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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徒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852
东来

  1

  十七岁,獾是一张白纸,在高考考场发大瞌睡,毫无意外地落榜,而后看了一本健身书,忽发决心,每日天不亮醒来,半是为躲避父亲的冷嘲热讽,半是为了锻炼,独自跑到街角公园一圈圈狂奔,每次跑完,油汗一身,那被白肉脂肪淹没的骨骼渐渐显现出来。

  她在西北角一棵老樟下意外发现七八个打拳的人,发痴看几日,见他们两两成对,搭手打圈,互相盘,或定桩,或踩着一种形似舞蹈的步子,细声细气地谈话,其中一个身型最瘦小年纪最长的老者最稳重,其他人敬他,挨个向他请教,找他搭手。老者笑眯眯伸出手来,双脚钉地,撬也撬不动,轻柔回擐间就让对方趔趄摔跤,一群人似玩又不似玩,到了七点半,温度高升到三十度,手一垂,人全都散了。一开始她看不出是什么门道,反正走过看一回,渐也看出一点,大抵知道不是游戏,是力量虚实的较量,那老先生也注意到她,有彼此点头的交情。

  暑期将尽,葡萄熟完,气温蹿到最高,獾卸掉肥囊,黑得发铜光,扭捏上前,问那老先生在做什么。老先生说:“推推手,活络筋骨。”她说:“管用么?”老先生笑说:“管用,来试试手,你来打我,我背着手,不还手。”

  “没打过人。”獾说。

  “没要紧。”老人说,“按感觉来,别打脸。”

  有周围一圈人做见证,也不怕碰瓷。她想,唯快不破,猛一伸拳,打在老人的胸口上,只看到老人上半身偏侧一点,拳头偏移方向,劲力随之落空,她整个人跟着惯性甩了出去。

  老先生说:“用全力。”

  她只好结结实实打上一拳,老者挨上了,稳当无事,反倒是獾关节发痛,打到铜墙铁壁。

  “只会用臂力,臂力又小,打不疼人。”老者说。

  獾说:“想学。”

  “每天六點开场子,都是切磋,没有什么学不学的,来来往往,不迎不送。”

  他们这个场子落寞,靠一湾池塘死水,蚊子多,又没有遮挡,八点已是暴晒,待不住人了;不远处的凉亭,还有附近的葡萄架,原是练功的好场地,如今被打牌和唱歌的人占据,十分热闹。打拳的人也少了,从前有过盛况,满园都是武场,太极、绵拳、心意拳和搓脚幡子,抢地盘打架时有发生,心意拳人横,占住中心那片开阔的牡丹池,几十年没挪过窝;练小架拳的大概心性温和,避战而走,躲到角落,连跳广场舞的都抢不过。獾东听西听,知道一点旧事,跑步时专门找练拳的人,发现牡丹池那边也只有打牌和跳舞的人,并没有武功痕迹,老樟树下这几个,已是公园里最后几位练拳的人。

  熟悉之后,知道那老先生姓白,退休中学教师,年纪八十七,够做她曾爷爷,她叫他白老师。獾要复读,再考一年,早上七点上自习,读英文背课文,但也练拳,早上五点起,刷牙抹脸,先围着墙根跑一圈,再到大樟树下,白老师早就到了,一个人先趟两遍拳架,一百四十八式。

  他对獾还是赞叹的,说:“劲头算勤的。”

  白老师拳架打了几十年,已是行云流水,方寸小而内劲足,精确无比,獾每看心里舒畅,比看他们盘手还要痛快,她也想学,白先生笑一笑,不肯教,说教过上百个徒弟,学下来的不足三个,跟着练可以,但不下指导,自去悟。其他人大约要六点半才到,那时候獾已经准备离开,两个人蛮生地待一个小时,獾照猫画虎,白老师不管她。大约九个月之后,白老师让獾别来了,临近考试,少动多睡,养精蓄锐,不急一时,大事完结后再来。獾果然隔了几月没来,到六月中旬才来,也是第一个到,仍旧随着练拳架。

  白老师问:“考得还行吗?”

  獾说:“马马虎虎。”

  白老师笑笑,停下来站在前面,让她把拳架从头至尾打一遍。她照办,起式,掤手上势,揽雀尾,单鞭,提手上势……一直打到退步搬拦捶,还要往下,抬头一看,白老师脸色铁青,嘴巴歪着,要骂人却忍着,她还没见过他这么严肃,大概是那瞎猫上树的架子脏污了老人家的眼睛,错处实在太多。但他面色立刻缓和下来,说:“不怪你,又没人教,这些动作记下来已是不容易,接下来要全盘纠正。”

  他一连纠了五式,獾才知道自己从起式便错,一直撅着屁股,自己没意识到,命门没收这是一错,另外几项注意事项,含胸拔背、虚领顶劲、垂肩坠肘,她都不知。动作与动作之间的粘连不足,一盘散沙,未成套路。拳架不是体操,须有意相随,如果失了意,拳练不好,但她不解“意”是什么,白老师没说。

