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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复制的卡尔维诺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530
马小漠

  

  在今天的意大利,如果你问人们知不知道圣雷莫这个地方,大家首先想到的必然是那个捧红了波切利、劳拉·宝西尼的圣雷莫音乐节,但是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它是卡尔维诺的故乡。我甚至能想象得出来,此时老卡会挑一下那对会说话的眉毛,眼光狡黠地附和一声:“话说我也没给老家丢脸,我写过的曲子说不定哪天就被传唱了。”

  他确实写过五首曲子,都是和一个叫做塞吉奥(Sergio Liberovici)的作曲家(以及他的Cantacronaca乐队)合作,老卡先写的词,塞吉奥后谱的曲子。据传老卡被“强大的热情驱使”,甚至加入过伴唱。除了《伤心的歌曲》,其他四首都关于游击队员,其中甚至有一首直接就叫作《小径》,应当是源于《通往蜘蛛巢的小径》,《伤心的歌曲》则改自他的短篇小说《一对夫妻的奇遇》。说到《一对夫妻的奇遇》,1962年卡尔维诺第一次当上了编剧,把这个短篇改编为《七十年代的薄伽丘》,电影由费里尼、德·西卡、维斯孔蒂、莫尼切里四位新现实主义大导演联合操刀。卡尔维诺有所不知的是,在四十年后,他居然会再次跟费里尼合作,在佩蒂格鲁(Damian Pettigrew)的纪录片《我是一个谎话连篇的人》中,隔世跑了一个龙套。他还不知道的是,自己当年的一幅插画(对,他也像毛姆、莱蒙托夫、普希金那样,是作家里最会画画的)会在2001年被法国门槛出版社选中作为《树上的男爵》的封面。所以斜杠不斜杠什么的,那真是早在半个世纪前就被他老人家玩剩下的。

  就是这么一个对中国文艺青年来说天花板一样的存在,却在1958年的《短篇小说集》序言中写道:“对于自己的作品,本是什么都无需说的。让它们自己说,就足够了。”十六年后,他在巴黎家中接受了一次电台采访,又一次谈到了“幻想自己可以隐身,只有这样才能觉得自在”。

  在这个“作者都选择尽可能缄口”的大前提下,我区区一个译者却被拉来给《最后来的是乌鸦》(以下简称《乌鸦》)写篇手记,多少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这其中的局促和羞愧是可想而知的,你们也许能猜得到,我是如何一边颤颤巍巍地摩挲着自己的衣袖,一边假装镇定地把这门差事给接下来的。

  首先要说的是,我看到有读者反映,书中很多篇目与译林出版社之前出过的《短篇小说集》里的篇目重合,这完全是老卡自己的选择。与他合作多年的埃伊纳乌迪出版社(Einaudi,也称鸵鸟出版社)几次三番地邀请他对自己的各种短篇小说进行重组,比如1965年,埃伊纳乌迪出版社再次出版了《烟云》和《阿根廷蚂蚁》的合集,尽管1958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已经包含了这两篇;再比如《短篇小说集》出版时,马可瓦尔多系列刚写了十篇,彼时还毫无框架上的考虑,但也被提前加进去了。译林不过是最大程度地还原卡尔维诺所有在意大利的出版物。看了前言和后记的读者也会明白,《乌鸦》是远早于《短篇小说集》的。

  《乌鸦》出版的时候,卡尔维诺刚满二十六岁,和同时代(同龄)的很多作家(比如莱维Primo Levi、 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一样,刚刚体尝过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段经历:二战、内战,以及战后重建。正如卡尔维诺于1945年给他的高中好友兼同桌艾乌詹尼奥信中写的那样:“……我们都还活着;而你们,你们‘那下面的人,永远理解不了这一段时期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有理由这么说,因为这一年来,我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出生入死:但我自始至终从没有背叛过我的游击队员身份,我直面过许多难以描述的危难与困苦;我见识过监狱,经历过逃亡(比如《营房里的焦虑》),并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但是我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感到满意,我知道自己正在积累一种资本,那是经历的资本,我甚至还渴望拥有更多……”

