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的车在天顺码头的石碑那儿刹了一脚,巴了张新广告,然后开进机砖厂掉了个头,又继续播着“最后一天,钢钎穿喉,男女换相”,转去凉亭子那方了。童秀云在里间,眼睛始终睄到外头,睄到阶沿坎上站着的冯宏宇。喇叭声远了,面前的茶壶噗噗噗地开,忙跍下去,车小了风孔,再提起茶壶,道声“鲜开水哦”,掀开珠帘子,一晃一晃地步下台阶,角角头的方太爷从容地报了“八块”,童秀云闪了下神,把茶壶坐到台阶上,抄起扫把就往外头追,追是追不赢了,冯宏宇跟上满了发条似的,只得假跑了两步,“有本事你就别回来。”斜对门的炒菜馆子传出几声酒醉鬼的笑。待冯宏宇也拐到了凉亭子,童秀云才回转身,在阶沿坎上挞了两下扫把,再将扫把搁到了门柱脚下,暗暗啳了句,“大的小的一条毬。”趁起身,里头一声惊叫唤,“秀云儿,你成心要烫死我么?”
这是二零零三年八月十九日的午后。下街延出去的那一片已经划拨给了汉源的移民,但房子还没有修,下街仍还是到天顺码头为止,天顺码头早都没的客船跑了,下街正是最萧条的时候。冯四海一家的房子在下街的当头,正正对到天顺码头,下街的铺子多是光铺子,就只尾尾上向到江面一侧有几栋木楼。这几栋木楼连到后头机砖厂的地盘原先都属于铁器社,铁器社垮的时候,冯四海跟童秀云刚结婚,一听闻消息,便四处筹了些钱,把尾尾上的这一栋买了下来。开公允茶社,是烟大爷的主意。烟大爷既是冯四海的师傅,也是童秀云的保保,且还是他俩的介绍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天顺码头。依他的说法,解放前,下街也有家“公允茶社”,在凉亭子那方的街口,是錾口儿断纠纷的地方,借到码头的位置,再打这招牌,生意必会兴隆。确如他所说,公允茶社自开张第一天起,此后的五六年,几乎场场都坐满堂,而且还不像别的那些老茶铺般,尽是一屁股下去捱起天黑的牌客,那会儿,冯四海已经当上横渡班的船老大了,茶社开张前,悄默默拆掉了码头上的凉棚,这样,赶渡的人要么在河石坝顶起太阳干等,要么来公允茶社吃到大锅茶坐歇,大锅茶先卖五分一碗,后头涨到一角,又涨到两角,相因,但成本也低,是使的新茶掺起茶脚子泡,赶渡的人又都是船来人就走,走一拨,来一拨,合下来的赚头远比牌客那边的赚头大。只可惜好光景不长。九九年,高头的沫江大桥刚动工,上街立马就搭了座农贸市场,把卖菜的、卖肉的、卖鱼的、卖粮油的,逐一往农贸市场撽,到零一年大桥准许过人,再到零二年大桥正式通车,场口一点点往高头移,下街也日渐萧条。正因为是日渐萧条,童秀云早早就意识到,茶社的生意是不长久的。零零年,航运社的领导找到冯四海谈话,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熬齐停渡,领一笔了断钱下岗,要么调去沫江四号,跑出川。后来,童秀云才晓得,那之前,沫江四号连到出了两次事故,先伤了个机舱手,又死了个大副,所以才慌到让冯四海去顶缺。当时,冯四海兴许知情,兴许也不知情,他倾向留在屋头,说的是,考虑到冯宏宇还小,怕童秀云照顾不过来。童秀云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劝冯四海出去跑几年。现实层面讲,必是童秀云的决定更正确,零一年,天顺码头一停渡,下街果就彻彻底底成了背街,再没的吃大锅茶的人,牌客些也更愿意往闹热的上街凑,要是冯四海当时选择了断,两口子都拴在这间铺子上,怕已经坐吃山空了,而现在,冯四海在外头跑,一年稳稳子进万打万,茶社生意再冷清,也不至于为柴米油盐发愁。