  那日练到了早上九点多,白老师只顾纠她拳,没管其他人,散场时,再三叮嘱,回去第一项,是重新体会走路,落地每一步都走得实,抬脚半虚蓄势,脚掌贴住地面,全身重量贯通地落在地上,无有分毫损失,好像身体自上而下有个秤砣坠着,从天灵盖一直缀到两脚之间,又像有人拎着你领子,还要走得匀停、稳当,既要多想,又不能多想,若要学会这一步,先戒掉平常走路歪歪扭扭的臭毛病,内八字脚先改了。

  獾把这几句话在心里翻倒许多遍,回家才两千米的路,走了将近两个小时。那条路本是主干道,左右八车道,车声如海啸,她也听不见,专顾在走路,只是突然之间不会走,腿脚挪动为难,身体里的秤砣时有时无,难以捉摸。她向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直至脚心传回一阵反弹力,有个弹簧安在脚底,力道奇大,正好抵消她的重量,如水如火相互消融。外人来看,什么也没发生,不过是一个女孩子在街道上踏出无关紧要的一步路,可是獾觉出那股子力道,高兴得当街蹦起来。第二天她向白老师报告,十八年来她才知道什么是走路,原来是那样晃晃悠悠又稳稳当当,那个秤砣在身体里摆。

  白老师冷笑,说:“什么新鲜玩意儿!”

  她看出白老师对她与对旁人的态度差异,对其他人笑眉笑眼,话虽不多,语气却和顺,唯独对她冷硬,动辄臭骂,一个动作学不好,或是学得慢,自有难听的话在前面等着,骂得最多的就是她笨,没悟性,奇蠢如猪,只动手脚不动脑子。这样每天骂几回,虽在场子上学到一些东西,信心却没有。她一见白老师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不错也错,十七八岁,正是心眼如针的时候,心里犯嘀咕,觉得待不住,还不如当初他什么也不教,两个人相安无事。到放高考成绩那天,她以此为理由,发信给白老师,说不来了,白老师也没回信息。她发一日懒,睡到早晨九点才起,瞄一眼成绩,不好不坏,报上本地一所大学,大虑是离家近,周末可以回家。或许也有继续跟着白老师学拳的念头,只是被层层包裹,排不上次。

  又连续犯了七八天的懒,和同学去爬过几座山,距离上次去公园,已经过了十多日,这是她最长的一次断拳,身上放几斤肉出来。高考前她虽然不去场子,每天早上起来还要花半小时趟拳——那时白老师还没松口教她——至今也没松口,只有师徒之实,没有师徒之名。她本意不再回场子,结果一起练拳的另一位老先生老梁打来电话,说,因为她总不来,白老师生气,近来对谁都凶恶。

  獾还委屈,说:“他骂得太凶,谁能受那个气?”

  老梁劝慰:“那是他认真,你应该是他最后一个学生,他快九十岁了,见一日少一日。”

  獾整理心情还是去了,仍旧早上五点起。那是夏天,天色已发青,空气经夜澄过,草木皆新,路上无车无人,周围只有喧哗鸟语,偌大个空旷公园只是她一人的,这样的风景她已经十几日没有再见,打青的人就图这一口清净。到了大樟树下,白老师先到,正在趟拳架,到白鹤亮翅,远看只是一个白影,双臂一展,看见她来,眼睛分明闪了一下,见着什么宝物似的。獾本以为要领一顿痛骂,结果无事发生,老头问她成绩如何,读哪间大学,问明是本市的学校,往后还来学拳,语气近乎软和了。结束之后,白老师极难得地说:“我请你吃早饭。”

  一老一少走了三四百米,到一家早点店,坐下来要了两屉小笼包,两碗咸豆浆,醋点好加一点辣子。包子蒸得不算好,皮太厚,汤汁都吸进去,豆浆里紫菜和虾米放少了,只一味咸,是老口味。

  白老师吃几口忽然说:“拳传到今日,早是丢盔弃甲,虚多实少,也就我们这些老大爷打一打,练一练,功夫上了身,丢又丢不掉,就当健身操,你小姑娘,玩的东西还不多吗?”

  獾想了一会儿,说:“觉得有意思。”

  “怎么有意思?”老头又追问。

  “喜欢拳。”她愣愣地说,“拳有意思,就好像以前不知道有自己,后来才知道有自己。”

  白老师抚掌笑,说:“实话比花话要好,短话比长话要好,有意思比有用处要好。拳,终究是笨人学的。”

  那次之后,两个人忽然交心,罅隙一夜填平,她用心学,白老师也用心教。他说,先细细抠出拳架,打得精细纯熟,现下看没有什么作用,却是一切变化的基础,以后逢乱斗时,掤捋搂按招式才使得出来,要不是肌肉记忆,一慌全丢,变王八拳。多推手盘手,周身流转,把引劲落空和粘黏沾随悟透了,力道细如发丝都能捉到,合住,脚底动起来,走通了禹步,再走通烂踩花,周身都活络,两年下来功夫也上身了,也能把人发出去,但这些都不能打,打是另外一回事儿,要格外再练散手快打。简而言之,要打,不外三点,心手合一,知己知彼,实战训练。

