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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春天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277
王苏辛

  一个人在这个世上,一边寻求着挣脱,一边越来越与人的关系真正密切起来。

  一

  今年上海的春季尤其漫长。连带着时间也变得缓慢。三月三十一日的时候,肖叶还觉得小区里只有一棵树。从不同的窗户望出去,都是一模一样的绿色。五月底,她才发现树不止一棵,只是恰好那些窗户都迎着同样巨型的松树。它们轻而易举就把小区遮蔽了,也让她觉得,时间真的慢下来,一帧一帧朝前滚动。挂出去的衣物,因大腹便便显得像在扭动的女子,声音均匀栖息在她视线以内的角落。她觉得(或者说是认为)自己被包围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仿佛只是一场慢动作的延续。每每临近傍晚,肖叶常常有种年少时陪老人们听京戏的感受——眼前的事物稳稳地落下,但内心却在对重复事物的感受中一日一日地变化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感受就会消失,没准出门走一圈,就化为乌有。可她暂时没有这样的机会,也就坦然地感受着它在内心的生长。待到六月中下旬,她终于从职业宅家的身份中走出来,看到满大街的车水马龙,还有宛若新开张的店铺,突然觉得似乎有什么新的记忆正把曾经的那些慢动作间的缝隙补全,而她过去那些确凿无疑的痛苦,已经生长成参天的大树,她甚至获得在树下乘凉的机会,只觉得十分平静,并不为眼前的热闹过于欣喜、庆幸。

  去年春末,雨连续下了三天,每次出门前肖叶都觉得要入梅了。走过雕塑教室内一尊尊定型失败的“作品”,仿佛眼前的事物都在融化。社交网络上已经很少有人晒戴着口罩的照片,核酸检测寻常到肖叶有时会忘记它们的存在,就好像那是晨间的打卡仪式。过去那些年,上海的四季从未如此分明。春秋两季时间很短,夏天从三月尾便开始。九月,市内仍然很热,国庆假期是个节点,然后经过短暂的秋天。冬天仿佛很冷,但冷往往来自体感。室外,一件有重量的大衣足矣。只是因为秋天短,衔接期不够,冬季就仿佛更显得冷。

  好在今年这个春季太长,延续到了五月。肖叶怀疑夏天已经混入春天的队伍,在每日气温最高的时候分段出现。

  “其实是温差突然缩小的缘故。不是一天内的温差,是前几日和后几日的温差。”芮瑞在电话那端发出噗呲的声音,似乎在吃橘子,一边又吐出白色的筋,“没准再过些日子,咱们就直接过秋天了。那时候你肯定要怀念现在,你这房间,到了秋天,肯定就要冷起来。”

  肖叶住一楼,卧室朝西,下午才有阳光进来。房内一到秋冬就有潮气,又阴冷,她比别人更早穿上棉拖鞋。有一次,蟑螂从沙发下面爬出来。她看见了,一脚踩死,完全不顾芮瑞的大呼小叫。可她怕老鼠。夜里厨房顶端的墙壁上总有咯噔咯噔的声音,她觉得是老鼠游过去了。找人上门捉,却只是在老鼠可能出没的地方撒了药,把可能的口子堵住。她心里不踏实,在宠物店提了只猫。是三个月大的狸花猫,不太亲人,气味也有些大,可自从它来了,夜里就再也没有过奇怪的声音。但芮瑞并不很喜欢猫,自从有了这只猫,她来肖叶家的次数就变少了。尽管每次来,她仍要在肖叶的床上翻滚一圈,就像她们更年轻时那样。那时,肖叶戴着笨重的黑色粗框眼镜,凝视着平放的大体老师,脑中浮现的却是一幅骨骼结构图。

  到上海读医学院之前,芮瑞曾安慰她:“美术系也是要了解人体结构的,只是他们用眼‘解剖,你用手。”芮瑞比她大几岁,在那个迅速生长的年纪,总是能说出让她意想不到的话。她信任芮瑞,超出对一切可能亲密的人,尤其是亲人。她家乡的房子,芮瑞也曾去过一次。那时姚木桃还活着,白日里,倚在门前的太阳底下,目光朝向来来往往的人,就像荡来荡去的花轿。

