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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街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6565
叶扬

  1.张秀英

  “您小心灯线,来来来……坐这儿,不用管摄像机在哪儿,当它不存在。”

  “哦……”

  “随时可以开始。”

  “我,我叫张秀英……我……丢了一个孩子……”她看了看他们,停下了。

  “什么时间?丢在哪儿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你们真能帮我找到吗?”

  “阿姨,这话儿说的。我们是自媒体,负责把您这事儿宣传出去,我们举个喇叭,帮您四处喊,保不齐人就这么出来了。”彬子这么说着,瞟着小鹏,示意他接话。

  “找到……我们不能保证一定。”小鹏说。

  “啧。”彬子忍不住发出不满的声音。

  “如果您信不过我们,不用着急拍。回去再想想。”小鹏从灯光后面的椅子上站起来,“辛苦您过来一趟,今天先到这儿吧。”

  之前心理医生解释为什么自己对病人的病情总是敷衍应付:“我不能让你们以为我是救命稻草。你会扒着我,把我拖下水。自己不上岸,会赖到我头上。”

  “信……哪儿有什么信不过,我还能信谁。”她像是自言自语,摸摸耳边的碎发,在大灯之下,她的手枯瘦,骨节很大,“我在微博上发过。把我的事发给了那些大V,没有回复。每天翻看,都没人提。”她苦笑,有种死马当活马医的不得已挤在她的法令纹到嘴角之间。

  “我只想找回来。”她叹了口气,“那是在成安镇日月街,1998年7月。”

  手机微信上,彬子:这地儿你知道在哪儿么,咱们有必要去一趟吗?

  小鹏瞄了一眼迅速把手机翻过去。

  “阿姨,您得多说点儿。”小鹏说。这种人不应该倾诉欲很强吗?

  “孩子三岁,眼睛很大,很好看。大概这么高……”她站起来,比划着自己骨盆的高度,又指着旁边的桌子,“可能那么高……”

  那张桌子72厘米高,三岁应该更高点儿。不过二十多年前的孩子长多高实在也不重要。

  “是被什么样的人带走的?”

  “不知道。”

  “为什么现在想要找呢?”

  “现在?怎么可能只是现在找。我真的……一直在找……真的……”她盯着灯后面的小鹏。

  “都用了什么方法?”

  “我去了成安好多次。在那条街来来回回走……”

  “悲剧毕竟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

  “母亲和孩子之间有感应……应该是有的。”她说。

  “呵。”小鹏立刻收住了自己的嘴角,抹了抹鼻子,“除了来回走,您还做了什么?不,感应到了什么?”

  “有人在叫‘妈妈,妈妈……”她像失神了,歪着头。

  彬子:哭了?

  小鹏:没有。

  “我希望能够找回来,见个面……五年之前,我查出有癌……那时开始,特别想见这个孩子。”她抬起头,没有流眼泪,反而微笑了,“不是想找人为我看病、养老,我现在已经好了。想在我死之前,见一下……如果孩子过得挺好……吃顿饭……我想的是这些。这样说可以吗?”

  这个打了四五个灯的房间里,一旦没有声音就讓小鹏觉得灰暗。

  “有没有什么其他细节?名字,或者当时穿的衣服……”

  “名字应该没什么大用,肯定会换一个新的(名字)。那时候那么小,不会记得的……”虽然看不清楚大灯后面的人的表情,她还是感到这个房间里不太耐烦的气氛,这几年,她曾经两次对雇她看孩子的家庭主妇说起这些,信息太破碎了,他们都没有耐心,反倒多了一种担心和怀疑,怕她太代入母亲的角色失了本分。“我管孩子叫小团团。不知道大名是什么。”

  “为什么?”

  她摆摆手:“这里太干了,我眼睛晃得难受,有没有水喝?”

  彬子拿了矿泉水给她。她喝了一口就呛住了,猛烈地咳嗽。彬子迟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背。

  “休息一下吧。”

  出了摄影棚,彬子抱过来一把舒服些的软包椅子请她坐。

  “阿姨,咱们这个事儿,您再好好想想有什么细节能说的。我们最后能做的,是把您的‘故事……不不不,您的诉求,帮您发出去。”

  她的左手,抠着右手的食指,那上面有块湿疹在发红。彬子在对她说话,她却看着更远的小鹏。

  彬子吞回了一个叹息,转而说:“您说的话,我们会剪辑,之后发在b站上、微博上。我们抖音、快手什么的都有账号。现在视频传播可快了。”

  “你们粉丝多吗?”

