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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街往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773
蒯乐昊

  这一带,地名起得随意。学校右边高坡上原本是片荒地,校工收拾出来,种了花草,几棵景观树,搭间凉亭,放些奇奇怪怪的雕塑,但名字还是暴露了出身,这里叫南瓜园。据说日本人屠城的时候,在这杀了不少人,血把大地染红,腥气经久不散,后来成了一方黑土,油沃沃的,肥力惊人,野南瓜疯长,只没人敢摘来吃。寿数未尽的冤鬼,把没使完的命力从泥巴里拱出来,东一个西一个,圆的,半藏在藤蔓里,倒像长出一地人头。站在高处,目力好的,能望见长江,长江是灰蒙蒙一条,远看没有波澜,也不折射天光。视力至不济,能把学校后门那一条小街尽收眼底。那街名叫后街,也是敷衍了事的名字。可见这里不重要,从来都不重要。

  后街有过好几个学名,之前一任主政官,见沿街都是古董文玩店,街面虽窄,也是一方文脉,给起个名字叫藏宝街。又过了好些年,城市改造,护城河清淤,沿河修了步道,种了垂柳,水清木华,又改名叫清柳街,这些名字只存在于地图和标牌,风雅归风雅,就是叫不响,街上人一片茫然,还只说后街。

  老鲁就是高老师从后街上拉来的模特,臊眉耷眼,手里拎了只脏兮兮的乾隆粉彩大花瓶,腰上别着烟斗。一进教室,高老师拉过一张掉漆的靠背凳子,说,就这儿,你脱吧。

  老鲁看看我们,呀地忸怩起来,腚沟子都夹紧了,像真有谁会上去扯他裤子似的。这,这还有女的捏,你也话,话没说清楚,这,这不中。他竟丢下花瓶把脸握起来,我们笑得前仰后合,把铅笔拍在板子上。

  高老师一张脸很冷,他本来样子就凶,胡茬不刮,牛仔裤不洗,个子不高,走路打横,也不劝,一把把老鲁的长烟斗抽出来,塞他手里。你抽你的烟,当他们不存在,你现在在泡澡堂子。老鲁哆哆嗦嗦脱,洞房花烛的新娘子都没他脱得艰难,最后剩条裤衩,死死攥住不松手。这个照死不能脱了,哎呀,羞死先人了。高老师早已经不耐烦,走到窗边抽起烟来,挥挥手让我们赶紧开画。

  以往模特过来,高老师还摆弄一下动作造型,有时还要开个稿子,今天被老鲁弄烦躁了,可能也怕他紧张,连示范都懒得示范,就随便。其实老鲁那条裤头也没有捍卫的必要,布料稀得半透明,四边软塌塌地垂下来。他夹紧了卵子坐着,两个手抱住头,手肘撑在膝盖上,像梵高画过的那个发愁的老头,浑身都是短促的直线。烟斗也没点,就横架在腿上,指望能遮着点。

  这学期高老师给我们引来不少模特,都是他挑过的,算他的趣味。女的画肉,男的画瘦,他说。他很少找那种通常意义上的俊男靓女,寻来的模特,都是一副被生活搓磨過的模样。他新画了一幅高达三米六的巨幅裸体胖女人,去他画室的都见过,从屋顶一路到底,正对着门,开门见山,高山仰止,一座巨大的肉山,两腿交叉,形成一个角度,那是山洞,我们正在走进去。胸腹之间层峦叠嶂,要波涛有波涛,要沟壑有沟壑,男人把头扎进这堆肉里,能一秒升仙,瞬间窒息而死。不知模特是谁,激起高老师这般纵横。老鲁够瘦了,筋骨毕现,脊柱突起,一粒一粒算盘珠子似的椎骨分明,不但瘦,而且皱,皮肤像皴出来的,这就是耐画的模特,相当于人形太湖石。