  井巷街上的人,一直住得很固定。以肖家为例,姚木桃那辈的工厂职工都住在那一带。从原先的平房到二层小楼,再到九十年代末纷纷在宅基地上建起一家一户的独门小院。街上的房子一变,路面似乎也宽了许多。到她这一辈,整条街已经都是私家住宅。虽也有一些铺面,终究还是县城里少数几条可以形容为安静的马路。但也因其安静,清晨楼下姚木桃的咳嗽都可以把她惊醒,所有曾走过这条街的人,也都往往与姚木桃的目光对视过。对那眼神,肖叶是熟悉的。在她十二岁的梦里,姚木桃的下半身是一团橙黄色的火焰,双眼似乎没有睁开,却始终斜着注视她。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把姚木桃的神态嫁接到了某则神话故事中。微弱的恐惧消弭,她只觉得每次推着自行车经过姚木桃,都感到她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学解剖学的时候,每次轮到实践课,她脑子里浮现的还是手绘人体的曲线。那些跟随着形状而不是骨骼游走的线条,很长一段时间塑造着她的观看方式。作为美术特长生的几年时光,她总是喜欢站起来画画,沉甸甸的马尾有规律地甩动,而面前的模特纵然千变万化,在她眼中也只是不同形制的物体。文理分科后,她的成绩比之前出色。高考时,遵循父母意愿报考医学院。

  过去画石膏像的时候她就想过,这些古希腊时期的人物,其面目是如何经受着翻模和一遍遍复制,再传到现在这个时代。他们形体的真相也许早就在多年前失去了准确度。“所以学医很好啊,你面对的是更准确的身体。”芮瑞那时已从美院雕塑系毕业,在五角场一带和大学同学一道租下一间旧厂房做工作室。不知道是安慰,还是她真的如此认为。每当肖叶在语音电话里表露出一丝焦灼,她就说起自己的观点——“对理性世界,而不是感性世界的认识,才应该是从事艺术工作的基础。”

  肖叶和芮瑞是在一个叫涂鸦王国的网站认识的。那时,芮瑞已经是一名有不少关注者的插画师,大学期间就已经可以靠商稿养活自己。肖叶那时还是中学生,但未表露身份的时候,芮瑞也并不觉得这是一個妹妹。她们就像真正的同龄人那样从网站私信交流到skype。直到第一次见面,芮瑞不无羡慕道:“我现在才真的知道我十八岁是什么样子。”但她们见面的时候,肖叶已经二十四岁了,她知道芮瑞的话只是一个类比。后来芮瑞也数次说过——“人在他最好的时候是不知道自己好的。”她们第一次见面非常愉快。此后,只要不是忙到脚不沾地,她们每周都会见面。

  临床医学硕士毕业后,肖叶进入所在大学的附属医院做规培。原本是要跟另外一名规培医生去运动医学科,却突然被分去骨肿瘤外科的住院部。医生上班的时间就是她上班的时间,每日八点钟医生们准时交接班,她也正式开始一天的工作。病房内时时有哀嚎,男医生熟练地掰着病人的身体,某一瞬间,肖叶会觉得病床上的人都是一具具拥有血肉的魔方。不过,也就一个月时间,她就降低了敏感度。骨肿瘤病房内儿童不少,肖叶常常需要配合医生进行安抚,但规培医生一般没有资格插手具体工作,做的最多的就是向化疗和手术病人传达注意事项。一间间病房跑下来,肖叶练出了流利的口条,但每次说话仍是忍不住低头,碰到高大壮实的男陪护,还不禁有些紧张,显得怯懦。不过相比这些,她认为还是写病历更难一些。她的表达总是被医生训斥用词繁琐,后来又说她写得太俭省,一些必要的过程没有记录完全。她一遍遍改,像在纸面上一次次完成对曾经的大体老师们的致敬,一块块骨骼在她面前像有了形象。有时候忙到傍晚,她站起身,就觉得自己的脊背在一点点松动。她的右手顺着脊椎疼痛的位置按压,一边想着正抚摸着哪块骨头。偶尔看见换衣服准备回家的同事的脸,她感受到的竟突然不再是线条,而是一幅由骨骼组成的图画。这让她感到一阵寒意。在医学院的时候,她曾经的美术训练还在身上,甚至还经常一遍遍看达·芬奇的画册,认为自己只是在进行一种技术性的美术训练。可现在,在医院里,她突然发现这种感受离自己远去,每个人在她面前都十分具象,这召唤出很多曾经被她忘却的生理感受。她在充斥着细节感的具象中,感受着内心深处的回响,渐渐适应着不再被线条和画面包围的人群,终于发现自己早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医务工作者。