见徐鸣祥提着裤腿,屁事无哉地往里间走,童秀云长舒了一口气,“我还默到硬烫到起叻。”
“硬烫到起么。”徐鸣祥回过头来,嬉笑着“哦”了一声,推开了厕所门。
“屙泡尿,输一吊。”汪扯火把刀好的牌又往桌子中间挪了挪。
这两人以前都在横渡班干过。徐鸣祥跟冯四海是师兄弟,当初相对象的时候,烟大爷本心是想喊童秀云来相徐鸣祥的,结果童秀云没看起他,却把冯四海看起了。在横渡班,徐鸣祥犯过错,那天起雾罩,发船迟,船靠县城码头,搭的跳板,随停随走,最后一个人还在跳板上,徐鸣祥就摆了一手舵,那人落到了水头,还遭夹了一下,好在那人命大,救了转来,这错误说小小,说大大,高头当时没处理他,待到横渡班解散前,才提到这件事,他只得认。下岗后,徐鸣祥回老家待了一阵,这年年初,说是跟婆娘离了婚,然后就又来了九龙场,在底下的宋坝子打汽渡。宋坝子的汽渡口是私人承包的,只有上不到桥的煤炭车才去赶,上下午各一班,依徐鸣祥的话说:“混一天么是一天。”汪扯火在横渡班干的时间要短些,九五年干到九九年,是船上的炊事员,偶尔也要替下水手的班,从横渡班退出来后,就一直在横街子帮一家餐馆,他是典型的伙夫长相、伙夫性格,五大三粗、莽声莽气,早先跟徐鸣祥属于死对头,相互都见不惯,现而今反倒要好起来,也讲顶顶话,但都是当成玩笑讲。
“你别说,那龟儿今天手气硬发烫,”容三嬢箅了点茶汤到润指头儿的纸坨坨上,“连到拉了好几轮桩了。”
“不着急。”汪扯火揭开了自己的茶碗盖,又把徐鸣祥那碗也揭开了,“要吐出来的。”
“前天么大前天,土八路来,上半圈胡个一百、胡个八十,下半圈腔都没有开一下,最后赌咒说一个月不摸牌。”童秀云边掺水,边迎合道,到容三嬢这儿时,顿了一下,岔開了话头,“哎,三嬢,你看嘛,才还在说,这咋个管法,眨下眼皮子的工夫……”
“这就为叫没的怕性,该使黑心的时候就要使黑心。”容三嬢把椅子往后搌了搌,话是对童秀云说的,却盯到另一桌的方太爷,“二天耍野了更不好管。”将才冯宏宇吵到要出去,容三嬢就讲过类似的话,方太爷顶了她一句,“只有箍出病的,没的耍出病的。”早些年好,这几年好,真真认到公允茶社的招牌来的人,并不多,方太爷是少数之一,他在旧时做过师爷,那几年挨过批,但派头依然,这会儿,心思似乎全在牌上,一副作古正经相,没理容三嬢。
“哟喂,三嬢,你是不晓得,使火钳子打,使电饭煲的线打,徐鸣祥看到过嘛,那回伤了心,说逮他去齆水,走拢梯步坎他就告饶,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童秀云轻轻碰了下容三嬢的膀子,又把手搭到了她的椅背上,“隔天还不是就忘记了,你又不可能说,成天把他别在裤儿带高。”然后车身去了另一桌,“只有读书去了最省心。”
“呵,现在的娃儿子,你打重了,他还吓说要去告你。”汪扯火伸了个懒腰。
“这徐鸣祥滚下去了么?”容三嬢没有接童秀云的话。
“你们在说土八路哦?”这头正说,徐鸣祥就甩着手走了出来,再扯起领口抹了把脸,“说起老子就想发笑,斜对门的丽娟儿在他背后站了一刻时候,非得讲说是人家身上来了,把他霉到起了。”
这桌的赵木匠和奓手老者也笑出了声。赵木匠的铺子就在下街,只开半天,是公允茶社的常客。奓手老者像是有病,拿牌的手抖得很凶,这老者是方太爷引来的,童秀云先前没见过。
童秀云先看了眼方太爷,又到徐鸣祥,“你再大声点嘛,生怕别个听不到一样。”
徐鸣祥坐下后,补了句,“老子才不信这些。”
“怪胎胎。”汪扯火冷言说。
“嘿,他咋个……”容三嬢还没有笑得过,“咋个晓得别个身上来了?”