  “我们?正在发展,势头很猛。”

  “我之前没想到会有你们这样的……自媒体……来找我……想了解我的事儿。”

  “阿姨,我们不敢自夸,多少是有良知的。之前不是说得挺好的吗?现在怎么突然对我们不信任了?”

  “帮我……”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对你们能有什么好处呢?”

  小鹏说:“今天就到这儿吧。谢谢您过来一趟。”

  他们的视频账号叫“TANK二人组”。策划选题的时候,他们确实是想蹭热点,但最后的最后,只有这个叫张秀英的人表示愿意来拍摄。

  别无选择。

  小鹏和彬子是大学同宿舍的同学。彬子喜欢看挑战身体极限的视频,小鹏有天看完之后在宿舍做了同样惊人的动作,直接从三层楼的窗户爬出去,跳到二楼铁窗架上,再跳到一楼入口的水泥雨篷上,再蹦到地上。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写成字读起来都比他跳得慢。彬子发现小鹏身上有种对自己狠得下心的蛮劲,不断提出挑战并且拍摄下来。

  他们发布的视频在一声爆炸声中冒出“大挑战”三个字,小鹏或者他们俩走在几百米高的大厦外墙、悬崖峭壁、鬼屋绝地之间或者玩着手指之间戳刀子、俄罗斯左轮手枪的游戏,加上一些搞笑特效、视频贴图,配上节奏感强的音乐,每个视频大概在半分钟到两分钟之间。他们的视频轻松中夹着危险刺激,传播性比较强。有一段时间,视频点击量连续维持在几十万。

  他们信心满满,想找人投资,加入了一个号称要帮助他们做强做大、能让他们变成“头部”“百大”的公司。最初,公司承诺给他们投资,配编剧,策划新系列,拉商务。最后,有能力的编剧一个没见到,瞎出主意、自以为是的人却成天说自己点子超多,要和他们开会;安排的所谓“商务”,是些只有在三线城市的长途客运站电线杆上才能看到的品牌。此时,视频平台开始收缩尺度,加上为了完成商单,他们做了许多不符合原有风格、被客户改得支离破碎的视频,点击量摧枯拉朽般下降。

  疫情影响更大。他们没有办法再去一些吸引眼球的地方拍摄。勉强上线的一个视频,一天只有几百点击。三条留言,两条是:不好笑;另一条写着:恶心。看视频的人不可能知道在拍摄期间他们本来准备录两段素材,在拍摄另外一段的时候,小鹏骑着单车从高台上冲下来,撞倒了一个突然出现的六岁小女孩。他们和孩子的家人赶紧把她送去医院,幸运的是,孩子只是腿部擦伤。家长非常生气,他们赔了不少钱。等晚上回去,小鹏才发现自己不仅崴了脚,胳膊也骨折了。

  这并不是终点。真正的问题并不是视频评价很糟,而是无人点击。他们甚至怀疑被站方限流了,找了各种渠道去沟通,买了点击量和推送,没有用。等彬子做完所有他想得到的操作,发现已经三天没联系上小鹏了。门被撞开的时候,小鹏躺在床上发呆,像个死人,打石膏的手臂压在实际也断了但他不知道的肋骨上。

  那三天的记忆里,他能想起的只有干枯的父亲,花了最多时间思考的问题是他为什么会想起父亲。或许是因为在他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在饭桌上断言他一生一事无成。这句话晴天霹雳,毫无预兆。他那天表现很乖,没有跑来跑去,没有把玩蝉蜕和羊骨,没有弄脏餐桌,小心翼翼坐在父亲对面勤勤恳恳吃饭。父亲说完那句话没有解释,像被上天附体,只是播发一句神谕,不由人不信。

  去医院的路上,彬子对失魂落魄的小鹏说:“你可别死啊,咱们不干这个了,你可别死啊。”

  他们想从公司脱离出来,像最初那样单干,图穷匕见的时刻,被告知欠了公司许多钱。场地费、设备费、编剧工时费……他们从公司拿的微薄的薪酬是计利息的借款。这些都写在最初一式四份的合同里,签约当天,被老板秘书的窈窕身段迷惑,他们只顾嘻嘻哈哈,没有细看。背了债,他们卖掉了一些设备,搬出公司,重新租房子。

  后面变成一年半没有工作。

  需要开始一个新系列,小鹏和彬子各种头脑风暴,左右盘算,用了排除法,最后决定用上大学都没好好学的新闻调查的知识……

  2.日月街

  彬子:你觉得是真的吗?

