车抵达后扑灭大火。人们散去后,尼莫被弃于荒野,其间曾被一伙驾着篷车流浪的马戏团演员搭救,他们在附近村镇举办了几场流动演出。几日后,Z城海洋博物馆的馆长在报纸上看到关于此事的报道,从马戏团手中买下它,努力修复它体表的烧伤瘢痕和腮裂处的伤疤,并给它换上玻璃眼珠。直至威廉港的昼间空袭发生,炸弹从天而至,将包括海洋博物馆在内的Z城所有临海建筑一并炸毁。
尼莫再度淹没于火海,侧面与背部留下一片难以磨灭的烧伤烙印。统帅部决定针对威廉港的空袭实施报复性轰炸,当绰号为“樱桃核”的飞行炸弹携带着耀目的尾焰、伴随着摩托艇般的低沉轰鸣飞离法国海岸,并坠落在伦敦东部的贝斯纳尔格林地区时,尼莫正被装入一个由钢化玻璃定制而成的透明箱体中,即将踏上全国巡回展览的陆地旅行。因箱体过于醒目,怕被视作运输武器的军用车辆遭到袭击,人们在车斗的白色油布上喷涂了醒目的红十字标识,同时将填充于箱体内的福尔马林液剂稀释,以降低明火燃爆的危险。但它依然在不少城市遭遇过零星的轰炸和袭击,炸弹、枪击、灼烧、空气侵蚀,依次在它身上留下醒目而显耀的印迹,令它更具观赏性和历史感,每每抵达一座新的城市,鲨鱼展览的票价愈发高涨。在见到这条鲨鱼之前,他从未想过竟有活物在死后还会遭受如此多的苦厄。尽管巡演经纪人早早为它准备好了一个装满甲醛的密闭玻璃填充箱和一份与某博物馆签署的收藏协议,供它安度晚年,但命运的叵测与跌宕未必肯让它如偿所愿。
持续的爆炸在城镇上空腾起烟雾,连日不散,弥漫的烟尘被拓印成报纸上的铅字,包括耸人听闻的战争标题与长篇累牍的讣告。那时他搭乘夜间火车从瑞士返程,躺在纽瓦伦号列车的二等包厢内,枕枪而眠,双眼望着低矮天花板上的一盏吊灯。火车在铁轨上摇晃,灯影在车厢内游走回荡。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情报艰难传出,并如期送抵,前线战事却依旧惨烈,装甲车长途奔袭,越过防线,盟军节节败退。他猜测,他们不再信任于他,或是情报在漫长的传输中途被人截获。这无疑是一则危险讯号,无论哪一环出了问题,都在昭示着他身份的岌岌可危,随时可能暴露于人前。他不免遗憾地想到,自己的隐忍与忠贞对这场战争的终结未能起到丝毫作用。
每当他内心倍感煎熬、被一种没来由的虚无感缠困时,他便会想起祖父。在记忆开始之初,他的童年时代始终被贫困和饥荒所笼罩。他的家庭在二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时期风雨飘摇,全家人依靠母亲在纺织厂的微薄薪水艰难维生。夜晚他时常因饥饿难以入睡,祖父将他揽到身边,讲述一战时期作为海军上尉在部队服役的故事。他不曾主动讲起那条因英勇作战而致终身伤残的左腿,或是那两枚存于橱柜底层的十字勋章的由来,他讲述最多的是孤寂海面上的日出与日落,并以引人遐想的声线,描述那些深海巨物跃出水面的时刻,鲸鱼孤旷而辽远的叫声,以及沉船发生时,水面上瞬间竖起数百面黑灰色背鳍。在祖父的讲述中,他不知不觉滑入梦境,潜意识却依然追随着祖父的声音,因此他在梦中时常看到一些关于深海与夜晚的场景,画面中的每一细部都异常清晰。他记得海水瞬间涌入身体时的寒凉与颤栗,不远处的水面浮动着几座小型冰川,灰黑色,漂移着,像方形船帆,或拉满弓的箭矢。