  那时,芮瑞已经很少接商稿,哪怕是系列,仅每年几个和企业合作的产品设计项目会亲自操刀。工作室已准备盘出去做瑜伽馆。手下两个年轻人,有一个女孩还跟着芮瑞,帮她处理工作上的琐事,但主业是白酒企业PR。工作室内做接待用的一间办公室内,仍摆着芮瑞过去的几件雕塑作品。侧卧海平面的一截波浪状山峦、腐烂一半的橘子、悬挂柜口的镂空纸板装置、一只雪白光洁的石膏手。这些早期作品已不适合放在芮瑞家,但她也不想草率处理。瑜伽馆搬过去的头天晚上,肖葉造访,示意芮瑞,“当代艺术其实不适合摆起来。”芮瑞不满,却也马上觉得很有道理。她们一道把它们搬进了仓库。一米七九的芮瑞不小心撞到了肖叶的腰,但肖叶马上意识到那具体的位置是髋骨。她的手精准地爬过那块骨头前后的位置,并在那个方位打了几个圈。肖叶像过去那样拉着芮瑞坐下,给她做颈椎按摩。自从进入医学院,肖叶觉得自己的手劲儿一年比一年大。她能准确捏出那些骨头的位置,像寻找身体结构那样一遍遍围着骨头打圈。这让她虽然并不清晰穴位,却也能很好地完成按摩。尽管,进入骨科后,她才知道自己的力气算是比较小的。那些能面无表情掰动病人身体的男医生,让她感到无形的压力。

  “你只能以柔克刚。”芮瑞再次摆出她熟悉的老师模样,“假设他们没有你那么会打圈,假设他们对骨头的熟悉程度也就和你差不多。他们超越你的手速和力量——如果是一种敏锐,那么对着骨头打圈也应该是一种敏锐。”

  和芮瑞在现实中逐渐熟悉后,肖叶跟她一道在线同频看纪录片。里面谈到达·芬奇为了画出女性盆骨,亲自解剖了一只哺乳动物。不同的结构套嵌在同一个躯壳里,让一幅身体剖面图显示出独特的艺术光泽。肖叶突然想起读书期间,有些医学研究用的头骨会标记编码送往一些美术院校的教室,如果是成熟的绘画者,往往也能发现不同头骨之间微弱的差异。可如她这样的医学生,最终需要用手指在不同病人的身体上记忆同一块人类骨头的感觉,如此才能在下一次更准确地辨认。她是用相似性去记忆,而绘画者通过差异性去记忆,她不明白,抛开专业背景,哪一种更值得信任。那些与她迎面走过的人,仿佛各自的骨头也都应该是稍稍不同的形状,可她对骨骼的认识却依旧需要凭借那些曾停留在手指上的相似触感,因此没有机会去感受那些微弱的差异,只会觉得每块骨头都是一样的。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从充满特征的世界坠入无差别的生活,感到些许失落。

  二

  几年前,历经多个科室的轮转,肖叶最终没有选骨科,而是选择了神经内科。在此之前,她一度想成为麻醉医生。在合适的时间注射,关照着病人从手术台上醒来。在外人看来,似乎只是一台手术中必要的工具人,但对肖叶来说,却形似田间地头的农人,既负责播种,更要知道如何收割。她很享受麻醉医生看似重复的劳作,她也不认为那与用手术刀有何不同。但当她偶然表达这一点时,却遭到同事的嘲笑。“你拿过手术刀吗?”确实,她从未真正承担过风险,甚至像是只想承担重复中的那一丝趣味,话语、动作,还有与之相随的演练多遍的心理建设。电梯中老人们的气息和年轻病患眼中超出年纪的成熟,还有一些陪护们偶然展露的不耐烦,一个个破碎又努力维持着祥和的家庭成员在病房内来回踱步,让她不禁想起姚木桃最后的那段日子——依旧伫立在红色掉漆大铁门前那一缕阳光所在处,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着每个路人喊“妈打,妈打”。井巷街是条偏僻的马路,一个方向临着曾经的县酒厂,一个方向临着寺院。在更早期的记忆中,那条街曾经飘满酒香,还有佛寺的念经声,它们总会把记忆交汇出一层虚构色彩。肖叶至今不知道,到底是酒厂离家近,还是佛寺离家近。

  姚木桃曾经是酒厂会计,退休后逐渐患上更年期精神分裂症,日常表情看起来永远像在生气,总爱朝着路口的方向望。井巷街在城市改建过程中一步步拓宽,成为附近最宽最长的一条马路。无论是去酒厂还是去佛寺,都要经过井巷街。渐渐,它也显得热闹许多。外县市来烧香的、来进酒的人,操着相似又有所不同的方言。某一瞬间,肖叶觉得井巷街也是缩小版的宇宙中心,是一个小型交流点,是一个驿站。姚木桃在门口的张望与敌意,仿佛是对陌生感的欣喜与恐惧。只是这两种颜色混合在一个病人的目光中时,就显得难以分辨,不知道那究竟是关心,还是敌意。

