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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按钮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890
陈思安

  我爸被他自己的肚皮给带走了。天航掀起她蓝白条小短袖的下摆,拍了拍自己亮出小半截的肚皮,用确定无疑的口吻向围在她身边的院子里的小孩们讲道。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盯着她看。天航把衣服下摆放下,眼神里凝聚出玻璃弹球的硬度。她应该是对大家表现出的带有敬意的沉默感到满意,继续讲了下去。一开始嘛,他的肚皮也就跟所有男的,跟你们的爸,那肚皮差不多大,好像里面塞进去一口铁锅。后来慢慢变成高压锅。再然后是大蒸锅。肚皮又大又硬,敲一敲能响。我们都以为他就是吃得太多,啤酒喝得太多了,经常劝他少吃少喝点儿。他不肯,只要眼睛能看到的东西都能嚼吧嚼吧咽下去。有一回半夜我醒了,揉着眼睛到厨房想倒口水喝。厨房没开灯,但冰箱门开着,里面的光照出前面站着一只白花花的猪在掏冰箱里的东西吃。我又揉揉眼睛,发现是我爸。很快他连路都走不了了,肚皮膨胀到能塞下一整个我进去,肚皮上的皮肤被撑得薄薄的、脆脆的,晚上不开灯能看见他肚皮里的五脏六腑都在发光。萤火虫飞起来的时候会发出的那种绿莹莹的光,见过吧?家里的房间都给他的肚皮照亮了,灯都不用开。家里再也没人说他了,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谁也不敢管他,生怕多说一句他就把说他的人也给吃进肚皮里去。我们也不讨论这事儿。终于有一天,他像萤火虫一样飞起来了。是肚皮先起飞的,闪着绿莹莹的光,拖着他的四根儿胳膊腿儿就腾空了。他也不挣扎,他应该知道最后肯定就是这结果,他心里头盼着呢。他的肚皮越升越高,一开始还能看得清四根胳膊腿儿,后来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绿色的球。他被他自己的肚皮给带走了。飞到云彩里去了。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可能死了吧。

  大家都被天航这故事给震住了,没人敢接话。故事里轻巧离奇的部分和冷淡残酷的部分怪异地扭结在一起,缝住了所有人的嘴。院子里胆子最大的男孩小武手里攥着一片脑袋那么大的树叶子,他用手指一点点把叶面从叶茎上抠下来,指甲缝里都是浅绿的汁液。小武抠了一会儿,攒够了勇气,说了句,我妈说你爸跟别的女人跑了,不要你们了。小武的眼睛始终盯着手里的叶子,不敢看天航。除小武外的所有孩子都把头转回去看天航,看她要怎么辩解。我的腿拉着身子自动往后挪动了两步,这样万一有谁动起手来也不会殃及到我。

  让我意外的是,天航一点儿都没有恼火。她耸了耸肩膀,毫不在意自己的故事被戳破,嘴角露出得意的笑,仿佛这戳破也早就在她的掌控之中。那是我妈对外面人撒的谎,她才不敢让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呢。天航伸出手指了指我,早晚有一天,天星也会被他自己的肚皮带走的,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这是我家里所有男人的命运,他们最后都会这样消失。

  我呆住了。孩子们惊恐地看向我,我惊恐地看向自己的肚皮。话题从大家没怎么接触过的大人转移到了每天就在他们身边晃荡的我身上,故事的魔力瞬间被打破,孩子们旋即爆发出剧烈的笑声。小武扑到我身上,用他浸满浅绿汁液的手用力撩起我的短袖下摆,把我的小肚皮露出来给大家看。我拼命挣扎,喊着你手脏,别蹭到我衣服上。小武才不管呢,他一直有点怕天航,可是一点儿都不怕我。他用一只胳膊死死锁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使劲儿拍着我的肚皮,说来啊快给我们瞧瞧,你肚皮里现在是铁锅还是高压锅。

  小武比我高两三个头,被他锁着脖子我毫无反抗之力。我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天航,盼着她能来救我,哪怕她只说一句话,小武都会知趣地马上松开我。天航笑着看我们打闹,顺手捡起小武丢在地上已经快剥完只剩叶茎的树叶,把上面还残留着的叶面一点点耐心撕干净。小武很快把我按倒在地,其他人在他的带动下也聚到了我身边,这个用手戳一下我的肚皮,那个用手拍拍看能发出什么声响。

  我开始装死。不管谁做什么动作,我也不肯再动一下再吭一声,紧闭双眼想象现在我就是一根木头。大家于是很快对我的肚皮失去了兴趣。小武最早从地上爬了起来,用脚踢了踢我的胳膊,我纹丝不动。我是一根木头。真没劲,又装死,小武嘟囔了句,带着其他孩子转身跑去继续薅树叶拔叶茎去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纷杂的脚步声裹着孩子们的叫声渐渐远去。

  天航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起来吧,都走了。我没有动。天航踢了踢我的手,起来吧,着凉。我没有动。天航蹲下身子,薅住我的耳朵,我疼得嘴角裂开,但还是不肯动。行,有本事你就在这儿躺一晚上。天航的脚步声也渐渐走远了。我猛地睁开眼睛,腾地坐起上半身,看到天航在十步远的地方抱着两只胳膊笑着看我。我赶紧又闭上眼睛躺下了。