  接连来了两天,老鲁就松一些了,但他还是穿着裤头,我们也随他去。我们班从上个学期才刚刚开始画人体,课时也不多,有时候,我比模特还尴尬,不太能用眼睛直视同类的身体,那像犯罪,是一种公然的掠夺。我得练习这种掠夺,训练自己冷静地、厚颜无耻地看着那些命定要被我们看的人,不放过每一个私密之处,但你不能一开始就把目光奔向那里,你得从头开始,顺着脖子一路看下来,先得到一个整体,然后再把人拆分成可操作的块面和线条。你可以的,你妈解剖的时候也这么干,你得狠起来,你有她的基因,哪怕蹭,也应该蹭到一点点,她用刀子,你只要用眼睛,我对自己说。

  值得细看的是那些拐弯抹角的地方,暗无天日的地方,它们像森林里大石头突然被翻开之后裸露出的地表,土腥气腾起,带着潮湿和苔藓,还有常年的压痕。胳肢窝、膝盖弯、脚后跟、耻骨和大腿的楚河汉界、屁股最下面的垂坠,连接处的褶皱,它们和光线之间的关系,角度和阴影。我能想象我妈用手术刀划开这些皮肤时的手感。小时候我常看到她剥兔子,可怜的兔子脑壳已经被敲过,四肢张开被钉在树上,眼睛半睁半闭,如果没死透,吃剧痛的时候还会猛睁一下。兔子,当然,分公母,但在我看来所有兔子都是女的。她们大多灰褐色,警觉,无声,有时也有雪白的,显得格外无辜,但我妈一视同仁,她面无表情,用力呼啦一下,从上到下拽出一张完整的兔皮,翻卷过来,像在脱一件带血的毛衣,我已经抱着另一棵树在吐了。我们家总吃兔肉,解剖实验室里没上过药的兔子都是可以吃的,我妈会带回来,换一种手法料理它们。不吃干吗呢?这难道不是肉吗?

  老鲁从乾隆大粉瓶里挖出点烟叶,塞进烟斗抽起来,散发出一股很呛的味道。韩小四很神秘地转过身来,用铅笔捅捅我说,我怀疑,他抽的可能是楼底下冬青树的叶子。

  我撇撇嘴,没说话,忙着铺出老鲁肋骨处的阴影。

  下课了,韩小四在路边东张西望,我拎着水壶走过去,他马上跟上来。

  怎么?又生气了?

  我不看他,继续走,他也不说话,就在旁边跟着。我们穿过后街,沿着河一路往南走,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擦过,这时候韩小四就让一下,走成一前一后,等车子过去,他又并排上来,也不试图交谈,就这么走到我家楼下,我上楼了,从楼梯拐角的窗户里,看到他在自行车棚前悻悻地站了一会儿,还没等我爬到五楼,他已经走了。

  对于画人体模特这个事情,我妈比我紧张。我刚上美院那会儿,有一回,我爸也在,她支支吾吾地问我,你们这个人体模特课,真画啊?我一开始没听懂,当然真画,唱歌可以假唱,难道画画还假画吗,后来我才反应过来,她其实想问的是,他们当真脱光啊?

  真画,我说。我看见她跟我爸飞快地互相对了一眼。

  模特男的女的?

  这不一定,这学期是女的。

  第一学期的女模特,为了破除我们的尴尬,高老师找的是个熟手,据说已经在我们学校当了好多年的模特,没人知道她真名,大家都叫她嘉宝。她长着嘉宝一样的宽脸,皮肤极白,薄嘴唇,画高高挑起的嘉宝同款新月眉,可惜鼻子是亚洲人的,稍嫌塌了一点。她不算美人,只是气质独特,有神秘感,也很入画。一进教室,大家都看她,她不看众人。脱衣服的时候,故意慢慢吞吞仰着脖子一粒一粒很郑重地解她高领绸衫脖子那的一排扣子,那扣子极密,小珠子似的挤在一起,都是同色布料的包扣,看她手指头在那里不疾不徐半天,也看不清楚到底解开没有,连高老师都不敢催,男生们平时一副见多识广吊儿郎当的样子,此刻也明显紧张起来,空气里有一张弓渐渐拉满。后排有人失手打翻了洗笔罐,发出“空”一声巨响,吓了我们一跳。幸好当天只是画素描,罐子里没水。