  小鹏:不知道。

  彬子:会不会被人耍了。

  小鹏:她能得到什么好处?

  彬子:聚光灯下,有人重视吧。万一事情煽唬大了……不是有这种精神病嘛。臆想症。

  小鹏:她说的那个地方你查了吗?

  彬子:小破县城,看不出东西来。网上有几张图片,我发你。

  彬子陆续发来七张照片。沿着小山坡,土坯砖房和曾经白墙灰瓦的房子交错,檐下是霉斑,墙角是苔藓,屋顶冒着杂草,破败不堪,石板路里翻泥浆,看得出来那地方不太富裕。多数照片不见人,偶尔有老人在边角阴影里。有三四张是出太阳的时候,光打在街道两侧的石墙上,墙面白色砂浆的纹路很草率粗暴,甚至没涂满,建筑的窗户小得像福建土楼上的观察孔。小鹏在地图软件上查了查这个地方的卫星图,小城在江的一侧,有一个像码头又像小广场的地方,三边是骑楼。在手机软件上把图放到最大,除了镇名,就只能很突兀地看到写在广场上的“日月街”三个字,别无其他信息。

  彬子不再发微信,直接打电话过来:“这破地儿,一共能找到这么几张照片。怎么样?”

  “挺合理的,码头,把人带到这儿交易,结账,上船就走。”小鹏说。

  “嘿嘿,你猜怎么着?你看这个破地儿的街道都是横平竖直还切得特碎吧,这儿原来是个兵营驻扎的地方,500年前吧,为了守住河口要隘。啧啧啧。”彬子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嗯?”

  “历史上男多女少……”

  “有道理……”

  “那个阿姨没太多料,话也说得不清不楚,那个地方倒值得去看看,拍点素材剪进去。”

  “嗯。”小鹏回答。

  “你是忙着吗?怎么说话这么不来劲?”彬子问。

  “我在看你发的照片。”

  其中有一张是在日月街侧面的两座骑楼间的通道里拍摄的,向阳的白墙明晃晃。小鹏反复翻着照片,总是在这张上停一下。不可能去过,没去过。也许是去南方旅行的时候见过类似的场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感到心慌。照片里没有活人,只在一角有一个斜长的人影,白墙下骑楼的暗影让他觉得藏着眼睛。他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特别讨厌建筑下面的阴影,那里面藏着人,会突然钻出来捂住他的嘴,拖进黑暗里。

  这种被害妄想,从小到大困扰着他,他尽量不穿过胡同里的阴影,不走到什么也看不清的空间里去。哪怕是这样小心,每个月仍然有三四次会被吓到。有时是在现实里,有时是在梦里。印象最深最清晰的一个梦,成年的他拼命挣扎仍然被拖入黑影,他适应了那种暗,回头望去,看见的是比自己高大的父亲冷漠的脸。好多年前,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父亲,他更没有回头仰视父亲的机会。记忆里,他和父亲的距离从来没有小于一米。被父亲的手抓住是什么感觉,他根本无法知道。梦里非常清楚,枯瘦的手,发黄的指尖过于用力,似乎要嵌入他胳膊的肌肉里。

  “换下一话题,你中秋节打算怎么过啊?去你姑姑那儿吗?”

  “她上山见师父去了。”小鹏说。

  “那要不你过节那天晚上来我们家吃饭吧。我妈非常关心你,老说你一个人特寂寞。”

  “你妈太热情,我有点儿……”

