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心房
右脚尖先着的地。大脚趾用力,踩实,其余四根脚趾跟上,然后是前脚掌、后脚掌,再往上,足弓露出。整个脚踝得以生就。选择间稍有迟疑,随后确定左脚尖着地。光在两只赤足上稍作停留,显明脚趾的扁圆、脚底的粗糙,再加上影,让脚背上的汗毛、脚跟上的龟裂更为立体。于是,继续往上。小腿、膝盖、大腿、臀部……光退至脚踝,留出更改的时间。再度上移,自小腿始,即是一条完整的裤子,深蓝色的牛仔裤,右膝盖外侧破出上下两个洞。
调动的手加速,只在一瞬间,上半身从无有里生成。黑色的T恤,前胸上印着几个不成规律的泡泡,分散开。头部的时间相对宽裕,因而眼神的疲惫、空茫很到位,眼角的皱纹亦为准确,短而坚硬的头发称不上什么型,黑里夹杂的灰白却足以让人相信,他经受过的风霜不比任何在时间里如实浸泡过的人少。无论如何,那特出的光熄灭,他站在了普遍的光里,站在了我们的世界。
一时之间,他判断不出身在何处,但炽热的阳光下,人浪前后涌动是明确的。几个擦身而过的人碰到他,连声说着“不好意思”“对不起”。一个女孩手里拿着的冰咖啡挨了一下他的右肘,只是一瞬间的事,短暂得翻看手机的女孩根本没意识到,但他仍旧得到传递过来的凉意,顺势粘在皮肤上的一滴水缓慢移动,在移动中蒸发。这提醒他,任务是不变的。张望一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左右两方都是道路,前方是它们交叉的路口,只有身后。
身后是往里去的步行区域,两边是高大透明的橱窗,窗户后面立着塑料模特,展示店里最新款的衣物。中间的步行道并不狭窄,阳光直直地打下来,刚猛而刺眼,几乎可以说“劈下”。真正走起来,他才由迎面而来的目光明白,这双赤脚是多么格格不入,每迈出一步,都如同踩在将要成形的冰上。想到冰,让他生出强烈的渴念,步子不由得加快。又数十步,眼前豁然开阔,不规则六边形分割的六个区域合围出数百平的广场。广场正中,是一个规则六边形的喷泉,外围两圈喷头埋在地下,内里是个金色的镂空雕塑,雕塑呈大半个圆球形,再看仔细些,圆球由一个个规则六边形组成。广场上无规律分布着十来张木条长凳,大约为避开太阳,只稀稀拉拉坐得七八个人。
不必精挑细选,他径直走到喷泉前两米处,正对太阳。双脚一前一后,这并不让他舒服,收回左脚,八字分开,自在一些。双手一高一低,如同婴儿在怀,仍旧无法站定。低的左手上抬,高的右手下落,胸前平伸出去,大约环状,双手内扣,略显笨拙但牢固的动作,如同搂抱一只瓮。就是这样,他一下子到位,毋须再挪动。余下的,便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把空气纳进来,把空气中的水分择出来。一下一下摩挲,一点一点赋予它形状。时间,就此退隐。
时间再度浮现时,凉意伴随,飘飘忽忽、若有若无,拂动着两只手掌的掌心,浅浅地触一下即行退让,仿佛急于往别的地方游走。初始阶段是最难的,他双手紧绷,不敢有丝毫颤动,以免将它抖落。已然抑制有加的呼吸,更收敛起来,完全以鼻腔缓缓收放,并在每一次呼气时,微微仰头。最保险的方式当然是全然仰起,可他怎么舍得放弃目光下垂?冰的生成即或不是每一次站立时他快乐源泉的全部,至少也十之七八。也许是阳光过于猛烈,这一次凉意来得更慢,迟迟未能成形,宛若针刺,以点状在掌心移动。他将心往下沉,使出旧有的办法,拿出哀伤之事,逐渐默数。倒也没过分地刁难,当他数到那个短视频里,那个男人夹着公文包,在炮火连天的硝烟中,匆匆走过,不看镜头一眼时,掌心一颤。
到这一步,反而不需要目光见证。触感代替一切,触感把握一切。凉意扩散开来,牢牢占据兩只掌心,并沿上下左右,往手掌的四面而去,下端抵达五根指尖,上端由手腕、小臂行至上臂。向内的速度更快,两只手掌刚刚合力一处,这合力即传递到手臂,他能感觉到冰正以燃烧的方式,向胸口撞来。顾不上小心翼翼地仰头,他稳稳身形,准备迎接完形的一击。说是“一击”,并非来自力量的猛烈,而是突然地满怀满抱,那一下跳动的充盈。
现在,他抱着一整块冰,站在原地,塑像般稳固。那冰起初只是沿怀抱的形状,成一个倾斜的冰面,随后,由冰面上下继续生长。他从来都没搞清,上下两端的生长,究竟依据什么原则,最终又会长成何等形状。是直上直下不规整的圆柱体?还是一小座具体而微的冰山,漂浮在空气中?或者,干脆长成一棵树、一蓬草,乃至人类经手的一栋房屋、一座剧场,甚或一辆车、一匹马?他的精力无暇旁顾,他的意识别无去处。他的双手紧紧抱着,双腿随冰的生长略有弯曲,小腹微微凸起,双膝随时待命,一切具备,只等着怀中冰长成,传来那并无声响但清晰准确的咔哒,以示停止。他的意识,正是倾注于此,与冰进行着一分一秒都不能松懈的连结。
那咔哒果然到来。在它到来的当下,他知道冰的生长就此停住,他的身形就此不再变更,冰与人不再分隔。之前的凉成为冷,不再有方向、力度的区分,而是无差别地奔体内而来。他知道,太阳升至正中,正从一天中最近的地方,为他注入能量,助他抵御冷的进一步肆虐。然而,太阳并不知晓,它的能量就算不是全然无意义,至少也不是他最为需要的。他只能抱着它,等待他的同类,那些经过的人、驻足的人,给予他真正的解救。他并不知道解救何时发生,以何等方式发生。就这样僵持着。即使抱着一整块冰,目光与身体一动不动,他也知道光影在流动,日头在向西而去。要在原地度过一个夜晚吗?他有过这样的体验,但对此仍旧充满恐惧。
他不知道,涉身其中的事有诸多规则,其中一条是“恐惧一旦生出,必然得到感应”。这一次,感应着落在一个女人身上。她随人流,正从北往南而来,仿佛就是冲他来的。没有逛进旁边的商场,没有停下与搭讪的人闲聊。甚至手机响个不停,她也只看上一眼,既不接听,也没挂断,任凭它响着。在用作铃声的古尔德的那一段钢琴的反复伴奏下,她将走到他的面前,一眼认出他怀里抱着的冰块。她将掏出口红,在冰面上画出一个完美的圆,然后离去。
随后,那冰将开始融化,将一滴一滴匀速滴落在地上。
左心室
薛诺盯着微信上徐宁回复的“开心点”,不认识这三个字似的,目光艰难地往上挪动,落在自己发过去的“保重”二字上。盯了良久,手指下滑,拉动到顶端,是他昨晚发来的申请验证“雪鸟,雪鸟”,以及她两点三十二通过后,他两点四十发来的“你在干吗”。然后……右手拇指两连击,她退出聊天界面,退出微信。
为什么会通过呢?是因为加班到凌晨,进了电梯上了楼,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又累又渴,整个人如一摊即将软在地上的淤泥,并且早上出门时忘了留灯因而屋内一片漆黑,给了最后一击。情绪值降到谷底时,手机响起,徐宁从微信上伸过来一根稻草,让状态如此糟糕的她终于缓得一缓吗?或者,是因为她在停车、穿过地下车库的小门、按电梯楼层时看见9字左下角被人轻轻添上一笔后仿似8的痕迹仍在、出电梯时高跟鞋跟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一切事上都感受到徐宁犹在的痕迹,先有了期待,而他的微信只是适时到来?或者,最根本的,是“雪鸟”两个字,唤起的初认识场景与感受,那时一切还没有开始,一切都在等待着开始,平静中喜悦暗自滋生,更何况重复必然带有的呼唤感,让她恍惚?