他在海浪的波涌间悬浮与挣扎,颠簸不定,在呛水的间隙不断呼唤祖父的名字,喉咙发紧,头脑昏沉,苦涩的海水灌入口鼻。在短暂的失重时刻,他被海浪卷入水下,看到海中忽然探出一只冷冽而阴森的银色眼睛,眼珠硕大,泛一点青灰色,几乎填满整个眼眶,身体显出黑夜般的金属色泽,庄严、冷肃,很快消失在夜色边缘。他十三岁那年,家中愈发困窘,祖父从箱底取出象征过去的军装与勋章,摆在街边变卖,却遭到路人的冷眼与羞辱,这件事他不曾向家人提及,只在日记中写下只言片语。之后他时常在深夜独自静坐,并开始酗酒,彻夜不眠。1923年的末尾,一个深冬的夜晚,在喝光家中最后一瓶伏特加后,祖父饮弹自尽。
丽芙躺在大理石地面上沉睡,枕着他的外衣,双目紧闭,睫毛落下两道微微颤动的阴影,犹如一具典雅而洁净的雕像。午夜时分,他从自然博物馆后门潜出,乘上电车,在柏林广场附近下车,环视周遭。圆形广场边缘,几株枫树静默而立,半黄半绿的叶片迎风飘落,四下寂静。路边长椅上坐着一个抽烟的男人,不时打量着广场上稀零的人群。他走进广场角落的电话亭,拨打英国人留下的号码,电话接起,他低声说,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卡尔曼·莱维出版社,1939年版。陈述密码本信息后,他立刻挂断,重又拨打另一号码,妻子接起,他说会在清晨回到家中,问她是否需要在早市上买回什么。妻子说,蒜味香肠和黑麦面包。他应下,挂掉电话,走出电话亭,去街边商铺买烟,商铺老板放下手中的报纸,摘下老花镜,转去玻璃橱柜中摸索他要的香烟。他看到竖立着的晚报头版标题,一英国游客遭遇劫持,中弹身亡。报纸上印着一个倒地的背影,死者身穿浅色竖条纹亚麻衬衫,背影是一张黑白倒像。他走出店外,在街角避风处点了根烟,金色火苗在夜风中颤栗而飘摇。他又拨了一通电话给妻子,说今晚接到临时特派任务,需前往罗马,几日后才能回家。妻子沉默着,一言不发,在她低声啜泣之前,他掛断了电话。
他意识到自己久居的公寓已不再安全,或许已有人在暗中跟随,茫茫夜色中,他一时不知该去哪里。沿街游走,遇到两个步兵团新兵,穿崭新的军装,右臂佩戴绿色袖章,看上去像两个刚从课堂上出逃的学生。他们的笑容里淌着醉意,问他最近的酒吧在哪儿,他带他们走过两个街区,指了指街对面的“褐色月亮”酒吧。两人进门时正巧遇到一位新兵同伴推门走出,他们显出醉态,拥抱着打招呼,挤作一团,涌进门去。他蹲下身佯装系鞋带,伺机观察身后有无他人跟随,余光瞥见一道灰色身影,一闪而过。他回忆起坐在广场长椅上看报纸的男人,以及钻入电话亭时向他投来审视目光的过路人,在电车末位临窗而坐并压低帽檐的男人。人影纷繁,影影幢幢,隐于暗处,围拢在他身边,拉起一张隐形的网。他站起身的同时,大脑一阵眩晕。他手扶墙壁静立片刻,随即走进酒吧,头脑和身体瞬间被热浪与喧嚣声包裹。