  獾痴心学,先不想打的事,白老师很赞叹说,女学生亦有这点好,心眼实,听得进规劝,男的学点功夫就想打,寻衅滋事去,被打了还怪师父教不好。

  獾说:“以后也要去打。”

  白老师说:“怕时间不够。”

  獾很感慨,说:“老师身体健朗,活到百岁,有时间教。”

  2

  獾的个头和白老师差不多,都是一米五多点,不起眼,走到人群便湮没。一开始她跟着学,是图新鲜,可也渐渐上了瘾,一天不动一动就痒,从白老师教她重新走路,每天身体里长出新骨肉和新力气,别的不说,精力无穷,从不觉累。她心想着以后出去打,要见真功夫,除了白老师教的拳,每日再跑十公里,在家里也没有过懈怠,床头装了根弹簧绳,用来拉臂。

  白老师又教她站浑圆桩,腰胯合一,双手抱圆,微闭神目,无念有意。她每天吃过晚饭,去家附近的学校操场中央无人处站半小时,夏日里风将一身热汗吹干,并不觉热,冬日里下雪也越站越暖,站完桩起身时,腿脚如在热水里浸过那般舒服,再软绵绵地走回家去。她个子没变化,还是矮,但身上全是线条分明的肌肉,鼓出来小山丘似的,能脆生生打出去一拳,有阵风从脚底贯到拳头,以致她有错觉,自己已不得了,一頭牛也能打穿。

  她又牛心脾气,所以发了拳痴,眼瞅着万事万物送到眼前都是拳,路边小猫打架里有蓄势待发和整劲,鸟飞起来有轻灵劲,路边野草被风吹动有根劲。刚开始学拳的头二年,她一有机会就说拳的事情,在饭桌上和家人说,在学校和同学说,讲年近九十却精神矍铄的老师、书上记载的玄之又玄的拳理,也不惮在人前显露她新得的腱子肉和日渐浑圆的腰背。有段时间,差不多日日有新悟,她四处讲演,车轱辘话来回倒,别人搪塞她,她听不出,反倒越说越兴奋。她得到过赞叹,也带领几个年轻朋友去场子上玩,可那些人捱不了几天全跑了,说这有什么意思,她反问,这还没有意思?扪心自问,究竟为什么练拳,摔摔打打中究竟有什么让人欲罢不能,又想不清。她问白老师,白老师说,都要经历的,等到有一天不想说了,觉得拳跟吃饭睡觉一样寻常,才是对的。学到第三年,獾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也不是没有新的体悟,只是说与不说没分别,那个流转的念头,说了反倒可能是错,不说全融在血肉里,尤其是趟拳架时,身体与念头合二为一的感觉,她深深体会过。

  家人一开始是反对的,尤其是父亲,下过死命令,不准她学拳,觉得女孩子摔摔打打太荒谬,可是管不住她,她起得比鸡还早,偷摸溜出去。獾上学也没耽误过,为了让父亲放心,还把白老师请回家,父亲本以为是个雄武的罗汉,没想到是个儒雅的老先生,这才松口。强身健体是好事,况且练拳之后,獾的性格由冷转热,对家人和朋友倒比以前亲厚,有这样一具体魄,拳头硬些,以后也免被人欺负。

  父亲有一次甚至说起獾小时候凶蛮,像只小畜生不受驯化,獠牙逢人就呲,挂一下见血,在邻居间十几个孩子里做霸王,每天早上风筝一样放出去,不在外面荡到夜饭不回家,没有一点女孩样。隔三岔五有人领着一个哭唧唧的孩子上门告状,有一次獾居然把一个男孩子的头皮撕下一片来,名声恶臭十里,家里人不知道赔过多少礼。父亲摁着往死里打过几次,还是教不会规矩,谁知到了十岁上下,性格忽然大变,从小恶魔变成了小尼姑,以前多顽皮,后来就多寡冷,每天缩在家里,也没个玩伴。

  獾说不记得自己打过别人。父亲说,都是被打的记得痛。

  她细回想,以前住的院子是有个可恶的孩子,隔几天与她互相干一架,孩子之间下得狠手,她撕烂过别人头皮,自己的小臂也被踢到脱臼,戴过一阵子石膏,但对疼痛没有记忆。父亲用苕帚打她的事情她记得清楚,当时父女俩哄得到处跑,院子里的人笑疯了。她后来开窍,狠劲一下子收干净,用父亲的话说,“忽然像点人样”。

