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几年前我在坐飞机时听身边的空乘说的。这位空乘以前经常飞国际,在中东的钻石级航司工作过两年,那家航空公司的乘务员像服务酋长一样服务头等舱的客人,拿的薪水也是业界最高,来自世界各地、像她一样的年轻人,选择在那家航空公司工作淘金。五湖四海肤色各异的空乘,在闲暇时聊天,口口相传一个男人的故事。有人见过他,更多人没有见过他,很可能他的样貌过于大众,就算在飞机上坐在你的邻座,你也不会留意,太普通的普通人,像一款过季的衣服那样无人关注。他们称他是我们的天使、护身符、奇迹之人,但是最早,在他还小的时候,他们说他是天空的孩子,说他永远生活在天上;他不是空乘人员,甚至也没有飞行证,但整个人生几乎都在飞机上度过,即便降落到地面也不会离开候机厅。他搭乘过几乎所有航空公司的航班,很多乘客都见过他,却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去向哪里。
在空乘们的传说里,他大约三十到四十岁的模样,可能年轻些,可能老一点,但也不会年轻到二十出头,老到七老八十的光景。大致上是出生于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中旬到七十年代末这段时间,那时很多年轻人都在吵闹着要革命,越战,反战,学生运动,工人罢工,披头士,红色巴黎,冷战,政府,殖民地独立,文化殖民,石油经济,布莱顿森林体系瓦解,人类进入太空时代,登陆月球。他出生于这样的年代。后来有入境处的签证官问过他的出生日期,他望着墙上阿姆斯特朗的海报说,也许是七月二十一日。
这很可能只是一个搪塞的说法,但也有可能是真的,假设他出生于七月的中下旬,对北半球来说炎热的天气里,但是年份很难考证,因为第一批发现他的空乘多数已经从机舱退了下来。空乘和其他工作不同,四十岁几乎就退休,不再上机工作,更年轻的姑娘們穿上更时髦的制服,登上更新式的客机。他的第一个乳母那时就是个年轻的空乘,航线是从太平洋小岛飞往北美阿拉斯加,在平流层时有孕妇难产,因为大出血而死,婴儿侥幸活了下来。客机起飞的太平洋小岛,曾经是法属殖民地,二战后独立,每隔几年就流血政变,内战不止。这名孕妇冒着临盆的风险登机,可能是躲避战乱,带着腹中的孩子去新大陆避难。但是她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太平洋的上空,登机时遗漏了姓名,行李也全部遗失,只有一张联程机票,知道她最后的目的地是加拿大。当机组询问时,机舱里的乘客纷纷沉默,没有人认识孕妇,整个机舱的人,都是逃离战乱的难民,倾家荡产抢到一张机票,她的丈夫和亲人并不在其中。
女人大约三十岁,死前生下了男婴,面对开始啼哭的婴儿,机组和乘客都措手不及,只有一名空乘用客舱的毛毯裹住婴儿抱起来。她刚休完产假回来,还在哺乳期。婴儿的第一口奶是在地球的平流层吃到的,喝饱了奶水后,他就在空乘乳母的怀中睡着了。客机抵达阿拉斯加机场,医务人员上来抬走了他死去的母亲,那个黑头发的年轻女人。同机的乘客们有的转机,有的申请入境避难,这个婴儿因为没有亲人,没有有效证件,没有出生证明,没有避难申请书,从而导致入境被拒,滞留在了机场。机长咒骂了该死的官僚体系,但也只能带着婴儿飞往下一个目的地,就这样,婴儿成了特殊的机组人员,在他的空乘乳母的照顾下。
当然也不完全是乳母一个人照顾着婴儿,几乎整个机组都当了保姆,就连机长也抱着孩子哄了一会儿。他和副机长分别值班,轮流哄孩子入睡。他们发现,飞机爬升和下降时,婴儿总是会惊醒哭泣,但是平稳飞行时,尤其是在六千米以上的高空时,婴儿就睡得很熟,哪怕醒着也不会吵闹,除非感到饥饿。这时他的乳母就会接过来,在客舱的角落解开上衣,给婴儿喂奶。其他空乘就对她说,你看这个宝贝的脸,和你很像,跟你的孩子似的。
空乘是二代华裔,祖父母在日本投降那一年移民去了新大陆,靠洗盘子养活一家人。她对家族历史和寻根都没有兴趣,身上只保留部分家乡的方言,嫁的丈夫既不是华裔,也不是亚裔,到底是哪国血统他自己都说不清,反正是基督徒。这个婴儿既然和她很像,她就觉得是上天的旨意,简直就是人子的现代版本。这次航班结束她回到家看到自己的孩子,想起飞机上的那个无名婴儿,就和丈夫说了这件事。如果实在找不到他的亲人,也许他们可以收养这个孩子,但这个需要认真考虑。他们刚结婚生了第一个孩子,手头并不宽裕,外面经济危机刚刚过去,虽然古巴导弹已经拆除,但是冷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这时领养一个婴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婴儿的家人说不定也在寻找他。后来他们知道,跟领养一个孩子的手续比起来,这些根本不算什么事。
因为没有办妥入境手续,在航班结束后婴儿移交到了下一个机组那里。她们抱着他又飞回太平洋上空。无名的婴儿在客机的航班之间周转。年轻的空乘们把照顾这个孩子当成了未来妈妈的实验课。她们学习怎么哄孩子睡觉,怎么喂孩子吃奶,怎么把奶粉调到合适的温度,怎么辨别孩子是饿了还是又拉屎了。机组回到太平洋小岛,在机场内外贴了婴儿认领告示,但是政变后小国动荡,大批难民都等着乘坐飞机离开,一个刚出生的没有亲人的婴儿根本无人关心。婴儿在客机上过了满月,喝过很多口味的母乳,除了第一个空乘乳母以外,还有其他刚生了孩子的机组成员,还有一些热心的哺乳期乘客,她们从空乘那里听说了婴儿的身世,总是会默默解开上衣,在高空给他喂奶,嬉皮士含烟草味,热带姑娘带有椰子味,非洲女人有草原的气息,来自同情和爱怜的救济,孩子靠吃百家奶活了下来。