黑白电视机高悬在人群尽头的吧台之上,屏幕不断跳闪,偶尔拧转着暴烈的雪花信号。记忆开始复苏,他重又想起1940年5月一个静寂的夜晚。即使置身角落,依然能听到源源不断的轰鸣,看到建筑瞬间爆裂的默剧般的影像。那是夜间发生在里昂的一场轰炸。轰炸掀起的热烈氛围从异域绵延到酒客之间,酒吧内充满欢呼与呐喊,仿佛每一场腾空而起的云状烟尘都值得所有人举杯相庆。午夜时分,管弦乐队在光束中出场,他端着一杯四十度的伏特加,在一个没有灯光的角落里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枯燥的屏幕画面。燃烧弹从天空的缺口处不断坠落,浓重的黑烟在大地上弥漫,古典萨克斯风曲调悠扬,单簧管高亢明亮,轰炸从上千吨高爆炸弹的投掷开始,地面的房屋结构被瞬间破坏,猛烈的爆炸浪潮在楼宇间游走,震碎门窗,空间贯通,没有什么能抵挡这无尽绵延的火焰。烈焰裹挟劲风,摧毁房屋和街道,形成一股强劲的火灾旋风,将四散逃离的人群瞬间卷入,整个城市变作一口燃烧的熔炉,愈燃愈烈,伴随管弦乐高潮的到来,焚烟与火海间,开始回荡起沉郁低缓的大提琴声。他想象自己置身于一片静默在雨中的废墟,手指攥紧玻璃杯,骨节发白,冰水从指缝间流下。
他走向酒吧角落的公共电话机,投入硬币,拨打了丽芙家中的号码。他问,你在做什么?丽芙说,刚洗完澡,在看晚间电视节目。他问,躺在沙发上吗?丽芙笑着说,是的,没错。他说,坐起来好吗,你看到今晚的新闻了吗?丽芙说,关于什么?停顿片刻,他说,前线的实况转播。丽芙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人沉默许久。丽芙说,你打算做点什么吗?他说,我不知道,只是好像忽然从酒精的迷狂中清醒过来了。他补充说,我今晚喝了半瓶伏特加。丽芙叹口气,说,难怪。他沉默片刻,而后放下电话。先前从年长同事的闲聊中无意间得知这间酒吧的公共电话常年有人窃听,他暗自祈祷这些话语能够穿过漫长而破碎的国境线,逆着季风洋流的流向,通过隐秘路径传到西边,变作午夜发报员嘀嘀嗒嗒的按键声。接下来唯一要做的事就是静默等待。
每月第三个周六的夜晚,他会在九点钟踏入“褐色月亮”酒吧,喝一杯伏特加,他喜好赌马,其中的新奇与刺激感令他着迷,偶尔也会加入陌生人的牌局。时隔半年,在一个萧索的冬日,他在九点钟踏入酒吧时,牌局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他先在一旁观战,后受邀加入。一名生面孔的英国客商在那晚的牌局中总是不幸地输给他,他不假思索地出牌,顺风顺水地赢钱。牌局散场后,英国人走近同他打招呼,夸赞他出色的牌技及潇洒利落的出牌手势,调侃自己今夜已输掉全数身家,身无分文,连一杯啤酒也无法享用。他请英国人喝了一杯啤酒,自己要了一杯伏特加。他们简单交换了彼此的姓名。英国人说,此地啤酒口感微苦,泡沫绵密香醇。他说,本地生产的酒液,工艺繁琐,酿造过程最长可达数年,为保证口感纯正,只用四种原料,麦芽、啤酒花、水和酵母,微苦的口感来自啤酒花,它能平衡麦芽汁的甜腻,增加香气,同时增加泡沫的丰厚感。英国人指尖摇晃着杯中的淡色啤酒,说,谢谢你,先生,能酿出这样一杯啤酒,等待多年也是值得的。英国人将啤酒一饮而尽,不动声色地掏出名片,压在空玻璃杯底。英国人最后问他,先生,您已为人生经营了这么久,我想知道放弃这些的缘由。他喝了一口酒,含在口中,缓慢地咽下,说,您应该知道,我祖父在一战中受过枪伤,但直到他死去,烧成灰,我才发现他腿上始终遗留着当年的那枚弹片。英国人问,他是怎么死的?他说,死于自杀。英国人沉默片刻,摘下帽子,鞠躬道别。那一夜他喝了很多酒,因酒醉而失态,甚至主动为其他酒客买单,将到手的赌资挥霍一空。他坐在长桌尽头,与一群陌生人彼此举杯,觥筹交错,直至天明。