  过了许久,我歪过脑袋,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看向天航刚刚站着的地方。她已经不在了。我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拍着身上的土。跟天航同款的蓝白条短袖还没穿过几次,现在肚皮外面的前襟处已经沾满了绿了吧唧和着泥土的脏手印儿。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妈做好的晚饭摆在桌上,天航已经开始呼啦呼啦地喝汤了。妈不耐烦地催促我赶紧洗手吃饭,埋怨我怎么不跟姐姐早点回家,饭都要凉了。天航专心喝着她的汤,看都不看我一眼。看碗里的颜色,是番茄紫菜蛋花汤。妈又在催促我,我从门口走到饭桌旁,灯光烈了些,她总算看清我的衣服被搞得一塌糊涂,刚想骂我,我抢过了话来。成天航刚才跟大家说爸爸肚皮越胀越大,变成绿色的气球飞上天了。妈被我的话惊到眼球瞪大像两颗鸡蛋。小武说爸爸跟别的女的跑了不要我们了,成天航还说那是你说出去骗人的,她还说,我早晚也要变成气球飞走。

  天航无动于衷地吸溜着她的汤。我半张开嘴,还有两句她任我被人欺负的事儿没报告完,妈的巴掌已经呼到了天航头顶上。天航的头被打得一偏,手里的汤碗翻滚到地板上旋转着打起滚儿来,红色黄色紫色错乱铺散在饭桌、衣服和地板上。天航仰起脸来看了看我,眼神非常平淡,没有怨气。我把半张的嘴合上了。碗居然没有碎,天航弯下腰去把碗拾起来,也不擦,从汤锅里又盛出来一碗,继续吸溜。

  妈身体里的小兽呼喘起伏了一会儿,猛推我后背一把,让我洗手换衣服吃饭。我往屋里走去,妈拿出拖把墩地。我关上卧室门,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没人说话。靠门边儿的是天航的床,里面靠窗的是我的床。我坐在天航的床上,把脏掉的蓝白条短袖脱了下来。天航从不让我坐她的床,但总有她看不见的时候。脱掉了衣服,我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告状。门外断断续续有了一些声音,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我没盼着让妈打天航一顿,我只是感到恐惧。似乎只要天航受到什么惩罚,我就可以安全,不会被自己一点点胀起来的肚皮带走,莫名其妙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光著上半身,低头看向自己的肚皮。它现在还瘪瘪软软的,白净透亮,里面没有铁锅也没有高压锅,但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那年天航13岁,我9岁。如今我已经33岁了,腰围只有77厘米。身边同龄人的腰围至少要比我多出十几二十厘米,多出个四五十厘米的也毫不意外。或许这是天航埋在我潜意识里的众多符咒之一。距离天航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已经过去了十年。我早就不相信自己的肚皮会鼓胀成内部荧光色的气球带我脱离地面了。我只是,对吃这件事儿再也没有了兴趣。

  天航非常痴迷于琢磨“消失”这件事儿。当她陷入我如何也唤不醒的沉默时,八成都在琢磨这件事。消失,对于她而言不是一个行为,一种结果,也不单纯是思维层面的物语。到底是什么,我始终搞不清。成人以后我对她的这种执迷渐渐不再感到害怕,接受了那就是组成她的一部分。但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她对消失的兴趣时常外溢出来溅到我身上。能带着她飞升的想象,总是拖着我沉向地心。

  她第一次向我展示她手心里的那颗按钮时,我6岁。最多7岁。一天夜里我在梦里惊醒,仓惶地低喊了几声姐姐,没有人应声。我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眼睛适应了黑暗后看到天航披头散发地呆坐在她自己的床头,后背靠着枕头。她没有睡,但也不像是醒着。我跌跌撞撞地摸到她床边,想往她床上爬。夜晚柔化了她的抵触,她没有像平时那样把我推开,伸手把我捞到她身边坐下。

  天航揉搓了会儿我的脑袋,忽然把她的右手伸到我眼前。我以为手里有什么她要给我的东西,努力细看了下,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的手心里有一颗按钮,天航轻声对我说。我一下子精神了,扒着她的手掌对着窗外照去,想借月光看清那颗按钮长成什么样,为什么她有我没有。这颗按钮,只要按下去,就可以消失,你要按吗?天航又说。我问她,什么叫作消失?天航笑了,消失就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你了,发生什么好事坏事都跟你无关了,你看不到也摸不到,吃不到也喝不到,就是,全都没关系了。我问她,那消失了以后还能再回来吗?天航说,不能了,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天航的掌心渗着汗珠,在黑暗中散发着浓郁的,她的味道。

  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什么好事壞事都跟我无关了。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混沌跟我之间隔着的一层脆生生的薄膜,就这样被天航噗叽给戳开了一个微小的破洞。她的手掌向我一点点靠近,眼见就要蹭到我身上了,我敞开嗓子大声呜咽起来。眼泪还没有收到足够指令跌出眼皮来,我使劲儿用带着哭意的嚎叫召唤它们,胳膊撑着身子向后躲避着姐姐的手掌。