薛諾再点进微信,点击徐宁进到对话页面,最下面仍旧是她说的“保重”,再上面是“开心点”,稍有迟疑,她点一下头像,进到徐宁的朋友圈。封面下是灰色的中间被一个点分开的线,下面是空白。她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后退两步,再进来,还是那样。徐宁将她删除了,虽然他的封面照仍旧是那片海,头像仍旧是《海贼王》里的那只雪鸟,但多半只是因为,他不想痕迹那么明显,甚至只是因为懒。以往两个人吵架、冷战,薛诺会在控制不住情绪时,将徐宁删除,反复折磨后,两人说定“删除即道别”,因此她上一次删除徐宁,才下了那么大的决心,他五个多月没有找来,她才认为一切确实结束了。现在,他为什么要删除她,他怎么敢删除她?虽然她刚才没有给出他希望的反应,甚至说了那些话,但……薛诺忽然笑了,退回一步,再进入徐宁的“资料设置”,先选择“加入黑名单”,随即点“删除”。这一天不是重逢,是了断。
对,是了断,彻底了断。薛诺想到这里,精神起来,她从沙发上滑到地毯上,伸展开双脚,靠在沙发上,以最舒展的方式,以往……打住。她抑制住自己往右侧看,往记忆里寻找徐宁靠在旁边的痕迹,拿过手机,点开相册。自从云端相册出了一次问题,所有同步的照片全部丢失,再也找不回来后,她汲取教训,哪怕在两个人吵得最激烈、冷战到冰点附近时,也只是不去翻看相册,惊扰记忆,而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它们切割、舍去。现在,是该做个了断了。薛诺右手指滑动,到相册最底端,到了八年前,她要求自己,只做人脸识别,不予情感召唤,凡是有徐宁在,不管是单人照、合影,无论是正面、侧面,还是证件照、鬼脸照……一律删无赦。起初几张真的艰难,只需一眼看去,照片里的场景、话语就自动复现,痛与甜的泡沫迅速涨满她的心,需要用对准某个点的恨才能消弭,因而手指点向删除时,格外用力。没多久,这个单纯的动作生出自主的快意,看着相册里标明时间、地点的小文件夹被清空或者大幅收窄,那快意面积加速扩展,如同整理磁盘碎片时,目睹蓝色面积的增加。
识别与删除的动作不断加速,在结束时,几乎固化为一个小小的自动程序,以至于删掉好几张新近拍下的与徐宁无关的照片,才停下。薛诺看着手机,疲累与兴奋同时上升,是某种成瘾性的初期症状。还有什么?电话号码……她不记得上次与徐宁通话是什么时候。有了微信,视频变得如此轻易,最不济也是语音,不是不得已,谁还会用如此古老的方式?这么想着,还是打开通讯录,搜索“徐宁”,没有。要丢开时,微光闪动,输入“雪鸟”,果然,是那个一被提示随即想起的号码,还是他的微信号。“你是雪鸟,我是雪鸟。雪鸟,雪鸟。”他当时是这样说的,难怪她刚才会加回他。一种突然的酸楚攫住薛诺,这是这世上唯有他们才清楚谜底的谜面,浅显但有效。她深呼吸,随即,删掉它。
删除一个手机号码的过程漫长得惊人吧。十一个数字逐一从手机上浮出,投射在眼前,摇摇晃晃,风化在空气中。薛诺生出无法抑制的愤怒,不允许徐宁把自己逼迫到这种程度。她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撑着沙发猛地站起,又直直地倒回去。她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让意识沉淀一下再往水平面上浮动,随即从挂在墙上的哆啦A梦挂钟看清,已是早上七点一刻。这给予她力量,能够站起,来到窗户边,拉开窗帘,放进更宽阔的光。原本不多的睡意退得更远,饥饿却来得真切。她进到卧室,换上睡衣,又去到厨房,热狗放进微波炉,碗里倒上牛奶,端上餐桌,倒上麦片,等着微波炉叮的一声。
以表格化的精细方式将房间扒梳一遍,揪住所有的蛛丝马迹,往里挖掘往外拖拽,整理出与徐宁有关的痕迹,分门别类在客厅码放,只需要分两次带下楼扔掉。这些完成,已经快下午两点。薛诺没感到饿或者累,她数次看向客厅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两堆,原来自己栖身其中的这数十平米,早不是她以为的那个安乐窝,而成为徐宁参与其中,两个人共同以时间织就的茧。睡衣裤、内衣裤、袜子、牙膏牙刷这些标配不说,牙线、药丸、调味品这些隐匿的侵蚀证据不算,连她卧室挂着的那幅油画,明明记得是某次阴差阳错闯进的一个拍卖会上没人在意而以起拍价捡来的,心思稍作停留,便记起出价前,她曾发去图片问他,说“这可是睁开眼就会看见的”——输入“睁开眼”时,她分明想过两个人共同睁开眼,因而脸热了一下。如果油画必须扔掉,他帮她安装的滚筒洗衣机,换上的卫生间门把手,是否也应该拆下来,送进垃圾堆?
薛诺有一丝泄气,软进沙发里,又在靠实的那一下,好笑起来,怎么就魔怔了呢?要照这么算,这被徐宁抚摸过的脸颊,被他亲吻过同时回以亲吻的她的嘴唇、舌头是不是得从身上割弃?还有……薛诺弹跳起来,被自己吓住似的,怔了怔,走进兼作工作间与化妆室的另一间卧室,打开电脑后拉开电脑桌的第一个抽屉,拿出那个移动硬盘。说不清自己是要看还是要处理,反正有一个声音要求她,插上硬盘,进到“照片”文件夹,在“文件夹选项—工具”里选中“显示所有文件夹”,出现那个隐藏的文件夹,点击,在密码上输入六个代表圆的○后,看到那个视频,再点击播放。
是她三年前生日当天拍的,两个人没有喝酒,没有大餐,带着某种仪式感地决定拍摄一次完整的视频作为纪念,作为礼物。镜头一会儿固定放置,一会儿在一个人的手上,一会儿从这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开始还有一些面对镜头的羞怯,带着表演痕迹的卖力,但很快两个人就像以往那样,投入既是纯然的身体交融又是纯然的灵魂共生,那镜头不是分身而视的在场的第三人,而是外挂又内置的感受放大器。很长时间没看,更长时间没做,薛诺发现自己忘掉了很多细节,因而很是讶异更是感动地看到,两具身体不是为取悦与迎合,而仅仅是因为明白其美妙为追索其滋味地完全投入。当视频里的自己在那个足以将空气烫出洞的时刻,生出不可阻遏的颤音,不受控制地翻出白眼,而徐宁的汗呼应一般接连落下,滴在她的胸脯与腹部时,薛诺以最迅捷的动作,关掉播放器,删除视频,清空回收站。
她确信,这一次终于了断。
右心房
徐宁跳下床,顺墙往上摸着灯,摁开之后,扫一眼,看见钱包和手机并排放在书桌上,松了口气。再看床边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裤子,他摇摇头,多少年的生活痕迹,喝再多酒都改变不了。走过去,拿起手机,按住开机键,屏幕上出现亮光后,扔在枕头上,转身拉开房门,先走到次卧门口,黑暗中听见儿子睡觉的声息,心里踏实下来,进了卫生间。
再回到卧室时,手机正等着,已是凌晨两点过七分。解锁后,登录微信,一连串的声音提示徐宁,断片儿与睡着的这三个多小时,事情与往来都没有止歇。徐宁放下手机,拿起桌上的矿泉水,拧开喝两口,放下,这才又拿起。五个人给微信运动点赞,最后一个已经过了十二点,因而赞在了今天约等于无的步数上。另外有十三条信息,最下面是王凯的,他发去“到家了,放心”——这个强迫症患者,每次酒局都要求大家到家后报平安,再制式一般发过来一个OK手势。徐宁看着那个OK,记忆复苏,他是和王凯喝掉一个分酒器后断片儿的。
王凯一向喝酒不谈工作,第三次碰杯时,却点点徐宁端起杯子的右手,貌似不经意地扫一圈,低声问,有没有兴趣调去分公司。徐宁也扫一圈,他倒不是要确定有没有谁留意着他俩,而是需要留出反应时间。分公司在南方,几乎是个独立王国,资源、人员都是现成的,再要开疆拓土不容易,可要守住现有的勤谨些就成,因此不少人盯着。以王凯的风格,这事肯定考慮了很长时间,何况……“有难度?”王凯问,眼神锐利,面容放松。徐宁一下子明白过来,切换至以前两人同在一个组,半师弟半徒弟的语气,“儿子再几个月就中考了……”
王凯没再说话,举起杯,等徐宁伸过去碰碰,分别干掉,才说:“国庆后过去。”说得淡,淡后面潜藏着的意犹未尽徐宁马上明白,他拿过自己的分酒器,倒至多半,在众人的目光与喝彩中一饮而尽。是那一下,酒上的头。尽管,王凯紧接着把自己的分酒器倒满,也一饮而尽的例行的豪兴他还有印象,但随后就是一些极其散乱的碎片了。不过……徐宁退出与王凯的聊天,往下看去,果然,父亲的微信在。三个视频消息,前两个拨过来,他没有接到,第三个拨了回去。徐宁不担心会在父母面前失态,他搜索记忆,零星记得,自己找到旁边客人散去、收拾干净的小包间和他们视频的。无非是报个平安,问问他们的情况,说说儿子说说工作,假装没留意到他们眼神里蕴含的意思。
再就是前妻的信息,说周末从日本回来,这次待两周,让他把儿子送过去。时间精确到几分,地点精确到房间号,他照例回“好”,她同样回“谢谢”。徐宁看着“谢谢”,一个激灵,点击手机左下角,进到通讯界面,没有那个电话号码的拨打或拨通记录,短信也没有。他放下心来,继而生出失望,自己在醉酒时,居然都没勇气联系薛诺。对了……到这里,他才真正明白,王凯说到分公司的事时,那眼神中的含义,以及自己的迟疑所在。醉酒中都没敢联系薛诺,想必正在于此,那他去了分公司,去到她所在的城市,就敢了?甚至,就愿意就能够了?