  小鹏后悔自己对彬子的母亲透露了自己的家庭情况。本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感情丰富的人总是大惊小怪。他没有与母亲有关的記忆。形象、声音、气味、体温,什么都没有。凡是那些在小说里、在别人的故事里透露温柔信息的东西,他统统想不起来,却从小想着如何从自己的外貌里减去父亲的信息再拼凑、推测出母亲的样子。或许此生会发生母子相认的场面,他以为那一天所有的记忆会从一个他自己打不开的盒子里喷薄而出。每当遇到符合设想中母亲形象的女性,他会一直盯着对方看,大多数人意识到他的目光免不了也盯着他。他想象的是对方热泪盈眶,把他揽在怀里,说,我找你找了好久。他知道,如果得到这种对待,接下来他会不知所措甚至极有可能心生厌烦。光是想象着被人视为己出、热切拥抱,他就面红耳赤。他做过的无数自我伤害的挑战,没有一个比想象这一场景更让他心跳加快、肾上腺素激增。

  见姑姑那天,下船之后,他从人群中艰难地挤出来,追着头也不回的父亲跑。从那一刻起,他才有记忆。他记得哗啦啦的水声,码头上人的汗臭味,船机的热烟味与机油味,江水中与岸边的动植物发出偷偷摸摸的腐败气味,码头和马路都在脚下摇晃。他们换了三趟公交车,到了姑姑工作的店里,姑姑拿出两把红塑料凳,让他们坐在狗肉馆后厨外的巷子里等。抽风机轰隆隆,窄巷里飘着辣油烟和剩饭菜叶的臭气,父亲在抽更臭的烟。小鹏睁不开眼,不知什么时候靠着粘乎乎的墙睡着了,醒来,胳膊上是油污和墙面凹凸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痕迹。父亲周围多了一地烟头。这段记忆越清晰,他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不起母亲的事。那时候他应该已经五岁了。

  在那之后,他与姑姑一起生活。父亲一年都不出现,偶尔来,也很快就离开。灰暗、陌生、严肃,像一个从阴影里爬出来的干枯的树人。

  小鹏不止一次问过姑姑自己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姑姑:她不要你。

  姑姑:她生了你又和别人跑了。不要你了。

  姑姑:早死了。

  姑姑:我才是你妈。

  姑姑:那不是个好女人,别想了。她不要你了。

  他问姑姑:为什么你不结婚?

  姑姑:男人都很坏。你爸很坏。你以后也会是个坏男人,好不了的。

  那你还养我?

  姑姑:总不能把你炖了。

  他问姑姑:我们老家哪里的?

  姑姑好几次回答的都不是一个地方,连省份都不一样。登记学籍的时候,姑姑写了他父母的名字,他知道母亲的名字“王芳”是瞎编的,那是狗肉馆旁边的馄饨铺泼辣的老板娘芳姐的大名。姑姑在母亲那行写了“去世”。父亲的籍贯写了江苏,可记忆里父亲的口音不是,姑姑的口音也不是。姑姑说,那是你爷爷的出生地,没意义的。问老家干什么,我们不回去。

  彬子他妈第一次见面问了很多小鹏家里的情况,没几分钟就开始感叹:你可真苦啊……怎么有人那么狠心放着自己的儿子不管呢?

  管……什么是管呢……

  在很小的时候,小鹏像许多不和爸妈一起生活的孩子一样被人笑话和欺负,像那些故事里的其他孩子,为了维护自己虚构的父母的形象打人也挨揍。姑姑下了夜班到派出所去接他,像去幼儿园接孩子一样淡定。她从不在警察面前帮小鹏说好话,在其他愤怒的家长面前更是一言不发,被视为傲慢。小鹏第三次遍体鳞伤地被领回家,姑姑把他身上沾满血的背心扯掉扔在地上,推进老旧发黄的浴缸,淋浴喷头上稀稀拉拉的水冲在他身上,血一点点融化,在他脚下流进发黄的下水口。那天他白天被高年级的学生打,晚上在派出所被打他的人的父母打。他的眉骨上破了一个口,手上关节被人踩烂了。

  姑姑看着他,用他从未听过的温柔的声音说:怎么安慰你呢……以后为自己打架吧,不要为那些混账话生气。爹妈没什么。我不也说你妈坏话嘛……那我讲点儿更糟糕的事吧……你是被外人打,我以前是被自称是我家人的人打。我阿爹、阿妈、你爸,他们打我,比打你的人下手更狠。我不要他们,不想见到你爸。离开他们,我才能有一点平静的感觉。没有他们挺好的。