  她把这事儿讲给白老师听,想博一笑,白老师不笑,只说,天生胆大好事,太正常的人学不了拳,又问她后来还打过架么。

  獾想了想,说,应该是没有,十二岁上下,就不打架了。

  白老师又问她,记得打架的感觉么。

  獾说,记得的。忽然地心里有个厉害的东西钻出来,也不知道害怕,咋咋唬唬地冲上去。对方先怕了七八分。

  白老师说:“是了,勇武之心,你进我退。人有兽性,要关得住,放得开。”

  他顿了顿又说:“往后教你散手,就可以去外面打。”

  白老师寡言,不好讲古,但是老梁喜欢说些从前事,他盘手时就是聊天,絮叨没完。老梁和白老师在场子练拳寒暑不歇,公园门口的白樱已经饱看了四十几回。八十年代时,学拳风靡过一阵子,年轻人很多,场子里发大水,乌泱泱全是人,到九十年代就没有什么人了,还是老家伙们。间或也有人来砸场子,非要找白老师切磋,白老师很少出手。九七年,时间大抵是香港回归前后,满街唱“东方之珠”,有个香港人不知哪里听说白老师的名字,特意飞过来寻,连续蹲了一个星期,原来是想来学枪法,出学费四万元,当时是谁听了都要咂舌的天价,他满以为白老师会同意,甚至已准备好了两支白蜡红缨枪,风中红缨乱拂,煞是好看。

  白老师说:“搭搭手可以,枪是什么,见也没见过。”

  香港人说:“是当年张天客传下的,您是他关门弟子。”

  白老师说:“说对了师门,但真没见过枪。”

  香港人又说:“说来我还得叫您师伯,我师父和张老先生是同门。如今我在加拿大也教拳,但师父没传下枪法,所以上您这里讨来。”

  白老师说:“没这交情。”

  那香港人死劝不行,找白老师搭手,刚一碰手背就被发出去,发一丈远仍立不住,摔大跟头,不信邪,但每次都是挨着一点就被发出去,连摔了十几跤。那香港人颜面全无,灰溜溜走了。

  老梁说,一直和和气气的人,忽然变了脸,他还没见老白那么生气过,但那次也叫众人开了眼,原来老白对大家客气,一直兜着手,不然场子上二十个老头也不够他打的。自那之后,他再没使出过真本事。若要问他,自己功夫如何。老白只有四字真言——“挺好不错”,仿佛他已经对练拳一事不太上心,但他又实实是场子上练拳最多的人,几乎无一日不在场子上。他在等,等个好苗子。

  香港人走后,跟着来一个叫徐金眼的年轻人,只二十岁上下,练过五年拳击。那天他在公园闲逛,亲眼见了老白不收手打人,小身板捶了壮汉,好比亲见蚂蚁举千斤顶,他吃了一大惊,不知道这矮小老者怎么发出那么大力来,想着要学来这身本事,把拳法和拳击揉一揉,以后上场可不惧人。他也找老白搭手,老白看金眼是练过的,说拳怕少壮,只推手玩玩,不准使蛮力,能发就发。徐金眼说,行。老白全避实就虚,一点力也不给他,只如泥鳅缠绵一般叫人不舒服,金眼也打不着老白,老白耐心盘着,环转之间,忽然腰胯一合扽下手,徐金眼重心不稳,如被一股强力拽着,跪在地下,从此服了老白,一定要学。他带着目的来,老白不肯教,但是大家都瞧出来了,徐金眼根骨好,上臂舒展下肢粗壮,难得的是身形灵巧,略无蠢笨。名字也好,因他一只眼睛的上下睫毛是金毛,瞳色又淡,才得这个名字,很有老江湖威风凛凛的派头。老白当年都近七十了,虽然身体健朗,但是也到衰年,这一身本事正无人可传,一个天赋选手眼不错地送到面前,大家都劝他收了,不然那拳还能传给谁去,他又没个儿女。

  但老白有自己的顾虑,徐金眼练拳击,拳击也讲整劲,和拳实有相通处,他怕徐金眼学了功夫,轉头不认。徐金眼知道他这层顾虑,当着众人发过誓,以后若有了名气,出去只说是白老师徒弟,学的是小架拳,家中拜师祖张天客座子。几个人一齐去吃了顿羊肉,师徒之谊才算定下。

  老梁对獾说:“徐金眼,真是个人物。次年改了散打,九九年拿了全省散打冠军,还有人找他拍过电影。”他眼一觑白老师,说:“他教得好。”

  獾掰算了徐金眼的年纪,才四十出头,正是壮年,问老梁:“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位师兄,也没听到白老师提过?”

