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钟,闹铃响起来时,薄床单拉的窗帘外是一片刚刚明白的浅蓝,微微透着点光。景云从黑暗中艰难地醒过来,又躺了一两分钟,然后打开灯。窗外的光亮随即消失,只剩下一片格子窗帘了。地面上放着昨夜很晚时收拾好的两个背包,一个大的绿色登山包,是嘉林的,里面装了较重的东西,相机、矿泉水、雨衣、护膝,还有两个人的防风外套、厚绒外套,差不多就填满了。一个小些的黑色书包,是她的,实际也是嘉林的,是他以前上班用的背包,她觉得它有点过于土气,背着上班未免有些让人看不下去,后来嘉林换了个样式新点的,旧的就留给她出去爬山时用。这个包里放了些白天路上要吃的东西,面包、玉米肠、饼干、巧克力、几个干净的苹果,还有几块月饼之类的。那时候他们胃口还很好,不像后来那么贫乏,经验也变得更加丰富,会带些更有吸引力的东西。闭着眼睛上厕所,刷牙,洗脸,这时候她终于觉得醒透了,嘉林去厨房用冰箱里昨晚剩下的菜煮了两碗面,每碗上各一只煎得很老的荷包蛋,端到房间桌子上。两人匆忙吃了,锅碗放进洗碗池,浸上一点水,就赶紧背上包,带上门出发了。
和朋友们约好八点钟在地铁站外碰面,八点过五分,他们赶到约好的地铁站时,开车的朋友已经在不远的空地上等着了。这是一年的中秋节,他们一行几个人约好,一起去北方一座山里过节。据之前去过的朋友说,那里的海拔比较高,中秋节时树叶已经全黄了,风景非常壮观美丽。
这是一群松散的朋友,平常各有各的工作和事务要做。起初,他们中的几个因为对自然共同的爱好而认识,一起出去爬过几回山,而后渐渐熟悉,又带来了各自的伴侣或朋友。因为都喜欢玩,也还算聊得来,又都是单身或尚未结婚,平常工作之余,有的是时间与自由,就常常一同出去,一年之中,总要零零散散约上几次,一起去郊外爬山,看看风景和植物。这次一起去玩也是如此,除了景云嘉林之外,还有慧慧和小白这一对,此外还有超哥、小安和一苇,都是一起出去玩过好几次的朋友。
这地方已很偏远,地面上初见荒凉的痕迹。超哥站在他的吉普车旁边,正和小安说着话,一见他们来了,就说:
“景云,嘉林,你们来了!”
景云跑过去,问是不是让他们等了好久。超哥说:“没有,我们也刚到一小会儿。我昨晚就到小安那里睡了!今早和他一道过来的。我就想他住得那么远,我不去接他他怎么过来。”
小安听了,只是嘿嘿一笑,他和超哥是投缘的朋友,早已习惯了彼此的作风,只是年龄差了一大截。小安是个摄影师,二十几岁,刚刚毕业没两年,因为喜欢植物和摄影,大学时就经常上山去跑,毕业后也坚持了下来。工作也不急着找,平常就住在一个学弟借给他的宿舍里,偶尔也帮人做点摄影,挣点外快。不用工作的时候,也常常和朋友们一起出去,背着他的大摄影包,四处溜达,怀着仿佛永不消逝的热情,拍摄他所见到的一切有意思的人和事物。超哥则是个敦厚的胖子,他比小安大十几岁,手上开着一家大概有两三个人的小公司,平常老能听到他谈些关于公司的小事,材料价格涨了啊,回款收不回来啊,诸如此类的。超哥喜欢开车出去玩,骄傲于老司机的身份,也喜欢跟人聊关于开车的事。和新朋友走在路上,总要聊聊前后左右经过的车是什么,开得怎么样,有没有经验。在穿梭的车流中如何自如地超车,也是他乐意表演的节目,“嘿,看超哥开个给你看看!”一面说着一面便振作起来,打方向盘,熟练地在某个恰当的时机切入旁边车道两辆车之间的空隙中,迅速开一段之后,重新在恰当的时机汇入原先车道更前方的车流中,把其他车辆甩在身后。过去他常常和小安一起出去玩,开着手里这辆二手老吉普,小安搞摄影,他就负责开车。因为小安的介绍,他才开始跟他们玩起来,很快也都熟稔了。
这时候景云早已发现车子另一边还有一个第一次见到的女生,大概三十七八岁,穿一件碎花雪纺长袖衫,一条紧身牛仔裤,外罩一件薄棉外套,扎一根马尾辫。她微微笑着,用一点好奇的神情看着他们,眼睛显得大大的。超哥说:“这是我的朋友亚美,今天跟我们一起出去玩。这是景云,这是嘉林。”
亚美点头笑了笑,轻声道:“你们好。”彼此就算认识了。这在他们也是常有的事,新朋友遇到,一起玩就是,玩过几次之后,也就是熟悉的朋友了。他们继续等着,没过几分钟,一苇也從地铁站走了出来。他跟景云一样,是个刚刚三十出头的编辑,平常在一家小图书公司上班,工作日看看稿子,努力把业务维持在不致被老板注意到而批评的水平,然后把下班后的时间都留着看书,写一些泥沙俱下的小说。慧慧和小白最后到,他们是这几个中除了小安外最年轻的,比景云和嘉林小三四岁,慧慧在一所大学做后勤,小白则是个程序员。车一停,慧慧就跳下来,说:“不好意思,堵车了堵车了,没想到大早上东边路上就那么堵。”
大家打过招呼,便准备出发。一苇坐慧慧和小白的车,景云、嘉林、小安和亚美则坐超哥的。三人上了后座,把副驾驶的位置留给亚美。平常他们一起出去玩时,这个位置不是小安就是景云的,小安为了拍照,景云则因为有时大家觉得有必要优待一下车上唯一的女性,让她能看到更好的风景。不知怎么,虽然超哥没说,景云还是感觉到这次的女生有点不同,于是自动坐到后座靠窗的位置去。嘉林坐她身边,小安则靠另一边窗户坐着。车子平稳地向前驶去,车里很快放起崔健的歌,小安和超哥显得很带劲,不时跟着哼唱几句。超哥一边摇头晃脑,一边赞道:
“哎,崔健的歌真是好!”
景云说:“我没听过崔健的歌,感觉不出来,只觉得有点吵。”
超哥说:“这是我们老年人的回忆,你们年轻人不懂,这叫艺术!”
“噫!”