  妈慌慌张张地推开屋门,我转身扑到她怀里去,一闻到妈妈身上混杂着油烟气、体香和乳液的味道,眼泪就跌了出来。我一边哭一边回过头偷瞄天航,她缓慢地把手掌抽回了自己的身体。妈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絮絮叨叨着没事没事梦都是假的没事了妈妈在呢。口水黏着我的嗓子,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妈妈天航手里有一颗危险的按钮,就已经被妈提着屁股整个抱了起来。我已经长到比一整袋面粉还重,妈抱着我有些吃力,她腾不出手来,用脚拨拉着门板把我俩的房门掩好,把我抱到了她的房间。

  什么叫作,世界上再也没有我了,什么好事坏事都跟我无关了。我去了哪里呢。我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活着为什么世界上没有我了。没有我了妈还在吗,天航还在吗,她们知不知道我去哪里了呢。妈身上的气味并不好闻,总有股炒菜味儿。不是当天晚上吃过的菜味儿,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所有菜综合在一起的味道。可能只在我感受到危险时,闻到了这味道才会让我安心,一旦安全了就开始嫌弃。我在妈怀里转过身子,让脑袋冲着床外一侧,呼吸才顺畅了些。

  妈的鼾声很快响起,拍抚我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我睡不着,眼前晃动着天航一点点向我靠近着的手掌。渗着汗珠,散发着她体味的手掌。一只又一只手掌叠出重影,但都是属于她的,都是右手,里面有一颗无法显形的危险按钮。我的身子像只绷紧了的小弹弓,胶皮被拉伸得硬邦邦的已经再压榨不出任何弹性,但不知道,弹要射向哪里。心里被天航戳开的那个微小的破洞向外漏着气。我还不晓得字典里有“孤独”这个词,但我绷紧的身体比我先意识到它的存在。我打定了两个主意。一个是不把这件事告诉妈,另一个是我要告诉天航,我才不按那颗按钮呢。想到这里,弹弓的胶皮稍微松开了些,我渐渐遁入睡眠。

  第二天一早,我刚醒来,衣服还没穿就一溜小跑冲回自己房间。天航正在叠她的被子,我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大声对她说,成天航,我才不按你那破按钮呢!天航笑了,像看一个傻子,伸出右手刮了我的头顶一下,我立刻尖叫起来,你不要碰我!我不要消失!天航笑得趴倒在床上,叠到一半的被子重新散开,她揪着被子角儿甩来甩去。等她笑够了,把头扬起来看着我说,你别怕,这颗按钮只有你想按它的时候它才出现,你不想按的时候,它才不会出现呢,谁都像你那么闲吗。

  听天航这么说,我竟感到一丝失落。我有点想知道那个消失以后会去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到了那里以后会发生什么。消失的时候会不会疼,还是很舒服。消失以后妈和天航还会不会记得我。但我还是不想按那按钮。不想自己按。

  后来我亲眼见到过很多次天航用这颗不存在的按钮去问别人。我发现这是她用以区别身边人的快捷方式。这是她将形形色色性格不同的人迅速分门别类的方式,或者说,借此寻找同类的方式。一个残酷而永不觉疲倦的游戏。我们一起发明过无数游戏,然而再有趣的游戏也有玩腻的一天,唯有这个游戏对她有着持久有效的魔力。

  我一直不知道她到底是希望站在手掌对面的人选择按下那颗按钮,还是不按。直到第一个真的按下按钮的人出现,成了她男朋友。

  从小学到中学,我跟天航都念同一所学校。上初中以后,我不再像条尾巴一样总想黏在天航身后。学校的初中部和高中部隔着一整个操场,有时课间我们俩在操场上偶遇,我冲她点个头,她冲我笑一笑,也就过去了。班上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个姐姐也在本校读书,谁想拿我开涮时就会提到天航。成天星你姐翘课在花坛上晒太阳被教导主任抓了,在主席台底下罚站呢。成天星你姐给校长养在水池的锦鲤喂馒头喂噎死了,在三楼走廊挨骂呢。成天星你姐升国旗时带着同学追着一只黄鼠狼满院子跑,在学校广播里念检讨书呢。

  同学们提起天航,口气半是调侃半是羡慕,能听得出来他们都想有个校园风云人物那样的姐。我一般笑笑就过去了。作为一个总想消失的人,活得这么扎眼,颇有些讽刺意味。我知道天航不是故意想引人注目,她只是懒得装得像个所谓正常女孩。我早就适应了被指认为是成天航的弟弟,也懒得装作我是需要有些什么具有特性指征的个体。

  成天星你姐跟人谈恋爱了,在楼底下腻歪呢,你快去瞅瞅吧!这是唯一一次真正刺激到我的同学线报。放你妈的屁,我从课本上把脑袋拔起来,迎头就回了句。真的,操,你跟我去看看,同学满脸通红,比自己谈恋爱了还要兴奋。我跟在他身后跑到教室外走廊上的窗户边,扒在窗边上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教室在四楼,远远只能看到天航跟一个我看不清脸的男孩站在教学楼和操场衔接处说着什么。男孩校服不好好穿,上衣拉链拉着一半敞着一半,敞开的上半部分两只胳膊褪了出来,半截外套吊在屁股上,校服里面的白色短袖卷到了肩膀最上方,露出结实的肩头肌肉。我对这个男的第一印象实在不好。