“就是句玩笑话。”童秀云站到了方太爷侧边,见方太爷的茶都吃白了,问:“方太爷,给你重新泡一杯不嘛?”
“我也问,嘿,你咋个晓得别个身上来了?”徐鸣祥假咳了两声,学着土八路的声气,“闻得出来。”
这下,容三嬢笑得更凶了,“怪胎胎,硬是你妈个怪胎胎”。
“飘十胡。”方太爷亮了牌,冲童秀云摆了摆手。
童秀云回到里间,把剩下的水掺到了保温瓶头,掺着水,也在瞅着外头,她这才发现,容三嬢是皮笑肉不笑,嘴上“哎哟,哎哟”的,眼睛在往方太爷瞟,过了片晌,果就抵到桌子悄声道:“别说了,别说了,方太爷的脸都码起咯。”当然也是装模作样的悄声,这铺子头拢共就那两桌人。容三嬢原是虾儿背的人,那一带尽是烂田坝,地势又低,一涨水就要遭灾,早些年生很吃过些苦,第一个男人偷枕木,遭判了刑,她拖起女儿改嫁到九龙场来,后头这个男人是冷沟煤矿的伤退职工,日子有了些好转,但真真要说手头有阔余,也不过是近两三年的事。两三年前,她女儿分配到了镇中心校,她这才开始到处坐茶馆。童秀云不喜欢容三嬢,一是嫌她刻薄、爱扯襟,二是感觉她身上有股瘴气,容三嬢只有换手气的时候,才来公允茶社,可回回来,童秀云不是挞烂东西,就是磕到这儿、跘到那儿。童秀云不喜欢容三嬢,以往对容三嬢,都是不亲近、也不得罪的态度,给她掺水时,都尽量不挨到她。这天例外。是因为冯宏宇读书的事。冯宏宇九月份本应该升学前班,可九龙场的幼儿园说是招不齐学生,要撤,喊家长些早做准备,童秀云问了一圈,有忙到找县城头的幼儿园的,有打算让娃儿在屋头耍到捱年龄的,也有托关系想把娃儿提前弄进小学的,童秀云没打定主意,容三嬢走起来,她才突然想起容三嬢的女就在中心校教书,才突然起了念,于是几次主动跟容三嬢找话,把话往娃儿身上扯,可真真要讲出口时,又总被容三嬢的嘴脸堵回去。“生了前手,没有生后手。”容三嬢在外头蒙到嘴鼻说。童秀云忙揩干净砖台上漫出来的水,然后去扯熄了厕所的灯,拉上了厕所的门。
马戏团的车沿到老粮油市、上街和泉水井打转,“钢钎穿喉,男女换相”远远近近。底下伍家山、费槽子来赶场的人,散场也还是要走门前过,门前那块松了的石板,不时吭吭啷啷。甚至还有背后机砖厂的谈笑以及桥那边浚船的笃笃笃。童秀云坐在容三嬢的身后,听着这些莫名堂的响动,眼神是散的。
“秀云儿,”赵木匠在喊,“在问你有三十岁没的?怕不止哦。”
童秀云侧过身去,是那老者问的,赔笑说:“老辈子,你才会讲话,都满三十四,吃三十五的饭咯。”
那老者叹了句:“哟喂,看不出来。”
“还年轻。”方太爷拖着声气说。
“不年轻咯。”容三嬢斜身摆了摆手,“翻过三十五的坎,时候混得快得很。”
童秀云答着:“嗯,不年轻咯。”看向了外头。有部摩托车停在了街中间,后座的人半起身,往铺子头望,再跟骑车的人说了句啥子,童秀云还没有来得赢问“找哪个”,摩托车便又走了。摩托车走了,童秀云仍两眼空空地望到外头。
“有阵子没有看到四海咯。”汪扯火的话吓了童秀云一跳。