亚美不太说话,只是静静坐着,看着前面的风景,偶尔跟超哥说句什么。他们呛嘴的时候,她就微笑着侧过头看看他们,和一开始见到他们的时候一样。嘉林则保持一贯的沉默,他们在一起时,他通常都是话最少的那一个,只偶尔大家实在聊得热烈时,或者有什么话问他,才可能会说两句。不过,路途遥远,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随随便便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遇到什么好看的东西,就赶紧赞叹一声,让别人也去看。九月中旬,城中天气还很炎热,路边毛白杨、柳树与国槐,都还是一片闷绿,看不出什么秋天的影子。等到出了城,路两边渐渐接出农田,秋天的景象变得显明了一些,时时可见一小片牵牛花,攀援在路边绿色的铁丝栏上,从车窗外一闪而过。有时野地里也有大片匍匐着的牵牛花,层层叠叠的藤叶间不见一丝缝隙,一只只玫红、天蓝或紫红的喇叭就这样在上面鲜明地点缀着。有时牵牛花藤攀援在玉米地里,把一整片玉米秆都爬满了,垂垂累累的花蔓延在玉米秆上、顶上,望去十分美丽。偶尔荒地里也可见到苘麻,高高的植株上,微型磨盘样的果实此时已干枯,黑黑地结在枝头。在迅速行驶的车上,拍出来的照片大多是糊的,也无法保证构图,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安坐,用眼睛去看,并不拍照。只小安偶尔端着相机,头和肩都伸出窗外,咔咔按几下快门。
远近掠过的树、人家和门口的花、山影与田野,这样看过了一两个小时后,景云开始在心里感到无聊。不,或者不该说是无聊,野外的风景不会使一个喜欢它的人感觉无聊,而是在看风景的同时感到心中有所欠缺。她扭头看嘉林,他正低着头在看手机。虽然明白他是把更好的位置留给了自己,好让她能看到更好的风景,但当她看了他一会,发现他仍是毫无察觉地一直盯着手机,便不禁叹了口气,好像是看到一个人入宝山而空归,不免生气而可惜起来。
“你也看一下风景啊,”她忍不住批评道,“难得出来一趟,这么好看的风景,你还一直看手机。”
嘉林不出声,继续盯着手机,像是故意为了反抗她的这种指控,等过了几秒,才把头抬起来,往窗外看了几眼,很快又接着看手机去了。
她又瞥他一眼,这次在心底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实际上,她心里真正在想的是其他事。是在这漫长路途中,他没有想起来主动握一会她的手,那正是使她感觉有所欠缺的东西。虽然一起走在路上或出去时,他也已经很久没有牵过她的手了,仿佛已经自动忘却了情侣间还可以有这件事,她也由一开始的争吵到现在的随他去,但当在一起靠近时,还是忍不住激起心中那依恋的渴望。现在他一只手玩手机,另一只手摆在另一侧腿上,离她很远,使她不好意思,或者说不方便,或者不如说是不愿意,把手伸过去,主动去握住他的手。
她又想起前几天晚上他们刚刚吵过一次架。那天下班后,他们去住处附近一家餐馆跟同事一起吃饭,吃完走回去,才发现过马路的地下通道里积满了浑黄的积水。城市的排水系统不畅,雨季的尾巴尚未拖过,傍晚时下过一场大雨,想不到竟然就在这里积下这么深的水。嘉林先走了过去,她站在这头犹豫着,不想弄湿鞋子,想要他回来背她一下,他却不肯,只站在那头说:“就这么一点远,你走一下不就过来了!”这样僵持了一会,最后她便生气地自己蹚着水过去了,一面故意把水花打得四溅,将一双鞋子连同裤脚踩得从里到外彻彻底底湿透了回去,终究不免和他大吵一架。第二天她在日记里写:“感觉不到丝毫对方爱自己的痕迹,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坚持下去有什么意义?”想到这里,她不禁重新生起气来,继续趴在车窗上看风景了。
过了一会,大家开始感觉有点饿,嘉林放下手机,问:“吃东西吗?有面包和玉米肠。”景云和小安各拿了根玉米肠,超哥说:“我要个面包。”嘉林把面包递过去,亚美接了,替超哥撕开包装,再递到他手上,自己也从包里拿出几小袋坚果,分给各人一袋。车子经过长长的水库,渐渐由国道而省道,有很长一段,道路两边是接连不断的毛白杨,高大的银白树干上布满星星般的花纹,路面上车很少,使人感到一种肃穆而整洁的美。这段路过去后,不久便进入土路的乡道,越走越偏了。时或闪过一个村子,人家瓦房前偶有高高的蜀葵和橙黄的金鸡菊开着。将近正午时分,他们到了一个地方,路边荒地上残存着几堵三四米高的黄土筑成的墙,据说是过去用于防守工事的土堡的遗迹,于是一行人下了车,去看这充满历史感的土墙。厚厚的残墙顶上长满灌木,只剩竖直的墙壁还能看出些过去的痕迹,底下是附近村民种的几行向日葵,这时已近枯萎,垂下沉沉的头来。一只黑白相间的喜鹊落在墙顶灌丛中找食,两匹黑色的瘦驴低着头在一旁草地上吃草,显得那墙愈发高和荒凉起来。
他们问:“土堡呢?”
“在那呢,高的地方。”
果然,在断垣后的一个高坡上,还残留着一个高高的土堡。整整齐齐的方砖密密麻麻砌着,成一个不见缝隙的四四方方的堡垒,只正前方和高处开了几个拱形的门窗。砖堡顶上,过去用来躲在后面瞭望的沿墙也已残破,不知何年小鸟或风带来的种子,在那上面长成大树。
小安跑过去,或远或近,或上或下,不厌其烦地拍起那土墙和堡楼来。慧慧也从车上下来,拿出相机,走到那边开始拍,小白跟在她后面。嘉林从包里拿出相机,递给景云。他们有两个相机,一个是新买不久的单反,另一个是前几年买的便宜微单,这两个相机平常大都是景云用,这时她想起嘉林在车上的样子,便拿过微单说:“今天你用单反试试看,我用微单就行。”
“你不用单反吗?拍出来好看点。”
“我平常用得很多了,你多用一下看看会不会喜欢,我遇到想拍的东西再拿过来拍一下好了。”
于是嘉林走到前面开始拍起来,景云用微单拍了几张,却发现人一旦用上好一点的相机,就再也看不上之前便宜机器拍出来的效果,便懒得再拍,只将它挂在胸前,抱着手和一苇站在路边说话。超哥也在那站着,亚美跟在他身边。正说话间,一大群羊走了过来,一个本地男人,手里拿一条鞭子、一个捡羊粪铲子,跟在后面。一看到这么多人,羊群立刻有点着慌,开始往路边斜蹿起来。他们走到一边避让,一面好奇地看着羊群。羊的身上并不那么白,显得有些肮脏,公羊的角弯弯的,领头羊的角最大,母羊则看不出角,跟在后面,贝壳般的耳朵温驯向下,一个挤一个地从身边经过。亚美拿出手机,趁机给它们拍照,超哥笑着问:“大哥这是去哪呢?”