之后他们每隔数月便在郊外一间隐秘的乡间木屋里会面,桌上的录音机磁带轴像唱机指针那样不知疲倦地转动。墙上挂着一把古董猎枪,从枪管到板机都生出锈迹,谈话的间隙里,他用绒布沾着柴油,将锈迹一点一点擦拭干净。他们为他设立了一条特殊的电话线路,建立了专门的档案,从此他得到了一个名为“猎人”的代号,一种隐秘的双重生活就此展开。他照例每日坐在柏林广场的长椅上读晨报,抽一只石楠木烟斗,换两斗烟丝,英国人会在每日清晨的散步途中路过他,有时路过他的是一个牵着白色卷毛小狗的洋装女人。临时有紧急情报需要传递时,他便穿上一件灰色风衣,坐在长椅上看报纸、抽烟斗时,手边放一个印有字母“Aldi”的白色超市购物袋。在英国人或女人路过的中途与其对视一眼,无须多言。翌日六点钟,黄昏时刻,他会来到广场附近的露天咖啡馆,戴一副茶色墨镜,翻看手中的晚报,最外页是一张油彩斑驳的宣传海报,印制鲨鱼图像,宣传自然博物馆海洋展厅正在举办的一场重要的标本展览。身穿浅绿色竖条纹亚麻衬衫、头戴圆顶编织帽的英国人一副游客打扮,在邻桌落座,端起杯中咖啡与他交谈。展览怎么样?英国人问道。还不错,有些新鲜玩意,他说。英国人向他讨要报纸最外页的宣传海报。有时海报是贴满本地超级市场打折商品的优惠宣传页。他将夹着密文的海报页递给他,随后起身离开。标本室六点钟关闭,他在告别时说道。英国人对他的提醒表示感谢,强调自己会在时间截止前按时抵达。那份海报中夹藏着的密文本应当晚随同英国人的秘密电台发往领馆,根据他提供的密码本破译后,随最早一批外交信函传回伦敦,而这一切已随着英国人的死亡讯息陷入僵滞,统帅部对巴黎的最新轰炸命令已然下达,炸弹将像黑色鸟羽般落下,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他走入“褐色月亮”酒吧,前线的战况源源不断地传来,在这里膨胀、汇聚,半醉半醒的酒客为一则战讯的真伪争执得面红耳赤。许久未至,这里变得更加喧哗,也更加清冷。管弦乐队仍在台上演奏,激越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曲调热烈,却在他心中唤起一丝淡淡的哀愁。他踩着木质楼梯攀上二楼,在一排上锁的储物柜中挑出他先前租用的那个,拧转钥匙,从中取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有他存于此处的仿冒证件、外交信函,有火漆印和仿制图章,有英国人定期存入的钞票,还有一把匕首和一把枪。他将纸袋揣入风衣口袋,从二楼窗口钻出,踩着窗外螺旋状的防火梯下楼,沿后门巷道穿出街道,随后跳上一辆過路的夜班电车。电车途径中央车站,他决定连夜乘火车前往瑞士,想方设法将情报递送出去。电车穿过两个街区,转过街角,他看到熟悉的街廊,想起自然博物馆就在不远处。丽芙还在标本室的大理石地面上沉睡,像中世纪展室里的一具少女维纳斯,在半梦半醒间等他前去告别。