  他们俩说着说着话,成天航突然向他伸出了右手的手掌,手掌悬空在他俩中间并不富裕的空间里,天航似乎在向他解释着什么。只有我知道她在解释什么。天航的嘴皮还在动,话刚说了半截,那个男孩猛地抬起右手,干脆地拍到了天航的掌上。天航的嘴皮不动了,手也不动。男孩把手抬起来,居然又用力拍了一下。我仿佛听到了清脆的一记巴掌声,打到我脸上。

  拉手了嘿,是不是拉上手了。给我线报的同学拉扯着我的衣袖,半截身子伸在窗外,恨不能飞出去。我一把甩开他,转身走回班级去。

  太糟糕了。这个不好好穿衣服的肩头有肌肉的男的,太糟糕了。他一秒都没有犹豫。我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明白成天航说的按钮到底代表着什么。他是个对存在没有觉知的人。可能只是急于讨好对面的女孩。可能只是想证明自己也是个特别的人。太糟糕了。成天航不可能喜欢这样一个男的。他的内心空无一物,呼呼漏风,可怜至极。太糟糕了。

  我坐在座位上,哗啦哗啦翻动书页,一个字也看不清。汹涌的羞耻感在我的脸颊上燃烧,烫得我眼皮干涩。脚下的地板吱嘎吱嘎地開裂,我不由得拼命抖起脚来,减缓这种碎裂感给身体带来的冲击。世界正在一片骇人的静默中分裂成两半,天航和那个男孩站在裂缝一端,而我站在另外一端。

  男孩拍下天航的隐形按钮后没多久,天航就把他领到了我们的书店里。这个不好好穿衣服的肩头有肌肉的男孩,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入侵到了我的领地里来。

  家里老房的居民楼插在一片横七竖八的住宅区里,从片区随心所欲的整体规划就能够看得出来,它不重要到连身处其中的居民都懒得抱怨的程度。楼和楼之间的道路没有一条能笔直超过五百米,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就开始拐弯,每三条路里就有一条通向死胡同。但住宅区里有菜市场,有裁缝店,有小卖部,人们也就觉得生活得下去。

  漫长的童年里,卡在街角的一家小书店是我和天航唯一的乐园。小书店连个正经的大门都没有,把居民楼一楼临街的窗户向下再扒掉一半,水泥糊了三层台阶接上去,就成了门,个头超过一米五的顾客全得弓着腰才能钻进门里。门外也没有像样的招牌,窗角吊着一块写着“书店”二字的小木牌就算知会大家了。开店的秦奶奶对书也不怎么喜爱,她那肺癌去世的爱人是本地唯一一所一本院校的教授,留给她的全部家产就是这间三室一厅的老屋,和塞满一屋子的书。爱人离世后,秦奶奶无事可做,直接把窗户打穿就开起了书店,连书架上的书都没怎么挪动过位置,随来往的客人任意取看。有客询问有没有某本书时,秦奶奶就茫然环顾一下屋内,喃喃一句自己找找,随后注意力就回到手头在织的毛衣或围脖上。

  尽管书店的客源几乎就是附近住宅区里的居民,但秦奶奶跟客人之间的关系非常疏离。她很少跟人交谈,也懒得满足别人对她提出的要求,小孩子们在她的店里嬉笑打闹,把汽水和渍满油气的零食洒在地板甚至书页上她也不喝止。渐渐地,小书店里总是塞满没什么消费能力的小孩,就见不到几个真来租书买书的成年人。

  经常耗在书店里的小孩有很多,但没几个是真来看书的,他们只是把这儿当成是碰头的据点。静默不语埋头编织的秦奶奶在孩子们眼里,是个跟书架子没太大区别的摆设,又老又硬又安静,落满亮晶晶的灰尘。所有小孩里,只有天航跟这个会织毛衣的书架子说话。她们的话说得又怪又密。只有在跟天航说话时,秦奶奶才会把手里的毛衣针和线团放在膝盖上,抬起眼睛来看着她。她们俩总能聊上大半天,我除了听着看着并没有太多插话的余地。秦奶奶的老头子究竟是搞什么研究的简直是个谜,层层叠叠的书架上错综复杂地插着各种类型的书籍。文学的占多,但也有天文宗教史学数学物理,我甚至曾经翻到过一本讲述火箭设计基础的书。

  疾病可以迅速侵蚀掉一个人的生命,想要通过梳整他身后留下的藏书来理清他生前建造出的自我世界的秘奥,怕是总会堕入徒劳的失落中去。我偶尔会觉得老头子给秦奶奶留下的是数万块边角崎岖的拼图,等着她去拼合一个生前无法留意到的幻象。如果我也留下这样一座迷宫般的拼图,会有人想要去拼拼看吗?