  高老师工作室里那张巨幅女人,有人说就是嘉宝,那种睥睨疏淡的神情是有几分像,但嘉宝并不算胖,她只是高大,富有体积感,她的身体并不年轻了,有些微妙的弧线已经失去了张力,但看不出是否生育过。我慌慌张张开了稿子,画坏了两张。

  见到嘉宝以后,我才意识到,我之前在各种展览开幕式上看到过她。她很好认,个子高,穿衣服又出挑,贵妇风,夏天长裙,冬天穿民国款的呢大衣,掐腰身的那种,头发一丝不乱地盘个髻在脑后。美院知道她的人很多,但她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看得出来,嘉宝很享受所有人都偷偷看她的快感,她如鱼得水地滑行在目光里,脖子笔挺,自顾看画,一言不发,目下无尘。论派头,我一直以为她是某个来出席开幕式的大领导夫人。

  要是我爸我妈知道我这学期开始画男模特了一定会很不爽,我暗爽地想。

  等画完老鲁,我敢不敢把画拿回来挂家里?可惜老鲁还穿着条裤头,堪比大卫的无花果叶子。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每条裤头都长得差不多,后来发现老鲁每天穿的都是同一条,后边已经破了个豆大的小洞洞。崩出来的,男生们说。女生一边皱眉一边笑,也有人很诚实地连那个洞洞也一起画上了。

  我们班画得最好的是韩小四,他手比谁都快,准头好,就是不认真,常常画到一半,他就开始胡来。高老师偏爱他,认为他有才,下笔泼辣,胆子大。下课的时候,如果他们一起站在走廊里,高老师抽烟也会抛一支给韩小四,还给他点火。他那些稀罕的外国画册,只有韩小四可以乱翻,翻到喜欢的,直接顺回去看,整整一个学期不还。韩小四画过一张小尺幅的高老师,把他画成了年轻时叼着香烟的库尔贝,只是两侧腮帮子上的肉,斗牛犬一样垂下来,眼神凶狠,布满血丝,像个悍匪,颜料上得很厚,下笔刀劈斧砍。高老师竟然很高兴,连称牛×,当场就收藏了,挂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就挂在那个胖女人一旁,那脸虽凶,但只有胖女人的一只膝盖大,像小人国和大人国。

  高老师有一次抽烟的时候,跟班上其他男生说,你们不要看罗秦现在拔尖,女的,没戏,十个有九个半,出不来。美术史上有多少女的?后来都去哪儿了?年轻时候,再怎么仙儿似的,画再好,等她一结婚,一生娃,就,泯然众人矣。这话是尹涛学给我听的,他算跑来献殷勤,语气学得很像,还泯然众人,还矣,听着就来气。我想到高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韩小四肯定也在场,而他什么也没说,就更氣了。

  已经快要放暑假了,天气非常热,校园里的蝉发了疯一样嚣叫,人长久沉浸在一种高分贝的耳鸣错觉里,内心火烧火燎。我赌气一样,发誓要把老鲁的写生画得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那天韩小四前脚刚走,我妈进门了,我怀疑他们俩是不是在路上打了照面。韩小四最近来得勤,我妈要起疑心了。但那天她什么也没说,心不在焉的,手里提了一个灰麻袋,麻袋装得半满,口上扎了几圈,可能是回家晚了,一进门,她把麻袋立在沙发边上,就去洗手做饭。厨房飘出饭香的时候,我听见有人敲门,敲了一会儿没人应,我妈可能没听见,于是我走过去,把门打开,是我大表哥,他又胖了,一个马尾绑在脑壳后面。他也在我们学校,已经留校当老师了,在工业设计学院,做首饰设计的,但他自己总是穿得很拉垮,既不戴首饰也没有设计,你要说他是个厨师,或者包工头,也完全可以。

  表哥是来拿东西的,他一眼看到了那个麻袋,笑了起来,两个肩膀一抖一抖的。嚯,不会吧?怎么搞这么多?