“到那边放羊呢!”
“嗐,羊都给我们吓得不敢走路了,我帮您撵撵!”
于是他一手拿着路上用的对讲机,一手拿着喝剩的矿泉水瓶,张开庞大的身躯,帮着牧羊人把羊往空地上赶去。羊爬过一堵土墙所在的山坡,下到后面的荒地上,开始吃起草来了。
过去的遗迹就这样自然地和当地现今的生活联系起来,小安又爬到那边坡上,拍起土墙下吃草的羊来。拍完回身,见慧慧和小白正往回走,便把相机对准他们,一面喊:“靠近点儿!”慧慧和小白会意,立刻拥抱到一起,咧开嘴笑了起来。这样拍了一阵之后,他们又一起跳起来,让小安抓拍他们在空中跳跃起来的身影。这是他们一起出去玩时常常喜欢拍的照片,在无人的大路上,或是山顶的草甸上,他们也常常这样跳跃起来,互相为对方拍摄照片。景云在远处看着,不由得向一苇感叹起来:“果然是比我们年轻的人啊,真是充满活力。”
一苇说:“他们性格比我们活泼。”
她点点头,心里明白的是,不同于她和嘉林,慧慧和小白之间的关系要比他们亲密得多。虽然说起来,他们都是一样,一方喜欢植物,另一方则对此毫不感兴趣,每一次都只是作为对方的后勤出现;爬山时也大多数时候都走在一起,当她们专心致志为某丛长得好看或新出现的某种花拍照时,他们就在一旁等着,时或看看风景。形成那不同的大概就是慧慧和小白之间更为紧密的联系,时或相互说起的话,一起蹦蹦跳跳做的事,一同走路时经常扣在一起的双手,或是休息時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不在一起时,时不时地,慧慧就把双手比在脸边,歪头对小白做一个“V”的笑脸,小白看见了,就马上也回她一个“吔!”
拍完照继续走,下午两点,他们终于到达一个小镇,经过镇上唯一一条街,看到一家营业的餐馆,在那里停下吃饭。仿佛九十年代的时光停滞于此,干燥的水泥瓦房上尘土笼罩,绝大部分已多年没有人住过的痕迹。饭店玻璃上贴着过去手写出来的仿宋字体的“蔬菜 烟酒”,墙面上贴着二十年前流行的白色小瓷砖,屋顶却是过去的瓦片,瓦顶上长满了二年生的瓦松。此时瓦松正是花期,密密麻麻的淡紫红色小花开满了,缀在一起,形成塔形的花序,看起来真如微型的粉紫色松林一般。他们纷纷惊呼,等吃饭时,一直聚在院子里,拍着屋顶这一片瓦松丛林。
饭后又赶紧出发,随着车子越发向北,空气中秋气愈加明显。树大多仍是绿色,但路边的杨树叶已开始凋零,明亮如洗的天空中,薄薄的鳞云大片飘浮着,在阳光照射下闪出如同蚌壳内层般银耀的光。土路坑坑洼洼,一路或远或近,总伴随着一座又一座连绵不绝的山。厚重的北方感强烈的山,尖头大足,沟壑分明的线条坚硬,山体上覆盖着低矮的绿色灌木,在灌木覆盖不到的地方,嶙峋的山石裸露出来,如斧劈刀削般,布满深深的裂纹。高高的山脊线上,有时可望见明长城的遗迹,连结烽火台的道路早已消失了,只剩一个个孤零零早已风化得残破不堪的土台耸立。山下平地间,时时一大片玉米田,偶尔一户人家废弃的瓦房立在田间,一棵山楂树挂满红果,陪在它身边。路边灌丛间,大丛大丛的木本香薷开放着,唇形科蓝紫色的细碎小花,因其数量的众多,将这北方农村有些荒凉的秋色点缀得稍稍明亮了一些。偶尔一个上了年纪的当地人,穿着深蓝的秋天的旧布衣,拉着空空的驴车在他们面前出现,很快又被甩在身后。
又经过一小片城镇,终于接近要去的景区,一路上都绿着的树,一到靠近这边的山谷,却像被施了什么魔法一般,立刻变得红红黄黄起来。他们心里开始鼓满希望,又往前开了一段,终于到了景区外的村子,已经是傍晚四五点,黄昏的光洒下来了。
一个小小的“温馨农家院”招牌,底下印着手机号码,挂在靠近路边的院墙外。是之前联络好的住处,村子里唯一一个农家院。坐了一天的车,众人都乏惫了,一跳下车,却又都欢快起来,跑到院子里看。这是个四面皆是瓦房的四四方方的院子,里面大多是客房,店家自住的房间也在其中,此外一间空房吃饭,靠门口一间厨房,院子里边,较隐蔽的地方有一间带洗漱处的公共卫生间。村子里没有饭店,饭也就在这里吃。
老板把房间打开给他们看,里面也都差不多,一张北方常见的大炕,炕边一张小小桌子,此外别无他物。他们随便选了选,情侣们各住一间,超哥、小安、一苇住一间,亚美则单独住一间。他们把背包放进各自的房间里,就又都跑到院子里看起来。院子里大部分地方铺着砖,中间一个长方形花池,里面一大丛翠菊,此时仍缀着蓝紫色的大花,已渐渐开残。几丛旱金莲搭在旁边,开着稀稀疏疏橙红色的花。院里一处墙根下,靠着两只荆条编的大篮子,里面盛着一个个长圆的白土豆。老板说,这是自己家种的土豆,这地方的气温低,昼夜温差大,种出来的土豆是很好吃的。一大堆劈好的木柴整齐码在花池边,成一个一米多高的柴堆,是为了接下来的日子烧炕准备的:寒冷的季节已渐渐来临。
除了他们之外,院子里只有其他四五个客人。一对带着十多岁小孩的夫妻,他们只在院子里出现了一下,很快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一个妈妈,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妈妈坐在院子里一张旧木头椅子上,看着小女孩在翠菊丛边玩耍。她说:“呦呦,你小心点,不要把人家的花都摘了!”不过小孩并不听她的,把花瓣和叶子都摘下来一点,蹲在地上,用一根细枝假装炒菜。这样炒了一会,她喊:“妈妈,菜炒好了,你来吃饭!”妈妈没有动,只是坐在那里,说:“嗯嗯,你炒着吃。”
小女孩不甘心妈妈不吃自己炒的菜,硬是走过来拉她:“妈妈,你来吃饭……”妈妈只好走过去,假装“啊呜啊呜”吃了几口,说:“真好吃!”然后就又回到椅子上去了。小女孩于是拿起旁边地上放着的一只毛绒小企鹅,假装它是自己的宝宝,让它吃饭。“西红柿炒鸡蛋,妈妈饭做好了,宝宝吃饭!”