  天航不想跟秦奶奶聊天又闲得无聊时,会指挥我跟她一起重新整合店里的书架。这是项巨大的工程,天航对此却有绝对的耐心。我们一点点把两米多高的书架上的书全部搬下来平铺在地板上,根据天航的判断将其详细分类,再一本本摆回到书架上去。天航的分类标准捉摸不定,全凭兴之所至。有时她要求我把店里所有书名里带“梦”字的书都挑出来摆在一起,有时要把所有高度介于18厘米到22厘米的书都挑出来,有时又要把封皮上沾着炒菜锅气的书都挑出来。我搬着小板凳钻来跳去,一会儿拿着皮格尺到处量看,一会儿把鼻子凑到每本书皮上像小狗一样嗅着气味。我喜欢被天航支使着干这干那,不是因为我想让她满意高兴,而是为了我自己在牵线木偶般不知疲倦的舞动里获得的满足感。我一度以为那牵线的人是谁都可以,直到终于发现只有是天航才可以。

  不管天航和我怎么折腾她的书店,秦奶奶都不会说个不字。她任由我们按着自己心意搬来倒去,腾挪转移。有时店里的小孩吵闹得太厉害,天航大吼一声“安静点”,所有人都会立刻乖乖闭上嘴。天航甚至自行调整了店里租书的价格表,暗自把她最喜欢的书的标价提高,把她不喜欢的书的标价压低。有些到期赖着不还书的街坊,天航会带着我专挑晚饭时去敲人家的门催对方还书。在我心里,这家书店根本就是属于天航和我的书店,而不属于其他任何人,甚至都不属于秦奶奶和老头子。

  可天航却把那个男孩领到了书店里来。我们的书店。

  升中学后,我跟天航默契地不再一起上下学,她骑自行车我走路,放学后在书店里会合。有时各自翻翻书跟秦奶奶聊聊天再回家吃饭,有时干脆就泡在书店里蹭秦奶奶的饭吃。秦奶奶想留我们吃饭时,会故意提早多做两份饭出来,不想留时就直接说今天懒得做没饭吃。

  趴在学校走廊窗口看到天航和那个男孩之后,我一直没跟天航提起这事儿。最初的情绪消散后,我为自己的愤怒感到好笑。可当我有天放学后溜达进书店,看到那男孩正趴在秦奶奶面前的木头柜台上时,那好笑的愤怒感一个浪头似的又卷拍到我身上来。

  他永远不能好好穿他的衣服。校服上衣卷成一个细长的卷儿,勒在瘦长的腰上,黑色短袖的袖子照例卷到肩膀最高处,露出他的肌肉。裤子的右腿拉高到膝盖上面,裤脚被松紧带绷在腿上,小腿结实有力,腿毛浓密得让我难以置信。我全身上下的毛加起来都没他一条小腿上的毛多。这个内在空无一物、呼呼漏风、可怜至极的男人。

  我转身想走,天航已经看到了我,喊我过去。这是武浩,天航指了指他。成天星,天航又指了指我。武浩上半身还趴在柜台上,脖子扭了个不可思议的一百八十度,冲我点了一下,很快又扭回去继续对着天航。他甚至都没有等我把头也点一下。妈的。

  妈的两个字的声音还没完全消失在我的颅腔内,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个内在空无一物的可怜男人,是小武。那个小时候经常把我按在地上打闹的小武。多年前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在院子里玩耍时,小武毫不在意地说他们家买了新房子准备搬新家了,打那以后就像人间蒸发似的,没人知道他家到底搬去了哪里,我怀疑是搬去了火星。可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袖子卷在肩膀最高处,展露着他青春肉体的结实坚硬。他的脸和五官完全展开了,跟孩童时期的他几乎判若两人,时间的水流把他整个泡发开了,散发着少年的轻微汗臭气。天航像失忆了似的,甚至没有介绍他就是小武。瞬间消失了的人,重新被世界赋形,站在我们的眼前,而天航却觉得没有向我做一点点解释的必要。我对于他们俩的世界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慌慌张张地快速走进书店最里侧,装作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书,手速飞快地拨拉着一个个书脊。让我愤怒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看到操场发生的那一幕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试图弄清楚这事儿,随着怒火的消退,这件没想明白的事已经被我放在脑后,现在却又不得不重新拾起来。一旦想明白了,这件事就不会折磨我,不会让我感到恐惧,我甚至都不会在意他们俩的关系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我怀疑是自私的理由而不是我对天航的担忧,才会如此深刻地折磨着我。但那个自私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是占有欲,是嫉妒,还是害怕被抛弃。再次被抛弃。

  小武晃晃荡荡地溜达到我身边来,我才猛觉自己已经站着不动半天了,慌忙随便抽出一本书来装作翻看。我用余光瞄了他一眼,发现他至少要比我高20公分,已经基本发育完全的身体在我身边杵着像一座塔。这个内在空无一物的可怜男人,走路的样子也那么可笑,膝盖打弯的曲度过分大了,上半身又过分地长,导致每走一步上半身的关节都在晃荡,随时要散开架子零件掉得满地都是。小武低下身子,把头扭到我拿着的书封下面看了一眼,站直以后笑着说,哎呦,《逻辑学导论》,你跟你姐怎么都爱看这么奇奇怪怪的书啊,什么叫逻辑学,关于逻辑的学问吗,这个世界真的有那么多逻辑吗?