接下来几个月随即过去,严苛的法律条文让婴儿仍然无法入关,如同一件无人认领的行李,但是比行李更糟糕,行李会被送到机场仓库封存,一百天后拍卖或者丢弃,但是空婴不能这样处置。空婴是航司给他的代号,大家觉得不能再这么叫下去, 是时候给他起个名字了。空婴已出生一百天,年轻的空乘们叫他小阿姆,大阿姆坐航天飞机飞上了月球,小阿姆坐飞机飞到了新大陆。命名是神圣和骄傲的事,这个责任落到了婴儿的第一个空乘乳母身上,她恍惚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长了四只眼睛的古人发明了文字,鬼神知道自己会被命名,纷纷痛哭。她抱着婴儿说,你在泛亚太航司的飞机上出生,你看起来和我一样是亚裔,所以你是亚裔的男孩,亚当是个男人,所有男人的祖先是亚当,当然也是亚裔男人的祖先,就叫你亚男吧,亚当是个男人,亚男是亚裔男孩。机组一致赞同,觉得没有比它更适合的了,于是在出生一百天以后,婴儿有了名字,亚男。
他的第一乳母也叫他阿男。从一百天到半年,从半年到十个月,亚男的亲人不见踪影,只有机组上的空乘抱着他飞往下一个机场。第一乳母觉得不能再拖延下去,决定申请领养。移民局和国土安全局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启动这个程序。理论上,首先应该找到亚男的亲人,如果无人认亲,成为事实上的弃婴,那么他出生的机组所在的航司在法律上就获得了亚男的监管权,但是由于亚男不是财物而是有生命的人类幼儿个体,航司无法将其登记在固定资产或者流动资产目录上,同样也无法将监管权赠送或者转让给其他人。无论谁想领养他,必须证明他不是航司的财产,必须由他的生父生母直系亲属出来作证。这是蛋生鸡和鸡生蛋的难题,法律条文的莫比乌斯之环,只有通过精密的法律逻辑来寻求破解之道。無论谁想领养亚男,必须承受高昂的律师费和诉讼费,相比而言,由机组人员继续担任空婴亚男的保姆反而是上上之选。半年以后,乳母还是找到了愿意免费帮忙的代理律师,刚拿到执照的西班牙裔年轻律师,决心挑战陈腐的司法制度,像他的伟大前辈堂吉诃德一样无畏地对抗巨大的风车。
律师对抗风车的几个月后,空乘们发现了男孩亚男很可能有呼吸道疾病,每当机组带着他在航站楼停留一段时间后,男孩的呼吸就粗重起来,仿佛哮喘即将发作,有一次,因为所在机场罢工,长达三天没有一架飞机可以起飞,襁褓中的孩子快要窒息,一张小脸憋成了紫色。乳母抱着他登上了第一架复飞的飞机,当飞机爬升时亚男开始呼吸,并渐渐平缓。在给机组体检时,医生顺便给亚男做了幼儿体检,记录了他呼吸问题产生的频率。根据观察记录,只要在地面停留,不超过七十二小时,他的呼吸就会发生非自主性紊乱,血压降低,血液中氧气含量急剧升高,呼吸障碍症状在超过五千米的高度会自动缓解。医生表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疾病,按这样看,这个黑头发男孩最好永远待在高空,机舱是他最好的归宿,结合生母已死,该病例很可能会在壮年时恶化。医生回去后根据手上的病历,写了一篇论文,认为这是人类又开始进化的征兆,几百万年前人类从树上跳到了地上,几百万年后人类又从地上跳到了天上。论文投给了《柳叶刀》和《自然》,两份杂志都回信告知,您的论文已经进入了漫长的审稿过程,请等待通知,您真诚的编辑。
海关和移民条例并不是唯一阻挠亚男被正常收养的原因。有一些小国的海关形同虚设,那些政权更迭的地区,户籍和护照都可以凭空填写。乳母带他来到北非某个不知名的机场,二战时曾有间谍在这里逃亡,有同名电影载入史册。刚刚通过机场海关,还没走出机场,亚男就如同重度晕船和晕机那样,直接不省人事。乳母抱他回到机舱里,直到客机起飞后,他才从昏厥中醒来。他已经会开口说话,叫他的第一位乳母妈妈,有时感到饥饿,也会叫其他空乘妈妈,但是始终没有学会爸爸这个词。他的第一位乳母像教自己的孩子那样在飞机上教他说话,其他空乘们也一起学着当妈妈,在机场对阿男进行幼儿教育。在亚男周岁时,乳母已经意识到他的病情很可能让他无法离开飞机。
和北美海关的斗争持续了两年时间,到阿男三岁时,丈夫终于无法忍受官司带来的烦扰,协议离婚,夫妻俩陷入对自己孩子的争夺。乳母在工作时躲在经济舱的洗手间哭泣,抱着亚男说对不起,可能暂时没有办法带你走了。男孩对乳母的话一知半解,毕竟他也不是天天都能见到她,也不知道离婚对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在争取亚男的领养权前,她必须先保护自己孩子的监护权。长达一年的开庭,在“堂吉诃德”的帮助下,她夺回了自己的孩子,但是作为单身妈妈,已经无力领养第二个孩子,何况亚男还有致命的隐疾。她也想增加出勤航班,既能挣钱也能陪伴阿男,但是那样就无法照顾家里的孩子。机组其他空乘安慰她说,没关系,你回家陪你的孩子吧,亚男由我们来照顾,亚男是我们大家的孩子,是这架波音客机的孩子。
她们本以为可以一直工作到自己退休或者这架客机退休,但是这家航空公司的航线单一,在八十年代经济危机时倒闭,被亚洲航空联合收购,航线最终消失在了太平洋的上空,机组人员也都拿了一半的赔偿金离开,仅存的两架波音七四七也停入飞机坟墓,和所有年久失修的飞机摆在一起,犹如大象沉默地躺入象冢。大多数人再也没有从事旧业。在和负责收购的航空集团签订协议时,他们保持了最后的尊严:要求保证这名男孩可以继续在航线以及机场生活。于是,他像不良资产一样被后继的航司接收了。
阿男六岁,是一般孩子上小学的年龄,他茫然间失去了所有的机组亲人。她们每一个都过来拥抱他,亲吻他的脸,和他告别,他的脸上满是别人的泪水,包括她乳母的,她也被辞退了。你要去新家了,她抱着阿男说,新家更大,航线更多,新的机舱里座位也更多。那你也去新家吗姆妈?我不去新家了,我年龄大了,是该返回地上了,但是我会来看你,我会给你写信,你要继续学读书写字,这样就能读懂我写了些什么。