他中途下车,攀过篱墙重新进入自然博物馆,回到标本室内,准备向丽芙作最后的告别,丽芙却不见踪影。他环绕鲨鱼标本在展厅中游走,搜寻,呼喊,丽芙没有现身,像在这一时空下消失了。他思忖着,忽然有点明白,自己同样构成了计划的一个篇章。当初他是怎样认识丽芙的?数年前的记忆开始褪色。脑海中既有丽芙为游览日成群结队的孩童笑着介绍动物标本的印象,又有她在地下剧目排演现场身穿白袍饰演布莱希特戏剧中失业女工的画面。在他决意背叛政权与家庭之后,他不断在她身上汲取生命的活力与激情,他们共享着生活与情感中的隐秘之事,将对方视为最亲密之人,建立起难能可贵的信任与默契。尽管他从未向丽芙谈及自己所从事的地下工作,但他亦说不清自己无意间透露了哪些秘密。
他向门口跑去。他的行程因迟疑与寡断已耽搁太久,他甚至开始后悔从电车上跳下。就在他即将推开大门的时刻,丽芙重又出现在门前,双手扶着门框,容貌庄严而美丽,目光炯炯,神情变得不同以往。丽芙打断他的解释与问询,说,对不起,原谅我。留在这里,你才是安全的。随后她迅速将门掩紧并落锁。
他摇撼门框,没有任何松动迹象。他退回室内,尝试将观众座椅垒成积木状,慢慢踩上去,尽管座椅摇摇欲坠,他的手仍够不到墙壁上方的通风管道。他望向窗外,楼层离地七米,夏日无尽藤蔓织成的绿幕如今盛景难复,窗边缠绕枯藤,稀疏而纤弱。他将缀满繁复金线的白纱帘用力扯下,用匕首割断,系成绳结,正要从窗口抛下,却见五个身穿风衣的男子正疾步穿过街道,向博物馆后门走来。他的心跳跟随着他们的靴跟一齐发出沉钝声响,他听到十只靴子迈过铺着地毯的大厅,踩上旋转楼梯,在大理石地面上噔噔踏响。他全身不住颤抖,用尽力气将纱帘绳结的一端绑上窗框,另一端抛下楼去,勉力爬上窗沿,手掌浸满汗水,纱帘细滑,却无法抓牢,一次次从手中松脱。脚步声越来越响,离他越来越近,他的心跳频率超出临界点,开始徒然回落。他额头上的汗冷下来,僵着身体从窗框爬下,站在地上,扫视室内陈设。略显空旷的展厅中,在一群栩栩如生的棕熊、猎豹、羚羊、蝠鲼、鸸鹋、火烈鸟等标本动物的环绕下,尼莫的身躯显得突兀、庄重而落寞。脚步声无限趋近,在门前戛然而止,展厅上锁的门开始剧烈摇动。这时,他敏感的神经捕捉到一阵异样的声音在空荡的展厅中回旋,他迷茫无措,声音引他向尼莫的方向走去。门外响起一记枪声,门锁将很快解体。别无他法,他尝试脚踩展示钢架,攀住尼莫的腮裂处,将颤抖的左腿探入它口中,试图翻身钻入,裤腿却被利齿钩住,划出一道伤口,他用力撕扯,多次尝试,忍住被利齿剐蹭的疼痛,终于在几人破门而入的前一刻钻入尼莫的身体。
被吞没的瞬间,他滑入一条狭长的黑色甬道,像是沉入水下,模糊听到外界传来的断续回声。福尔马林的气味挥之不去,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整个世界被颠倒过来,氧气愈发稀薄,皮肤渐感刺痛,他按住左胸,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周身血液流速加快,心跳声越来越响,磅礴而有力。某一时刻,他怀疑尼莫体内的器官并未被掏空,仍在持续不停地运转,释放浓稠胃液,搅动他的身体,并逐渐将他消化殆尽。在一种濒死的恐惧中,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在头脑中不住地闪现,夹杂着一些无比陌生的黑白影像,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它们在他脑海中扭曲,膨胀,变作屏幕中央不断跳闪的雪花信号。