徐宁抓过矿泉水,一口气喝到底,仍未解渴似的,又回到厨房拿出一瓶拧开,喝掉一半。回到微信,还未阅读的信息里,主要就是“四兄弟”群了,老大在群里直白地说“兄弟们,想你们了”,然后老四说“抓紧时间约起来”,老三说“明天出差,下周一回来”,他回的是“随时”,然后是老大还未收听的一段语音,肯定是酒后抒情。徐宁点开,果然。这家伙,估计也就在他们这儿能放飞一下自我了。那舌头大的,没一斤到不了。徐宁摇摇头,喝了酒绝不能用语音说话办事,不过……这并不重要。他拿过矿泉水,拧开,却没喝,而是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放进来一股冷空气,吐纳几口。
小区里安静得过分,路灯都收着光,对面几栋没一户亮着灯。他坐回桌旁,随即拿起手机,靠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腿,总有些不得劲,又盘腿坐起来,点进订阅号消息,往下翻动,没一篇能留住目光的。他停下,想,但没想起那个公众号准确的名字,记得有个“冰”字。“抱冰”?他不确定,再搜索,是“抱冰而立”。晚上十一点多刚更新一篇,那么……徐宁算算时间,那时还在出租车上,那么应该看过,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是徐宁不多的每一篇更新都看的公众号,更新没什么规律,内容其实有些重复,但怎么读都不让他生厌。每一篇推送都在两三千字,题目都是《抱冰而立》,没有序号与任何别的符号区分,所写如题目所示,全是抱冰而立的场景和抱冰者。有时是个人有时是群体,他们站立的地方有商场、学校、十字路口、医院这些最寻常处,有荒野、垃圾堆、秋收后的稻田、废弃的工厂这些略独特处,有汤勺、针眼、阴道口、冰箱冷冻室这样不可能处……反正都是用文字安置。那些人没有来路,未必情愿但也不被征求意见,就那么抱着冰,站在所在的地方,一直到冰化成水,滴答在地。每次看其中的文章,徐宁都会从心底生出无法遏制的冷,但这冷又带着召唤,让他欲罢不能。今天这篇同样,是一个年龄并不明确的男人,裸身向海站在岩石上,海浪拍打脚下的石头,鸥鸟在远处翻飞,他仿佛随时都要跳下去,却始终一动不动。是中途从云端露出的太阳,让他怀里的冰开始融化,但那太阳诡异的只有外面一圈,像是遭遇了日环食,或者不妨说,仅仅是一个由光构成的圆。
文章到此结束。徐宁不太满意,这些文章都是幻想而成,很难以牵强判断,但内在气息的自然却是必须的,这一篇至少有些仓促。他又往回翻,看到冰在男人怀里生成的刹那,彻骨的冷从腹部生出,遍体蔓生。算了,随它去吧,他退出微信,准备关机,重新入睡。手机震动一下,是微信新消息提示,略有犹豫,他还是点开。猛地发烫或者扎手似的,手机一下掉在床上,捡起来再打开。薛诺并没说话,她只是刚刚通过了他添加好友的申请,对话框里,这一条提示上面,是他验证请求说的话“雪鸟,雪鸟”,时间是昨天晚上十一点三十四。他再找到那篇文章,看更新时间,十一点二十。多半是他看完那篇文章后凭着记忆中的手机号,搜索出薛诺的微信,发送添加信息的。
为什么添加和怎么添加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是联系了薛诺,哪怕是在酒后。说点什么呢……这半年来的思念?为半年前的事道歉?或者,问问她为什么这么晚还没睡,是不是还像以往那样经常加班?徐宁陷入初次约会的激动、忐忑、不安联合的纠结中。打住,他喝令自己,难道不是应该告诉她,自己国庆后就会去她的城市工作、生活,两个人筹谋、计划过无数次的生活总算近在眼前吗?可为什么那番想象中实现的场景一在心头涌现,他就在巨大的喜悦中,察觉到恐惧的裂缝呢?那裂缝甚于往日两个人讨论未来时所感受到的。
时间点滴流逝。无论如何喜悦,喜悦中如何夹杂恐惧,徐宁都不希望继续沉默下去,他点击薛诺的头像,进入对话页面,踌躇再三,写下“你在干吗”,发送过去。
右心室
“你不会知道一首诗埋伏在哪里,正如——”夏楠正想着,门被猛烈拍打,意欲推倒整座房子似的,“正如你不会知道,门外有什么在等着闯入。”这显然不是很好的后半句,但被拍打的门总得应答,他从书房走进客厅,抓住内里的把手。门是在扭开锁的瞬间被砸开的,门外杵着门神般的汉子,卡通的睡裤不免有点喜感,裹在上半身的黑色羽绒服却也膨大了身形。
“你丫烦不烦啊?一点他妈的破事儿,没完没了!”对方怒气冲冲,可楼道的灯在他最愤怒的时候忽然熄灭。跺脚不灵,那人使劲拍两下手,声控灯才又亮起,这错置的滑稽让夏楠有点想笑,但他随即意识到,不是笑的时候。
“你嘴里放干净点。”声控灯又熄了,对方一拳砸在门上,亮起来。夏楠认清,是楼上的男人。他来干什么,为下午的事?夏楠有些摸不着头脑,对方刚才的那一拳砸门激怒他又提醒他,他双手握拳,保持警惕。
“我嘴里放干净?我干净得很,至少比你丫心里干净得多!怎么着,敢做不敢当啊?”对方的怒气跟他的话仍旧没有完全合榫,气氛却实实在在地又拧紧了一圈。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得給我道歉。”
“道歉……道什么歉?”
“少他妈装糊涂!”对方喝道,“不就是吵吵点儿吗?你至于把警察都叫过来吗?明告诉你,你要这么事儿,跟个老娘们儿似的,我还就跟你丫耗上了!”
“请你放尊重点!说话就说话,别把脏字像标点符号似的往外带。”夏楠感到血猛地往上冲,声音跟着大起来。要命的是,怒气上升到峰值时,忽然从他身上分身出另一个自己,站在几步开外,看着他俩,尤其是看着他——先是对他的愤怒感到好玩,进而带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恨不得硬邦邦的拳头马上砸在他脸上。
“还放尊重点!今儿就让你丫知道什么叫尊重——”对方右手上提,悬在腰侧,仿佛在蓄力。夏楠当然知道拳头随时都可能砸来,也在提防着,可那个分身而出的自己却并没要落回来,以便共同御敌的意思,反而退得更远。
“老奚,你干吗呢?”一个有点浑浊的女声强行插入,接着是一串小皮鞋踩着楼梯而下的声响,另一盏声控灯随之亮起,楼上的那个女人站在灯光里,沉着脸看下来。夏楠清楚看到对面汉子的拳头垂下去,然后松开。但对方神情没变,反而以接近于夸张的凶狠语气说:“干吗?不识相的人就该教训教训!我下午换个床,上来敲两次门,让我注意。我道了歉,也注意了,晚上孩子玩得晚了点,干脆把警察找来了。你有胆量报警,怎么没胆量承认啊?真他妈孙子!”