  我妈一边擦手一边出来了,她对表哥说,你赶快拿走,我出来就后悔了,刚才公交车上面我都担心死了,我怕人家查,万一呢,说不清楚,要说又是个事了。你骑摩托车来的吧?那最好,你赶快拿走,别坐公交。

  我问我妈,这口袋里什么呀?我妈没吱声,表哥按捺不住把袋子解开了,他把袋子抖了抖,又伸手进去翻掏了几下,连声说,好,好好,这不错。我才要勾头去看,我妈已经三下两下把他推出了门。

  我从小就弱,早产三周,生下来的时候一度不哭,被抱进儿童观察室里单独照顾,一周后才抱回到父母身边。长大了依然胆气不足,而我爸妈,一个学药理,在省卫校的解剖室工作,另一个是考古专家,干古墓发掘的,都是那种白天不怕活人晚上不怕夜鬼的性格,有时他俩在家拿小盅喝着白酒会拿我开玩笑,是不是生下来头一个星期里就被护士抱错了?随我们俩中哪一个,胆子都不至于这么小啊!长得也不像,瘦骨伶仃,小眉小眼的。

  他俩都是一身本事想往下传,不甘心,还拿我练过。马王堆一号墓发掘后,虽然不是我爸他们挖的,但他作为外援专家也会过去参加联合考察,又过了好些年,一次讨论辛追尸体保存不当引起的脱钙应该如何处理,他特意带上了我。那时候我还很小,在家里成天听爸爸说有一个两千年的老奶奶,经过解剖,肚子还有一百多颗半甜瓜子,她跟我一样爱吃瓜呢,于是很想去看一看。到那我就后悔了。老奶奶已经被解剖过了,内脏零部件被泡在玻璃罐子里,其实跟我妈的实验室区别不大。早年真是不讲究,尸身虽然装模作样做了个玻璃罩子,专家来了也是可以打开随便看,我已经扭过头去了,我爸为了训练我的胆量,两只大手一掰,硬是把我的头拧了回来,逼我直视那张脸,很兴奋地说,快看快看!多好啊!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我人小,个儿矮,视线跟台面齐平,那张脸因此近在咫尺,像某种视觉特效。完全说不清我看到了什么,只记得有一条舌头。因为压力的变化,老奶奶那条已经毫无血色的舌头竟缓缓蠕动着又往外吐了一点,软塌塌地挂出来。加上之前坐车颠簸,我当场就吐了,现场的人手忙脚乱,最后不得不叫工友用火钳夹了一个用过的蜂窝煤球来,压在我的呕吐物上面,用脚踏踏碎,再拿簸箕撮出去。给别人添了麻烦,我爸觉得特别没面子,大声斥我没出息。湖南当地馆里一个阿姨出来打圆场,安慰我说,毛四毛四。她端一个很大的搪瓷杯子,倒了点热水叫我漱口,又摸摸我的头,把我领出去,到她的办公室里坐着。我只记得她穿了一件大红的衣服,腰身有些胖,杯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红的毛笔字,连她的脸都没看清,羞愧得全程不好意思抬头。

  后面两天,爸爸出去公干就没再带我,把我一个人关在招待所房间里,嘱咐我写作业,我趁机白天补觉。白天好一点,我可以用被子蒙住脑袋睡。我不敢跟我爸说,接连几天,晚上我吓得睡不着,招待所房间的绞花窗帘,在夜光里像盘绕的暗色大蛇,它们全部活了过来,带着嘶嘶的响声,软绵绵的身子,煞白的脸,此刻正缓缓蠕动,不断往下吐。

  我妈一直希望我长大能学医,但我后来还是选了艺术。在我父母眼中,学艺术,约等于不学无术。她对我画人体的担忧也很滑稽,她自己十八岁就上了卫校,要学解剖还不是要面对全裸的尸体么?可能死人的身体不涉及色情,活着的都不好说。

  这学期我们开始画男的了。表哥走后,吃饭的时候,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难得那天我爸不在家吃饭,只有我妈一个人,说起这个就容易些。我妈马上把筷子停了下来,说,要死了,什么人?