“不是啥子喃。”童秀云說,又匆忙解释道:“说是船在犍为磕到起了。”
“男人的话,你听一半么信一半。”容三嬢说。
徐鸣祥报:“大四对起。”
“冯二娃这一晃出去了有好几年咯。”汪扯火说。
“也才三年嘛。”童秀云跷起了二郎腿。
“我看,我是……”汪扯火似乎在算自己是哪年从沫江航运社退出来的。
“要遭。”徐鸣祥甩了张牌到容三嬢面前,见她没有胡,又说:“三嬢说得是,男人的话,你听一半么信一半,搞不好,这时候正跟哪个妹儿摆悄悄话。”
“量他没的那个胆子。”童秀云睨了徐鸣祥一眼,想说:“本该这两天回来的……”——本该这两天回来的,依冯四海在电话头讲的,他们前一趟跑宜昌,下水快荡,提前交了货,几哥子就商量起捞趟油水,靠重庆,拉了舱竹竿子,大半程也还是平平顺顺,哪晓得都拢犍为了,磕到起了,多的钱都贴补出去了,多的时候都耽搁了,还不敢跟航运社讲,返来乐山,当天上满货,当天就又走了——但出口仍只是那句:“说是船在犍为磕到起了。”
“要留个心,现在的社会诱惑多得很。”容三嬢护到颈项,活动了一下,她桌边上压着的钱越来越少,手头的牌也越抠越紧。
“吔,硬才三年的嘛。”汪扯火自顾自地说,“日妈哎,就跟过了好久一样。”
“四海当年也是飞过的哟。”徐鸣祥啄着脑壳。正说着,容三嬢这儿终于胡了,他扫了眼她的牌,递了钱,又接到说:“那时候,向阳厂还辉煌,他跟烟大爷不晓得哪儿摸到的门路,个个星期五混去人家的俱乐部跳蹦嚓嚓,灯熄了么才进去,灯亮之前又出来,结果那天都搂到个身材好的,都舍不得丢,灯一亮,这个问‘你是谁,你到底是谁?那个喊‘哪里来的老头子哟?你想,尽是北方的男的女的些,又高又壮,堵到起,想跑都跑不脱,硬就把他两个逮到保卫科去了。后头是航运社的几个头头亲自过去赔礼,才把事情拍平。”
“你硬千里眼呀,身材好不好你都看到。”容三嬢洗着牌。
“四海的检讨就那么念的,当到全社的职工些。”徐鸣祥揩了揩眼角,“当时笑安逸了。”
“你说烟大爷我信,你说冯四海……”童秀云把手抱到了胸前,“你别是把你的事情往冯四海身上安哟。”
“你听他吹,冯二娃别样不说,男女高头么规矩得很。”汪扯火说。
“你晓得个毬,你那时候还在这后头扯风箱。”徐鸣祥不屑地往机砖厂的方向指了指。
“嘿,我晓得的好多事情,你还不一定晓得。”汪扯火硬起颈项,迟疑了一下,“换大船那年,糖果厂一个结了婚的女的,模样儿比秀云儿么,差不到哪儿,腊月间,天天侧黑点就守在这渡口高,不等人,只等渡船收班,等收了班,她才走起上来,包船打老码头,打过去,又颠转来,天天的天天哟。冯二娃说:‘你再有钱么,也没的必要这样子抛洒嘛。那女的再来,就背起存折,撩到冯二娃喊引她走,冯二娃咋个都不肯。”
童秀云光是笑,她晓得汪扯火说的哪个,实际上,冯四海对那女的动过心,动了心,却又一五一十地跟童秀云交代,童秀云气得卷起铺盖回了娘屋,冯四海追起去,又立保证,又下跪,童秀云才原谅了他。
汪扯火瞟了眼童秀云,接到说:“我心想,你咋个不来问下我喃?”