前面的话像是对女人解释,最后这句又转过来,对着夏楠吼了。那旁观的自己止住了夏楠,没让他吼回去,此时此刻——“你那是换个床吗?折腾来折腾去,一响俩小时!”“你自己看看时间,现在几点了,只是晚了点吗?”无论哪一句,都显得可笑且无聊,更别说更实质性的那句。
“我看你最不识相!”女人又往前来两步,冲夏楠歉意地点点头,伸左手一扒拉男人的右胳膊,“回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让你换个床,看着孩子,就整这些事儿!多大岁数了,能不能改改你那脾气?教训这个教训那个,你先教训教训我吧!”
“哼!”男人瞪夏楠一眼,转身上了楼梯,似乎事情到此了结,又似乎“你给我等着”。夏楠看着一长串高矮胖瘦不等,统一长着夸张面孔的蘑菇贴着裤子,一晃一晃往上颠着,笑意再憋不住,上了脸。刚刚推开的那一个,趁机回了身。
“对不住啊!”女人藏起露了个头的诧异,笑容更盛,“老奚脾气差一点,但人其实挺好的,他面上凶巴巴的,心里还是知道深浅,这么多年没跟谁真动过手,您多担待!再说了,不能总由着孩子,这么晚了,大家都得休息不是……”
话到这个份儿上,夏楠觉得有必要说出那句话:“其实,我没报警。我……”
“我知道,我知道。”女人截住他的话,“孩子顽皮,我一不在就天翻地覆的,报警也是应该的。您别往心里去,有什么事找我。等老奚结束外派,你俩多走动走动,我估摸着你俩处得来。”女人再次截住夏楠的话,“那什么,就不打扰您了。您多担待!”说着,分不清是鞠躬还是什么,女人尽到礼数,也回身踏着楼梯上去了。
夏楠等那小皮鞋的声音进了屋,仿佛听见头顶上那老奚大着嗓子嚷了句什么,随即传来关门声,自己便也进了屋。站在门背后回想刚才的事,尤其是女人最后那番话,他有点儿噎,但摇摇头,咽了下去。
坐回书桌前,夏楠的目光在几本书上来回,哪一本都拿不起来。忽然,一股莫名的冷意袭上身,他拿过笔记本,抽出签字笔,翻到空白的一页,写上“抱冰的人”几个字,略一寻思,空了一行,往下写去:
他站起,双手伸在胸前
抱出冰的体积与温度
无边际的冰收束,生根
填满他的怀抱,他的人形
写到这儿,忽然卡住,怎么想都不知道如何往下接,夏楠烦躁地扔下笔,推开笔记本,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转上两圈,仍旧没有头绪,便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夜不算太深,对面还有不少窗户亮着灯,正直直对着的那家的那个房间倒是黑着。不过,以他的观察与了解,那父子俩中的儿子多半已经睡了,父亲应该是没回。想着,他抬腕看看表,差五分钟十二点。他低头往小区那条横着的路上找,没有,找了两个来回,人影都没有。这精准的生物钟失灵了?夏楠正纳罕,再抬头,那个房间灯亮了。嘿,自动驾驶的人比自动驾驶的车还牢靠。他望着那透过两层纱帘摇晃的身影,猜想对方今天喝了多少,没想清楚数,窗帘撵着挡住了身影,只留下窗户玻璃上隐隐约约一个荧光的圆圈。
夏楠快步走回书桌,捡起笔,接上:
周围蹲着的人,抬头看
他们呼出的热气,舔舐
他的冰,舔舐
冰上淌下的更冷的水
行了。他顺着读一遍,读完推开纸笔,又在推开的瞬间拿回来,圈出“人形”,改成“身形”。又读一遍,终于可以放下,连方才那冷意都淡了下去。他寻思着,在空气中在自己身上,将“淡了下去”改成“凝固下来”。
就这样吧。夏楠合上笔记本,把签字笔插回笔帽里,搁在一旁。又读一遍,这才起身,往洗手间走去。刚走到门口,他又顿住,隨即转身,迈步回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抽出签字笔,由上到下,将四个“他”都改成了“你”,只保留了“他们”。
他们呼出的热气,舔舐/你的冰,舔舐/冰上淌下的更冷的水。
主动脉瓣
许讷看着咖啡上面的拉花,是内外两圈的同心圆,正相交的两条线纵横贯穿,出头的地方略大,使它更像古旧的船舵转轮。看看对面的银发老人、斜对面的青年、左手边的中年人,许讷把咖啡推到青年面前。青年点点头,端起咖啡,喝一小口。那一刻,许讷确定为十四岁的少年。
少年许讷站起身,望了一圈,每一张桌子后面都有人。那个少女仍坐在她固定的靠近前台的那张桌子后面,埋头看着一本书,压低的封面一片淡黄色,无法看清书名。他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迈开步子,走过去。快到跟前时,少女抬起头,瞥一眼。仍旧是那无意间看过来的目光,诧异多过冷淡,和他最近无数次捕捉到的一样。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许讷问。少女又看一眼,不是看向他,而是看向前台。许讷扭过头去,点餐机后面的那个男子正望过来,目光中有着一缕熟悉的意味。许讷心下恍然,又因为这恍然而更加紧张。
“可以啊。”少女说着,合上书,放在右手边。是那个著名的故事,许讷看过小说,根据它改编的电影更看过无数遍。他咽了一口唾沫,想要说这本书,却瞥见少女脸上浮出笑意,顺着她的目光,服务生正走过来。许讷顿时僵住,任服务生将另一杯浮着船舵的咖啡放在自己面前。
“请慢用。”服务生说着,看少女一眼,抿嘴一笑,转身离开。
“我……”许讷坐下,这个字说完便卡住,如同一声轻咳。他只好端起咖啡,也喝一小口,船舵倾斜,外围的圆被扯动。“我明天就搬去南方了,可以留你一个电话吗?”说出口,许讷松了口气,又愣在那里,似乎自己才是被问到的人。随即醒悟过来,看看少女:“你……看书的样子……”
“怎么啦?”少女盯着许讷问。
“让我……让我……想看同一本书。”这次许讷真的轻松下来,回看着少女。少女目光让开一会儿,又回来。“可以啊,你可以加我微信,这样不是更方便吗?你去哪里?”她说着,拿出手机,调出微信二维码。“海边。”许讷拿出手机,没有扫,而是递给少女,“电话吧。微信……太近了……可以吗?”少女拿过手机,按下号码,拨通,不一会儿,她的手机响起,是一段钢琴曲。
“谢谢!我会联系你的。”许讷接过手机,端着咖啡站起,往自己那桌走去。
许讷看着咖啡上面的拉花,是内外两圈的同心圆,正相交的两条线纵横贯穿,出头的地方略大,使它更像古旧的船舵转轮。看看对面的青年、斜对面的银发老人、右手边的少年,许讷把咖啡推到老人面前。老人点点头,端起咖啡,喝一小口。那一刻,许讷确定为四十四岁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许讷透过被黑色铁格子分割成一个个正方形的玻璃墙,看见妻子站在墙外,目光正往这边扫过来,他举起右手,却又在一瞬间放下。许讷低下头,但仍旧感受到妻子的目光探照灯一样,从头上扫过又扫回,停在自己身上。他被炙烤着,不由得像个雪人,再矮下去几分。不受控制的余光里,另一双商务男士的皮鞋走到妻子身旁,两双鞋往这边移动。
有了预期,可肩膀上被拍一下,许讷还是吃了一惊,他挺直身子,转过头去。那个男人很周正,并没有让人直觉讨厌的地方,妻子是那身经常在每个月五号穿着的套装,她冲许讷示意了一下,与那个男人走到旁边空着的咖啡桌旁,坐在一侧。许讷走过去,男人站起伸过手来,他握一下,两人同时坐下。
“萧律师——”妻子介绍着,冲正望向这边的服务生伸出右手,比出食指中指。许讷知道她是要两杯咖啡,但这个象征胜利的符号仍旧让他有些恼火。
“许先生,您好。”萧律师说着,打开随身的公文包,取出两份文件递过来,“受夏女士委托,我们起草了二位的离婚协议,请您过目。”
许讷拿过来,两下翻过去,没找到有关女儿的条款。“只涉及财产的分割。”妻子看透他心思,“女儿随我去南方,等她十八岁,自己做决定。留在那儿、回你这边,或者出国去,都可以。再往后,更随便她了。你没意见吧?”“寒暑假或者任何假期,她回我这边来,你不能阻拦。”“我干吗阻拦?正好给自己放个假。”她剜许讷一眼,“你虽然不是个好丈夫,但的确是个好父亲。我——放心!”