  一个老头哎,可能也不老。但看起来老。难看死了,没什么看头。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这样说,其实老鲁也没那么难看,他只是土,反而挺入画的。

  还有男的肯做这个?我妈匪夷所思。

  我听我们同学讲,他什么都做。他是后街上面文物店里头的托儿。他们经常派他在街边上站到,他样子老实,装农民,卖祖传老东西那种,你问他什么,他都装不懂。有时候呢,在店里面,有人来看东西,他就在边上一起看货,帮到抬价。

  你们同学怎么晓得的哪?

  他喜欢逛古董店哎,他说有两家店的老板,私底下都是刨坟的。他们出去刨坟,老鲁负责下洞,所以身上不干净,脸色发青,阴气太重。他们这种行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估计最近天热,没开张,就到学校赚外快。他到我们学校来,不白来,天天手里头拎个大瓶子,想趁机卖给老师。

  我妈笑了起来。卖出去没有?

  哪个买啊?乾隆粉彩,难看死了。我看今天还拎着呢,反正我们高老师肯定不会买,他看不上这种花里胡哨的。他喜欢汉代的东西,你看他颈子里头那块玉。

  我妈脸一沉,不说话了。我嘀嘀咕咕又说了很多,她都没接茬。于是我问她,表哥刚才拿的那一麻袋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骨头,要命呢,也不晓得他现在到家没有,连个电话也不打来。

  骨头,全是骨头?

  他不是做首饰嘛,说想用金子打一个骨头的系列,让我找点骨头给他做样子,参考一下。

  那你给他那么多?这种不是给几根就好了嘛。

  是给多了,但骨头跟骨头不一样,我们那边反正多嘛,我想每个形状每个部位都给他找几块,实验室里面不觉得,我一走到大街上就觉得不对。这要被人抓到了,还真说不清楚,就算说清楚了,也不合规矩。

  是说不清楚,我想,那可都是人的骨头。光天化日的,提着一袋人骨在街上走,还坐公交,城大碎尸案不过就是去年的事情。也只有我妈,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她开始担心了。你说,你表哥不会给人看到吧?他糊里八涂的,到时候东一根、西一根,散在他工作室里头,给学生看到也不好,我等下还是打个电话提醒他一下。

  他说好了会还给你么?

  我妈呼啦一下子站了起来。要死了,当然要还。不还还得了,这都是解剖室的库存,派用处的,他可得赶紧还我。她把碗一推就起身去给表哥打电话了。

  关于我妈,我一直有一个重大的疑点。去年城大的碎尸案你们肯定都知道了,全国人民都知道了。有一个作家,因为知道得太细,写进了小说,还被当成嫌疑人抓了起来。后来查来半天,不是他,只好又把他放掉。警察里里外外忙了一大圈,一直没能锁定凶手。本城的女孩,直到今天,天黑了还不敢一个人在街上走,韩小四每天护送我回家,也是因为这个,他知道我胆小。

  按照警察的分析,凶手应该是具备丰富医学知识的人,他分解尸体的手法相当专业,对人体结构也很熟悉。抛尸发生在马鞍桥,那条漫长的小巷,虽然狭窄,但毗邻闹市,日常人来人往,并不偏僻。入夜了,还能看见有人推着小车,车上架了液化气罐头和一口半人高的超大卤锅,里面煮着猪蹄,汤汁里浸泡着卤花生米。五香和油脂的气味弥漫开来,晚自习结束的大学生,散步的情侣,刚刚下班的护士,闻到这种香气,会立住脚,花不多的钱,买上两只滚热的猪蹄,装在塑料袋里,两只手频繁交换地捧着,吃将起来。如果有人在这里随手丢几个塑料袋,没有惹起注意,想来也算合理。按照这条路线,警察沿途锁定了好几家医院和学校,我妈所在的卫校也在摸排范围之中。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我又兴奋又恐惧,像是已经提前知道了谜底。

  吕苇,肯定是他,是不是?我追着我妈问。

  瞎讲八道。我妈气得翻了我一个白眼。他有不在场证明。

  谁帮他证明的?警察都问你们什么啦?我好奇得简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但我妈就不理我了。看得出来,她气不顺,而且心烦意乱。