  在1972年给朋友法拉斯基写的一封信中,他又指出:“ 《在酒店里等死》里的米凯莱正是当时著名游击队员曼奇诺的化身。”并在同一封信里特地加注:“……《一个士兵的奇遇》和《食堂见闻》中那两个黑衣寡妇虽然都不曾言语,这是真的,但是我不希望读者把她们理解成同一个寡妇:第一个是特别有性吸引力的,但另一个不是……《食堂见闻》说的正是战后都灵城内‘人民食堂里发生的故事:就是那种价格统一由政府规定的食堂;……然而《糕点店里的盗窃案》这篇从叙述材料和人物设定来看,其实仍属于游击队时期的作品:这是我在山里挨饿的一天夜里从主人公——他之前就是个贼——那里听来的。都灵这个城市很迟才进入我的短篇:比如《像狗一样睡觉》《猫和警察》,但是在圣雷莫那里,还盛行着流浪汉题材的故事,比如《美元和老妓女》;后来我就失去了和利古里亚(也就是圣雷莫所在的大区)的连结,而其时都灵这个城市从叙述角度来看,还不太能拿得出手。但是早在1946年,把地理和社会两方面因素拆开对待的主旨就已经在《巴尼亚斯科兄弟》中点明了。”《主人的眼睛》则是早早奠定了《圣约翰之路》的中心主题,“《一个下午,亚当》和《牲口林》这两个故事可以说是试探到了传统嵌入式叙事及重复式叙事的极限,但同时又不失民间故事的那种叙述节奏。(安娜·邦迪)”。《血液里的同一种东西》更是基于卡尔维诺自身的经历,他的父母曾在纳粹占领期间被德国兵囚作人质,为了让他们说出自己加入了反法西斯游击队的儿子藏在哪里,他们甚至被严刑拷打过。

  所以,如果说村上春树是靠一记二垒打入坑写作的,那么卡尔维诺正是因为战后的“讲述诉求”才与写作结缘。但是卡尔维诺没有像莱维那样拘囿于二战题材(不过莱维因为犹太人的身份,亲历了集中营生活,战后患上幸存者综合症,最终自杀身亡),也没有像某些当代作家那样热衷于重复消费生活中的琐碎,就好像意大利的当代电影那样,“不是诉说少男少女的成长,就是抱怨夫妻间的危机,再或就是精神疗伤者的假日”——鬼才昆汀·塔伦蒂诺早在十五年前就做出了精准的断言。我相信一万个人热爱卡尔维诺会有一万个理由,但有一个理由肯定是共同的——他的不可复制性,于别人,也于他自己。他曾在几次采访中说过:“在成年时期,无聊是由重复产生的,它是某个东西的持续,我们对这个东西不再指望有任何惊奇……我所拥有的只是害怕在我的文学作品中重复自己。我必须找点什么事情来做,它应该看上去好像是新奇的事情,有点超出我的能力的事情……”“我希望人们读这些书只是因为他们确实喜欢这些书。再说了,我经常会让我的读者有一点点失望:因为如果我之前写过某一种风格的书,那我后面就不会再以同一个格式来写东西了;我会想创造出什么新的东西。所以,之前那个读过卡尔维诺某本书的读者,如果还指望在下一本书中读出之前的那个风格,那他肯定是要失望的,因为他会读到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书……”“……我身上好像有种工匠的精神。我总是试着去制作一些有什么特殊功用的物件。所以我个人的什么表达啊,主观的什么想法啊,都不会作为创造的主旨,况且我连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會想要去提供某种服务,别人(读者)每次问我要点什么,我就想去把那个东西给做出来。我写书就是这样的,我写,不是为了表达自己,也不是为了倾诉什么……”正是带着这样的信念,卡尔维诺一辈子创造了题材、结构、语言风格尽数不同的各种作品。这种“不可重复性”就是他的最大标签,不仅在意大利,乃至在全世界的文学界应该都是罕见的。

  很想感谢译林在十年之后又找我来“补翻”《乌鸦》,我也是一口答应下来的,主要是感觉可以借机“收拾一通自己的娃娃们”。虽然这次出版社只要求我补全十一篇当时未被收录的短篇,但事实上,我手欠,再一次没忍住把整本书又重翻了一遍。因为当年的《短篇小说集》是我做的第一本翻译,全凭着“尽可能尊重原著”的一腔热血,在处理某些表达的时候可能还不够圆润与世故。但在? ? ? ? ? ? ? ? ? ? 这里还是想补充一下,很多年后,我在一篇采访中读到,卡尔维诺曾因为一个美国译者把他的短篇《没有颜色》自作聪明地翻译成了《黑白之间》而解雇了人家。所以说直到现在,我这心下还是欣慰多于自责的。