  那时候,肖叶还未真正意识到自己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员,对姚木桃的各种举动也没有太多情绪上的波动。在姚木桃突然出走的一些夜晚,她甚至觉得自己只是个看客。但当她在住院部的楼内走着,看着一些原本破碎的家庭中,最终都有一个人可以站出来照顾病人,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些记忆也终于有了分量。那过去没有溢出的情感,现在通通来到她身边。她仿佛与姚木桃在世时候的记忆,再次生活在一起。

  个别不太忙的间隙,肖叶会默数自己扶眼镜的次数,以此作为休息。从外科到内科,从急诊到儿科,起初每次轮转都是一次全新的准备,到后来,虽然科室不同,工作却越来越让她感到熟悉。尽管面对的病人不同,肖叶也能迅速把不同的经验转化。最后决定科室的时候,她甚至觉得那些先前的生活都是无限近似的——那时的她,不过是在练习局部移动。整个实习生涯,她好似在重新打造自己曾遵循并恪守的学习生活。那曾倍感艰辛的校园日常,再度回想起来竟成为漫游般的好时光。看着眼前的血肉之躯,她不再能够把他们和大体老师们躺平的模样联系在一起。她甚至像重新踏上生活的岔路口,移交一部分现在给了过去,用以填充或补全那过于紧凑而缺乏反思能力的更年轻的八年。

  肖叶的规培生涯结束时,正值芮瑞的雕塑教室改成的瑜伽馆开始对外营业。芮瑞给了她一张卡,让她有空去坐坐,但肖叶一直很抗拒,毕竟她平时工作已经够忙的了,还要再运动,实在为难。直到那张卡快过期,肖叶才想到过去一趟。那是春夏之交,两排像迎接她的梧桐树围绕着瑜伽馆。七八个女子仰卧在瑜伽吊布上,双腿柔软。透明玻璃墙壁内,她们的身体似乎都打上一层蜡。尽管转过脸来,都有了岁月感,可体态的轻盈依旧让肖叶赞叹。一种恒定的对年轻的坚持,把肖叶从医院带出的衰败气息一扫而空。

  按下门铃,一个四十岁上下穿紧身运动装的女子来开门,口音有些港普。肖叶马上介绍自己是芮瑞的朋友。女子很热情地把她引入店内,一边介绍体验课和其他的项目,一边介绍着长期学员的情况。这间瑜伽教室主要做熟客生意,先前,老师们上门教学了好一阵。近期交通恢复,才有机会把部分学员聚集在教室里。

  现下几名学员基础很好,只有一些高难度的动作,仍需老师扶着身体,引导发力位置,才能试着做。但也不能持续做下去,只能悬在半空,然后身体翻转下来,略微休息几秒,再用别的动作继续调节身体。直到全身舒展得彻底,才有可能稍微比之前的动作幅度大一点点。如此一轮轮循环,能做到的程度才有变化。肖叶在一旁站着观看,突然觉得面前的瑜伽练习者和医院那些病患并无不同。他们的身体里没有病灶,但内心的完美渴望指认了身体的缺点,于是身体也在艰难与隐约疼痛中不断移动。

  行至工作室尽头,一名男空中瑜伽舞者引起肖叶的注意。他约莫二十七八岁,眼睛凝视着面前的白墙,头发略长,瘦瘦的,戴着发箍。脸皮不太光滑,能看到不少痘印的残留,颇有些风霜感。肖叶注意到他有一对靡菲斯特气息的轮廓鲜明的大耳朵。男子的动作比其他几名熟练的女子幅度更大,看起来有些童子功。到了休息室,肖叶冲女子轻声道:“没想到男人也有做这个的。”

  “那可是很多的。只是他这样素质的,不多。”中年女子道,“他曾经是芭蕾舞特长生,后来学了土木工程,毕业后一直在建筑公司。几年前是我们的长期学员,现在也是工作室的老师之一。”

  肖叶顺着敞开的门望向男子耸动的耳朵,突然觉得他比刚刚更瘦,身形也更柔软了,喉结仿佛统率着身体内所有的骨头在移动,肖叶竟产生一股想要触碰一下的冲动。为化解内心的激流,她佯装要去取钱办卡,赶紧从瑜伽馆出来。