服务生托着三杯咖啡过来,许讷等她放下两杯,指指自己那桌,她点点头,将另一杯端了过去。许讷接过萧律师递来的笔,在两份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落下日期。一抬眼,妻子正放下的咖啡杯里,整个船舵拉花都消失了。
许讷看着咖啡上面的拉花,是内外两圈的同心圆,正相交的两条线纵横贯穿,出头的地方略大,使它更像古旧的船舵转轮。看看对面的中年人、斜对面的少年、左手边的银发老人,许讷把咖啡推到老人面前。老人笑笑,推给少年,少年红着脸,端起咖啡,喝一小口。那一刻,许讷确定为二十五岁的女子。
二十五岁的许讷有些心神不宁,拿起手机又放下,内此前从来没有迟到过,她不知道是否应该问一下,她更担心出了什么事。迟疑间,服务生又送来两杯咖啡,许讷示意先给中年人和老人,在他们喝下第一口的瞬间,她站起来。
“女士,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服务生问完又解释道,“对不起,今天人手不太够,又遇到点问题,您的咖啡很快上来。”许讷还没来得及告诉服务生,自己不是在催咖啡,服务生就发现了窗户外正在招手的快递员,“对不起……”许讷不知道说什么,冲服务生微笑一下,从店里出来,走到快递员面前。
快递员也没说话,径直递来一个文件封,许讷接在手里,很轻。瞥一眼单子,是自己的名字,撕开。里面是一个素净的牛皮纸信封,再打开,什么都没有,但她已经看到信封内里有文字。从边缘粘口拆开,是一张简易地图。那熟悉的字体让许讷笑起来,这家伙又在玩什么花样?难怪迟迟不现身。不过地图倒不复杂,穿过一个地下通道,经过一个街区,在步行街的那一头,上电梯坐到二十六楼,走过一条短促的过道,推开门。
天台上只有内一个人,站在那巨大的半人高圆形玻璃鱼缸旁边数米处。地图最后,是一个箭头指向玻璃鱼缸,鱼缸里面一条锦鲤望着箭头。许讷一步步上前,被圆面变形的锦鲤迎着她一点点复原,等她走到跟前,看清是一条赤松叶锦鲤。许讷冲内扬扬地图,内竖起右手食指在唇前,却又马上与拇指扣成环,伸入口中。一声长长的哨声悠扬而起,嗡嗡嗡的鴿哨回应,一群鸽子蓦地升上来,再往上去,在头顶盘旋两圈,顺着时针的方向落下来,领头那只落在内的右手,吐出什么,又飞开,落入其他鸽子中。
许讷看清那是一枚白色的戒指,心里一跳。内又伸出左手食指,竖在唇前,随即往鱼缸里一指。那条赤叶松锦鲤得到命令似的,浮出水面,吐出一串金色的泡泡。内走上前,抓住一个泡泡,在手里一晃,泡泡成了金色的戒指。两枚戒指轻轻一扣,成了一只。内捧着它,向许讷走来。
许讷看着咖啡上面的拉花,是内外两圈的同心圆,正相交的两条线纵横贯穿,出头的地方略大,使它更像古旧的船舵转轮。看看对面的少年、斜对面的中年人、右手边的青年,许讷把咖啡推到少年面前,少年红着脸,将它推给青年,青年毫不迟疑,将它推给中年人。中年人正在发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又将咖啡推到许讷面前。许讷难为情地端起咖啡,正要递到嘴边,却被一双手蒙住双眼。那一刻,许讷确定为七十三岁的老妇人。
七十三岁的许讷顿了顿,咖啡杯仍旧准确地送到嘴边,轻抿一口。那双手在她往下放咖啡的瞬间松开,并且接过杯子,轻放在桌上。不用看,许讷也知道,那双手的主人是谁。果然,萧以她悦耳的声音说道:“许老师,您果然在这儿!导演都快急疯了,等不到您的消息,现场几位老师的调整怎么都不成,又不敢电话您,就让我来看看。”
“先坐下,喝杯咖啡。”许讷冲萧宽慰道,见她仍旧一动不动,只好又说,“是薛诺和徐宁第二次矛盾爆发吧?准确地说,是他俩原本以为正在谈心,却一步步把问题揭开的那一场。我后来发现,薛诺的语气不对,不是她的性格。况且,那是个半私密半公开的场合……”
“对对对。”萧连连点头,激动溢于言表,她生怕许讷跑了似的,紧紧站在那里,不愿意挪动半步,只对又送上两杯咖啡的服务生说,“请给我一杯。”两杯咖啡一杯递给了许讷斜对面的中年人,另一杯在她对面的少年面前,少年想要推给青年,青年伸右手,示意让萧先来。萧没有客气,端起来,呷一口。
“许老师,我一直跟着进度,剧本也快翻烂了,但还是搞不清楚,到这个阶段,薛诺究竟爱不爱徐宁……”
肺动脉瓣
在一个π宇宙,仍旧需要一个初始的点,它恒定,没有爆炸发生。事件与时间,距离视坐标需要而随时调整,并不产生实质性影响。覆盖范围不等,情绪范围不等,在π宇宙的衡量尺度内,两者皆无关紧要。运转的方向、速度,环境的密度、湿度,同样无关紧要。在一个π宇宙内,度量不需要如此精确。
仍旧需要人出没其间,或者说,人的活动构成宇宙的半径。人的心脏进化成完美的圆,以与宇宙相对应,以增强感知与共鸣。如果不能进化而成,则由设定的手于最初干预,以强制性的剪裁,去除冗余,填充空白,乃至以大力挤压,让心脏扁平,无限二维化。
索求心脏更多的可能。赋予它意识、思索、记忆、语言……一切的定义权、指挥权,首先在心脏内部,完成一个宇宙。被取而代之的,允许以空无的方式存在,允许以复写或倒影的方式存在。最终,因为心脏与双眼的距离过于遥远,圆弧开始弯曲。
一颗心脏容纳两个人,首要在于分割左右,确定上下。一方顺着时间进入另一方的领地,另一方早跟从激情被冲刷进新的空间。遗憾只限于缺损状态,π宇宙的完美在自身定义内,即是说,循环是必然的。追逐是两个人之间的恒量,环形结构避免区分先后。速度进一步提升后,两个人的区分亦无必要。
如此,必须在两个人之外,引入第三个人,赖以警醒,赖以确定。必备的偶发情况下,作为扰动的变量,恢复宇宙的活力。
二尖瓣
x=1。电视电影里看过无数次,独自一人时揣想过很多遍,薛诺依然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在亲吻的时刻闭上眼睛。离一个不是爸妈的人那么近,不需要防备他生出坏心眼吗?就算完全信得过,更深地想,那美妙不需要亲眼所见吗?她想不明白。还要再想,徐宁已经转过身,欺上来。
x=2。薛诺往里去一点,贴身的不适反而更强。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空间,她只好把右手从柱子上移去吊环,拽住它,靠精微的躲闪,保持与那些无休止散发热量的身体的距离。随后,她右肩的布袋被人拽了一下。又一下。到第四下,薛诺确认是故意的。她右手往右拽开一点,刚要回头看,一张脸贴上来。徐宁轻声说:是我。
x=3。他马上就要看到我了。薛诺盯着徐宁肥胖的身体,奇异的厌恶升起就再也抑制不下去。更何况,厌恶中另有一层更奇异的自责。这是那个自己无比熟悉的人吗?她自问,但无须自答。周围这些人,谁没有过这样的疑惑。她夸张地看一圈,余光却仍在徐宁身上。终于,在他看过来的前一秒,背过身去。
x=4。过山车发动的刹那,薛诺一把抓住徐宁的手,徐宁回以热烈、有力,都加倍了。这让薛诺不安,另一只手搭在儿子肩上,以求舒缓。儿子抖抖肩,她只好抽回来,鬼使神差地,也搭在徐宁的手上,两只手像是在护宝。来不及再想了,她在加速,心脏与身体热起来,膨胀起来。
x=5。别跟我说这些,我要的不是抒情,是在一起,是你在我身边。到目前为止,什么事情不是我在承受?一个人承受,连同情一下自己都显得可笑,都那么矫情。但我就是想可笑,想矫情。薛诺不由分说,挂断视频,让徐宁的脸从眼前消失。随即,用力地要毁坏这辆车毁坏整条道路整座城市似的,按响喇叭。
x=6。徐宁第二次擦拭眼角,薛诺确定他真的在哭。她转过头去,盯着他。银幕的光影在徐宁脸上微弱快速地倒映,并不能清晰看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双眼是湿润因而灼亮的。薛诺不明白,这么一段如此遥远的剧情,怎么让徐宁共情的,可他的共情让她柔软。终于,徐宁被盯得招架不住,低声问:你干吗?