  吕苇是我妈妈的搭档,卫校的解剖室就他们两个,他比我妈小七八岁,是个出了名的怪人,但我妈欣赏他,他们两个特别谈得来,也合作实验和一起撰写论文,我妈常常回来讲,吕老师聪明绝顶,天生是搞科研的料。他确实很早就绝了顶,发际线向后退去,有一双筋骨毕露的、修长的手。但他不难看,皮肤苍白,高鼻深目,像少数民族。人很瘦,戴黑框眼睛,显得眼睛更大了。我小时候去妈妈学校玩,见过他几次,那时候他头上的头发还很齐全。记得有一次,他拿一个竹编的小笼子给我看,笼子里是他抓到的蛐蛐儿,那只蛐蛐个头不大,神气活现,尾生两刺,叫声惊天动地。他捧出几朵不知从哪里摘来的南瓜花,让我从竹笼的洞眼里塞进去,喂给蛐蛐吃。

  这是蜈蚣蛐蛐,所以特别厉害,知道吗?他告诉我说,他翻开砖头发现蛐蛐身边爬着一条暗橙红色的蜈蚣,就知道逮到宝了。这种跟蜈蚣共生的蛐蛐特别凶,牙齿带了毒一样,在任何打斗中都宁死不屈。

  再大一点,我就不肯再去妈妈的解剖室,那里太吓人,对吕老师的印象就停滞了,但我妈常常带回他的消息。他一直没结婚,大概因为工作性质有点瘆人,又或者是他自己性情古怪,谈过几任女朋友,没多久都吹了。我妈一度很热心地给他做媒,甚至把自己的表妹都介绍出手,最后也败下阵来。我妈后来跟我说,她丧气地意识到,她干的这份工作,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很吓人,大概只有我那个纯阳体不信邪的老爸,才会觉得她的工作很酷,这么多年来给了她很大的错觉。

  作为一个老单身汉,吕苇的怪癖越来越多。解剖室里有一个福尔马林池,里面泡着医用尸体,这是教具,熟悉了也就进进出出不以为意。他晚上常常一个人留在学校做实验,做得晚了,有时就睡在学校里,他的办公桌旁边就收着一张折叠行军床。他把池子里的标本移出来,福尔马林放掉,就放水自己在那个池里洗澡,洗完再把池子恢复原样。学习解剖,第一关就是要破除对死亡和身体的恐惧,树立起一种科学的大无畏。一年级新生的这一课,照例是吕苇上,他有一种科学狂人式的大胆,在整个学校都是传奇。学生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老吕是如何面无表情地从教学用的标本上,用手术刀精准地切下很小的一片,在自己唇上长久一贴。接着,对那些惊魂未定的新生崽儿说,你们看,这有什么呢?这是无菌的,很干净的呀。

  两年前,吕苇出了一次事,他体罚了班上一个女孩,那个女孩迟迟不敢下手解剖兔子,吕老师说破嘴皮,她只是呆呼呼地看着他,一副可怜样子,几乎要哭出来。吕苇抓起实验室的风扇在她头上夯了一记。那种风扇虽然有铁罩子,但缝隙很大,女孩的头发呼啦被卷进去了,连皮带发拉扯掉一大片,幸亏几个眼疾手快的男同学及时拉掉电源插头。连我妈都觉得无法回护小吕了,回来说,小吕这次惨了,铁定要挨处分。女学生被送进了医院,两天后,她的父亲从安徽乡下赶来。学校很紧张,怕家长讨说法情绪过于激烈,收不了场。没想到那个小个子的安徽农民握着教导主任的手说,我当过兵,我坚决支持学校对孩子严加管教。

  这也是为什么我总怀疑吕苇跟城大碎尸案有关的原因,报纸上长篇累牍地描述城大那个被害女生是多么老实、勤奋,相貌不出众,来自农村,性情内向,安分守己。我抖着报纸问妈妈,你不觉得这个女孩,跟你们学校上次出事的那个女孩很像吗?她们就是那种会让吕苇不耐烦的女孩,他就会觉得:好,你既然这样不开窍,那我来管教管教你。