“这说明啥子?说明只有秀云儿才把冯二娃拴得住。”容三嬢边当底边说,全然忘记了自己起头的话。
“是你不说的,现在的社会,哪个拴得住哪个哟。”童秀云盯到容三嬢的牌,坐正了身子。
容三嬢抵了童秀云一下,“你的男的这时候一个月拿得到好多哦?”
“拿得到好多嘞,恰恰过得起走。”童秀云笑说。
“嘿,各人有各人的过法嘛,有的人一两百够用,有的人一两千都要靠赊。”容三嬢说。
“四海么比兵兵儿拿得高嘛,兵兵儿这时候一转都要拿千打千。”汪扯火拍了支烟出来,递了一支给徐鸣祥。
“高也高不到哪儿去。”童秀云敷衍道。
“兵兵儿那狗日的也属于是运气好。”徐鸣祥摸出火机,点了烟,烟子吐到了侧边,另半句也撂到了侧边。
这桌安静了片刻,方太爷那桌倒是一直都顺到起头的话在说,童秀云正纠结该咋个提起冯宏宇读书的事,那奓手老者似乎又把话绕回了童秀云这儿,方太爷替她答说:“结婚不迟,要娃儿要得迟。”
童秀云没吭声。
容三嬢却接过了话:“贪耍去了?”
“那几年哪来的时候耍哦。”童秀云说,又说:“先没有要得起。”
“后头是去找的医院么,还是去找的菩萨?”容三嬢问。
“说来也玄。”童秀云把弄起手腕上套着钥匙的橡圈,“医院也找,庙子也朝,说是缘分没有熬得拢,岁数大了,也灰了心了,有天在横街子碰到个仙嬢,我心想给冯四海请道符,那仙嬢问了冯四海的八字,又问了我的八字,然后就问我,是不是想要没有要得起,我说是,她就化了碗符汤给我吃。”
“哪儿碰到咹?”容三嬢转过脸来。
“就消防池那儿。”童秀云随意指了指,“当时我还不肯信,车转背就忘记了,过了半年,开始翻肠倒肚地吐,去医院一检查,说是要起了,这回才想起那仙嬢,遍场都问高了,都没的人认得。”
“再也没有见到过?”容三嬢问。
“硬再也没有见到过。”童秀云答。
“我才不信你这些。”徐鸣祥翻了张牌起来,“以前这梯坎高尽是这号人,我心想,你有那本事,你的命咋个还是恁苦喃?”
容三嬢报:“对起。”又说:“毛桃儿,你历世还浅。”容三嬢已经下轿了,似乎既是在说徐鸣祥打的牌,也是在说徐鸣祥的人。
“哦,历世还浅。”奓手老者突兀地接了句腔。
“有些事情硬说不准。”童秀云靠到了椅背上,看着容三嬢把牌扯过去,扯过来,又倾身问:“当真,三嬢,说过你的女在中心校教书么?”
“哦,才出来没的两年。”容三嬢说着,半无意半刻意地把牌掩到了胸口处,“你把风都给我挡完咯。”
“是么?”童秀云扫了眼电风扇,往后挪了挪椅子。
“三嬢,跟你打點牌,眼睛都睁不起。”汪扯火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嚼着嘴巴,“方太爷那桌都比我们打得快。”
“慌啥子嘞,好好的牌呀?”容三嬢回过身去,终于甩了张牌下去,“拿去,烧给你老者。”
“看你说点话哟。”汪扯火把牌捡到了面前,气鼓鼓的,又把牌拨回了堂子头,“哎,不要,你那张嘴巴喃,真的该收敛下,这是遇到我们这些德子好。”
“是你在催的嘛,打点牌都在催。”容三嬢蘸了蘸桌角的纸坨坨。
“哦,打牌不催,又不是干活路。”方太爷圆说。
“不催,不催。”徐鸣祥也说,又问:“有几点钟咯?”