  马路上的热闹像是新的,再次击破她刚刚感受到的那些凝滞与急流。瞬息间,她觉得医院的生活才是真正贴合她的多重心境的,是真正真实的。不是瑜伽馆近似制造出来的安静,而是一个个家庭,一个个人主动或被动地掰开给她看。医生的看传达给病患们,成为他们的看。看与看之间,那些曾经感受到的线条、骨骼的界限,突然在脑海中变得模糊。她仿佛再次回到充满想象力的少年时代,站在窗前,看马路上数不清的人成群结队走过她——这些躯体也像一遍遍碾过她的内心感受,她籍此站回她本就身处的人群之中。肖叶记起来,在最初学画画的那段时间,她也并不用人体的框架来审视面前走过的人,所有的人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感受的集合体,只是因为每种感受都只占据一个瞬间,她很快就忘记了。而后,那更为具象的人体结构,主导了她记忆人脸和躯体的方式。她惯常认为自己是用刻画的方式记忆,忘记了最初她的记忆仅仅来自感受。而现在,她选择神经内科,或许也只是回到最初记忆的方式,以对整体的感知作为唯一可信的记忆方式,而不是以刻画细节作为整体。

  当肖叶把自己选择的心路讲给芮瑞听的时候,却遭到了她的质疑。

  “病人的痛苦并不以整体为出发点呀。你这样想是否还是把他们当成了大体老师?”

  肖叶默然,但她知道这也许只是自己没有表达清楚,可是她也不想跟芮瑞说了。她深知她尚不能说服芮瑞,甚至不能说服自己。她内心的责任感确实已经被唤醒,但真正工作起来的时候,她内心的医学伦理并不是主导她工作的第一考虑,她考虑的甚至完全是技术。只是她目前面对的医患,技术难度没有那么高,有时她甚至会觉得自己在凭借惯性工作。正式成为神经内科的医生后,她收拾好宿舍的行李,在距离医院三公里的位置租了一间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厨房公用,洗手间和卧室是独立的。一到周末,常常需要邻居的饭香提醒她该吃饭了。手机里塞满各种群,不同年龄段的病患,相似治疗方案的病患,急需住院的病患。每个工作日的早上,肖叶跟着主治医师,一群人浩浩荡荡穿过病区的时候,那些病人和部分家属的目光给予她极大的满足感。即使如此,手术依然是距离她很遥远的存在,尽管她也并不期待。

  和很多同事不同,她似乎更喜欢做整理、做记录、不断跟病患阐述注意事项等等看起来不够艰难的工作。她的笔记经常被老师当众表扬,她也常常被称赞沉得住气,可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对更进一步缺乏主动性。她更希望被安排,或在熟悉的位置上多停留一阵子。按照一般发展情况,过几年,她也会参与制定重要的治疗方案,再过几年,她甚至也可能拥有她的话语权。学医之后,她就知道医生的时间看起来过得很快其实又很慢。八年的本硕很快过去,三年的规培也已结束,其中的艰难都被洗出一层柔和的底色,中间各种熬夜备战也被她忘记。参与制定治疗方案的时候,她脑子里常常飞速旋转着不同的几个案子。需要负责的地方多了,对专注的要求变成对专注和敏锐度的要求。她也渐渐像更老成的同事那样,先从经验大数据中筛选出最优选项。她越来越知道,真正高难度的,并不是疑难杂症,而是大量重复。甚至和病患沟通的语言,都是一遍遍重复出来,继而建立和塑形的。她的字也渐渐写得越来越潦草,甚至简略,可是她头脑中的信息海洋开始奔腾。有时,不需要过多反应,也可以自动做出最匹配的选项。

  一次,急诊科接收了一名神志模糊的六十岁女性。做完头部CT,又完善了脑电图、磁共振、腰穿,其间女病患一直能被喊醒,却不能正常回话。能说话的时候,她言辞混乱,主谓语不分,还一直嚷嚷,并且跟邻床的两名患者无厘头吵架,举止形状颇有姚木桃当年的样子。整个晚上,肖叶多次被叫过去,楼上楼下跑来跑去折腾了一宿。第二日下午,护士突然报告患者脑出血。在剧烈的疲倦感中,她接着再次参与神经内科会诊,确定这位女性患的是动静脉瘘畸形。在修补手术和微创动脉造影间进行了小小的“博弈”,定下后者为治疗方案。肖叶那些被牵出来的和姚木桃有关的记忆被忙碌冲击。跟患者讲入院须知的时候,她语速比过去缓慢,却掷地有声,仿佛大脑中有一块黑板,她逐字逐句把要说的写上去。而这些字,也把大脑中原有的那些字挤走了,变化成更体贴的表达。肖叶这才发现,原来一定程度的缓慢,就是周全。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肖葉重新想起患者先前的举止,又觉得那和姚木桃全然不同。可为什么刚看见患者的时候会觉得那是一样的呢?或许是因为当时看到的是一个片面的形象,经过这几日,病人的完整反应才终于被她记录。想到这些,肖叶突然觉得自己对姚木桃的那些记忆,其实也是片面的。她从未获得对姚木桃整体反应的认识,而这次治疗之所以让她与记忆中的病例拉开距离,也只是她主导的全方位检查,让她拉长了对患者的认识过程,因此击破了一些先前建立的刻板认知。