见来了新的人,她好奇地抬起头对他们看了几眼,又接着玩起来。很快他们就搭上了话,当人们这样共同在一个小院子里,等着晚饭烧好,遇到一个陌生的对自己看着的小孩时,很难不说上几句,以表达自己的善意。女生们开始弯下腰发问,“你在玩什么呀?”“你几岁啦?”“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和妈妈一起出来玩呀?”“真可爱啊!”她的妈妈随即客气地加入进来,于是对话很快变成大人之间的攀谈。
起初他们以为这是一对夫妻带着孩子出来玩,爸爸只是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很快就知道只有母女两个。“我老公出差了,他工作特别忙,就我一个人带她来的。”妈妈解释道。
“啊,这样,一个人带小孩确实很辛苦,孩子爸工作忙也是没办法。”她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于是迅速拿出了脑海中最熟悉的一段话。
“他经常出差,这次中秋节,还是在外面出差,一个星期了,还不回来,上一次一家三口出去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一气之下,就决心一个人带她出来玩。这个地方我以前跟他来过一次,那个时候还在谈恋爱,知道中秋的风景很好,山也不算难爬,所以就一个人开车带小孩来了。”像是难得遇到可以倾诉的陌生人,或积累了太多,又或是客气,她一下子说了一大串。
“我们还是第一次来,听说风景是很好看。”她们说。
“是的,这边山崖上秋景特别美,明天你们就能看到了。”那个妈妈说。
这时候在陪着小孩玩的是嘉林。他蹲下来问她做的都是些什么菜,假装吃起来。等他假装吃完了,小孩显得很高兴,就摘了新的花和叶子,重新做起汤和菜来。不多时真正的晚饭开始上桌,老板喊:“可以吃饭了!”大家纷纷涌到吃饭的房间里,那对母女随即也来了,她们坐隔壁桌,妈妈叫厨房炖了一份鸡蛋,端上来是一大碗。屋子里一下充满了热闹的气氛,不过,菜的味道很普通,还大多是素菜,因为店里并没有备着什么特别的菜,只是就着这地方有什么便做什么。好在他们午饭吃得晚,这时都不算饿,就随便吃一點,一边聊着天。这时候慧慧对小安说:“小安,我和小白打算明年结婚,你到时候能不能跟我们出去玩一天,帮我们拍一下婚纱照啊?”
小安一边把菜夹到嘴里,一边说:“好啊,没问题。”
景云说:“哇,你们要结婚了吗?真好!这个婚纱照的主意很好,比影楼那种好多了。”
慧慧说:“是的,我和小白商量好了,打算明年结婚。我也觉得自己拍比影楼拍的那种要好多了!我准备到时候就买一套婚纱,我要穿婚纱,配白帆布鞋,去山里拍美美的野花照!我们已经约好了一个朋友给我们拍一套,今天小安给我们拍的照片好美,所以我们想麻烦小安再给我们拍一套。”
小安说:“没问题。”
景云说:“小安拍出来的一定好看!”
亚美说:“慧慧和小白是怎么谈起恋爱的呀?”
“我们是一个学校毕业的。”慧慧开心地笑起来,“我和小白是那种典型的校园恋爱,不是有一种图书馆同桌的说法吗?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大三的时候,有一天我在图书馆自习,忽然发现对面坐的是一个满头自来卷的男生,一下子心就僵住了,觉得这个人就是我的菜。但当时我室友坐我身边,我不好意思跟他搭话,又很害怕他过一会就走了,就这样这一天我偷偷看了他好多次,中午去吃饭的时候,我还担心他下午会不会走。但他吃完饭也回来了,和我一样一直坐到了傍晚。晚上我想起这件事,不要太后悔,心想,明天我要再去那个位置看看,那个男生明天说不定还会坐那里。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图书馆门口排队,赶在第一拨进了自习室,然后坐下没两分钟,他也来了,还坐在昨天那个位置。这个人就是小白。
“后来我们就像约好了似的每天都坐那个位置,没过多久,我们开始说话,渐渐一起出去散步,给对方带好吃的,后来有一天小白跟我表白,我们就在一起了。”
“哇,好浪漫哦。”大家纷纷鼓掌。小白坐在那里,笑着说:“一般浪漫,一般浪漫。”
“景云和嘉林什么时候结婚呢?你们好像在一起也很久了。”慧慧又问。
景云笑了起来,说:“这个要问嘉林吧。是在一起很久了,好像大家都没有结婚的意思。”
嘉林立刻说:“马上结都行啊,你想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结。”
“结婚好像不是这样说的吧。”
“嘉林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啊,结婚要有诚意,要求婚!要有行动。”超哥马上出来打圆场。
“好。”嘉林说,“其实前年就说过要去结婚的,是她的身份证丢了,没去补办,所以没有结成,后来就拖下来了。”
“那时候谈恋爱还没两年。后来每年想起来的时候,总是过了或者没到我喜欢的日子,然后就忘了。”景云说着,口气软了下来,只有嘉林知道她指的是他们的恋爱纪念日,“或者慌慌忙忙的,来不及去拍结婚照片。”
小安说:“明年就结!”
大家纷纷说:“对嘛,明年就结,嘉林,就看你的了!”
嘉林说:“明年就结,一定不忘。”
“到时候也让小安给你们拍婚纱照!”
景云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有一苇忙着吃菜,一边听一边说:“唉,结婚好麻烦,谈恋爱也好麻烦,我看看你们就好了。我这辈子反正是不打算结婚的,也不打算谈恋爱,一个人好得多。”
“这样也可以,只要你自己觉得好就行。”大家说,“最近又写了几个小说?”
“写了两个三万字的小说,都投稿了,还没有回音,正准备接着写第三个。”
“哇,还是你小子厉害!”超哥拍拍他的肩膀说,“加油!”