x=7。你给我唱首歌吧。薛诺停住,往旁边去,避让一对迎面而来、手牵着手的小男女。现在?徐宁看着如织的人流,面露难色。快点!这点人算什么,火车站你不也是说唱就唱。怎么,没动力?徐宁笑起来,唱!你想听什么?薛诺彻底开心了,就唱第一天晚上,你在江边唱给我的那首吧。
x=8。你是谁?薛诺问。我是徐宁。徐宁答。徐宁是谁?徐宁是你眼前的这个人,爱你也被你爱的人。爱是什么意思?爱是在你身边就忘了这件事但没有时间想起别的人是带着编剧闯进你的生命为自己无限加戏是你问再傻×的问题都挖空心思找到最准确答案……徐宁还在说着,薛诺大笑。
x=9。掷到三个一,就同意他去我那儿。薛诺冲投骰子吹一口气,盖上骰盅,摇晃后揭开,两个四一个三。干吗呢?徐宁注意力从歌手那儿回到桌上。十以下我喝,十以上你喝。薛诺指着三个骰子。好。徐宁接下来喝了三杯。薛诺喝完一杯后,他又喝了两杯。三个骰子,十以下以上的概率一样吗?你掷!徐宁开得特别用力,一个骰子滚过来,掉在地上阴影里。桌上的两粒,一点端端正正冲上。
三尖瓣
n=1。原来我死的时候,没人陪在身边。徐宁意识到自己意识清醒,庆幸自己在最后的时刻知道了答案,更多的不出意料是伤感,最恐惧的终究早已预示。于是,他盯着那扇门,在极其小的概率里,它会在最后一刻被推开,薛诺的脸会在光中出现。现在,他要求,就是那样的时刻。
n=2。啤酒入口的瞬间,凉意从口腔扩张,直接抵达大脑,徐宁从沉浸的迷醉中下降一点。他吞下一小口,让焦渴的咽喉得到慰藉。随即,他俯下身去,让嘴巴包裹着已如待哺雏鸟般的薛诺的嘴,在她蠕动的吮吸下,将酒与凉意诱缓地渡送过去。
n=3。徐宁抓起马克杯,瞥向薛诺,她的脸上是惶然茫然,眼中是冷漠。哪一种是真实,哪一种是伪装?他辨别不了。他也阻止不了自己的动作。杯子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统一了,脸上眼中都是难以置信。徐宁的手还张开着,他希望碎片能以倒带的方式,复原回杯子。
n=4。面条煮好啦,鸡蛋马上煎好,准备开餐。徐宁拿出那两个薛诺上次带来的玉兰花图案的碗,将面条分盛进去,随后将煎蛋分别铺在上面。面条端到餐桌上摆好,他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去走过来的薛诺嘴角的牙膏沫。请问这位女士,牙膏是不是必不可少的调味品?
n=5。我不允许别人这么对她!从小到大,我瞪一眼都舍不得,一句重话都不愿说,哪里来的傻小子,当着我的面给她脸色看,还说那样的话?徐宁在卧室转了两圈,怒气无法平息。你小点声,薛诺說,人家两个人的事,你女儿不也没任何情绪嘛。你不觉得他很过分吗?徐宁的不满开始调转方向。薛诺不在乎,她说:没觉得,你对我比那过分得多。
n=6。他是谁?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一栋楼里这么多年,我都不记得自己见过他,你们怎么那么熟,还开起玩笑来?那个人刚出去,电梯里只剩他俩,徐宁就问。本来是玩笑语气,越说越严厉。难道我不应该问,难道这里没有丝毫应该追问的地方?
n=7。我正在洗脸,没法视频。开了一天会,刚刚回到酒店,累死了。薛诺的声音伴着水声。你怎么还不睡?这就睡。徐宁看着一辆救护车从楼下跑过,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怎么啦?薛诺那边的水声消失。想起那次夜里叫120……我再没乱吃东西了,放心吧。真的没事?
n=8。徐宁等薛诺又喝了一口咖啡,这才从服务生手里拿过咖啡壶,走上去。女士,为您续一下杯。薛诺看着手机,没抬头,是个娱乐视频。他只好将杯子倒满,一扬手,服务生过来接过咖啡壶。徐宁拉开对面的椅子,坐进去,盯着薛诺看。终于,薛诺察觉到了,她抬起头,看着徐宁,脸色由诧异变为惊恐。她问:你是谁?
n=9。徐宁握紧手里的玫瑰,朋友们都已藏好,只等薛诺出现。惊喜,欢呼,求婚……一切都在剧本里写就。再完美的剧本,都写不尽时间不起眼的地方。他想,何况是这几十年来两个人的坎坷、风雨,以及大量的只对当事人有意味的琐碎。薛诺的身影在廊道那头出现,徐宁觉得,也许在问你愿意嫁给我吗之前,他应该先问你后悔吗。
主动脉
9月22日
“老师,这个项目,我们想加一点内容。可以吗?”
“具体点。”
“我们觉得,让俄梅戛按照通常的人工智能路径,学习、反思、调整……不太够。我们想给它增加一项任务,赋予它身份、经历,让它通过编写剧本,来丰富感性。当然,这需要它有针对性地抓取、学习,乃至于以属人的方式,拟想。”
“什么剧本呢?戏剧的,还是影视的?科幻的、言情的、家庭的、剧情的……”
“没有规定,什么都提供,让它自己去学习。看看它究竟会写出什么来,也看看这个过程会给它带来什么变化。”
“可以。在现有基础上,并不费太多事。不过,最好与俄梅戛有所区分。赋予它身份与经历的同时,给它一个新的名字,不是更好?不妨,把它理解成俄梅戛的另一重人格,占比较小,并不总是显现的一重。”
“太好了!我们就是这样想的,还怕你不同意呢。而且,两个名字、多重人格,太像烂大街的通俗科幻剧了。”
“观察个案嘛,有问题再调整。你们给它取的什么名字,不会是阿拉法吧?”
“许讷。言午许,木讷的讷。”
“这么中国化?许讷,许讷,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哦,明白了。这么说,设定为女性?”
“没有没有。他们和我开的玩笑。性别、年龄等个人情况肯定有,但我们不打算明确,让许讷在创作中去寻找去认同吧。”
“听你一说,许讷快活生生了。行,同意。提醒一句,投射与代入不要太多太强。”
10月8日
“邢泥,你们的戏剧……编剧人格,怎么样了?”
“老师,有名字的,许讷。挺好的,创作得如火如荼,按照电视剧的体量,至少得有二十集的内容了。”
“产量这么低?以俄梅戛的能力,哪怕它有那么多东西要学习,有再多的事要忙,只需要分出百分之一的精力——二十集内容,就算一集一万字吧——也不过是一天,最多两天就能完成。”
“是,产量不是问题,但总得像个样子。许讷开始写的东西,太破碎,完全不成句子,就是随机抽取字拼凑在一起,偶尔组成词。后来我们重新清理许讷的语言逻辑,开始蹦词儿了,慢慢像个句子,但句子与句子完全不搭。”
“可以理解成诗吗?”