  那之后,肖叶不仅对周围的人,更对自己的身体格外关心起来。做美术特长生的那几年,她极少画自画像。她发现对着镜子画,很容易丢掉本质的自己,任由细节蔓延,把画面带到一个似是而非的境地,不仅常常越画越不像,还容易把自己画得有一丝像别人。跟着心里的印象画呢,又容易忽略一些细节。神态似乎像了,却也容易因此走极端,或美化,或因不知不觉强调一种特征的鲜明,而显得过于用力。在努力诠释自己的过程中,她似乎距真实的自己越来越远。可画别人的时候,就似乎没有这个问题了。她总是可以很客观,且没有负担地一点点来。就仿佛,画自己的时候,她是把内心的样子也带进去,而这个样子她来说仍有些模糊。那几年,迎面走来的人,在肖叶眼中都是模特,都是线条包裹成的人形雕塑。肖叶总是快速就画完一个人,但能画到怎样的准确程度,却总是受制于被线条覆盖的第一印象。作为特长生参加中学生美术大赛时,肖叶画下姚木桃斜眼望着她的一幅肖像,只是她在背景中加入诸多细节——郁郁葱葱的南方雨林,草绿和翠绿交织,女性半截身体遮蔽倾斜下来的、被砍倒的树木。画递交上去之前,美术老师批评她的作品稍显投机——把女性和环保主题相结合。但老师也很客气地表扬她对梦境的把握,整个画面生动、艳丽,稀释了主人公阴沉的神色,因为浸润在梦中,所有鲜明的表达,就成为一种风格。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想起姚木桃出现在梦境中的模样,肖叶再也不觉得后怕。尽管那层艳丽像是她给自己的记忆附着的一层保护色,但不得不说,很有用。她再也不觉得那个梦是恐怖片。直到成为医学院学生,面前的人从线条渐渐成为更实际、整体的存在,包括姚木桃在内的那些记忆,也才终于以更加客观的形式出现在她的面前。只是这两种印象,在交叠中愈发放肆,共同构成她在某一段时间内的激烈感受。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二重印象督促着第一重印象的退场。如果说,过去,她面对人体的时候,灵活的线条刺激着她内心一切可能的波动,她需得小心地把它们投射在纸面上,那后来,所有的感受以更整全的样态进入她的内心生活,因完整而显出柔和。她感觉曾经的波动在冷却,变成一个个凝滞的“此刻”,她在不断切换中感受着内心的移动,也因此读取了生长芯片中真正的冷静。她内心的底色掌控着一切灵敏的感受,很多细节被隐藏,而她的感觉却更准确、清晰。她发现,走出学校后,所有的生活,所有的工作感受,都变成对前者的补全。内心的感受和学习经验的延续渐渐在生活场景中融合,两股力量的争夺战才终于平息。可是,瑜伽教室里的感触,让她觉得一种新的对身体的认识加入了进来。

  三

  自从开始固定练习,肖叶和芮瑞就常常改在瑜伽馆见面。过去,她们仅仅就遇到的问题和具体事情交流,自那时开始,竟也聊起女性常见话题,少了一些郑重其事。

  男瑜伽舞者不是每周都来,但如果来了,就会做兼职教练。他话少,芮瑞喜欢打趣他,像曾经调侃肖叶那样。他端坐在休息室,时常释放出一阵安静气息,神色冷淡,却不似精神涣散的冷漠,而是目光集中在一处,有时候是看着面前的桌子,有时紧盯对面的人。耳朵倒不似远观时那么醒目,偶尔低头的时候竟像一对要起飞的小翅膀。肖叶得知他叫于牧,是一家建筑公司的部门负责人。