吃完饭出来,月亮已从青蓝的山廓与深蓝的天空之海间升上来了,极其圆满而光洁的,还蒙着初升时娟娟的微红,上面阴影历历分明。第一个看到的人发出一声惊呼,“月亮出来了!”
于是大家跟着纷纷惊呼起来,“好圆!”“好美!”
“果然这才是中秋节!”
大家纷纷拿出手机、相机一顿猛拍。夜气迅速寒冷起来,他们回屋添了衣服,小安拿了三角架,站在院子里捣鼓起来。院子里一盏小灯开了,天空渐渐变得墨蓝,月轮这时升得高了一点,滚滚挂在天上,渐渐变得银白而有光。男生们围在小安身边,看他准备拍夜空。虽是满月,因为空气纯净,没有多余的光污染,天上还是能看到星星。
那个小女孩也还在外面玩着,这时候她们也添了厚外套,妈妈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把柴堆旁一些细碎的棍子和散柴搬到一起,在地上堆成小小的一堆,假装点火。
妈妈说:“呦呦,能不能不要玩了,咱们回屋去?外面冷了,我怕你冻着了。”
“不要!我还要再玩一会!”
“那好吧,那你看月亮,今天月亮好大好圆啊,今天是中秋节,是人间团圆的日子。你看天上还有星星,你看见了吗?”
小孩把头抬起来,看了看月亮,说:“妈妈,月亮好大!”然后又埋头捡木棍去了。
见她们添好衣服回到院子里,呦呦妈妈又对她们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现在她们已经有点熟了,很容易又站在那里接着攀谈起来。景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月饼,问她们吃不吃,她们都说:“不吃,热量太高了。”呦呦妈妈也客气地说:“不吃不吃了,我刚刚才吃饱了飯。”于是月饼都拿给男人们去,他们没再过来,好像看到她们站在一起,就知道她们要说的对他们而言会像火一样烫手似的。
不多时只嘉林走了过来,他把木柴堆上的大柴拿了几根下来,垒成像帐篷一样的东西,继续陪呦呦玩起来。景云看到了,觉得有点好笑,又有一点温柔的心情弥散开来,抵消了之前在饭桌上的不快。嘉林喜欢带小孩,这一点她是很清楚的。这种喜欢不是大人遇到陌生的小孩通常会有的那种短暂的逗弄,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喜欢什么,在学校有没有喜欢的老师和好朋友之类,然后便离之而去,而是真的陪他们玩,和他们说话,长久地看着他们活动,且不为之感到不耐烦。他们恋爱后,有两次逢年过节,她带他回家,他便是这样不厌其烦地陪着姐姐们的小孩的。在那时她就已经发现,他是她所见到的自己与友朋所有的恋爱对象中,唯一一个会主动陪伴小孩并真正对之感兴趣的男人。因为这个原因,孩子们也就真正愿意在他的身边——孩子们总是很善于发现。甚至就连公司出去团建,倘若有谁带了小孩,最后这个孩子多半也是由嘉林来带,疲惫的家长终于发现有人愿意接手,欣喜于可以喘一口气,而嘉林确实既不念着玩,又有耐心对他们照看。
她们就稍微隔点距离在旁边看着,夸道:“小孩真可爱啊。”
“可爱是可爱,带起来也是真累。”妈妈说。
“是吧,我以前看我姐姐带小孩,就觉得她很辛苦。”景云说。
“自己带比看别人带还要更辛苦一百倍。”她笑笑说。
“是吗?”
“是的,等你自己有小孩的时候,带起来就知道了。”
“但是我很喜欢小孩,”慧慧说,“我打算好了以后生两个小孩!”
“那恐怕会很辛苦吧,”景云说,“我觉得生一个就够了!”
“因为我姐姐家就有两个小孩,我小时候也是在大家庭里长大的,总觉得一个家里要多点孩子才热闹,大家一起成长,也能相互照顾。我也帮我姐姐带过小孩,跟他们也都玩得很开心。”慧慧说。
“自己长期带跟帮别人带一会还是不一样的,根本停不下来!基本上你就没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了,只有等孩子长大了开始上学,白天才能慢慢有一点自己的时间。”
慧慧问:“亚美呢?你想要小孩吗?”
亚美迟疑了一瞬,说:“我离婚了,暂时还没有小孩。”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什么,”亚美慢吞吞地说,“其实我觉得还挺好的,离了婚我还挺开心的。我跟我以前的老公感情不好,在一起处不来。”
“那还是离了好。”她们赶紧说。
“离婚了又没有小孩是很好,”呦呦妈妈有点满不在乎地说,“简直可以说是最开心的事了。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我能离婚而又没有小孩就好了!但是现在就是有一个小孩,为了照顾她,你不得不把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因为好像也没坏到你必须要把它打破的时候。我一个人又没办法既照顾她又出去工作,也不想把她交给老人带。如果我离婚了,还没有小孩,我就再也不想结婚了,谈谈恋爱就好。喜欢跟谁谈就跟谁谈,多好!”
亚美有点不好意思,她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我想起来以前有个作者对我说过的话,”景云说,“有一天,我负责的一本书的作者听说我私下里也写一点东西,就劝我一定不要生小孩。她说,你如果生了小孩,自己的时间就完全被侵占了,再加上上班,根本没法再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出点成绩。我听了很忧虑,因为本来就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得很晚了。但就是这个作者,她自己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因为小学伙食不好,她担心他在学校营养不够,每天中午还要给他做饭,把他接回来吃饭,自己的时间因此被割裂得更厉害了。她这么矛盾,我想可能是一种在自己身上没能实现的愿望,希望我能坚定地做到,在事情还没开始的时候就避开那个‘错误。”
“那你会不生小孩吗?”