童秀云没有答他的话,只是指了指墙上的钟,随到就起身去把电风扇车大了一档,再替他们掺了一轮茶,两桌各换了个保温瓶,然后走到门槛处,站了一会儿,又进来后,静默默地把椅子拖到了另一处位置。
太阳过了江,天顺码头的茅苇丛就尤显茂盛,原先靠船的堵水台在高头一处浩浩儿那儿,堵水台上来,有个卖票的亭子,再是迂迂弯弯的上岸的路,如今就只见那亭子的尖尖,堵水台和老路尽被或深或浅的茅苇丛遮住了,再难辨认,更难想像往来的人过上过下的情景,近处的梯坎与义渡碑倒仍还是以前那副模样。梯坎下去,依稀踩出了一条窄窄的、笔直的新路,是被渔佬儿些踩出来的,眼目下,只几艘没的人看守的破木船拴在这条新路的尽头。太阳过了江,下街的街面就阴了一大半,那方的房顶顶或映在这方的阶沿坎底下,或映在这方的门板子上,独独童秀云这间铺子一整个下午都敞起晒,光线也越照越深,墙上的霉斑、柱子上的裂口、地上的茶迹迹以及椅腿上缠了又缠的编织带、桌面上刚锤进去的新钉子、茶碗上褪了色的记号乃至人脸上淌落的汗珠,全照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又变得模模糊糊。童秀云眯了一小刻时候,梦很浅,且断断续续,耳边始终像是有人在说悄悄话,醒来时,喉咙发堵,背心也泡透了,马戏团的车停在凉亭子那儿,应该是免费演了一出,有稀稀落落的巴巴掌。
“这屄马戏团来了么,硬不毬太平。”赵木匠嗒着烟含混地说。这话,赵木匠念叨两三天了,上上个闲天,他的铺子遭撬开了,落了钱,多少他没有讲,他怀疑是马戏团的人干的,不光報了案,还特地去调查了一下,当然没调查出个所以然。
方太爷问:“说过泉水井也有户人遭了哇?”
“遭啥子哟?”容三嬢侧身问。
“遭啥子,遭撬杆。”赵木匠把烟搁到了桌边上,使手背揩了揩口水丝丝,报道:“开起。”
“劲松儿,卖钢材的。”汪扯火一副晓得内情的样子,也像是拿了手好牌的样子,“月初的事情咯,头两天他才摆出来。”
“说过门市高没有理抹到东西,还进了寝室的嘛?”赵木匠问。
“哦,他婆娘平时间有点钱就拿去存了,只留些铁毫儿在抽屉头,那撬杆肯定嫌少了嘛,就进他们寝室头去,穿的、用的一样拿了点,连劲松儿没有抽得完的半包烟都拿起走了。”汪扯火使手指头儿敲着马蹄子的声音。
容三嬢抵到桌子,捾着底牌,“闯你妈了鬼哟,半包烟都要拿。”
“那撬杆心头肯定还想,遇毬得到你这户人。”徐鸣祥笑说。
“古言讲的,贼不走空。”方太爷说,“啥子都没的,抹脚帕都要给你收两张走。”
马戏团的车开了过来,喇叭声越来越近。
童秀云捶打着手膀子站了起来,“劲松儿?”清了清嗓子,“新房子的嘛。”
“哦,新房子的嘛。”容三嬢也说。
“新房子,两楼一底,而且还是独门独户。”汪扯火说。
“等于是把卷帘门都撬开了?”徐鸣祥问。
“卷帘门撬开,楼高不听到?”方太爷笑说。
“说是走的卧面下去?”赵木匠倗住了椅背,斜身看着汪扯火。
“走的卧面。”汪扯火吃了口茶,“卧面是钢条儿门,手伸进去开的锁,走的时候,还不忘记把锁挂回去,要不是女儿墙底下留的半边脚板印,硬想不通那龟儿是咋个进出的。”
“卧面?”徐鸣祥笑得扯齁儿,“飞,飞上去的么?”