  老梁摇手,小声说:“可惜了,零零年死了。这是你师父的伤心事,别当他的面说。”

  那天獾回去,在网上搜索“徐金眼”的资料,链接几十条,有他当年拿冠军的报道,配照片,是个大眼阔颐的年轻男子,留着两撇细胡子,不像武人,瞧着甚是斯文。九九年他战绩辉煌,出场必胜,身法里小架拳的影子最厚,听化在实战中一般用不出来,却是他的绝招,散打时,千钧之力打到眼前,也能化而流之,让别人无处使劲,当年对他的散打风格有一个奇特的描述——飘逸。然而其攀升也快,陨落也快,死得蹊跷,只有一篇文章笼统写到他与人斗殴,被人踢中内脏,不治身亡。另有一篇徐金眼写的小文章收在一个已经无人照看的网站,写的是他对拳法的理解、小架拳的实战技巧,以及师门传承,文中提到过张天客和白老师。

  “武术演变到今天,已经杂草丛生,吾辈的工作正是要去伪存真,化繁为简,我的师父也教育我,实战至上,若要人见真本事,终究是要出去打的。”道理粗浅陈旧,但生气勃勃,配图是他与白老师的合影,身后是场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樟树。他已差不多被人遗忘,虽然拿过省冠军,有过短暂盛名,但他还没来得及走更远,人就没了。

  獾知道白老师当初不愿意教她的原因,教过冠军,再教这么个驽钝的小孩,难免落差。见过高山,再上土坡,坡上烂石矮松,除去巫山不是云了就。

  那时候她心里种下实打的种子,想找个地方试试本事。徐金眼能做散打冠军,她学了四年的拳,也得真传,和白老师一起趟拳架时,见过的人无不说好,简直一模一样,她推手上路,已有身势。白老师高龄,已经老到有些危险,眼看着精力不济,再不教散手,她便失了机会。

  她跟白老师说了自己的想法,打一打才好。白老师总说,还早,再等等,不着急,要耐得住性子。他越是这么说,獾越心有不满,认为老师藏手。

  她问:“老师,你是不是怕了?”

  白老师反问:“我怕什么?”

  獾说:“怕我给你丢人了。”

  白老师说:“以前和现在不一样了。”

  獾说:“我不怕,不怕输也不怕挨打。”

  白老师只说:“还没到时候。”

  獾不服气,心里滚油煎一般,也无二话。

  3

  半年之后,白老师仍不肯教,獾磨到耐心耗尽,自去联系了一个拳击馆,说想试试课。接电话的是个声音低沉的男人,问她有没有基础。她想了想说,学过小架拳。电话那头嗤笑一声,说,那不算。

  “周日上午十点来吧。”

  獾第一次去拳击馆,馆内的墙上贴着拳击明星的照片,她一个也认不出,馆长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打过职业,成绩拿不出手,退役后开拳击馆,教人挥拳,也发掘好苗子。獾说,想先找个人比试一下。那男人领着她到一个沙袋前,说,打一拳。她明白意思,是想看看来人的本事。她自觉可以打碎一头牛,沙袋不在话下,但那一拳打闷了,没有响。馆长却说,还可以,有几分死力气。

  那边挑了一个和獾身量差不多的女孩出来打,十七岁,只学了一年拳击,顶着一张稚嫩的圆脸、懵懂无知的眼神和一对兔牙,但獾知道,馆长不会选个让他丢脸的人。馆内大部分地方铺着软垫,走在上面有轻微失重感,真摔一跤也会疼。“友谊第一,点到则止。”馆长说。戴好拳套,獾站到场地中央,心跳鼓动如雷,呼吸异乎寻常地平顺。她没练过实打,知道自己必然输得难看,奇怪的是怀着必败的信念,反倒不害怕。对面的女孩一上场面色忽然变得生猛,眼神像剜肉的刀,一拳在前一拳在后摆好架势,獾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姿势,顺着肌肉记忆架起阴阳手,也算有阵仗,脚底下的热乎劲涌上来,有力气不知道怎么使。圆脸女孩一拳挥来时,带起一阵风,獾眼睛跟不及,还没有看清,颧骨上受一拳,不软也不硬,有迅猛而来的钝痛,她还来不及分辨痛自何处,紧接着拳如暴雨,一、二、三……她纯做靶子,脚底心始终热着,却粘在了地上,不知腾挪,本能地用手护住脸,透过小臂之间的空隙看向对手,从前所学全都抛了,脑子一片空白,一招一式也用不出来。时间过得很慢,比平常的流速慢千百倍,她在一片静谧之中,听见圆脸女孩带着潮气的呼吸,极为清晰,似乎狮子伏在耳边喘息,她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声如雷,在胸腔响彻。

  这不是较量,是殴打,她的胆子快被打缩了,忽想起白老师总说大开大阖,以及放出兽性,她先前没有体悟,忽然明白过来,身体里的皮筋拉紧,只需寻出间隙,伸出右脚,进半步,左手捋下对方已经疲软的直拳,再伸展手臂,拳头准确无误地落在对手脸上,一拳到肉,她算准了距离。