  那天晚上,他发了烧,在梦里头被人猛打,有狗跳起来,狂叫呜咽着咬住他的手。那之后,他再不说打架是因为对方骂自己的父母了。

  3.冷阴影

  小鹏和彬子去了成安,这地方位于基建发达的南方省份,但过程全没想象中简单。下了高铁,转了长途车,开到相邻的县城,住了一夜,租了车,开到江边,找船花了三个小时,和讨价还价的船夫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才被勉强拉上船,又晃晃悠悠开了四十多分钟,才停靠在一个破旧的驳岸边。船夫踩着驳岸找到一块坚固到足以落脚的石头,跳过去,拉住船身,不等他们站稳就把他们揪上岸,自己迅速跳回船上,开跑了。

  这里和照片上差不多。正午时分,驳岸上只有他们两人,面对着日月街的骑楼。此刻太阳最高,把楼上几层的白墙照得明晃晃发亮,让那些小而整齐的窗洞更显出高深莫测的黑。他们手持摄像机,从县城出发就已经开始拍了,下船时船夫的鲁莽让一个镜头盖掉进江水里。

  彬子:“这儿太有气氛了。来一趟还是值。”

  “嗯。”小鹏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在颤,“你冷吗?”

  “嗯?”彬子说不上来,太阳虽亮,似乎因为有江风,这里并没有温暖的感觉。一排排房子整齐地在小山坡上俯视着这里,他听见附近有扫街的声音,却并不像有人的样子。“好诡异。”

  骑楼一层多少透出点儿过往的繁华,几个铺面看起来曾经鲜艳亮丽,有人在这里卖过粉面,从墙上的菜牌和油烟痕迹看大概用料很糟、生意不错,门都紧锁着,窗玻璃全是破碎的,用报纸糊着。

  身处阴影里,小鹏感到从手指和脚底正有像凉蛇一样的寒意缠上来。太阳越亮,影子越黑。黑里面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沾满沥青的脏的枯手,散发着刺鼻的发霉、发酵、潮湿的味儿。他假装无事发生,拿着摄像机来来回回地走。可蛇们已经爬到皮下,从脖子向上窜着,直冲眼睛、耳后。他不敢也不想闭眼,骑楼外是耀眼的光,白茫茫一片,被照得发白的石板延伸到码头,看不到江面,那里变成断崖,对面的山丘是一种分辨不出细节的浓绿,无边的暗影。他走到阳光下面,晒了一会儿,眼皮下面和手指尖不舒服的感觉消退了些。

  “你没事吧?”彬子問,“脸色发绿。”

  “没事。”他从来没和彬子谈过自己对阴影的看法。他信任彬子,认为他们之间是“过命的交情”……但即使喝多了在彬子面前痛哭流涕的时候,他也没说出他的恐惧。

  “你在发抖。”

  小鹏看着自己的手,不仅手指,连手臂都在发抖,更糟的是,他听见身上的登山裤正因为双腿的抖动发出轻微的声音。

  彬子找到这里唯一开着的小卖铺,打开的窄门中间伸出一个角铁框架的玻璃柜台,里面是烟和纸钱。彬子敲敲玻璃面,一个老妇人晃悠着从里面的黑影里站起来。

  “大娘,这里是叫日月街吗?”

  她没有说话,点点头,瞟了下旁边的门牌:日月街37号。

  “我们想找个吃饭的地方,往哪边走?”

  她咕哝着嘴指向自己的左边。

  “谢了啊。”

  离开了日月街,走了三十分钟,并没看到一个像饭馆的地方。除了废弃的屋子、厕所或猪圈,每个院子、每栋房子都关着门,除了矮墙或土堆后面偶尔跳出来溜达的母鸡和五条尾随的狗,他们没有再看到其他活物。

  在房子、院子之间的小巷里兜兜转转数次迷路,终于看到一个院门有道缝隙,里面传出剁东西的声音。彬子探身进去,有个男人歪在藤椅上抽烟,旁边是猪草堆和菜刀。彬子和他打了招呼,问哪儿能吃饭。男人说:“你们走错了。”站起来进屋拿了两个饼,给他们一人一个:“哪来?”

  “上海。”

  “广州。”

  他们异口同声都撒了谎。

  男人重新坐回藤椅上,不看他们,拿着刀继续剁猪草,剁了两下,又放下,问:“来做啥?”

  彬子说:“来看看,网上看这儿挺有意思。”

  “意思?我怎么不觉得。”他用嘴角咬着烟,“哪来?”