新家确实要比老家多了很多航线,以前的航司只有太平洋到加拿大,加拿大到美国,美国到太平洋的有限几条支线,新的航司不但包括这几条航线,还有欧洲到美洲,欧洲到亚洲,亚洲到澳洲。他随同公司开拓的支线,去了从来没有去过的机场,有伦敦希斯罗机场,巴黎戴高乐机场,德国法兰克福机场,中国香港启德机场。他记得空乘乳母的叮嘱,没有忘记学习读书写字,乳母定期通过航空公司给他寄来小学教材,航司上的乘务长也会安排空乘在飞机上给他上课。总的来说,他学得很快,特别是在语言上,因为从小就遇到操持各国语言的乘客。他的空乘乳母会说英语和中国话,中国话里又会说粤语和沪语,他从小就从她这里开始学了。阿往特君可桑木窝特,我想喝水,我颈渴想饮水,吾想吃茶。他还学了点俄语,老师是随机飞往当时的联邦德国时,在法兰克福机场遇到的。
俄语老师是一位来自于苏联的医生,或者是教授,他分不清这两个身份的区别。这个苏联医生用带俄国口音的英语对亚男说自己的名字,尤里,我是尤里医生。尤里医生年过半百,两鬓毛发和胡须连在一起,如同北极狐的尾巴。他向美国、英国、西德以及法国的入境处官员解释,自己从西伯利亚飞往民主德国,参加华沙医学会议,但是航班出现了问题,下飞机才发现飞到了联邦德国,他的祖国认为他失踪了,就注销了他的一切身份档案,他既无法入境联邦德国,也无法回西伯利亚的农场研究医学。他困在了法兰福克机场的第一航站楼,无法再乘坐飞机去往任何一个国家,他连自己的身份都证明不了,也就无法被定义成难民从而申请避难。我是世界公民,同志,我是个医生,我写了一个回忆录,政治?不不,我没有任何政治问题,我不是政治难民,我只是失去了国籍,我不是俄国佬,我曾经是苏联人,同志。你可以读读我的回忆录,只有九百页。不不,不是英文,我写的是俄文,您能看俄文吗?我正在学德语,我也会一点点法语。我的英语还行,我读的是巴甫洛夫医科大学。
尤里医生常年睡在法兰克福机场第一航站楼的开放休息区,他有自己的睡袋,是个绿色的军用睡袋,睡袋上有颗红色的五角星。医生溜进汉莎航空的休息厅时,被亚男发现了。脏兮兮的老头对他眨了眨眼,就躲进了淋浴间。等他出来时已经变回神清气爽、头发还冒着热气的苏联教授,然后就被服务生请了出去。他看见亚男手里的美国小学通用教材,赞许地点点头,说俄语是他的母语,是文学和艺术的语言,但是现在的世界更适合英语,至少这个机场更适合。来,孩子,我来教你英格丽是。尤里的英语带着奇怪的俄国口音,大家一直以为他在说俄语。他是很好的老师,至少够老,老年人比年轻人多了很多耐心。我都在这里待了两年了,我也不知道还要待多久。問我回不回苏联?不,亚男,我的孩子,我很爱它,但我不打算回去,我年轻时有过一个中国朋友,我甚至以为他是鞑靼人,但他有一天就走了,他说他的祖国有句老话,叶落归根,人死的时候要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我想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所以才回去了,看到你,我的孩子,我想起了我的朋友,我有点想哭,你和他长得太像了,不过你现在更像我,我们是没有国家的人,我们的家就在机场。亚男跟尤里每隔两天就要分别一次,因为他的病情,他需要飞到高空,跟着航班飞向目的地机场,再跟随下一个航班飞回来。作为航司的固定资产,他可以和机组工作人员一样,只要有空位就能上飞机。他经常坐在航空安全员身边,安全员保护客机安全,也叫空保,但和他在一起,更像是空中保姆。他的家庭作业是在座位的小桌板上写完的,写完后带下飞机交给尤里检查,尤里像小学老师那样给他打分,每次都给他打五分。生活已经够难的了,你学得很好,亚男同志,哈拉笑,尤里说。
有一次因为机场罢工,他两天没能搭上航班,尤里用苏联人的方式救了亚男。亚男吃了半瓶药后昏睡了过去,醒来时飞机已经在滑行。他吃的不是特效药,是尤里仅剩的半瓶红牌伏特加。你差点死掉,尤里医生说,我过去看到过类似的病,在一艘潜艇上,小伙子们像人鱼那样潜入深海寻找失踪的鱼雷,他们上岸后像喝醉了一样东倒西歪,瘫倒在地,他们不是人鱼,他们得了潜水病,因为深海的气压和陆地的气压不一样。亚男,我的孩子,你得的是陆地病,陆地的气压和高空的气压不一样,你的身体习惯了高空的低压,你的血管里长出了大大小小的气泡,它们随着你一起长大,总有一天会破掉,所以你无法长期待在陆地,也许你注定没有办法像普通人那样在地面生活。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的加加林都进入太空了,人类很快就要离开地球,那时大家都不在地面生活了,我们住在一个环形的太空城里,如同土星环那样围绕着地球。那时,我的孩子,你的陆地病就完全不是问题了,大家都不住在地上,都像气球一样在太空城里飘来飘去。
他们等了几年,并没有等到太空时代的到来,倒是亚男完成了五年级的学业。教材还是他的空乘乳母寄过来的,是她自己的孩子用过的。她的孩子比亚男大一岁,用过的书和衣服都可以留给亚男。有天夜里,亚男和尤里坐在开放休息区,忽然周围的旅客都欢呼了起来,很多人互相拥抱,这是柏林墙倒塌的夜晚,柏林墙在太空时代到来前倒塌了,西德和东德再次成为一个国家。尤里指着德国地图的东面,对亚男说,我本来要飞到这里开会的,在柏林墙的东面,可是现在困在了这里,如果我现在是在柏林墙的东面,说不定我就可以直接走到柏林墙的西面了,那样我就是第二次进入柏林。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去过柏林,我和叶戈罗夫中士、坎塔里亚下士,还有别列斯特中尉一起爬柏林国会大厦,他们说我还是个孩子,让我自个儿在下面等着,我看见他们把红旗插在了楼顶,我们知道我们赢得了胜利。今天晚上德国人也赢得了胜利,他们赢得了自己的胜利。