“可以但没意义,完全没有关系的句子构成的诗,能带来陌生感,却望不进去。如果只有陌生感,全是陌生感,那就像一块块玻璃堆在一起,只能互为滑动的平面。”
“玻璃堆在一起是有意义的。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是两个层面的问题。现在呢?”
“现在有了粗浅的人物线条,人物之间能尝试着形成对话,但完全是根据学习对象模拟而来的……没法形容,似乎古怪似乎幼稚似乎浅显,可并不落脚,不然总会多少成立的。”
“这样吧,你选一些片段,让我感受一下。”
“不要了。等我们觉得稍微像个样子,至少作为俄梅戛的一重人格不会被其他人格完全吞掉时,再让你看吧。”
10月23日
“老师,这是许讷最近创作的,仿照出了剧本的外貌。台词是台词,动作是动作,偶尔还能读出荒诞喜剧的乐趣,虽然其中填充着大量的塑料泡沫。”
“‘我就像针头渴望蚯蚓静脉那样爱你的肢体……”
“下一页还有。”
“‘末端的角质——这是什么鬼?这不对啊,这个许讷,搞的东西太繁琐、复杂了吧?你确定这是许讷写出来的,不是你们挖空心思编出来跟我开玩笑的?”
“要是我们编,还真得挖空心思,你再看看别的。我们猜想,是在某个语言构成的环节出了错,让许讷写下来的人物统统以这种方式说话,没完没了的比喻一层层地涂抹,象征与转喻充斥。”
“这要是个人,早累死了。”
“是人都坚持不了以这种方式面朝世界和他人吧?抛开这些,这个阶段进展还是很大的。许讷写下来的内容开始具备情感成分,我们准备予以细化,把创作往情感剧上引导。”
“确定不是你们与许讷相处这一段时间后,自我投射产生的情感成分?等等……薛诺、徐宁,这是许讷给剧本中的人物取的名字吗?不是团队里的谁在跟你开玩笑?”
“谁开这种玩笑?是许讷自己取的,当然,这在设定原则内。不会带来任何麻烦,你放心。”
“好吧。你自己把握好分寸。”
11月10日
“老师,遇到点问题?”
“什么问题,哪方面的?”
“嘿,別着急……哦哦……不好意思,是许讷的问题。现在许讷的产出很稳定,我们都快看不过来了,写出来的场景、对话,幼稚归幼稚,总算看得下去了。我们根据情况,又予以调整,把整个创作方向定在爱情剧上,但并不限时空,也可以说,这个剧本是要穷尽古往今来,人类所有的爱情故事……”
“听上去——幼稚,但很了不起!”
“了不起吧?理论上来说,只要写得足够多足够久,终归会穷尽的。就像……某一类无理数,你不能确定,但至少无法排除,只要往下求索,一切都在其中。”
“是这个道理。你的问题是什么?”
“哦哦,对不起。问题是,现在许讷写下的情节,完全是薛诺、徐宁两个人站在原地,各种情感因素迎面浇在他们脸上,丰富是丰富,却没有进入,没有浸润。”
“仍旧是两块玻璃堆在一起?”
“对的,是这个感觉。”
“再引进一个人试试?不管这个人如何变形,都不能是又一块玻璃,得是斧子、锤子、电锯这类粗暴的工具,必须对两个人的一方或者双方,造成冲击,破坏单纯的滑动,那样彼此就进入与浸润了,由此生成的戏剧性,无边无际,没完没了。”
“你确定?”
11月15日
“现在怎么样?”
“什么?”
12月28日
“你是对的。”
“什么?”
“引入新的人物后,打破了薛诺、徐宁两个人的平面关系,三个人变得错综起来,连带着,他们周边的生活乃至世界,都开始碎裂,变化在逐渐扩散。”
“假以时日,会完全变换模样。”
“不在一根时间线上。无论怎么调整,许讷剧本的碎片化总是很严重,引入第三个人物后——这个人名叫夏楠——碎片仍旧,同时又相对固定下来一些东西,比如三个人的互动、关系与情绪的演变、这种演变对外的投射等,基本上,每五千到一万五的字数,就可以提炼出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情节、情绪形态,说是一集也没问题。”
“这么算的话,你们现在有多少集了?”
“整理出来的,是二百七十六集。还没有整理出来的,已经一千来万字。许讷现在越来越娴熟,以人类比,许讷现在思考的时间越来越短,写得越来越流畅。咱们聊的这一会儿,又有上千字产出了。”
“有实质性的意义吗?”
“看怎么说了。随着许讷越写越多,很快将会超出具体个人的生命阅读长度,换句话说,一个人从出生开始,以人类已知的阅读速度,终其一生,也读不完许讷写下的剧本,更别说演了,一个剧团或者剧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从一开始就按照剧本演下去,到他们最后一个人死掉,也演不完剧本的亿万分之一。我想,总有一天,许讷会写尽这世上的万事万物,并与其谐振的。”
“这样想想,倒也诗意十足。”
“是啊,无限套无限,无限的连环套,只要电量充足,一切不可能都将成为可能,一切可能都将成为现实,一一兑现。”
“如果在许讷的剧本里,你想兑现什么?”
“不知道。我只想知道,在那个世界里,我们会不会不是现在这样,而是两个相爱的人。”
“只能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正如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你和我只是空气中的两个水分子,因为拥抱得太紧,而和别的水分子生成一块冰,一块无中生有的冰?”
左肺动脉
原则:以二人爱情为主要构成,以爱情变化为内在推动;以情为主食,以欲为配菜;对话即锚定即边界即一切。
补充:第三人固定亦变易,弱影响亦强烈。
调整:扩张爱情至所有情感模式。
右肺动脉
设定:时空,此时此地,地随时而落定;人物,男男女女,男依女而明确;模式,人性物理,人性以物理而变化。
补充:名字,受限于xn。
调整:人性即物理,互相约束,相互成就。
左肺静脉
丘先生一眼看见那个年轻人,在咖啡吧那边,面向他而坐。年轻人显然在等着丘先生,一捕捉到他的目光,马上从卡座上拿起一张纸,举在手里。这么远,丘先生看不清那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但他能猜到。陪同的几个人还在说笑,没有谁留意,或者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在他们的世界。
“各位,抱歉,今天有点累,就不请你们上去了。”丘先生站住,其他人有点诧异地互相看看,但马上给予笑意并点头。丘先生转身把他们送到酒店门口,回应着校长的“明天早上见”,目送他们离去后,转身回到酒店,向咖啡吧走去。
年轻人远远看见,赶紧站起。走到跟前,丘先生发现他比自己以为的更年轻,一张脸称得上俊俏,并且比自己以为的更高,以至于得抬起头,大约四十七度地仰视对方。
“你有什么事?”丘先生尽量温和。
“可以去您房间吗?”年轻人声音成熟,是一种超出年龄的温润,让丘先生愣了一下。他看看其他咖啡座上的人,服务员也正要往这边来,便点点头,转身往电梯走去。
一直到进了房间,两个人都没说话。丘先生先去洗了手,然后从酒柜里拿出校长特意备好的那款他最爱的威士忌,倒在两个杯子里,和年轻人碰了碰。酒入了口,又是在房间里,丘先生松弛下来。他看着年轻人脚边靠着沙发放在地毯上的运动双肩包,说:“拿出来吧。”
年轻人放下酒杯,拿起双肩包,打开,掏出几张A4纸。他先递过来一张,上面用初号字打印着“3.141592653589793”,这是丘先生早上出门时,年轻人在酒店门口举着的那张纸。当时丘先生就笑了,“没想到现在国内的年轻人这么有幽默感。”他对自己说,同时想,回到斯坦福,把这事告诉妻子,她一定会大笑起来。
第二张纸,上面数字多了一些,丘先生可以确定,是下午在图书馆演讲时,年轻人站在最后面举着的那一张。一眼看去,他确定小数点后面有三十五个数,虽然不完全记得,但他明白这是什么。“你应该拿去鲁道夫墓前烧掉。”年轻人的神色证实了他的判断,丘先生猜到了第三张纸上的内容。
果然,第三张纸上,数字更多、字号更小,丘先生询问地看着年轻人,“小数点后707位?”年轻人点头。丘先生同样点头,然后把纸递回去,拿起酒杯,大喝一口。
“我不知道你复制这些数字干什么。如果是开玩笑,我只能说,很幽默,但……也有点无聊。请你原谅——”丘先生冲年轻人举一举杯,“你可能痴迷圆周率,知道鲁道夫和尚克斯的故事。他们值得尊重,值得同情,一生耗在π的数值上。也可以说,他们很伟大,能在那时候计算得那么精确。你肯定知道,尚克斯虽然计算到了小数点后707位,但从528位开始,他就错了。”
“我知道。”年轻人说着,又递过来一张纸。上面是一串连续的,并没有3与小数点与前面广为人知的那几个数字,再留意些,他看到其中的一个数字旁边用黑笔划了一道线。“它们从小数点后第528位开始——”年轻人指着那道线,“这后面是第708位……”
“好好。就算你用这种方式,致敬也好,传递消息也罢,告诉了我在我遥远的祖国,有人用复印的方式,记得鲁道夫·柯伊伦和威廉·尚克斯,那又怎么样呢?你知道,现在计算机已经推算到小数点后多少位了吗?你知道这已经单纯变成一种游戏了吗?”丘先生一饮而尽,有些烦躁地放下酒杯,“这些都不管。你知道,我的研究和圆周率一点都没关系吗?”