  最近,于牧所在公司负责的一个外地公园项目进入收尾阶段,他必须前去处理一些事,此次也是来瑜伽馆交接一下后续的工作。和许多“成功人士”一样,他也在朋友圈分享自己戴着橙色帽子的工作照。阳光打下来,他的脸被分成两半,一半是更暗的阴影,一半是透着微光的阴影。帽子模糊了两块灰色的界限,微微混合的灰色把于牧塑造出沾染风霜的模样。同时,工作服遮掩了他过于瘦削的躯体。和建筑工人站在一起,他丝毫不显得瘦弱。肖叶把那张照片放大,那在瑜伽馆休息室仿佛无性别的面目突然显出硬朗的棱角,竟和他吊布上的身体终于融合成了一个鲜活的人了。

  肖叶加了不少瑜伽馆学员的微信。他们不像医院同事,而是在朋友圈外放地呈现着自己的身体状态。不少人都开了自己的视频号,肖叶甚至觉得,如果他们的账号是一个个播放器的话,那他们展示出来的身体,就是乐曲,她则是一个聆听外放音乐的旁观者。当她走进广场舞队伍,那这些身体也可能跟着《潇洒走一回》的步调做瑜伽;当她走进超市或电影院,那这些身体又以静止的模样反复演练着新的动作。这些动作和旧动作结合,竟像是一出在一个人的身体上出现的交响乐。

  “身体的变化能让人打开一个世界”——瑜伽馆的标语一直悬挂在几个长期学员的视频号介绍栏。起初,肖叶对这种介绍十分抗拒,久而久之,竟也习惯下来。返回医院后,那些柔软的身体也常常从大脑中钻出来。肖叶突然又恢复了美术特长生时期的感知能力——面前走来的人是被线条包裹的血肉之躯。作为医生,她需要调动的,是身体结构中的能量。如此想着,肖叶似乎不再觉得对眼前人的印象,是分为第一印象和第二印象的。似乎,它们都成了一种印象。她的感受前赴后继地降落,似乎先于她定义了眼前的事物。那触碰患者身体的瞬间,终于和看片子、讨论方案时视觉上的对患者身体的印象,凝聚成一种感受。方案的准确似乎也像新的触摸,渐渐复归到她的指间。这种灵活感一度让肖叶感受羞耻,仿佛冒犯了医生的职业伦理,竟似用人体美学给枯燥的工作加了一层绵密的背景。

  后来,许多同事被派往各个社区做核酸检测,肖叶很快也去了一线。那段时日,眼前人的流动感比在医院的时候更茂盛了。有时,她甚至怀疑在医院时,对身体的印象仅仅来源于一种禁锢感。毕竟,医院作为背景,存在感太强,早就覆盖了病患本身的特殊性。她在医院获得的对身体的感受,对身体的记忆,其实主要是医院这个背景本身赋予的。重新回到医院后,肖叶十分警惕自己对医院气氛本身的依赖感。她甚至不再觉得眼前的病患来自医院,而是默认他们都是从四面八方而来。这些身体聚集在她眼前时,她似乎觉得,原来她的工作是打理一具构造严密的身体,而这些身体携带着的记忆,才是她和生活真正的交流。肖叶再次想起瑜伽馆的标语,突然觉得那也不再是一句宣传语,而是提供了另一种认识身体的角度。

  很快,随着于牧的回归,肖叶渐渐成为空中瑜伽的重度热衷者。流汗后内心的轻松感与照片中身体的轻盈感让她获得极大的满足。于牧与中年女子给肖叶制订了严格的训练计划,但肖叶仍坚持自己的懒散训练法。休息日,她会突然不再早起,上午十点到教室,简单热身,中午在教室內用餐,然后开启一下午的魔鬼训练。大脑高度集中在几个难度动作中时,肖叶突然觉得所有对身体的记忆与印象都在消退。她甚至感觉不到面前走来的人的面目,也感觉不到他们每个人不同的身体形状,她似乎沉浸在一种既打散,又因为高度一致,显得充满共情色彩的集体之中。她常常回忆不起来那些在训练间隙走来走去的人的脸,因为他们体态相似,甚至穿的衣服也相似,年龄更是近似。而她因为也是其中一员,很难完全以旁观者的心态注视着他们。或者说,肖叶会觉得那注视着的,也是另外的她自己。

  只是,瑜伽馆也和住院部一样,中间都会有一些人离开。有的人突然怀孕生二胎,有的人突然搬迁到城市边缘的小区。新生活一降临,很难跨越大半个城市,甚至大半年的时光再次归来。肖叶一边在医院感受着一波波病人的来去,一边在瑜伽馆看着刚刚融入的集体突然因为进来新的人,仿佛缩水。她内心的感受不断移动、蔓延,进而变成某种具有超自然力量的监测器,似乎紧跟在她身后注视着她所感受到的每一个人。