“是的,我会不生小孩吗?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个时候我想,我有勇气不生小孩吗?我好像还是挺喜欢小孩的,看姐姐们的小孩也都觉得很可爱,我无法下定决心不生小孩,所以我知道我将来肯定还是会生小孩的。但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在我心里,对于生孩子的过程的害怕,还有她所说的,生了孩子就再也没有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还有一种更大的力量压在这个恐惧之上,让这些恐惧变成了不能说出来或是不值一提的,那就是你不允许不生小孩。每个人都会被催促、逼迫无数遍,你不想生小孩,你害怕带小孩累,没有自己的时间,你不去生一个怎么知道呢?总之你没有避开的理由,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必须要试一下,就连你自己的大脑里也早已被植入了这个恐惧的闹钟,不生小孩,年龄大一点感到寂寞的时候怎么办呢?你真的确定吗?你必须得赶在时间来得及的时候试一试才知道!不然后悔了怎么办?大部分人都无法从这规定中挣脱出来。你只有试过了,才有资格,这个时候人们才会听你站在那儿,说,现在关于孩子,我有了自己确切的想法了,因为我已经试过了。所以这‘一个大概就是我‘试一试的极限。现在我只是怀着这种害怕的心在拖,我还可以再拖一两年,也许就到了要被问‘你不准备结婚生孩子了吗的时候了。”
“其实结婚也还好,有了孩子才不一样了。”呦呦妈妈说,“没有生孩子之前,结婚其实也就和谈恋爱差不多。我和我老公以前其实是驴友,经常一起户外的,这个地方我们过去曾经骑车走过。但是自从我怀孕以后,有好几年的时间我都没出来过,所以小孩上幼儿园以后我就抽空去考了驾照,想着以后带她出来玩。小孩的爸爸也越来越忙,说是要给家里多挣点钱,换了个经常要出差的工作。家里一日三餐、打扫卫生和小孩学习的事都是我来做。我经常跟他开玩笑说,家里什么事都要我做,以后我要跟他离婚。”说罢,像是害怕说得过于不公,使她们产生过分的同情,她又补充道:“但是他每年的收入也给我分一半,存我的账户。”
“那还不错。”她们安慰道,尽管也不知道这个“不错”到底是在哪里,但那好像就是此时唯一能说的话。这个时候,天上已起了一大片鳞云,很快飘过来,把月亮遮住了。一开始,月亮还在云层后半隐半现,很快云层变厚,把月亮完全遮住了,星星也消失不见。
“回屋吧,月亮都看不到了,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来去爬山!”
于是大家纷纷打过招呼,回自己房间去了。呦呦妈妈说:“呦呦跟叔叔阿姨说再见!说谢谢叔叔,谢谢阿姨!”于是小孩说:“谢谢叔叔,谢谢阿姨!叔叔再见!阿姨再见!”妈妈又转头跟景云说:“你这个男朋友不错啊,还会带小孩,很难得了!”
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乡下舍不得浪费电,房间里灯光很暗,嘉林说:“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一个个那么激动的样子,我在那里听不清。”
景云说:“说男人不带小孩,害怕生小孩。”
“我又不是不带小孩。”
“我知道,说的不是你。那个妈妈最后还夸了你一句,说你肯带小孩,很难得。”
于是嘉林难免露出些高兴的神色来。这里被子很薄,他们只脱了外面一层天黑时加上的厚外套,和著里面一层薄外套,便拉上被子躺下了。身下的炕传来一阵淡淡的暖气,他们这才意识到,原来炕已经烧上了。在这北地的夜间,的确是已经有了睡炕的必要。身边很快传来嘉林沉沉睡着的呼吸声,景云还没有睡着,想起晚上时所说的没有结婚的事。害怕生孩子自然是原因之一,没有结婚,就至少不会被催问“什么时候生孩子”,但那最根本的原因,却还是从未说出的、彼此之间感情的僵局。她和嘉林在一起时,起初自然也曾经有过感情极浓的时日,其后一次次于生活中爆发的矛盾,却让人深深地感觉无力。好比一动一静的两个人,动的人想要动一动,静的人却总是要待在原地,于是动的感到拖拽的痛苦,而静的却感到被鞭笞的疲累。真正的、更大的矛盾甚至并不在具体的生活本身,而是那虚幻的、却又无比真实的“爱”的显现。当不再用超出的热情面对日渐相熟的恋人,嘉林于人前最常表现出来的、她原本所爱的沉默木讷,就常常转变为一种冷淡与疏离,一种仿佛隔绝了情感感知的不知表达或粗暴表达,而景云与之是一对恰好的矛盾。平常她富于情感,关心他人,只有最亲密的人,才有机会在生活涌动的波流中,望见那看似柔和的外表下是怎样一颗渴望被爱抚的敏锐锋利的心。奇怪的是,这样的嘉林却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仿佛是他所隔绝与躲避的那种情感,在面对孩童时方能不受阻碍地表现出来。她这样胡乱想着,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
清晨醒来时,她感到睡得很好,又暖和又舒服,被褥还散发出温暖,使人留恋。却听见朋友们都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说笑,于是他们也赶紧穿上外套,跑了出去。外面空气很冷,阳光极黄,照在脸上身上,照得人也黄极了。他们站在院子外面的村道上聊天,等早饭做好。偶尔有村民骑摩托车从路上经过,丈夫和妻子,都瘦削苍老,穿着属于一二十年前风潮的旧衣服,头发蓬乱如窝,丈夫在前,嘴里瘪着烟,妻子在后,手上也拎一个荆条编的大圆篮子,也许是去山边做事。夜里打过很重的露水,院子里的翠菊这时被露水压弯了头,几朵新开的牵牛花从菊丛中爬上来。在冰冷的自来水龙头下刷牙、洗脸,真正的生寒,仿佛是直接从山上接来的山泉水。只刷了几下,景云就感觉受不了,跑去洗澡间接着刷牙,那里有院子里唯一一个热水龙头。早饭是馒头、白粥,一人一个鸡蛋。吃早饭时,他们看到呦呦和妈妈起来去洗漱间刷牙洗脸,于是笑着打了招呼。
饭后进村子后面的景区。待买完票走到里面,一时间他们才真正被惊到了。若说之前他们感觉这村子与外面的世界仿佛有着什么神奇的分界,景區里面则又和外面隔着一道更为明显的美的分界线。在村道上聊天时,他们远远望见村子外所倚的几座山,坡上红黄浅浅交错,已感觉十分动人,而景区中的景色又上升了几级。这是一条长长的、宽阔的山谷,中间修了一条平坦的水泥路,从峡谷底部直通往山谷最里面,路的两边,窄窄的草地之外皆是高山,山石上此时无尽绵延着黄与红,间或一点黄绿。在金黄、火红与黄绿之间,时或竖起高高的崖石,有的如悬崖壁立,有的如仙柱耸立,色泽沉黑,布满裂纹,便是过去地质运动形成的火山岩。
他们在离入口处不远的第一个风景殊胜处停留了好久。这里有一条浅浅的水溪,从谷边林中流过。清晨露水极重,溪边林木大多黄绿,叶面上全是水珠,空气中充满一种湿冷清洁的深秋气息,令人感动。天门冬珠圆的红果缀在绿草茎上,在露水重压下,向溪中倒伏去。溪边各色树木,也密也错落,一棵巨大的花楸树矗立其中,满树羽状复叶橙红,缀满深红的圆果,在晨露中熠熠发亮。有了昨夜的嘱托,小安不仅拍风景,也更加给大家拍起照片来。他在溪间石头上跳来跳去,让人走到这边,或是走到那边,或是从对面走过来,嘴里一面叮嘱,一面夸奖,像一个最负责的摄影师那样,为每个人都拍了照片。
跟前一天一样,景云把单反拿给嘉林,自己只用微单随便拍着玩。因为所拍出的风景远不如眼前所见,后来干脆连拍也不拍了,只是用眼睛看。一苇见了,把她的相机借过去,在一边拍着玩起来。在溪边玩了一会,慧慧和小白去另一边林子里寻找植物,亚美看到他们往那边走,就也跟着到那边去看了一下。一路上,景云看到亚美都是安安静静守在超哥身边,如一只安静的雌鸽,虽然不能理解是什么使她喜欢上超哥那庞大的身躯,但这一会还是趁机说:
“超哥,亚美是不是喜欢你?我看她一直跟在你身边,你抓住机会啊!”