“我知道。”年轻人一下子怯起来,“我想说的是,这后面,从第708位开始,到808位止,都是我自己计算出来的,用最古老的方法。关键是,它们是对的。我的意思是,从前面开始,到707位,我的数字和尚克斯完全一样。我的意思是,从小数点后面第528位开始,我与尚克斯一样,错了180个数,可后面又对了回来,而且恐怕后面一直都会对下去。我的意思是,有人认为只要一直求下去,π的数值迟早要把整个宇宙包括进来,我不相信这一点——”
年轻人说着,站了起来,这让丘先生仰起头也看不见他的双眼,只能听到如在半空的声音,那声音更怯。“我的意思是,假设这一点是真的,那么多出来的、错了的,那180个数,是什么?”
右肺靜脉
第三天出门时,那人还在那棵树下,扶膝垂首而坐,上午的阳光团住那树,生造就一座幽而浅的洞窟,枝叶间漏下的光,如同魔术师斜插下的剑,又被那身黑挡住。琼斯凝望许久,终于迈步。路却越走越长似的,到得跟前,汗早湿了脸。
那人腰间围着块辨认不清颜色,只能勉强归之于黑的布,双脚赤着,脚的旁边放着一块手掌厚的圆木,木头上放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即使咬掉一半,也仍旧辨认不清到底是什么。他仍旧低着头,一动不动,目光下垂,仿佛地上有一株顺从的草。
琼斯忍不住咳嗽一声,又为这咳嗽感到抱歉,本地语他尚不熟练,只能磕磕绊绊地吐出一句,“早上——好。”这话落了空。他想了想,换成乌尔都语,然后是梵语,都落了空。
“爵士!”辛格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低声唤道,“这是我们的静默修士,他们誓愿不说话,只冥想。”
“完全不说话吗?整整一生,一个字都不说出口?”
“看誓愿,有的人解决了问题就会开口,有的人终身不再开口,有的人到了那个时刻就会开口……”琼斯不等辛格说完,礼貌但坚决地冲那人伸伸手。辛格为难地看着琼斯,随后草一般顺从地笑一下,又往前去两步,来到那人跟前,弯下腰,以本地语说话,语速足够慢,几乎要把每个字掰碎。
“修士,琼斯爵士向您问好。”辛格说着,瞥来一眼,“大英帝国的威廉·琼斯爵士,从万里之外过来,您愿意和他说点什么吗?”
那人低垂的脑袋豁然抬起,直直盯向琼斯,吓了辛格一跳。那幽深的双目里闪耀着搜寻与含义不明的光,然后,琼斯听到一声咕哝,与本地语相近,但更湿冷,那湿冷沿着琼斯的背脊滑过,他明白过来,那人说的是英语——“早上好!”琼斯倒退一步,盯着面前更为清晰的黝黑身躯,以及他旁边的辛格,随时准备从梦里醒来。
“您真是威廉·琼斯?”得到琼斯的点头,那人脸色清亮起来,英语更流利了一些,“有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一直想向您请教。”再次得到琼斯点头后,那人挪开身旁的圆木,不顾滚到地上的食物,拿起原木下一本破烂的书,递过来。
琼斯接在手里,看着书名——《新数学导论》,紧接着他明白了,书的作者也叫威廉·琼斯,他听过这个名字。
“您在书里,把圆周率标识为π,我很喜欢。”那人显然没留意琼斯神色的变化,“我有个推想,如果把π的数值设定为1,这个世界将会怎么样?不是让π等于1,而是让1等于π。他们说π的确切数值是无限的,在这个朽坏的世界之外永恒往前,永远都有,如果把它作为1,作为这个世界的基数,在不可穷尽、无法确知的基础上,推演、猜想世界,我们会得到什么?”
辛格看着琼斯,显然没听明白,琼斯也不能说自己明白了,他的关注范围与那人的语言,都施加了格外的困惑。但琼斯又明显感到,那个问题与他有关,或者说,他可以尝试着回答。于是,他切换到自己更为熟悉的频道。
“我猜想,我们得到的和现有的,差别不会太大。1是指定的,大家都认可就行。为了一场谈话能够进行,必须假设,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在这个基础上,无论是否可以穷尽,是否能够确知,世界和语言都是稳固的。不是吗?”
降主动脉
冰球已在那里。直径一米的球,位于各边三米的正方房间的地板中央,让邢泥觉得,比上次又小了一些。邢泥走到冰球面前,它内里是紧闭的钝白——包裹着的那些秘密,不知道这次能砸出多少——然后由半透明扩展至外层的透明,有着不真实的晶莹之感。
邢泥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工具架上扫一圈,她拎起大锤,双手握住举了举,又放下。电锯倒是趁手,但她这次不想省力,于是抓住次一级的锤子。到了跟前,抡起,垂直砸下,冰球几乎没动,锤子弹起来一点。正是现在想要的。她再度抡锤,砸下的同时,猛力地吼。反正这消音的密室,只要她不从里面开门,就等同于不存在。手臂震动,酥麻又过瘾,不觉十数锤砸下,除两次从顶上滑开有些危险外,其余都完成了接力。等她落下锤,扶着锤把喘气,顶上那片透明已被砸得发白,并砸掉手机厚薄两指宽的一块,滑落在工具架前。
正好,邢泥擱回锤子,拿起斧子。蹲下,以斧背砸在冰块上,它散碎开,大点的多半在面前,小点的有些滑开,再一下下,眼能见得的砸成粉末,以至于复现为水。站起,斧子交到左手,右手拎起大锤,回到冰球前,放下斧子。双手握锤,吸气,举锤过头顶,砸下的同时以吼呼气,或者以呼气带出吼,人与力,身体与锤子,同时落在冰球上。她感到冰球在颤动,心脏在胸腔里同步,如同爆炸。凝神,聚力,重复。冰球的颤动更强,心脏跟上了节奏。如是五次,最后一锤下,冰球哗啦,抖落一层冰壳,上厚下薄。
现在,冰球不再是完满的球形,更像个没长好的梨。邢泥静立一会儿,感到力量恢复,心神再度合一,举起大锤再度抡下去。这次没停,连续三锤抡完,锤子滑落地上,她扶着双膝,猛力呼吸,过了不知道多久,才站起来。大锤放回去,顺手拿过最小的锤子,搁在斧子旁边。这次是用斧子并未开刃的刃口,对着梨的顶部劈下去,在实处,啃下一道白印,两侧冰屑溅起。一下,再一下,又一下,白印被啃碎,啃成一条槽。并无显明的迹象,邢泥却准确捕捉到,斧子过肩,不以刚猛,准确啃在槽的最深处。有如山崩,冰球不情愿更无力阻挡地,由顶上开始,由慢至快,裂成两半,摔在地上。右边的那块在完整着地时,二次分裂,碎成一大二小。
看着地上的四块,看着它们周围的碎屑,看着部分碎屑融化生成的水,笑容第一次在邢泥的脸上漾开。放下斧子,俯下身,口鼻对着裂开的冰球之前的球心位置,邢泥将冷意呼进心里,然后再将呼出的热气,裹住那虚空的球心。时间有的是,足够她的心脏与虚有的冰球同构,足够她随后将实有的冰球一一敲打回水。
血液
“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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