  “停手。”馆长说。

  时间才过去一分半钟。

  獾的左耳短暂失聪,脸上的淤青花了一个月才收敛干净,有颗臼齿松动不堪用,只好拔了。对手也吃了亏,鼻血不止。

  白老师只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白老师说,何苦,找打,没到時候。

  她没对白老师坦白,这件事情点着一把火,心里从此烧得厉害,速度和力量带来的是捕猎的快感,全程汗毛直竖,伺机而动,直接击破。她被打斗吸引,有异心,从此失去在场子里和老家伙们推手的乐子,对练就分毫间顺势而为的力不感兴趣,厌倦听老梁念叨他不成器的乖孙,没耐心陪白老师吃汤包,场子上的一切都冒着老朽馊味、过时和自娱自乐。大四那一年獾多事,又是熬毕业论文,计划前程,又要练拳,又要到拳击馆里混斗——她不肯学拳击技术,每次去就是纯打,胆气粗,又不怕疼,一开始少胜多败,后来渐渐赢得多一点,那个小兔牙早不够她打。馆长赞她底子好,也下得去手。虽然不学拳击,但看多了,按不住手痒,勾拳直拳和闪躲也会了,白老师教的身法和步法她也能用上两下,但扣不到合缝,偶尔漏出一点沙。

  白老师很快就知道獾出去打的事情,他没说出口,眼神冷下去。直至有一天,他说獾如今不松不沉,步法凌碎,没有听化,功夫不纯。

  他几乎下了逐客令,说:“学拳忌讳心思杂乱,学一门是一门,以后不用来这里。”

  獾只好说实话:“只是去拳击馆打一打,没有学。”

  白老师说:“拳用得上吗?”

  獾说:“用不大上。”

  白老师笑,说:“倒是实在。”

  笑完之后,紧接着叹气。他没有说出口,獾却知他要说的话,他老了,老得不能再老,拳也老了,正离人而去。

  “你是个女孩子。”他说,“我只想教你拳架,权当锻炼,没想到你想打,可惜你遇见我晚了,早来十年,我还有力气教教。像教徐金眼那样教你。”

  獾第一次从白老师口中听到“徐金眼”的名字,老梁说过,这是白老师伤心事。她一直想听白老师聊聊这个人,又怕他真的提起,以他的年纪,若揭伤疤,就是老人家想开了,要托付。

  4

  那天晴好,白老师兴致勃勃,要走路回家,八里多的路程,试试脚力。獾提议同行,她正巧有用不完的力,花不完的时间,她也明白,白老师有话要说,此时不说,以后不会再说。一老一少从公园里走出来,春日里阳光正趋于热烈,大门口白樱揉碎飞舞,獾也饱看了四年好花。白老师说,这花一直这么好。獾附和,是啊是啊。

  他们穿过公园门口那些吵吵嚷嚷的白发舞团,街口卖玩具的小摊,过斑马线,手边是最热闹繁华的街道,二十年前还是一片田野,一条供自行车穿行的窄道,到秋黄时节,傍晚路上爬过许多大闸蟹,许多行人去捡。老少迈着相似的步子,沉着且匀净,从后面看,个头身形竟像八分。

  白老师说,他学拳晚,四十岁往上才开始,向来患支气管炎,听人说学拳可以根治,在公园评估了一大圈,这学一点,那学一点,游移不定,直至看到张天客趟拳架,他看不懂,只觉好看,劲力通神,下定决心跟他学。张天客是国术复兴那代人,幼学通背和形意,后来改学小架,给师父当人桩才学到本事,二十岁出头从天津来上海讨生活,码头做工出身,也当过打手,大字不识一个,而且好酒好色,有钱就散,从来没有长远之计,凭着一身好功夫才没有彻底沦为无赖。四九年之后张天客没有生计,一直靠教拳为生,不让斗殴,他就教教拳架,其他兵器——如剑如枪全丢了。六七十年代有人检举张天客曾被一个国民党高官聘去教拳,他躲在周边乡下四五年,平定之后才回城来,一辈子没娶妻没子女,后来又患肝病,不能喝酒,到了晚年也没房子,借住在一个学生的亭子间,大小只够伸脚。教拳既是他生计,也是唯一的乐子。

  张天客脾气火爆,眼里不揉沙,嘴上不饶人,那些小年轻哪里受得这气,都待不住,他也不留人,所以正经徒弟不到十个,没遇到好材料,功夫甄纯的没有。白老师也发过拳痴,每天心里只有拳,但是张天客嫌他底子差,点拨不多。

  学费每个月一块,到七八年,多加五毛,另每月请下一次馆子。那时候他们的场子已在水潭边,统共就四个徒弟。八〇年初,天客肝病入院,出来后觉得时日不长,问哪个徒弟能给他料理后事。

  其他人都没应,只有白老师应了。天客提及他老家在河北邢台某庄,他少小离家,从没回去过,有个弟弟,不知死活,所以也不用回乡,烧成骨灰,送到乡下埋了,不立墓碑,他好静,已经看准一个地方,依山靠水,附近有座明代古桥名为“二通桥”,不要弄错。

  白老师一一应下。天客又说,你是好徒弟,可惜没本事,只能算庸才里的庸才,心肠又太软,但是你老实又好琢磨,事情交给你我放心,因为你愿给我送终,我把枪也教了,以后碰到个能传的,一定要传下去。