“嘿,你没的这本事么,总有人有唦。”容三嬢奚落了句。
“锚索儿一抛,对不对。”汪扯火比划着,“顺到就爬上去了。”
“你蛮以为是拍武打片么?”徐鸣祥捶着胸口,一只脚踏到了椅子上。
“哎,前天赵师傅一说,我心头还不是悬得很……”童秀云在说,马戏团的车就从门前开了过去,播着先头一样的广告,也是开到机砖厂去掉头,车后头跟了一伙小痞娃,冯宏宇果然在其中,她喊他,他装起没有听到,她又走到了阶沿坎上,再喊,冯宏宇这才站住,丢了手头的棍棍,巴望到马戏团的车拐进机砖厂,然后才朝童秀云走来,将到童秀云面前时,叫了声“妈”,便埋起脑壳,要往楼上跑。
“宏狗儿,才将演的啥子嘛?”徐鸣祥高声问。
冯宏宇跨上台阶,突然住了步,反过身来,盯到徐鸣祥,“你说晚上要引我去看演出,你也是哄我的,是不?”
“你鸣祥伯伯答应的事,好久反悔过?”徐鸣祥说,又说:“喊你妈早点弄饭嘛。”
冯宏宇抿着嘴,胆怯怯地瞟了眼童秀云,然后便一蹦一蹦地往楼上去了。
前几天,冯宏宇扭到童秀云要去看马戏演出,童秀云哄他说,等最后一天再带他去,她不晓得徐鸣祥啥子时候也跟他许了这个话。“耍野了。”童秀云摆了摆脑壳。
“宏狗儿这点么硬不好。”徐鸣祥把脚放了下去,“不招呼人。”
容三嬢似乎不小心把牌拂到了地上,伸手去捡时,瞥到童秀云,似笑非笑,“男人不在屋头,确实有点不好管,这是老实话。”
童秀云脸上一阵烧。
“反正喃,不管是不是这党子人,”赵木匠盯到返回去的马戏团的车,“该注视到的还是要注视到。”
童秀云挑着眉,深吸了口气,然后坐回了位子,“是的咹,这两天,门呀窗呀,都是检查了又检查。”又白到容三嬢,“毕竟我男人没有在屋头。”
“实在害怕么,请我来给你守屋嘛。”汪扯火憨着着地笑了两声。
“嘿,说起这撬杆的功夫,以前你们九龙场有个方振贵。”那奓手老者把洗好的牌码到了桌子中间,冲方太爷道:“你可能晓得。”
方太爷刀了牌,先是皱了下眉,又密密地点头,“哦,方振贵,我们喊的飞耗儿,靠偷来的钱,买你妈了上街子半条街。”
“有没的这个人?”那老者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本名叫方振贵,说的是又高又瘦,单飘飘的,就脚肚子大,跟那铁杵子一样,蹿房越墙,一踮地就去了,想进哪家屋就进哪家屋。哦,想进哪家屋就进哪家屋,但是喃,这个人讲规矩,一不偷贫寒,二不偷孤寡,三不偷忠良,四不偷乡邑,只偷城里头奸狡计滑的富人家。”
“不偷本乡场的人?”赵木匠问。
“不偷本乡场的人。”那老者说,又说:“那时候没的桥的嘛,天一黑,也不敢打船嘛,那咋个过的河,咋个进的城喃?”