  他的声音已经因为发育彻底变了形,干哑、酸涩,胸腔里好像塞着个破风箱,话音里带着毫无必要的共鸣音。我怀疑他故意压低嗓音来把自己伪装得更成熟。我头也不抬,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我吗?小武轻声问。我有点意外他会主动来问我这个,我以为天航和他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新的游戏,其中一项,就是对过去的一切闭口不谈。我轻轻点了点头,又连忙用力摇了摇头。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这个游戏,那么游戏就还是属于我和天航的。小武笑了笑说,没关系,我长大太多了。一丝胜利的冰,浅浅敷在灼烧在我喉咙里的炭火上。总有些东西是别人没法从我这里夺走的。

  你姐还是那么有意思,比小时候还有意思。小武把一只胳膊抵在书架上,歪着身子对我说。看起来他永远没法把身子站直。我仍然不抬头。你也按了你姐那个按钮吗,你也想消失?小武嘴角漏出的空氣带着嘲讽的意味。我把书本合上,插回到书架里,匆匆地向着书店门外走去。我做饭啦,秦奶奶喊我。我故意不看他们所有人,背着身子大声说,留给小武吃吧,多一个人不够吃。说完迅速走出了书店。

  我的双腿腾挪得飞快,不知不觉已经奔跑起来,肺里吸入的空气远远大于能排出的,再多一点就会盈满气体变成气球腾空飞起。他为什么没有彻底消失呢。为什么该消失的人会重新赋形,不该消失的人却抓不到半点痕迹。天航想要向我证明什么,证明消失并不可怕,证明重新赋形的人会像打磨精细的积木块一样没有任何障碍地重新嵌回我们的生活里吗。裂缝沿着街道劈开得越来越大,我无论如何奔跑也跨不过它。

  回到家匆匆扒拉了几口饭,我就躲回自己的小房间里去。说是小房间实在抬举这块地儿了。我个头蹿长到伸手能轻松够到厨房最高的橱柜时,妈猛然惊觉我跟天航不方便再住在一个房间里了。妈吭哧吭哧地把我的床从天航房间里拖出来,在客厅里东摆摆,西放放,最后塞在她觉得最不碍事儿的西侧墙角里,丢出去两只她一直看不顺眼又不舍得扔的角柜,扯了块素帘子钉在天花板上,帘子拉起来就成了我的“房间”。帘子拉了两年,我开始抱怨一块破布不遮光又不隔音,妈又找人用三合板打出来两面假墙,装上个小门,这就正式变成我的房间了。我在这个四平米不到的小房间里一直住到天航离家去上大学。

  妈处理所有事都有一套她自己的逻辑和秩序。生抽和老抽必须并肩站立,中间插进去一瓶醋会让她感到失序。被套床罩枕套必须属于同一色系否则将影响睡眠,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书可以放在同一层书架但至少中间要隔上几本屠格涅夫,晚饭炒两个素菜和一个荤菜素菜里不能放肉荤菜里不能有绿叶否则将营养失衡,上班要乘公交车下班则要步行回家否则将导致激素紊乱。秩序令她安心,可以保证这个家庭稳定运转,我们健康成长。秩序就是一切。

  最大的秩序,则是我们从不谈论消失的父亲。

  每一天,每一秒,都有人不留痕迹地在另一个人的生活中彻底失踪。这件事是确定无疑的。我没什么科学依据证明此事,但已经有了足够的生活经验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幼儿园时跟我玩得最好的小伙伴,升小学后就再也没见过面,这座小城只有乌龟壳那么大一点儿,我们就连在街上偶遇一次都未曾有过,我已经记不起他的脸和名字。有个曾经总来我家里走动帮忙干力气活儿的表舅,离婚以后心情不好说要去大城市打拼一下,走掉之后全家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联系上他,迄今生死不明。

  像这样的例子,我能一口气举出几十个。一个看似牢牢嵌在错杂人际关系中的人,实际上可以毫不费力地把自己从中抽出剪断,抛下旧有的人的网罩,投入新的网罩中去。只要他想。而那些被抛在身后的人呢。我从有限的经验里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们是可以被抛弃的人,被抛下了也无所谓的人。

  其实妈从来也没有阻止过我们谈论爸,她只是有她自己的方式来进行抵消。她有一项瞬间失聪的本事,专门用在这里。不管是我还是天航,不管是不小心说漏嘴又或是故意提起跟爸有关的事情,她一概听不到。我说这本书的扉页上写着爸的名字是不是他的藏书,妈说今天自行车的链子又断了差点给她别个跟头看来真是该把它整根换掉了。天航说老师又布置作文要写我的爸爸这种烂俗的题目她打算写她的爸爸是一只大熊猫这是不是还算有点新意,妈说今天在单位接诊了一个认为自己能单手用铁棍撬起地球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时间长了,我和天航都默契地再也不在妈面前提起跟爸有关的话题。就连我们俩之间,都再也不谈论。

  我渐渐意识到,一个人在物理层面上的消失并不是彻底的消失。抹除掉关于这个不在场的人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和回忆,才是彻底的消失。爸离家时我三岁,但我一度仍记得他的脸,说话的声音,把我抱骑在脖颈上给他当围脖的样子。很快我再也记不起关于他的任何细节。就连他的名字,我要是不努力回想,都根本想不起来。他就这样彻底消失了。他不是自己消失的,而是被我妈给消失了。但没人对此有什么怨言。

  我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戴着耳机听电台节目。搭起房间的三合板虽然比一块布帘子强,但也不怎么隔音,我需要安静时就戴上耳机听电台。电台主播在念一篇相当无聊的言情小说,配着煽情的背景音乐。念着念着她有些哽咽,嗓子里卡住黏着的液体,比她的听众快了几百步陷入自我陶醉。