德国的统一并没有给尤里的命运带来任何改变,他仍然被困在法兰克福机场第一航站楼,睡在开放休息区的睡袋里。亚男和他一起溜进各个航司的贵宾休息厅,在里面吃饭洗澡看杂志。休息厅的服务生对他们已经很熟悉,在宾客不多时,假装没有注意到。亚男已经完成了初中的课程,他在回德国的经济舱里,在乘务长的注视下,闭卷完成了美国中学入学考试。下飞机后,他把考卷交给了尤里老头,尤里老头很慢很慢地给卷子打分,亚男发现老头哭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的孩子,你考得很好,可是我不能再当你的老师了,我的国家不存在了,我现在不是苏联人,我也不是俄罗斯人,我是个失去祖国的人,现在我是没有国籍的世界公民,可以申请避难了,祝你圣诞快乐。
苏联解体的第二周,尤里得到允许进入欧洲国家。他没有选择德国,他和亚男一起坐了两小时飞机,飞到戴高乐机场。我会先在法国待一段时间,我一直很喜欢巴黎,以后可能会再去美国,希望我们在飞机上能再次相见。他剃光了脸上的胡须,看起来干净得像个游客。我给你最后的祝福,这也是你的命运赋予你的,你遗传了陆地病,你遗传的疾病将保护你,你不会死在天上,只有落地才是终点。他抱了抱亚男,然后就走出了海关。他的老师离开了待了很久的机场,仿佛囚犯结束了有期徒刑,开始了新的人生。在这以后,亚男再也没有遇见尤里老师。
乳母每年都寄来高中教材,寄给航司交给机组,再由机组转交到他手里。她搬到了纽约,又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开二手服装店的日本人。真奇怪,我的祖父母和日本人打仗,我却和日本人结婚了。在第三年她和日本丈夫离婚了,日本丈夫想回日本,把服装店留给了她。她和亚男约在肯尼迪国际机场的候机厅见面,给亚男带来了合身的衣服。我下一个丈夫应该是中国人,他以为我和他一样是从大陆过来的,我出生在新大陆,和我结婚他可以拿到绿卡,他长得很体面,我不想让他再去干洗店洗衣服。她以前给亚男写信用的是英语,再婚后,信纸上出现了飞起来的方块字。这是你的名字,亚男两个字,我现在的丈夫教我写的,我以前会一点,现在也教给你,我们都学会后,就能用方块字写信了。亚男认识一些方块字,他跟随航司的航班去过使用方块字的地方。他去过中国香港的启德机场,那里有一些笔画很多的方块字,他又从启德机场飞到了刚刚启用不久的上海虹桥机场,再往北边是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他在后两个机场见到了更多的汉字。这些汉字的笔画更简单些,他觉得可以学得更快一点。很多和他一样黑头发的人坐波音七五七,从上海北京飞到香港,又从香港飞到纽约。有时他仿佛能听懂他们的语言,有时又完全听不懂。
他按照课本要求的那样选读小说,读《白鲸》和《动物农场》,他没有坐过船,但从舷窗俯瞰过大海,想像白鲸和破损船只的模样;他也没有见过农场,只是听尤里老师讲过苏联的采矿场,那是很大很大的地方,比他见过的最大的机场都要大很多,他想象动物们在很大的机场里,和他一样住在候机厅,尤里在给它们检票,它们排队等待飞往西伯利亚。
飞机上几乎都是年轻人。他的邻座是一个戴眼镜的齐刘海女生,以为亚男和自己一样是去美国读书的学生。你托福考了多少分,我差一点满分。她看亚男听不太懂,又用英语问了一遍,亚男摇头说没有考过托福。她问,那你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亚男说,我不是任何国家和地区的人,我只知道目的地是哪里,这次的目的地是纽约肯尼迪机场。她说,我去那里读大学,我拿了加州大学的奖学金。空乘来给大家分晚餐,亚男看她摸索了半天,就帮她放下了小桌板。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以前从来没有坐过,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家里人也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是种地的,我们都是农民,你经常坐飞机吗?我经常坐飞机,亚男说,他想起了刚才读的小说,我们都是农民,你没有坐过飞机,我从来没有见过农场和田地。飞机在颤抖,咖啡和饮料翻落在走道。你别害怕,这是气流,他们叫它晴空乱流,据说好比大海的波浪,不会有事,我从小就习惯了,你就闭眼睡吧,睡一觉就到肯尼迪机场了,我送你入关,不,我不和你一起出去,我还要等下一班飞机,再见。
在机场他收到了两封最新来信。第一封信来自他的乳母,下个月是你十八岁的生日,我们会在机场等你,律师说有消息告诉你。第二封信来自堂吉诃德律师,律师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联系了,他一度以为律师已经放弃了他。亲爱的亚男,由于知晓您的情况,联合国制订了相应的法律条文,以后飞机上出生的孩子将以执飞飞机的注册地为国籍,但是具体法规仍由各国自己执行。按照世界各国的法律,下个月您就成年了,我有个好消息告知您,按照各种法律,航司会失去对您的监护权,无法再把您视为飞机资产加以保护,不再对您负责,您获得了自由,虽然仅限于机场范围内,您可以自由决定自己坐哪个航司的飞机,去哪个国家的机场,您要靠自己生活了,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亚男先生。