“走过去。”方太爷说。
“哦,走过去。”那老者说。
“走过去?吹屄牛哦。”徐鸣祥说。
“吹屄牛,呵,使的是,五猖术。”那老者突然激动起来,侧身盯到徐鸣祥,声音在颤,手也在颤,便干脆把牌趴到了桌上,比划道:“坛阵就摆在自家的茶屋头,阵中央吊盏亮油壶儿,亮油壶儿底下搁个木盆盆,木盆盆头舀起这沫江水,再撒起大皮的桐树叶叶,这头阵法一摆,那头方振贵走江,看到的江面就是白日清光,树叶子一皮一皮铺成道,他踩一皮跨一步,就跟走平地一样,稳稳当当。”
“吼哟,也算是高人哦。”赵木匠听神了,也没有慌到摸牌。
“高人,一辈子从来没有遭逮到过,”方太爷环视了一圈,最后看向了童秀云,“你想下。”
童秀云挤出了一丝笑,也迎合着轻微微叹了一声。
“没有,从来没有遭逮到过。”那老者使指节叩了叩桌子,“但是喃,最终也困在了那五猖术头。”
方太爷刚吃了口茶,忙啐掉了嘴角的茶叶子,“他女婿。”
“哦,怪他女婿。”那老者把話抢了过去,“方振贵只有个独女,那独女成年过后,就招了个上门女婿。尖子山高头的人,”指了指上游的方向,声音平复了些,“又是佃户出身,只晓得这家屋有钱,具体搞啥子不晓得,没有问,这头也没有讲。有天晚上,这女婿起夜,看到茶屋头的灯还点起在,又没的人,可能也是节约惯了,推开门,走进去,噗——”掩着嘴,吹了口气,顿了片晌,再又接到说:“也是背时,刚巧不巧,方振贵正正就在江中央,灯一灭,眼前黢墨黑,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立在那儿喊,喊‘有人没的哦?听到的人多,但都不敢答应,都以为是孤魂野鬼。”
方太爷笑说:“有这码事,我们都讲不抻敨这些。”然后努了努下巴,招呼赵木匠摸牌。
“还没有摆完。”那老者扬了扬手,“天麻麻亮的时候,他婆娘慌慌张张按到这江上来,人还在吔,就忙去找船佬儿,找到船佬儿,再把船打拢江中央,太阳已经冒出来了,方振贵跍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开腔,他婆娘伸手去抓。”那老者重新拿起了牌,“一抓,就散了。”
“散了?”汪扯火瞪起眼睛问。
“散了。”那老者轻飘飘地说。
“打喂,这下你又不慌咯?”容三嬢把牌收成了一柄,催起了汪扯火。
童秀云感觉心窝子遭猛地揪了一下,然后细细地打量起那老者,猜想他到底是做啥子的。徐鸣祥应该是拿她的神态开了句玩笑,尽都车过来盯她,她回过神,僵笑着瞄了眼钟,再站了起来,提醒道:“徐鸣祥,你还不过去上班么?”然后抚了抚裙子,朝里间走。光已经照到了珠帘子上,穿过珠帘子的缝隙,落到了砖台脚下。童秀云从墙上取下围腰,拴上围腰,端了口锑锅出来,坐到了水池头,车开水龙头,这边锑锅接着水,那边又去把炉子上的水壶提开,换了煤球。外头,汪扯火还是徐鸣祥似乎发觉容三嬢的牌不对头,容三嬢则不耐烦地解释着,“原手的一磙红二,开的红八,胡的半边六,对不对?”童秀云放了火钳子,把手腕处的橡圈勒到了手弯处,望了出去。珠帘子还在晃。一艘挂着旗的小钢船正往上水去,驶过的江面全揉成了皱巴巴的金黄。
自问自答
现实有影响到你的写作吗?
影响到我写作的时间和状态。过去半年,耗费了大量精力去关注各种新闻,常常一整天啥事情没干,却很疲惫,但我仍然提醒自己,不要用小说去回应当下的现实,永远不要,这是我初习写作时,给自己立下的规矩,现在仍在努力遵守。
你手头的长篇写得怎么样了?
进展缓慢,最近尝试集中时间冲刺一下,争取今年写完,不,今年必须写完。
说说虚构作品中令你印象最深的街道。
理查德·耶茨笔下的“革命之路”,那里每户人的生活都很死寂、无聊,却又得拼尽全力地去维系。还有莫泊桑在《散步》里写的香榭丽舍大街,也美,也浪漫,但终究是残忍、冷酷的。很早就读到这篇小说,留下了阴影,以至后来再看到“香榭丽舍”四个字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具吊在树上正在摇晃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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