  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门。我没应声。敲门声更响亮了些。我还是没理。天航扭动门把手,伸进半只头遮遮掩掩地探了一下,见我只是趴在书桌上听广播,她推门走进来。天航关好门,扑通倒在我的床上,打量着我。敲门你也不理,我还以为你在那啥。那啥?我瞪了她一眼。她带着讥讽的神情挑了下眉,狡黠地一笑。

  天航拍了拍她身边的床沿空处,示意我坐过去。我摘掉耳机,坐到她身边。你没跟妈告状吧?天航问我。没。我给你介绍我的朋友,你怎么那么凶啊,人家也没招你惹你。我看见他拍你按钮了。你怎么看见的?你们俩就站操场上,恨不得让人看见吧。谁爱看谁看去吧。怎么,他现在是你男朋友了吗?不算吧。什么叫不算吧,怎么着才叫算呢,打啵了算还是搞过了算?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多心眼儿。天航伸脚用力蹬了我一腿,我差点滚到地板上。

  我轻轻躺在天航身边,抬头看着天花板,天航转过身子冲着我,撑起手来顶着脑袋看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天航说。他是个脑子里空无一物呼呼漏风的傻×,我挑衅地说。你跟人家很熟吗,说得好像跟人天天睡一个枕头似的。我不需要跟他熟,我就是能看出来。能看出来个屁。他是小武,你以为我发现不了吗。天航愣了一下,她犹豫了,摇了摇头。不是,他不是小武。他就是。我坚定地说道,眼泪几乎要涌出来。天航忽然用手撸了撸我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她的话音犹如咒语般吐出,别担心。我转过头看她,别担心什么。别担心你担心的事儿。你知道我担心什么你。成天航永远是你的姐姐,别担心。

  天航的眼中闪动着琥珀色的细浪。我很少仔细照镜子看自己的脸,有时看着她的眼睛,我就知道自己的眼睛长成什么样。瞳仁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琥珀色,细嫩的黑色幼纹攀爬弥散在琥珀的海浪中。

  我忽然不想再看她,把头扭回去看天花板,对着一片幽黄的空寂碎语。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想着消失这件事儿。哦,你说说。你不想做被抛下的人,你要做抛下别人的人。呸。就是这么回事。我想的事儿跟抛下被抛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那到底跟什么有关?将来你就知道了。将来知道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将来我就不想知道了,我只有现在想知道。说完這句话我愣住了,话语经常会先于思考钻出我的心,这样的时刻让我总是对话语的能量感到恐惧。

  我微烫的脸庞被天航的注视凿穿一个洞。她柔和的咒语从洞口一点点钻了进来。天星,我一直在想这些事儿,但是用说的好像讲不清楚。对我来说,消失可能不是一种想法和欲望,也不是一种逃避。消失就是消失本身。我们都会消失的,早晚有那么一天。我只是想挑一种对我来说最舒服,最迅速,最安全的方式来消失。啪!对,就是“啪”,这样。不是“叮叮-当当”那种,也不是“咿咿-呀呀”那种。就是,啪!你懂吗。我可能太自私了,比爸爸还自私。但我就是没有办法不这样想。将来你就知道了。

  洞口渐渐合拢,我坠入比混沌更模糊的世界中。我怀疑我已经睡着了,梦中的她与身边的她拥有同样的撕扯之力。她的话应当让我感到烦躁。如果是在其他时刻她这样对我说,我一定会立刻烦躁不安。会发脾气,会装死不理她,会跳起来跑去一个让自己安心的地方躲起来。可是躺在她身边,听着她咒语般的轻声柔语,我烦躁不起来。将来我就知道了吗?将来是什么时候。我们都老到再也不在意这些虚无缥缈之物的时候吗?

  我们无数次这样躺在彼此身边,不厌其烦喋喋不休地对着彼此讲个不停。尤其天航离家去北京生活以后,每次她回家我们就这样躺在彼此身边诉说着自己的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不再谨慎地退缩,反而越来越直白无所忌惮,年少时说两句必保留一句在自己身体里的习惯被彻底抛弃,变成想到一句就再补充一百句进去深探。就这样,直到把所有对方不了解的事情都翻过来掉过去讲了超过三遍,直到所有记忆和细节都无法再压榨出一点点汁水,直到把自己所有的想象都给用旧了,还是无法停下来。不是因为害怕沉默中会忽然生出尴尬。仿佛只有在这种彼此榨取似的冗长讲述中,我们才能稳定地系起与对方的联结。仿佛我们出去生活、探索,去爱别人,去恨,只是为了能够回到家里,躺在对方身边,将一切毫无保留地讲给对方听。直到天航自行割断了这根深埋在我们身体里的线。

  从小到大我幻想过很多次天航将如何消失。内心深处我早就接受了她会在某个时刻没有任何预兆地在我眼前遁形,被她的肚皮带走,腾空飞远,幻融进书本中一个不起眼的铅字里,前一秒还站在我的眼前下一秒就化作一缕尘烟。什么样的形式都有可能,只有消失这个行动本身确定无疑。