他搭乘客机飞往欧洲,客机升空后不久,他戴上眼罩试图入睡,但是被什么惊醒了,凝神听了一会儿后,他取下眼罩,拿笔在呕吐袋上写了一行字,叫住空乘。空乘面露疑惑。他把写了字的呕吐袋塞给她,请交给机长。过了一会儿,机长和空乘一起来到他的座位跟前。飞行目前一切正常,请问您有什么事?声音不太对,他指着窗外右翼的发动机说,就是这台。机长仔细听了一会儿。我要怎么相信你,你有什么证据?我每年乘坐一百八十次飞机,现在我十八岁,已经飞行了三千次,发动机是什么声音,我做梦都能梦到。机长和塔台联系后,紧急掉转飞回启德机场。机师拆检了两翼,在右翼发现发动机涡轮损坏,即将停转。这不是他第一次发现飞机的问题,就和听了很多遍演奏的钢琴爱好者一样,他已经可以分辨出曲子里最细微的异常。机长来到休息区,在很多乘客里找到他。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向您表達谢意,您救了我们所有人,作为机师,我希望我每次执飞,都能载您同行。
十八岁开始,亚男不再是航司的资产,他成为了航线上的自由民,有几架固定的航班邀请他上机伴行,仿佛给飞机上了个保险。渐渐更多航班和机组知道了“保险”的事,反馈给了航司的安全监管部门,精算师调出了亚男乘坐的所有航班记录,发现他已经乘坐了三千二百五十八次客机,这三千二百五十八个航班,共飞行了二万五千小时,总计两千万里程,事故率为万分之零,凡是他乘坐的航班,百分百安全抵达。这几乎是航空业的奇迹。一切都可以用数学解释,只是概率的问题,但是比起数学,人们更愿意相信莫须有的事物。越来越多的航司和机组邀请亚男搭乘他们的航班,我们可以为您提供商务舱和头等舱,您可以在飞机上的游泳池潜泳——如果头等舱里有游泳池的话。机组之间互相争执,好让亚男乘坐自己的飞机,包括汉莎、美联航、法航、达美、英航、国泰、国航、东航等等。几个月以后,航司的管理者们坐下来协商,最终通过了动议,亚男属于公共资源,和公海公空同属性,不隶属于任何一家航司,又同时受聘于任何一家航司,所有机组都不得再用任何手段强迫搭乘,亚男自由选择他想搭乘的航司和航班。这次会议还初步建立了世界三大航司联盟的雏形,以便于各航司数据交换和乘客转乘。他促进了世界航司联盟的成立,不管是天合联盟、星空联盟还是寰宇一家,他乘坐过的航司纷纷加入了这三家航司联盟,从此以后任一航司的出行旅客在转机购票出游时都比以前方便了很多。
他获得了无限的自由和有限的自由。无限的自由是指,他可以搭乘任意一架客机,前往地球上任何一个机场;有限的自由是指,他虽然能去往任意一个国家,但是仅局限在这个国家的机场航站楼。航司的休息厅是他的旅馆,随他休息,可是休息以后他也只能透过落地窗看着机场外面的风景。他看过夏威夷的草裙舞、日本的富士山、中国的长城、巴黎的铁塔、北冰洋上的白熊、巴西的狂欢节,他透过机场长长的、如同天幕一样的落地玻璃,看到所有的异国景色,这是他一个人的巨幕影院。在漫长的工作和旅行中,他有过恋人和伴侣。第一次约会是在东京国际机场的吸烟区,有个年轻女人找不到吸烟区,他带她找到了。他们在吸烟区站立了十分钟,还想在烟雾中多站几个小时。他在机舱里也遇到过寂寞的旅伴,在公共休息区困倦的情人,行李转盘前丢失包裹的学生。但是他从来没有交往过空乘,因为从小的经历,他对空乘始终怀有家人般的亲切,感受不到异性的吸引力。他的几个恋人都告诉他,他看起来始终镇定自在,好像候机厅是他的客厅。因为我从小就住在这里,他想,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就跟停机坪上那些飞机一样,我是一架很小型的飞机。这些恋情都不长久,有的甚至只有半小时那么短暂,仿佛飞机一旦起飞,感情之线就被拽断了。最长的有两年时间,是个在纽约读东方艺术的大学生。他们彼此都误以为可以学习对方的普通话。我很可能还有华裔血统,听说一百五十年前他们到美国来修铁路,也和铁路一起留了下来。亚男和她一年可以约会四次,寒假、感恩节、暑假和春假,在机场约会,在休息区睡觉,去夏威夷,去巴黎,亚男在机场等着她。只有热情可以弥补不完整的相处模式,当热情退却,海底的嶙峋岩石就会凸显出来。分手前的最后一次约会,她用注射针管扎了他的手臂,取了管血,我要给你件分手礼物。一个月以后礼物送来了,一张血液基因的检测报告,她把他的血液样本寄给了刚成立的基因检测公司,帮他做了祖源分析。这份祖源分析解答了他一直以来的困惑。
他确实是亚洲男性,准确地说,他的祖源百分之四十六来自中国北方汉族,百分之二十一是南方汉族,百分之二十一为蒙古语族群,百分之八为东北亚族群,甚至还有不到百分之一的美洲因纽特人基因。报告把他的基因迁移图也画了出来,来自父母的基因仿佛一棵横躺的树那样蔓延,最后给予了健康提示,检测出该基因主父系单倍群携带不知名遗传病,预计寿命三十岁。他把这个报告寄给了乳母,他的乳母说,她不知道基因是什么,但是基因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二十岁以前,亚男觉得世界仿佛在缓慢地起飞中,二十岁以后,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在加速飞行。以前常常见到的电报和电话渐渐少了,旅客们携带笔记本电脑,手里拿着移动电话,每隔两年,休息厅的电视屏幕都会变大一点。客机的经济舱都有了电视,里面有一部又一部他从来没有看过的电影。他身边的旅客换了又换,空乘们一批批来去,新的空客和波音系列降落在跑道上。女人的头发短了又长,男人的头发长了又短。机场的流行音乐一年年都不相似。苏联和独联体都不在了,他在启德机场观看了香港回归的交接仪式,很多英国人那天登上了去伦敦的客机。疯牛病,克隆羊诞生了,欧洲人用起了欧元,科索沃战争,库尔斯克号沉没,“911”,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坠毁。他仿佛从一个很长的梦中醒来,要由身边的旅客告诉自己,这是在哪个国家的哪个机场。我的命运在哪里?他向三十岁飞去,通过飞机的舷窗看向乌沉沉的黑夜,城市的光点如同原始的篝火,可以听见体内血管里一个接一个气泡的破裂声。