  不久,芮瑞决定结束自由工作者生涯,回归职场,成为一家美术用品制造企业的市场总监。经常需要去办公室后,芮瑞的时间反而空出许多。她跟肖叶自嘲道:“以往在家工作,每天都是工作日,现在倒是解放了。”

  肖叶鼓励芮瑞继续做作品。几个月间,芮瑞利用下班时间在家里做改造,把接近二分之一的空间变成了工作室。起初只是利用零碎时间做一些架上绘画,后来渐渐又开始做手工。最后,芮瑞决定还是做雕塑。感觉渐渐上来后,芮瑞再次辞掉工作。那段时日,每次去芮瑞家,肖叶都能看到那些缩小版的人与物在灰蒙蒙的台面上生动又安静。

  “这些东西还挺适合摆起来的。”肖叶道。但芮瑞并无此意。对她来说,似乎创作只是刚刚起步,她依然在找手感。肖葉帮她把废弃的作品一筐筐往远处丢弃。虽然已经丢了很多次,每次她们二人仍要搜索,究竟哪些废料是干垃圾。芮瑞比过去决绝,只要觉得没有达到要求的作品,全部丢弃。近一年后,留在家中的作品依然一个手掌能数得过来。而这几件留下的作品,居然还是肖叶和芮瑞一起完成的。

  春天来临前,肖叶在医院没日没夜熬过了最难的一个治疗。接着,正式辞职。和芮瑞不同,肖叶这番选择让人惊讶,但她不以为意。她已经三十一岁,却刚刚和自己的身体达成和解,适应着身体在不同场景和氛围下的样子,对其他人的身体也有了更大的包容度。她想要把这份感受凝聚一处,她需要专注于一件事。

  于牧再次出现的时候,肖叶看着他在瑜伽吊布上试图做芭蕾动作。每次都仿佛要摔下来,却又被吊布接住,形似倒立。与她和芮瑞不同,于牧一直没有辞职,依旧常常在瑜伽馆消失。芮瑞把雕塑教室开起来的时候,肖叶曾叫上于牧一道去。只是穿上便衣时,他耸动的喉结和轮廓鲜明的大耳朵似乎没有穿瑜伽服的时候那般醒目,肖叶也没有了想要触碰一下的冲动。于牧也没有了那种看起来更宁静的神色,他走在肖叶身侧,仿佛一个寻常的朋友,只是因为瘦削,体态又轻盈,仍显得与旁人不同。肖叶没有问他以后的打算,因为这不太重要。

  芮瑞的雕塑教室主打体验课程,但她更多地是想把雕塑教室做成一个素材中心。“我希望来来往往的人多些,希望他们都能在这个空间感受到自己的变化。”芮瑞说,“但这可能是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设想。”

  雕塑教室设在闹市区,附近有迪厅和韩式料理。来来去去的大学生,很多是外国人。有时候一个东亚人走进来,肖叶上前说汉语,对方却突然讲起英语。有一次,于牧和她一道走过泥巴掉落台面的学员作品,他突然说起自己在吊布上做芭蕾动作的那个下午。

  “其实一开始我没觉得自己是想起芭蕾舞了,我就是莫名其妙想要站起来。”于牧道,“可是很奇怪,我站起来了,却马上好像跟瑜伽的关系更近了。我一瞬间就知道,我现在做的是瑜伽,而且我做瑜伽很开心。我好像很快就忘记跳芭蕾的时候我是怎么感受自己的身体的。甚至那时候有人说我‘娘,我再想起来,都一点不生气了。”

  春天来临的时候,芮瑞在做好的作品支架前反复调整。教室迎来不少陌生的体验课学生,芮瑞把他们和各自的资料一一对应,接着一边讲自己的作品,一边示意肖叶可以在支架上挂满泥巴。这个过程,肖叶自己觉得很像挂圣诞树。虽然,她从未挂过一棵圣诞树。毕竟,井巷街也好,医学院也好,医院也好,都不适合一个人做一棵圣诞树。有一年,她因为核酸问题滞留在上海,芮瑞因为一个项目没有完成,于牧则因为所在公司经营不善,等待可能被裁员的消息。他和过去一样十分淡定,平静到肖叶觉得他像是一尊雕塑。只是那时候,她自己没想过会有一天和芮瑞一起做雕塑作品。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于牧的侧脸。她发现,近看的时候,于牧的外部轮廓特征似乎更明显了,却也突然让她感到亲切。肖叶很喜欢靠近于牧坐着的感受,却并没有非分之想。当她试图伸手调整小彩灯的位置时,于牧伸手扶了一下她的腰。那一瞬间,肖叶忘记了那块骨头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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