被渔网拽出水面,身体反转,肚皮向上,绑在船舷上,仿佛世界颠倒。神智恍惚之时,一个戴着橡胶手套的女人抓住身体末端,进行标记,一个小型追踪器在尾鳍上留下了一个独特的缺口。
深水炸弹准确击中船只发动机,涡轮停止转动,海水从裂隙处涌入,渔船开始沉没。一个身穿灰呢外套的男子怀抱一只公文包,站在船舷边缘,在船身摇晃的过程中,男子不慎跌落水中,而后上浮,血沫的味道在水中迅速扩散。他抓住海中一块漂浮的木板,游泳的姿态笨拙,仿如海狗,不时躲避着落于周身的子弹,游速很慢,数秒之后便被追上。男人惊恐的面容极速放大,左腿已被咬穿,伤口深可见骨,因剧痛而昏迷,鲜血蔓延,染红了这片海域。不多时,男人被吞没,残肢积沉在胃中,逐渐消化,而他遗留下的一些东西却永远无法被消化殆尽,譬如一枚铜色戒指和一枚崭新的五分镍币。敞开的公文包与浸润血水的草稿纸张仍在这片海域无依地漂荡。
画面开始逐帧慢放。
散落海面的纸质手稿上,带有欧陆地图的白描线条与圈画出的军事设施,他大致看出那是一幅军事部署图。字迹快速洇散之前,他看清了画面边缘写有“马恩河”字样。手稿的内容是一战时期关于马恩河战役的德军部署图。
他重新审视这场发生在须臾之间的猎杀行动。深水炸弹自舰艇弹道发射而出,舰艇与沉没的渔船相距不远,舰艇甲板上,站着三位持枪的年轻水兵,他们面色如常地观望着逐渐下沉的渔船和正在被鲨鱼吞噬的男人。其中一位与他的样貌别无二致,年轻人身体康健,行动敏捷,无法根据其站立姿態辨别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祖父。时隔多年,在这场海上猎杀行动中,唯一确凿无疑的事实是,尽管情报人员葬身鱼腹、马恩河战役的关键情报没能被及时递送,但这场战役最终仍以德军的落败告终。
二十余年后,一艘英军舰艇在起航时开启了声呐系统,金色螺旋桨扇叶在水下快速转动,形成一股漩涡,周遭浮游的鱼虾皆被瞬间搅碎。血沫引他前来,同时也难以抵挡漩涡的巨大吸力,被卷入时,腮部被高速转动的螺旋桨扇叶瞬间撕裂。巨大的哀鸣响彻于海,在血雾的笼罩之下,他身体直竖,缓慢下沉,向深海之底无限坠落。
他开始掩面哭泣,在虚无之中喊叫,踢打坚硬的树脂内壁,伤处的血液正不断涌出,身体感到越来越寒冷,仿佛最后一丝温热的血液也已流净。他不知该向何人诉说,也不知该去往何处,天地孤旷,他藏身鱼腹,只觉世间人影晃荡,胡乱地走,没有去路,也没有归处。时间杂然无序,被抹去的事物只是一再地被抹去。他试图关闭这台嵌入脑部并自动运转的幻觉放映机,但是无法,便只得任凭它无限循环下去。
时间无法度量,不知过去多久,最终他意识到自己正精疲力尽地蜷缩在一个凝滞不动的时空凹陷处,无法被线性流动的秩序所照耀,因此他无法向前,无法窥望将来,也无法将个体意识完好无损地抽离出来。他从属于自身所处的时空序列之中,在这片被遗忘的幽暗之地,唯有记忆盘桓不去,因此他只能不断地回到过去,以他的身份,以尼莫的身份,或以任何一个不具名者的身份。