直到目前,他在乘坐飞机时从未遇到空难,从来没有遇到劫机,从来没有遇到飞机失踪,从来没有遇到空中解体,只有一次例外。那天他在东京,本来是要坐俄航飞往莫斯科,但是航班延误了,邻近登机口亮了绿灯,另一架飞往中国香港的日航即将起飞,还有最后一个空位,他登上飞机,改去香港。这架飞机先是遇到了云层的下击暴流,穿越雷雨云时左翼被闪电击中,乘务长被撞晕过去,通讯线路受损,驾驶舱和客舱失去联系。左翼的火球越燃越大,所有人都觉得飞机即将爆炸,惊慌失措,很多人开始哄抢救生衣,预备最后落海逃命。亚男解开安全带,站在过道上对所有人说,不要害怕,飞机不会爆炸,所有人都会没事,我会找到机长。他用英语、普通话、粤语分别讲了两遍,人们被他的冷静镇住了,以为他是这架飞机的空保,只有空乘大约猜到了他的身份,这是概率为万分之零的旅客。由于暴雨,左翼的火球渐渐熄灭,副驾驶受了点伤,机长和塔台恢复了联系,机舱已经破损出缺口,但飞机仍然奇迹般地降落在机场的跑道上,有几名乘客轻伤,两位老人受到惊吓,但是所有人都安全下到了地面。
亚男走到候机厅的休息区,要了杯咖啡,一个人坐着休息。有个穿蓝色中山装的中年人走到他面前,和他握手表示感谢。我在刚才那架飞机上,感谢你救了我,救了所有人。我没有做什么,亚男说,大家都没事就好。中年人說,我有个问题,你那么肯定飞机会没事,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你不会死在飞机上。亚男迟疑地说,你怎么知道的。中年人点了杯茶,没有放茶叶。你听说过堪舆师吗?亚男摇头。蓝色中山装的中年人说,我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化的,气候和水文的研究员,有时候我会从天气和水文测算历史和将来,来解答一些人生的疑问。亚男说,我的人生都是疑问,如果你能解答的话,我会非常感激。堪舆师从茶罐里取出一片茶叶,放在亚男手上。亚男把茶叶轻轻放入杯中。他们一起看着叶片在水面缓缓浮沉,最终沉入杯底。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数学,所有人的命运都和概率有关,就像一片茶叶落在水面,最终会落入杯底,叶片沉落的过程,就是一生的轨迹。我看到了一片很少见的叶子,从来没有在树上生长,树叶会在三十年左右飘落,他的父亲也是在这个年龄去世的,在他出生以前。他的母亲是在生他的时候离世,地面没有他们立足之地。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也不知道我的母亲是谁,亚男说,有个苏联医生说,我得了很罕见的病,需要经常坐飞机飞到高空才能缓解,医生说我三十岁就会病发。堪舆师说,不止是你和你父亲,你家族的所有人,都是三十岁左右去世,医学上说,这是家族遗传病,书上说,这是宿命,你想知道你的身世吗?亚男说,请您告诉我。
在已经焚毁的史书里,我曾经读到过一些记载,堪舆师说,传承悠久的家族,曾经历过三次迁徙。第一次在南宋末年,陆秀夫抱幼帝跳海那年,一些赵姓子民从崖山出海,四散漂流,不知所踪,从此远离故土。第二次是崇祯十七年,末帝自挂,北人南渡,沿厦门出海躲避战乱,有的到了菲岛苏禄国,有的到了倭国,有的去了更远的地方,从此不归故土。第三次是一八五零年左右,销烟后又有太平天国,南方的子民乘坐英国的走私船去了海外,从大西洋到好望角,从南北极到太平洋,花开各处,落地无根。你的先祖就在这三次迁移里去了别处,你的家族来源于父系和母系,而家族病就因此而来。亚男说,有人告诉我,这是陆地病,跟潜水病相似。堪舆师说,我不知道它是陆地病还是潜水病,在史书上它有另一个名字,地气之症。你来自于历史悠久的家族,这个家族遗传了罕见的地气之症,在地面生活总是很年轻就会死去,不管是自然灾害还是人为祸事,灾难总是会像雨水一样必然将临。地气之症有时是以地震和洪水的形式,有时是以瘟疫和战乱的形式,有时又以忧郁和绝症的方式来临。你是这个家族唯一的后代,很可能是最后一位携带着不幸因果的男性。你叫什么名字?堪舆师问。
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亚男,我的第一个乳母给我起的名字,她也叫我阿男,我的小名是阿男,她说这是一个男人的意思,这是一个人的意思。堪舆师没有说话,他在餐巾纸上写了两个字。我听到的是这两个字,我听到她们叫你,我听到你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听到你的名字,这两个字,阿难。他拿过餐巾纸,摊开在手上。白色纸巾如同宣纸般漾开墨水,两个字的墨迹相连,阿难。他轻声念,阿难。他意识到他这是他新的名字,他再也不是亚男或者阿男,那是他前半生的名字。从此以后,他是阿难。阿难是他的名字,至于他的姓氏,并没有关系,也许他就是姓阿名难,也许他就是只有名字,没有姓氏。姓氏来源于父母,没有姓氏就没有父母,没有父母就是所有人的阿难。
世间所有的阿难。天上的,落地的阿难。
堪舆师说,过去的事已是定数,但是谁也不能确定未来的走向,那是一个模糊的趋势,我不知道你三十岁以后会怎么样,无论气候还是水文都无法测算,从数学上说,再小的概率也仍然存在可能,既然是地气之症,也许只有找到地气,家族长久以来的苦难才能终结。感谢您,我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他问,您搭乘这架飞机前,难道没有测算出飞机事故的概率吗?我推测了,我想我会遇见你,你就是那个不可知的变数。堪舆师微笑起身,和他握手后告别,再见,阿难先生。
阿难写信告诉乳母自己改了名字。乳母说,有时候新的名字可以带来好运气,有人曾以去病为名,从而身体康健,希望阿难这个名字能让你远离苦难,你需要的古书,我已经从图书馆借到了,下次带给你。