  小鹏指着日月街的方向:“那边来。”

  “走的时候去那边。”他抿着嘴指向坡上,“日月街不灵,送死人的地方,不要去。”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这一带以前就是这样,死人放在棺船里,渡到下游坡上埋。”他指指自己院子一角堆的棺材一样的东西。彬子不由倒吸一口涼气,理解了为什么找船那么困难。

  “一直是这样吗?我们听说日月街有阵子挺繁华的。”

  “繁华?那是外头来的坏人多。他们把日月街占住了,不干好事。”

  彬子正要问是不是能采访他并拍下来,小鹏在他胳膊上点了两下。

  男人笑着露出黑牙,剁了几刀猪草:“你们赶紧走吧。”

  4.半死人

  第二次拍摄当天,下起了小雨。彬子从园区门口把张秀英接进来,小鹏请她坐下,递给她一杯热茶。她没有接,看着他放在桌上,再用双手捧起来,看着茶杯里玫瑰红茶的茶包透出红褐色:“谢谢你们。”

  这一次,她似乎练习过了,在镜头前仔细描述了孩子的情况——“很瘦,比同龄孩子矮小,穿得很单薄,在眉骨上面有一点点浅色的胎记。我记得的只有这么多。”

  “还有什么其他信息呢?”

  “其实你们可以剪辑,是不是?”

  “没错。”

  她看着灯架的支脚,说:“我回去想了好久。我……我想,先都告诉你们,你们再去决定什么说什么不说吧。”她看了看灯架后面的小鹏,快速低下了头。

  “我说孩子丢了……其实……是被我前夫带出去的。他欠了许多钱……”

  彬子看看小鹏,小鹏看着张秀英。

  小鹏问:“他叫什么?……你前夫叫什么?”

  “谭肆德。我不会写,他现在也不叫这个名字了。”

  “他什么样?”

  “瘦高,长手长脚,几乎不说话……他已经死了。”张秀英望向黑暗,好像那里站着一个长手长脚的人,“早几年,我当住家保姆,带孩子在小区院子里玩。有个人走过来,说,谭肆德快死了,找我过去见一面。说实话,我不想见他,谁要见他。想看他死。所以请假去了。”她说了一句他们都听不懂的骂人话,“我以为他很落魄,但他在医院住单间的……”她又骂,“老天不公,这种混账玩意儿。周围全是谭家的人在看着,不然我上去弄死他。”她愤愤地喝了一口茶,后牙狠狠地咬着。

  “他让人把呼吸机停了,让他们都出去,对我说,有个事情要我知道一下。我说你的事我不要听。他说,是孩子的事。他告诉我扔掉孩子的时间和地点,然后说,你去找吧。我说,我怎么找?你倒是随时知道我在哪里,你怎么不去找?他说,找过,没找到。”张秀英闭了双眼,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后来,有一阵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每天盘算怎么找。刚辞工就发现我得癌了。”

  有半分钟,这房间里除了彬子咽下了口水之外没有声音。

  “您之前都没想过要见见吗?”小鹏问。

  “我以为他们都和他在一起,他们都是谭家人,不会怎样的。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

  “是不是谭家人……这么重要吗?”

  张秀英抬头看着小鹏:“他们一种血脉,是一伙的。”

  彬子看着小鹏。

  姑姑给小鹏打电话,说你从学校回来一趟,你爸要不行了,去医院看看。他到医院,没有见到姑姑。一个不认识的人在大厅里找到他,看起来明明年长却管他叫阿叔,说“终于等来了,等来了”,带着他去特需病房。那里站着许多人,小鹏一个都不认识,他们让开一条通向病床的路,父亲宛如出土的老参横躺在病床上,医疗管线像参须蔓延。他看着父亲,父亲只是睁开混浊的眼睛微眯着看他。他和屋里其他的人都沉默地站着,像提前默哀。当心脏监护仪响起单调的长音,不认识的人中有人发出了哭声。医生宣布了死亡时间,有人开始准备收拾物品。

  一个年龄稍长的男人把小鹏拉到一边,说父亲的遗体他们会运回去,小鹏是长子,应该回去参加葬礼。他们会处理他父亲的后事,族长会安排他的遗产,因为他父亲是为谭家办事,所以大部分是谭家的钱,但总不能亏待小鹏,里面会有他一份。

  他从医院懵懵懂懂离开,去了狗肉馆,问姑姑为什么不去医院。姑姑说:“那是谭家的事,我已经不是了。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

  他问:“我要回去吗?”