  白老师不服气,觉得张天客故意贬低他,学得比以前更勤。

  张天客是八〇年九月没的,八月之后已经不能行走,紧赶着把枪教完了。他其实不满意,但也没办法,只说,以后靠你自己,又说,剑没法传了,又说,如今学这些到底有什么用,他也不知。

  因无钱就医,最后三天在家里熬病,白老师陪着,神志不清之际,天客自言自语,“拳害了我。”他殁以后,白老师按照他生前指示,去找过“二通桥”,却找不到,所以还是葬入公墓。

  老一辈的事情曲折离奇,獾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两公里,一身细汗,而白老师的脸色已经白了。他叫停一停,歇会儿,兀自坐在路墩上大喘气,歇了十分钟又继续向前,獾提议打车,白老师一定要用脚,说起以前为了练腿脚,每天腿上绑沙袋走三十里,身体才轻灵,现在人吃不下苦,也就学不下以前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出人流最密集的地方,街边的房子渐矮,路上行人稀疏,店铺也冷清了。獾突然意识到白老师每天来场子上,路上花费不下一小时,往返两小时,对于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来说着实辛苦,如今场上没有新人,守场子就是守她,她以前没想到这层。

  白老师看了看表,说走快些,赶得及午饭。

  獾跟着,她特意走慢一些。

  张天客死后,小架拳被心意拳赶到樟树下,其他几个同门跟着白老师练,人渐渐都散了。没了老师,他又悟不到,一身死功夫,没有张天客那股活劲。他见过老辈人的本事,就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

  白老师第一次见到徐金眼就知道这个人不得了,那副模样神采,和张天客有几分相似,能成事儿。这样的材料要是交到张天客手里,不知道要教成什么样的人中龙凤。拳这种东西,五分靠练,五分靠天,天赋里有底子,也有悟性,这人都有。这一行如今不是徒弟碰师父,而是师父碰徒弟。徐金眼要学拳,他惊大于喜,最怕误人子弟,越是好材料,越怕耽误,所以不肯教,而且金眼这样的天资,做什么都能成,何苦来哉学拳,再打两年拳击,也能扬名。白老师反复推拒多次,但徐金眼每天都来,白老师姑息着,不赶他,观察品行,觉得也端正讨喜,后来有几日没见,再见一问,才知道他跑到前面綿拳的场子里打千,白老师一下子不乐意了,说他们半桶水不满,雕琢得什么,与其让别人误,不如自己来误。他强要金眼请吃茶,正式拜了师徒。

  白老师说:“我没教他什么,我从张天客那里学到的只有五分之一,领悟到的又只有十分之一,自己没东西,全喂给徐金眼也不够,不过一年就教完了。后来我仔细回想张天客说过的话,想到什么都告诉金眼,让他自己去参。”

  獾说:“他后来怎么学散打去了?”

  白老师说:“散打队来寻人才,把他寻去的。我对他说,我一点也不能打。以前张天客说过,要练打,需人桩陪练对打,五年之后,彼此功夫成,能实打,但是如今我年纪大了,没法做你人桩,幸亏你本来就学拳击,只要腿活身法好,接得住,上场不怕。可以说,徐金眼是一个人赢下来的,和我没有关系。”

  那场决赛,白老师坐在台下观看,金眼打得漂亮,几无悬念,裁判举他手时,观众全站起来鼓掌。白老师看得喉头发哽,仿佛回到多年前,张天客在场子里试劲,一巴掌轻轻拍在老樟树的树干上,树叶簌簌落了好一阵,有种他从未听见过的声音响起,如山野回荡的虎啸,他竟不知道人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打出这样的拳,那才是本事呢。观者都打哆嗦,张天客却发大笑,白老师听得出,那笑声里有后继无人的冷清,如今有了徐金眼,那笑声就不冷清了。

  白老师等不及徐金眼捧起奖杯就离开,知道金眼一定会说些感激的话,他受之有愧。

  徐金眼拿冠军之后,来拳场待了几天,却心不在焉,白老师问他,他不肯说,又告了二十天假。白老师没有当回事儿,年轻人春风得意犯犯懒应该的,那时候他从河北定了两根上好的白蜡杆,准备传授金眼枪法,完成张天客的遗愿——找个能传的,传下去。他用砂纸细细磨去杆上的木刺,免得扎手,每日挂在自行车上,带到场子上,抖抖杆子,练练扎戳,他心想着,以徐金眼的才能,要不了几个月,一定学通了。二十天后,金眼没出现,反倒是金眼母亲打来电话,说儿子没了。白老师听到“没了”,以为是开玩笑,“哐”把电话挂了。家里铃声响了很多遍,接起来,还是金眼母亲在那头,支支吾吾地说,被人打死了。

  “怎么就被人打死了?”