  她的一生都在为此做着准备。不,应该说她的一生都在为此让我们做好准备。唯有消失才能令她完整。那一刻的真正降临并没有被她以过分戏剧化的表演进行粉饰。没有一只手伸出来让她拍下按钮,也没有宣言式的布告。她只是简单而决绝地不再跟任何人联系,也没有留下任何能追溯到她的痕迹。妈陷入了长期的混乱之中,时而被痛苦和怨恨盈满,时而觉得这个家没有天航也一样,至少她还有我。妈的眼睛像鱼线一样每时每刻都紧紧绑在我身上,如果我超过三个小时没有回复她的消息就会打一百个电话来确定我还在呼吸。缠绕全身的鱼线时常令我感到无法呼吸,但我对天航没有一点怨气。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天航不需要向对方做出更多解释的人,就是我。我必须要这样想。啪。啪。啪。

  凌晨滑入破晓的暧昧粉色时刻,清澈的梦偶尔会撕开我的眼皮,托着我在一片模糊的粉尘里游曳。带走了爸爸的肚皮,也带走了天航吗?他们此刻正在一起吗?我忍不住会这样想。暧昧的天光撩拨着我的发丝,就像天航经常做的那样。跟爸爸不同的是,天航给我留下太多记忆的石块,垒筑成坚固到可惧的堡垒。我在半梦半醒间反复打磨着那些石块,渐渐磨石成玉,折射出不同层次的芒线。无数杂音瞬间爆响在我的耳畔,刺痛鼓膜和双眼。她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无法面对?她只是离开了,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一切,她可以随时重建自己的生活。她不需要在你一次次的重溯里继续存在下去。只要你不放她走,她就没有彻底消失。让她走吧。让她走。这才是她想要的。是你能给她的最好的。杂音嗡鸣到顶端,从无限高处将我重重抛下,砸回到床面的汪洋。啪。她终于完成了她自己。啪的那一声清脆之后,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完成我自己。总有些东西是别人没法从我这里夺走的。

  我做的唯一一件看起来有些离谱的事情,就是买下了秦奶奶的书店。应该说,是秦奶奶把书店留给了我们。我和天航。这个破破烂烂的小书店早就没人光顾了,连社区里的孩子们都不再把这里当作据点,现在他们有的是地方可去。老城区日益显露出她的疲惫和无力,周边的房价一跌再跌,但秦奶奶还是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把它留给了我。在她的遗嘱里关于这家小书店的处置,只有短短一行字:它一直就是天航和天星的。

  休息日的下午和晚上,我反复徘徊在书店的书架之间,抚摸着那些我和天航在多年前按各种诡异的秩序摆放好,此后再未被别人调整过位置的书籍脊背。世间万物皆有逻辑可循嗎,人对于自己存在的认知和叛离于此的欲望呢?黄昏沉入夜晚的缝隙里,错乱的书脊飘悬在光与阴影的琴弦上,父亲和天航的脸庞融化在一起,随着音符的波浪起伏。承托住一切的,只有那颗始终笼罩在我们天顶的,消失的按钮。

  自问自答

  基里科的画作里经常会出现童年记忆的意象,对你而言,童年记忆中的忧郁和神秘是怎样的?

  不断有人,莫名其妙、不加解释地消失在一个人的生活里。玩伴、同学、亲戚,甚至母亲,都曾让儿时的我体验到长久或短暂消失的意味。缺乏生活经验的孩童时期,尚未建立起对成人世界流转的认知,无法觉察某个人的消失对自己潜意识和成长的影响,也不愿表现出安全感丧失的怯懦和恐惧。更多时候是感到困惑,搞不清楚人与人之间的纽带究竟是强韧的还是极其脆弱。很少有人认为有必要对一个小孩解释清楚他们的消失、再现,或永不再出现。说到底不是因为原因复杂,只是,没有必要。成年以后,我才开始在慢慢的回溯和清理中去理解那些变动的关系。这篇小说也跟这种回溯有关吧。

  那么街道呢?

  儿时记忆中的街道总是充满嘈杂,赶着上下班上下学的人潮、叫卖的摊贩、烟火气的菜场。静谧的时刻自然有,只是很少属于小孩,似乎大部分孩子只有在成年后才能获得自由穿行在深夜或凌晨静谧街道的特权。放学后学生们都喜欢流连在依附于社区内的小书店里,一百块押金,几毛钱能租一天的小说或者连环漫画,要不就是只拿那里作为接头据点,不看书纯聚众。我在这种小书店里消耗了很多时间。街道属于行人,这种角落属于孩子。在空无一人的街道独自滚铁圈属于形而上的画作,在扎满吵吵闹闹的小孩的封闭空间里捡拾虚弱的静谧属于形而下的童年。啊,这话写出来才感觉到矫情。

  那么孤独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孤僻的人,印象里自己儿时身边一直有不少朋友,是那种蛮合群的小孩。直到不断有人说我孤僻,才开始琢磨这事儿。强行联想,会感觉是那些持续消失在我生活里的人和事,在给这种他人眼中的孤僻填充假象。当我自己也开始主动产生想要消失在某个时刻、某种场合、某个人的世界里时,会自己给自己制造出自相矛盾的幻觉。需要解释的啊,这是起码的尊重;别那么自恋好不好,没几个人会对你的存在太过留意。幻觉自我搏斗多一些了,反倒激发出逆反的心态。反正每个人最终都是要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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