超哥仿佛有点为难,然而实际又有点高兴,但好像又终归是有点为难,欲言又止地说:“嗐,是的,她离婚了,家里很有钱!有几套拆迁房。但我……”
“但什么?”她想起之前超哥也曾向他们介绍过他的一两个女朋友,但都极其短暂,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再也听不到他提起任何关于这些漂亮女生的话了。“你不是一直想找个女朋友吗?她也很好看!”
“她毕竟离过婚……”
“离过婚怎么了?”
“那我毕竟还没有结过婚,还是想找个没有离过婚的。”
“嗐!”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在看到又回来的亚美时,心里感到有点难过。但很快又想,是超哥不行!没有必要为亚美感到难过。
他们拍了一会,继续往里走。途中接连不断的是两种风景,一是稍远处一座接一座的山坡上,一棵一棵的白桦与槭树,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密密麻麻排列着,每一棵都深浅不一而又一致交融,就这样铺叠出一幅不断变幻而又四处调谐的秋的长卷。白桦有的已全黄,有的还只刚刚透出一点黄色,金黄树冠下一株株白得发光的笔直的树干。槭树则是橙红、朱红、紫红,如丹砂般一树一树点缀其中,偶尔也有几棵掉光了叶子,只剩满头密密麻麻光净的小枝,掺杂其中,给那画卷一些枯涩的点染与过渡。一是近处草地上三三两两的树,虽不及远处山崖的壮观与众多,却因为切近而显得格外冠盖如云的鲜明,当一树树明亮的白桦在眼前洒下如金子般珍贵的色泽,所带给人心的震颤,并不亚于那高高的山崖上纷繁的画幕。偶有白脸黄身的奶牛,眼神温驯,小角弯弯,在空地上吃草。只是走到附近,才会发现草地间到处都是被露水浸烂的牛粪,散发出强烈的气息。
看得到最里面那座山时,路边有一棵巨大、金黄、舒展的白桦树,这白桦的完美令人赞叹,路的左边,一大片黑黑的崖壁于浓烈的彩色间如斧削般矗立,他们在这里又停留了好久,其间呦呦妈妈开着车,带着小孩经过——这条水泥路能开车直通到最里面的山坡前,他们想看更多的风景,所以没有开车进来。她停下车,按下玻璃窗,和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就继续往前开了。
最后的山在百米开外的尽头。到了这里,他们才弄清这里的地势:几座垂直走向的山,横在连绵的山谷尽头,仿佛将它们的去路给拦住了,而其中最高的,就是正中这座。不过,虽说是最高的山,这座山本身其实并不高,说是个大点的山坡也并不为过,只是山谷本身所处的海拔已经很高罢了。和两侧长满了白桦、槭树以及其他杂木的山坡不同,此刻面对着的这座山,上面大部分只是低矮的灌木,再往上是草甸,只有靠近两边的坡上,才渐渐由疏到密长着一些针叶树和其他林木。山的左侧一条两米来宽的土路,飘带般从山脚蜿蜒到山顶。大多数人都顺着那条路上去,但他们既年轻,又没有小孩,又想看见更多的植物,当然不肯去走那样的路,于是顺着眼前的小路,径直往上爬了起来。
七八月间亚高山草甸上会有的丰富的花海已消失了,如今坡上大部分草已枯黄,大片菊科植物的残骸打底,上面零星点缀着最后一点野花的身影。偶尔可见野罂粟,鹅黄花瓣如被揉皱的薄纸,在风中轻盈地颤抖,如不自胜的模样。几朵蓝紫色的蓝盆花,已开到最后,偶尔一朵开小小五瓣金色花朵的金露梅,或几丛淡淡的小红菊。他们一个接一个,很快顺着小路爬到半山腰,这时眼前的路被一大块陡峭的山石挡住,石头一侧的山坡太陡,另一侧则长满带刺的野蔷薇,绕不过去。好在他们费了一点力气,就都从那块石头上爬了过去。
上面便是山顶长长的草甸,山脊线上,几个零星的人在那看风景,站在山脊最高处,朝他们来时的山道望去,此时它显得更加蜿蜒,一个整体的峡谷,两边重山层层叠叠,中间一道细细的、迂回的白练。一种尽收眼底的总括,非常美丽、辽远而空阔。站在山脊顶上看,山的另一面也是草甸,渐渐往下的山坡上,如同这一面一样,渐渐生起由疏至密的林木。再远一些的地方,放眼望去,则又是一重接一重的远山,远得起了蓝色的烟雾。稍近的一片山坡上,一排高大的电力塔,在阳光下牵着巨大的电线,往远处绵延而去。
小安在这里又给他们拍了许多照片。不一会,他们便看到呦呦妈妈也带着呦呦从大路上来了。呦呦拎着她的企鹅玩具,把它小小的翅膀抓在手里,圆滚滚地在肩头一打一甩。见他们也在这里,呦呦妈妈便放下一点心,对呦呦说:“你跟叔叔阿姨玩,就在这草地上不要跑,妈妈拍几张照片,马上就好啊。”
嘉林说:“我看着她,你拍好了。”
于是他们便一起沿着山脊线松松散散地走了一段,寻找各自中意的风景和植物。草甸上散着几匹马,远远啃食已有些光秃秃的草地,连年的放牧与时而开到山顶的汽车使草甸开始退化,一些地方稀稀拉拉露出下面的泥土。在草甸上,時而也可以看到那标志着草甸退化的狼毒粉白淡紫的球形花序。马带给人一种自由与浪漫的想象,似乎要更超过奶牛,他们忍不住跑过去给它们拍照,然而等到靠近了,才发现一样是带着浓烈的粪便气息。这一块草甸大约是它们常待的地方,地下散着许多马粪,于是他们又离得远点,拍了几张它们与群山的合影,便沿着山脊线继续往下走,直到被一道围在山坡上的栅栏挡住,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植物,又回到原处。
呦呦走在嘉林身边,一边甩着小企鹅,一边说:“小企鹅,你看这边,这里是魔法女巫的大山。”
她甩得太用力,一下没抓住那短短的小翅膀,于是那圆滚滚的企鹅便从她手里飞了出去,顺着地势滚下山坡。呦呦立刻就要跟着它往下跑,嘉林大喊一声:“别跑!”转眼间追上去,拉住了她。呦呦妈妈也已经一边从不远处跑过来,一边大声叫:“呦呦,在山坡上不能跑,万一摔倒了滚下去怎么办?”