  “看你自己。回去了你就是谭家人。”

  “你让我去医院,是这意思?”小鹏问。

  “你终归是男的,只能自己选。”

  他终究没有回乡,但仍然收到了由那个在医院大厅等他的谭家人亲手送达的信,里面是仿照红头文件的方式专门给他发放了一个文件,告知他在族谱中的位置、族规与他名下的财产,以及一旦他取得一定程度的成就或者为族里做事所会获得的荣誉与权益,全文没有商量和选择的余地。他转手扔进了垃圾桶。当他走到教学楼的另一条走廊上,正好望见那个送信的谭家人正探身从垃圾桶里掏出那叠纸。

  “谭家人为什么不帮他找?”小鹏问。

  “他们说,日月街上很难找。船来船往,弄不清楚。没找到,他们回来把谭肆德打到半死,除了族谱……这样就不用管他的事了。这帮王八蛋。后来他们看他有钱了,把他找回去,重新写进去了。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您还有其他孩子吗……”彬子看着小鹏问出了这句话。

  “我是说得有点儿乱……我有两个,一男一女。谭肆德那个狗东西把两个都带出去了。后来他把儿子找回来了……我想找丢了的女儿……”

  “只找女儿吗……”

  “嗯。”张秀英看了一眼小鹏,低下了头。

  张秀英从卫生间出来,外面雨越下越大。

  她看了看小鹏,说:“我还是走吧。”

  “我送您。”小鹏拿起了伞。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

  “我送您。”

  “今天拍得挺好的。”小鵬说。

  “嗯。”

  这是一把很大的伞,张秀英的半边身子却总在伞外面,无论小鹏多么想用伞罩住她,她都像为了保持距离一样挪开。

  “我这么惹您嫌吗?”

  “啊?”张秀英看了他一眼迅速移开了目光,“说出来不好意思……但你……你长得像……像谭肆德……你让我想起他,阴魂不散……上次来我就觉得了……问过你们这儿的小姑娘了。”她戒备地缩紧了身体,像在防备小鹏打她,“你姓谭。”

  他站住。

  她也站住,狐疑地看着他。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她像课堂上闹别扭的学生,望向别处。

  “您……只想找一个孩子是吗?”

  “嗯。”

  “只想找女儿?”

  “嗯,想见她。”

  “一点儿不想见儿子吗?”

  她看看小鹏,又低下头,摇了摇头。

  “走吧。我把您送到车站。”

  她站在原地:“我问他们,谭肆德为什么能找回儿子找不回女儿?他们没有人回答我。我今天说着说着突然想,他一定是在日月街反悔了,又把儿子带回去了。”

  阴影里干枯的手……

  “走吧。”小鹏说。

  “我和儿女没有缘分。儿子和女儿的样子都越来越模糊。我总是拼命想要把孩子的样子记起来的。很难,每天都在变模糊。那不是一张画浸到水里的模糊,是我脑子乱了,可能是大眼睛,可能是细长的眼睛,可能是小嘴,也可能是嘟嘟嘴。我给别人照看小孩,照看得越多越久,越记不清自己的孩子。”她抬起头看着小鹏,“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明白这种怕。”

  “阿姨……虽然我姓谭……下次见面,别着急走了。咱们一起吃个饭。园区门口的小馆口味还可以。”小鹏说,“我们再好好想想怎么帮您找女儿。”

  自问自答

  看到“一条街的忧郁与神秘”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让我想起动画片《约定的梦幻岛》里带走孩子的车。处处是不祥之兆,危险临近,无计可施。

  想写的到底是什么?

  老故事,语言不可信,人们没有说真话,尤其是他们想利用媒体的时候;记忆不可靠,人会在记忆的内容之间自行嫁接因果;判断真假并不重要,感觉是模糊的,但有时候能提供更多信息量,即使是在大家都没说实话的时候。

  遗憾是?

  想在尽量短的篇幅里叠加太多信息,搞得像没有做好的千层蛋糕。我想象一种特德·姜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里七肢桶们的描述方式,所有的信息量在一起打开、爆炸,实际上没有做到,只是给别人徒增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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