  金眼母亲说:“怪我。”

  金眼母亲生病住院,家里缺钱,金眼很想赚几笔快钱,经人介绍,瞒着白老师去打黑拳。那时候开始兴黑拳,出场不管输赢都给钱,赢了给十倍,不戴护具,签生死状,需把对手打到爬不起来。他以新晋散打冠军的名义出战,身价甚高,仰慕他的人多,但瞧不起他、想打赢他扬名的人更多。徐金眼连赢三场,钱已经赚够,准备收手,有个一直在福建打拳的菲律宾人给他下了战帖,另有老板出五万出场费,赢者再得十万。他本来铁了心,可下不去钱面,当日还是去了。

  那应该是金眼从未遇见过的狠辣对手,白老师没在现场,不知道金眼经历了什么,但他见过遗体,遍体鳞伤,脸上皮肉没有整处,肋骨凹陷,肩膀上被人咬掉了一块肉,致命伤为腹部的脚踢,拍碎了内脏,造成内伤,七窍流血。金眼没有当场死亡,被人送到医院两个小时后才咽气,一只眼睛怎么也闭不上,只好用毛巾盖着,血洇湿了一整面床单,那么一个雄壮活泼的人,一夕之间变成一摊没有生机的肉壳。白老师那时已经七旬,也是见惯生死的人,还是心惊肉跳,不仅为情义,也有不忿,惋惜大材,不知道该怨恨谁。他从医院出来,一路眼前发白胸口绞痛,往外吐了一口血才缓过来,才知道人伤心极了真会吐血。

  失掉金眼,白老师病了半年,再回场子已经入冬,场子上全是白发老人,也体会到张天客当年的失落,是拔剑四顾心茫然。有些人知道白老师是徐金眼的老师,赶来拜师,来来去去上百人,白老师不收学费,也不教学,只说切磋,大多数人来几个月,刚混上脸熟就跑了,没学到东西。直至獾来,白老师又蹉跎了十几年,更老了一些,往后已经没有力气教散手,更别提枪法了。

  白老师看向獾,说,“小不点儿,你就站在徐金眼以前站过的位置,每天来看一眼。我看中你,知道你一定会学拳,你是我放线钓过来的徒弟。你虽然资质普通,但学拳早,打磨出筋骨,往后本事一定比我高。可这样的本事,不能吃不能做不能打,要来有什么用,我一辈子也没想明白,留你去想。”

  走到白老师家门下,他不留她吃饭,让她自己回去,獾气闷,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回家。她跑着跑着,被风吹透,心里也通畅起来,原本有些不忿,都作水流去,她其实得了点拨,一张白纸也有了浑厚的底色,此身是此生的道理,她多早明白了。

  几天之后,忽然得了消息,白老师在家洗澡时,摔了一跤,折了尾椎骨,需要卧床,往后不能再来场子上了,老人家最怕摔跤,一跤摔走元气。獾去他家看望过一次,白老师侧身躺着睡觉,呼吸很浅,人没了泉源,像口枯井。獾没能和他说上话,她忽然明白老师以前说的话,拳开天眼,能见人死期,她看出来,白老师时日无多。

  又两个月,獾收到一个巨大的包裹,拆开来是两根漂亮的枪杆,苞节阴阳相对,是传世老物,已经盘得发紫,枪杆上刻着“出神入化”四个篆字,枪头另用一个盒子装着。除此之外,只言片语也没有。

  自问自答

  为什么想写这么一个故事?

  2017年至2018年,有一年半的时间,我跟随中山公园的几位老先生练习太极拳,本意是记录下他们的故事,在过程中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也知晓了很多武林旧事和上海滩八卦掌故。我的老师施成麟先生当时八十六岁,瘦小精干,温文尔雅,平日话不多,谈拳却是滔滔不绝,每周六的上午十点半,我们在公园的角落里碰面,下午四点左右散场。学拳的女孩子少,每次和施老一起趟拳架,总能引起路人围观。拳理通常很简单,体悟却很难,我感到进展缓慢,转身去练习了剑道,伤了老师的心。因为惭愧,后来我也渐渐不去场子了,和施老见面的机会更少。虽然年迈,施老一直都坚持习武,不谈教授,只说切磋,场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受他点拨的很多,如果不是他的无私分享,我也不会有这样一段机缘经历。

  今年五月中,老师在上海仙逝,我在外地隔离,未能到场,引为终身憾事。

  学拳带给你什么?

  三岛由纪夫在《太阳与铁》里面曾经阐述過文学和身体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强悍的身体才能生出强悍的文体,所以追求文武之道合二为一。我很欣赏这种偏执,一直有意识地锻炼身体,练拳、跑步、练剑,都有的,但运动带给我的只有单纯挥汗的快乐,没有什么文体上的增长,想借此来寻得智慧的幻想破灭了。

  未完待续。

  獾的故事我还没有写完,还想写她的故事。

  她是个理想角色,强悍、勤奋、坚韧、成熟、知进退,更懂得尊重为何物,补足了我很多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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