  从语言风格上来看,《乌鸦》中的前三篇和战后的流浪汉“欲望”系列更接近《马可瓦尔多》,不疾不徐,字里行间满满的地气,童话的趣味和轻盈的诙谐俯拾即是。从《秃枝上的拂晓》到《蜂房之屋》,其中虽然很多篇都是以第一人称来写的,但强烈的抽离感、隔阂感和反社会情绪贯穿始终。再接下来的十篇战争系列语速很急,心理描写很密集,好像因为生怕忘了什么细节而急着要把很多话吐出来,尤其是翻译完《在酒店里等死》和《营房里的焦虑》,感觉自己恐慌症差点要发作。最后三篇,就是卡尔维诺称之为“政治寓言”的,也是雕琢感最强的。但不管是什么风格,全书的一个共同点就是画面感和镜头感极强,我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地找到了画家朋友,主动给书配上了插图,而《糕点店里的盗窃案》《一个士兵的奇遇》《最后来的是乌鸦》后来的确也被改编成了电影。

  最后想说的是卡尔维诺对名字的使用向来很讲究,比如马可瓦尔多,最早出现在中世纪,源自日耳曼语,是由两个部分组成的,Marco和valdo, 其中Marco 的原身为 marah (或者 marcha, 意思是“边境”、“界限” 甚至是“马”) ,Valdo,其原身为 wald (意思是“统治” 、“掌控”),这个名字1200年的时候第一次出现在一个佛罗伦萨画家的名字里,过了七百年才被卡尔维诺给挖了出来。又如《树上的男爵》中的柯西莫,Cosimo,起源于希腊语,大意为“(宇宙中的)秩序”。同样在本书中,《秃枝上的拂晓》里的皮品Pipin,也即Pipino,可能源自于日耳曼语系中的bib, 意思是“吓得发抖”。《法官的绞刑》中,法官奥诺夫利奥的名字Onofrio,是从埃及传来的,最初是用来歌颂俄西里斯神的,意思是“幸福的,美好的”。另外一篇政治寓言《谁把地雷丢进了海里》中的金融家彭博尼奥,则是古罗马时期一个著名的法学家,记者斯特拉波(尼奥)是古罗马时期的古希腊历史学家和地理学家,阿马拉松达则是东哥特人的女王,而巴奇这个名字(Bacì, Baciccin,前者为后者的缩写)分别出现在《谁把地雷丢进了海里》和《荒地上的男人》里,它在利古里亚的方言中是圣人施洗约翰一名的缩写,而施洗约翰根据基督教的说法,承担了为人施洗礼、劝人悔改的任务。

  作为一个母胎不爱社交的人、本科时一头扎进了皮兰德娄和他“不可沟通性”的深渊,却有幸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滴滴答答、不知不觉地接下并补全了卡尔维诺的很多短篇,除了感恩还是感恩。老卡于我早已不是一个作家这样简单的形象了,他陪我生了娃,博士毕了业,入了职,陪我进了一趟鬼门关,然后又屡屡陪我回到单身,甚至还陪了一段疫情。禁足期间我就一直在想,老卡如果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一边坏笑着,一边让鞋都没穿好的马可瓦尔多急急拉开门,招呼着小崽子们去行动,因为路上跑起了豪猪、野兔、水豚,而故事也多半会以巡警的罚单收尾。《乌鸦》最后一次校稿时正值意大利第一轮疫情,书里的节奏也像极了身外的世界,出门买个菜,做个核酸,陆续听到朋友们中了招,就像是跟着游击队员“千斤顶”,穿梭在阴翳且充满了敌情的树林里,病毒时而是举着大枪的德国人“龚德”,如影随形,时而是掉到山洞里那个幸存下来的纳粹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反扑。

  不过,用这句话结尾太别扭了,我得赶紧摘抄一句卡尔维诺的情话来镇镇邪。这是卡尔维诺写给他的缪斯女神艾尔莎的,但说是卡尔维诺之于我们,也毫无违和感:“(我们的故事)就像是一大盒宝藏,是要携带一生的……我们应该尽可能让它投射出最闪亮的光芒,只有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从它那里获取帮助……但是当然,你是那只轻拍着翅膀的蝴蝶,耀眼而轻巧,而我只是一头猛扇着鞘翅的胡蜂,扇着我那像纸一样轻薄、像墨一样乌黑的鞘翅。”而你,卡尔维诺,何尝又不是我们的宝藏和蝴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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