如果要寻找地气,首先要知道什么是地气,这是中国的古代书籍里才会有的词语。他开始阅读那些人们已经忘记的典籍。从一开始需要借助英译本,到能够读现代汉语白话本,再到能够阅读原始典籍,好像重新经历了一次漫长的童年期。为了能够掌握语言,他常常飞往中国各地的国际机场,一边在休息厅阅读书籍,听周围人的对话,一边给大洋彼岸的乳母用中文回信。他在很多史书上看到了地气留下的痕迹,从《春秋》到《明史》,从《史记》到《资治通鉴》。秦失其气,天下逐之。北气南移,衣冠南渡。盛唐王气,毁于安史。清末气衰,流民多难。南朝气数尽,关外王气升。在古代的史官和方士看来,地气、王气、龙脉、祖坟青烟、长夜白光,所言为一物。当一个王朝失去了它本来的地气,那么它离消亡也就不远了。可是消亡的地气去了哪里,又在哪里获得重生,没有史官知道,那些历史上最睿智的人也没有说过,孔孟、佛陀、李庄,那些名将名相,武庙十哲,凌烟二十四,也像是烟气一样随着地气而消逝了。他们穷尽一生没有找到,他在短短几年时间里也没有发现。
他在学习语言和阅读书籍里度过三年时间,飞机就像是一个移动的图书馆,身边人不停起身,坐下,把行李放上行李架,又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他从书本上抬起头,机舱空无一人,空乘在打扫座位,再次抬头,机舱里又坐满了人。他看见大部分的乘客都和他一样是黑头发的年轻人,他的邻座正在把一杯咖啡递给他,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刚才空乘问你要喝什么,你在读书没有听见,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咖啡,就帮你要了一杯。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她,但是想不起来了,他遇到的旅伴实在太多。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说,让我想一想,应该是很久以前,很久以前我去美国读书,第一次坐飞机,那是多少年前,也许十年?后来我坐过很多次飞机,没有再碰到你,直到今天,和那时相比,你几乎没有改变。他也想起来了,你这是放假回国探亲吗?不是放假,她摇了摇头,我读的是博士,因为论文的观点和导师吵翻,正好家乡那里又发现了新的遗址,我想还是回国做研究吧。遗址是什么?他问。这个说来话长,她说,我读的是人类社会学,研究人类文明的起源和发展,你大概听说过这个理论吧,走出非洲,所有的人类文明都起源于非洲。我读到过,他说,我知道露西,人类之母,现在所有人体内都带有露西的基因。她点了点头,我的老师就是这么认为的,他认为现代智人起源于非洲,一路东行,在进化之路上打败了所有的人类分支,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演化出了非洲人、亚洲人、美洲人,以及现代欧美人。但是我觉得并不是这样,人种和文化一定有个相互融合的复杂过程,现在少部分人的体内,可以检测出已经灭绝的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尼安德特人消失了吗,也许是消失了,但他们的一部分也在现代人类身上。不只是尼安德特人,还有丹尼索瓦人,还有北京猿人,还有那些曾经存在的文明,他们或许都已消失,也许有的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他们都是人类的火种,在蛮荒大地上点燃,经过漫长的演化,群居变为部落,部落变为城邦,城邦变为国家,一点点制造工具,从木到石,从石到铁,刻在甲骨上,记在竹简上,写在薄纸上,形成书本,变为电子信号,承载到虚拟的网络上。这些汇聚在一起成为了我们现代人类的世界。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给他看自己制作的图标,按照文明的亮度,许许多多的文明遗址如同烛光点亮了世界地图,从非洲开始,巴比伦、埃及、印度、中国,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处光点渐渐熄灭,又有很多处光点越来越亮。他想起自己的祖源报告,拿起来贴在笔记本屏幕上,发现他的基因迁徙地图,和屏幕上文明的光点地图几乎可以同步。他们已经飞过了西伯利亚,那是他的老师尤里医生的西伯利亚,整片大地在夜里看不见灯光。不久就飞到中国境内,下面渐渐出现城市的轮廓,灯光把城市勾勒了出来,仿佛用光点在黑夜里画了幅静物画。他透过舷窗看着下面的大地,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你在想什么,她问。我在想一个问题的答案,他说。他们在剩下的行程里说了很多话,直到互相靠在一起入睡。醒来后飞机已经到了浦东国际机场。我要回家了,她说,我会留在那里工作。我很想去看看,他说。不过那里不通飞机,要坐火车,还要坐很久的汽车,她问,你还想来吗?他说,我想试一试。