呦呦哭着说:“小企鹅掉下去了!”
大家纷纷聚过来安慰:“没关系,不着急,不要哭啊,你跟在妈妈身边,叔叔阿姨去帮你取企鹅!”
于是嘉林顺着山坡往下走去。景云看他走了几米远,也跟在后面下去。企鹅从光光的草坡上一路往下滚,滚到了他们来时的那块大石头上,又掉到了左边的蔷薇丛里。他们说:“嘉林你小心一点!”嘉林一边说:“没事,不远。”一边趴在石头上,把手往那蔷薇丛中伸去,使劲够了一会,才拽住了企鹅的脚,轻轻将它拽了出来。
走回来时碰到景云,嘉林把企鹅递给她,由她递给呦呦。企鹅当然完好无损,只嘉林的手在拽的时候被野蔷薇的刺刮出了一点痕迹。
呦呦妈妈说:“快说谢谢叔叔!”
于是呦呦说:“谢谢叔叔!”
大家终于都笑了起来,过了会,不知谁想起来,说:“回去千万不要跟爸爸说小企鹅掉到了山坡下面啊,不然爸爸一定会怪妈妈。”
呦呦妈妈翻了个白眼说:“确实!虽然他自己没来,但是会怪老婆。”
于是大家又都笑起来。没过多久,便带着呦呦和妈妈一起从大路下去。很快下到山脚,仰头回望,高高的草坡之上,是蓝得接近于蓝宝石的天,再往上一些,大朵大朵轻盈的积云从山坡后升起,望去像极了宫崎骏的动画片。
在山下又看了一会,和呦呦她们告别,然后他们便开往回程的路。这次他们走的是一条和来时不同的路,经过另外一片山谷与溪流,又在那里停留了许久。渐往下开,海拔渐低,这里的树木因之远不如之前的颜色鲜艳丰富,只微微透些淡黄和零星的紫红,谷底溪流边的草甸上,却还残留着更多其他的野花可看。路边疏林中,有人搭着帐篷,偶尔有越野车经过,猛烈地开着车从溪水中经过。超哥说:“嗨,玩儿涉水呢,这些我们以前也老玩。”于是也把越野车开着,从水里飞溅而过。回程经过一大片燕麦地,此时燕麦已全然成熟,却尚未收割,他们便又停下来玩了许久。小安对嘉林和景云说:“嘉林你们到那边地里去,我先给你们拍几张试试看。”于是他们往前走,小安对着镜头里面喊:“对,走,再远一点,背对我,把手牵上!”于是嘉林把景云的手牵着了,好像是此程的第一次,景云心里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感慨,小安还在背后喊着:“对,好,就是这样,不要动,再来几张,棒极了!”
最后等他们开到某个小镇边时,已是黄昏,粉白的月亮刚刚从黄土山坡上升起,带着盛极而后的一点点虚缺,安静似太古,在人的心上敲出寂寞的鼓点。这月亮比之昨天在院子里所见的月亮,又要动人得多,因其环境的开阔与寥落,更衬出其孤独来。超哥只看了一眼,便问小安:“拍不拍?”小安说:“拍。”于是超哥一打方向盘,开到路边,问了一个当地人,旋即调转车头,往附近最近的一个山坡开去了。
车子轰隆隆响到山顶,大家跳下来,只见对面山坡上,几座巨大的电力风车矗立着,雪白的立柱上,三枚尖尖的菱形叶片在黄昏的风中缓缓转动,发出惊人的呜鸣。在北方的山脊上,电力风车是很常见的,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听到它们发出这样巨大的声响。再看月亮,只这一小会时间,月亮已经升得更高一些了,离底下的山坡也更远了一点。小安、慧慧和嘉林在日暮中不停转换位置,专心地一张又一张拍着照片,风迅速寒冷下来,很快接近于冰,仿佛早上他们用来洗漱的泉水。景云不说话,只在那站着,看着那月亮迅速消逝了她最爱的粉白,渐渐向银白转去,仿佛某种遥远的捉摸不定的爱。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无法言说的哀愁。一苇和她一样无事可做,只看着月亮,说:“你有没有觉得傍晚的月亮有种让人说不出的感觉?”景云说:“是的,初升的月亮好像尤其如此。”
直到天色完全黯淡,相机已无法在这自然光线下拍照,他们才终于回到车上,离开了那片冰风吹彻的山坡。此后他们不再多作停留,专心开上回城的路。当汽车尚未驶出高山的范围时,他们还显得比较有精神,车里仍然一首接一首放着崔健的歌,超哥也还仍然时不时跟着哼几句。但当天色越来越黑之后,渐渐谁也不再说话了,摇滚声渐渐调小、停止,最后,后座的两个男人都睡着了,景云独独醒坐着,见前面的亚美也是定定坐着,直直望向前方。能说的话早已说完,她想了想,还是不要管了吧,于是把嘉林的手拉过来,把它放在自己的手中,也靠着窗户,闭上了眼睛。
他们忽然全部吓醒是大约一两个小时之后,那时车子终于驶入城市外环,正笔直往前行驶,旁边时或驶过大车。忽然间,超哥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急速歪向一边,好在几乎只是一瞬,只是在路边稍微碰了一下,便刹住了。
他们惊起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超哥闷声闷气地说:“我困了,不知不觉在打瞌睡,差点撞上别的车,还好打住方向盘了!”
大家不禁后怕,说幸亏没有出事,当即要停下来,让超哥休息一会。路边一家餐馆,时间已晚,他们也都饿了,于是决定到餐馆吃顿饭再走。饭吃到一半,超哥便先回了驾驶室,说要去先躺一会。大家都在那说着超哥开了太久的车,累了,只有超哥自己,坐在驾驶室里,闭着眼睛,不知在为什么闷闷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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