一些明亮的时刻纷至沓来。他回想起,那是一个平静而曼妙的周末,午餐时他向丽芙承诺自己会在年底离婚,为证明真心,他躬下身,将三十年前祖母留下的一枚玉石胸针佩戴在她胸前。餐后她随同他去郊外的祖父墓前祭拜。他们一同开车前往,那天她穿一条嫩黄色丝绸裙,像一束火焰般明亮动人,站在公墓前的冬青树旁,几乎要将枝叶引燃。他们在离墓碑不远的树丛里接吻,被守墓人撞见,而后匆匆逃离。他为她整理鬓发,摘去发间的花瓣,他们都在兴头上,挽着彼此的手,走在乡间小路上,大声说笑,年轻而又快活,两个人都在灿然发光,谁也不愿说道别的话。她提议沿着铁轨散步,她知道附近有个绝妙的去处。他跟随她前往,沿途不时拨开茂盛的杂草,捕捉她裙边的苍耳。抵达时已是傍晚,天光黑透,好在他提前准备了手电筒。
他们一同来到尼莫的集装箱前,那时装载尼莫的集装箱与运输卡车被守卫士兵挡在城外,滞留郊野,等待入城许可。丽芙从同事口中得知这一消息,远近闻名的明星鲨鱼尼莫后续将会入驻馆中,她迫不及待地同他前来一睹真容。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些零散纸钞,递给司机,然后搀扶丽芙沿坡道进入集装箱,挥舞着手电筒的橙色灯柱,光芒像大簇的飞蛾那样在这片晦暗的时空之中横冲直撞。他们呆立片刻,一时之间,两人都说不出话。丽芙事后解释说,尼莫在漫长的迁徙旅途中遭遇过几次轰炸、枪击和火烧,还曾被流弹误伤。
一束橙色灯光将他身处的幽绿水箱照亮,半面身影被舞台追光般的圆形弧光笼罩。光照进他的玻璃眼珠,他尝试将眼珠翻转或闭合,但是无法。头部的罗兰第尼氏器官早已失效,无从感受周遭电流的微动。空气中飘荡着福尔马林特有的气息,汽油的味道,混杂锯木屑的清冽,凝结为一种通向往生的味道。那时他半身烧伤,半身腐烂,各式伤痕层层累叠,集于一身。他被封冻在凝固的水箱中,经历着漫长的氧化反应,防腐液剂因无法定期更换而变质,灰褐色的皮肤加速褪色,已近腐坏。幽绿水箱中浮荡尘灰,在光柱中盘旋,金色尘屑迎空飘舞。那时他的人生长旅早已宣告终结。在这束郑重其事的舞台追光下,他在画面中央显影,勉力出镜,满腹哀愁,且已死去多年。
最终他在他的肚腹中凝望着他向他缓步走来。凝浊的夜色被撷取一角,浸没在这处密不透风的空间中,形成徐缓而静默的黑色漩涡。时间、空间、剖空的胃囊与水箱外的一切,被封冻,被折叠,生出锈渍,渗出腐液。
被吸入金色螺旋桨扇叶之前的静默时刻仅仅维持数秒,于他而言,却几如静止。他在这不算长的时刻里回溯了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那些辉煌与隆盛。他从未有机会对旁人讲述生前的一切,记忆中漫长的海岸线,坚硬而破碎的石壁,海中升涌的青色浮沫,水波折射金色晖光,纤细若无的水泡中悬浮着一个瑰丽的世界,充满玫瑰色幻象与金色梦境,璀璨的光斑,淡碎的日影,迟暮的夜风与浮荡的哀愁。他的意识如流沙般层层陷落。南法的阳光会重浴在他身上,伴随棕榈叶的沙沙细响。终有一天,他们会将他重新安置在手术台上,用泛着金属光泽的手术刀剖开他残躯的腹腔,听他发出静默的低语,诉说着多年来的隐秘与孤寂,他在死后的余生中将始终回想着这一日。水泽将重新汇聚,百年之后,此地会变作一片浩漫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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