他心里已经察觉到了答案,接下来是漫漫的验证环节。他沿着飞行图,从非洲中部出发,先到欧洲,从欧洲往中亚走,经过阿拉伯半岛,往青藏高原,進入中国南方,再从南方北上,走到西伯利亚,沿白令海峡到达美洲。他坐客机,从舷窗俯视大地上的迁徙痕迹,夜晚时,这些痕迹越发明显。他随身带着历史书,根据历史记载对应人口的变迁,从中原去往北方,又从北方去往南方。有一天夜里,他俯瞰江河,长江三角洲一带灯火通明,仿佛传说中龙型巨兽的头颅,越来越多的星光向它聚拢而来。那天晚上,他在星光下给堪舆师写信,告知自己的发现。我们曾经谈到过的地气,我想我明白它为何物了,它不是气体,不是物质,也没有具体形态,但是我们可以观察到它,它是心之所往,也会随人心的离去而消散,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盗来火种,地气就是人息,地气就是火种,人是靠火活下来的,火就是光,看到光就能看到地气,人们聚集在一起生活,依靠它,形成它,分享它,它不是固定在某地,更像是水一般流动,它曾经从北流向南,曾经从蛮荒流向中原,也曾经从东亚大陆流向欧洲和美洲,现在又再次开始流动,我看见越来越多的星光向它汇聚而来,我希望我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堪舆师回信,感谢您的来信和解惑,愿光与您同在,阿难尊师。
他也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乳母。他对乳母说,这个决定不是基于理性,更多是一种直觉,我很想再次遇到她,以前在其他人身上我没有这种感受,我快三十岁了,我希望在三十岁之前能够落到地面。他的乳母看到信很可能哭了一场,但是她回信说,小时候我听父母说,祖先有句话叫三十而立,也许你是到了成家的时候,不管相隔多远,不管你去了哪里,哪怕是飞机无法抵达的地方,我也会坐上小船来看你。
他向海关提出了入境申请,在收到了很多封申请信后,出入境管理局派遣了一名官员来处理他的申请。阿难在机场等了一上午,被请去候机厅的一个小单间,官员坐在一张简易的办公桌旁,看得出来这里曾是贵宾厅,现在临时征用为办公室。官员问,阿难先生,你是姓阿名难?阿难说,我不知道,我就叫阿难。官员低头看他的申请信。我们收到了你的很多封申请信,有英文的也有中文的,航空管理局的同事们也跟我们这边介绍了你的相关情况,我必须承认,我们从来没有处理过类似的申请,你不是中国人,不是欧盟任何一个国家的居民,不是北美公民,从来没有纳税记录,没有护照,没有身份证,没有户籍证明,可是你现在提出想入境我国,有可能的话,甚至想在国内一直居住下去,我们谨慎地咨询了移民管理局,他们并无先例,所以让我先来和你面谈一次,我要有足够多的材料,才能最后决定是否能批准你入境,阿难先生,你是否可以从头讲一讲,你为什么想要来我们这里呢?阿难思考了一会儿,决定从智人走出非洲讲起,那是一切的开始。他和官员讲了自己的故事,说到了他难产而死的生母,说到了他家族的遗传病,说到了尤里医生,说到了三十年的漂泊,说了他之前所有的人生。官员记录了所有他说的话,请你等待一段时间,我们需要填写很多报告,需要核实你所说的每一件事,请你等候我们的通知,阿难先生。
他等了很久,可能足足有一年时间。有一天,飞机降落到国际机场,他看见官员在等他。官员微笑着说,阿难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他们坐在无人值机的登机口,官员说,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和同事必须前往所有你去过的地方,经过漫长的核实取证过程,我们验证了所有可以验证的细节,我个人和我代表的部门都相信你所讲述的,虽然长达三十年的机场人生是那么不可思议,简直像是虚构的小说。在我们核实的同时,很多航司和机场也给我们寄来证明信,你看都在这里。官员指着身边的一个行李车,车上堆满了公函和信件。世界三大航空联盟的大部分航司都给我们写了回信,这里有日航、美航、新加坡航空、北欧航空、汉莎、达美,还有我国的国航、东航和南航,他们在信里几乎都提到了你对航空业所做出的杰出贡献,你帮助了很多素昧平生的旅客,让他们安全回家,尽管很难验证这一点,他们说,像阿难先生这样的乘客,在整个世界航空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他们永远以搭载过你而感到幸运。官员说,我很荣幸能亲自办理你的入境手续,但是我还是想提醒阿难先生,你真的要放弃这三十年在世界各国机场的游历生活,确定要落到地面,去到机场以外的世界生活吗?要知道,机场外没有贵宾休息厅,没有商务舱和头等舱,没有定时的起落,你没有户籍,没有学历和文凭,没有社会关系,甚至也没有工作经历,我很担心你是否能在现实世界里活下来,你已经三十岁,改变对你来说,也许代价太大,你会过得很艰难,你真的都想好了吗?
他说,我想好了,我想落地。
官员摊开一张纸,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取出一枚公章,敲在他的名字上。他接过这张纸,道谢,向入境处走去。边检员是年轻的姑娘,她说,欢迎回家,阿难先生。他走出了通道,向机场外走去。
没有任何人能够讲述阿难以后的故事。有人說在奥运会开幕式上,镜头里扫过他的面孔。又过了很多年,有人在高铁上看见一个父亲带着两个孩子,父亲说,在飞机上你们可不能这样趴在窗户上。孩子问,从飞机上往下看跟火车一样吗?父亲说,从飞机上往下看,你们可以看到一条发光的河流,以后你们坐飞机就能看到。
我的空乘朋友对我说,也许故事有另一个结局,当天机场外有名旅客因为心肌梗塞,意外去世。我并不觉得这是悲伤的结束。那天,他终于可以落地走出机场,炽热和渴望伴随了他的整个旅程,一直持续到他在机场出口处看见她的那一刻,心脏再也无法承受那强烈的幸福感。于是时间就永远停住了。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没有逃避,反而是迎来了自己的命运。因此,他感觉到的将是永恒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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