  我妈对我的这种联想嗤之以鼻,她说,小孩子别瞎讲,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最要不得,什么都是一知半解,就在那里瞎联想。警察都没怀疑他,你在这里起什么疑心。

  那是因为你们卫校太小,不重要,警察就忽略了。这种无差别排查,本来也没抱什么指望。你也说了,那天警察急着去医科大,没在你们那里多逗留。

  小吕跟城大一点关系都没有,他都不认识那个女孩。

  他认识别的女孩,会告诉你?

  我妈愣了一下。那他哪来的杀人动机?

  动机?动机那可能性太多了。

  比如呢?

  比如,我告诉你比如。你以前自己回来说过,你忘记了吗?你说但凡有了好的尸体标本,首先都是给医科大,挑剩下来的才轮到你们卫校。你跟吕苇气得要命,说这不公平。你们羡慕,他们总是第一时间能得到无人认领的死囚犯,年轻力壮,身体各项指标都健康,器官饱满,肌肉有弹性,是最好的实验和解剖研究的对象。你不觉得你的吕老师已经变态了吗?如果有机会接触到一个合适的活体样本,我觉得他控制不住。

  胡说!胡说胡说!我妈冷笑起来。你可真自以为是啊罗秦!我告诉你,小吕绝对不可能杀人。

  为什么不可能?你那么了解他?我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妈慢慢地坐在了凳子上,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她头上已经开始有白头发了,她老是去剪掉它们,发现一根剪一根,导致新生出来的白头发总是很短。短发比较刺毛,不像长头发那么服帖,它们会站起来,按都按不下去。她坐下去的时候矮了一截,我看见她头顶一寸簇簇站起的白发,跟其余的黑发格格不入,看上去十分可笑。总有一天她剩下的头发也会投降,变节成为白色,那时候她就肯彻底放弃幻想了。我想到了最后一问,但我忍住了没问。我不是警察,盘问不是我的工作,她要应付警察已经够累的了。我想问的是,吕苇这匹独狼,人缘那么差,又没老婆又没女朋友,你们学校谁肯站出来给他做不在场证明啊?不会这么巧是你吧?

  一连几天,韩小四都没再送我。下课的时候,我故意跟尹涛在一起说说笑笑,有一次上大课,他来晚了,我还用笔袋给他占了座儿,尹涛一进阶梯教室,我马上冲他招手,示意他这里留了位置,尹涛一脸捡着钱了似的笑容,一缩脖子就赶紧蹴过来,我不用看就知道韩小四的脸一定很黑。

  下课了我故意磨磨蹭蹭,余光瞥见小四出去了,他走路肩膀有点斜,卡其色的风衣在门口一飘。等我走出校门,正对着后街,看见他并不在那,心里还是一空。

  写生课快要结束了,看得出来,韩小四这次是铆足了劲,要把一切人压倒,他那幅素描逼真得令人惊叹,他从来不这样中规中矩的。高老师很满意,一节课里起码有一半的时间站在小四板子后面看他画,嘴里还小声指点着。老鲁的乾隆粉彩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成功推销给了谁。现在他来学校,手里拎的是一个胖腰细嘴的红土陶罐,罐子的腰身上画着深褐色的折线纹,竟拙朴大方,大概是摸清了高老师的审美。我越画越投入,比型准和光线表现,我可能不是韩小四的对手,但我线条不输他,也还有出奇制胜的机会。

  我没想到要怎么破冰,每天走到后街,还是会忍不住多看周围几眼,为了拖延时间,我甚至开始逛起古董店来,古董店里大都有一种灰尘的气味,拂之不去,是我熟悉的。有一家卖高古玉的店特别好看,店主是个眯眯眼的胖姑娘,脖子上用红丝线挂着一只老坑寒蝉。因我有几分识货,她以为遇到了大主顾,又拿强光小手电,又拿专业放大镜,打开保险箱让我细瞧宝贝,几天之后,也就慢慢冷淡下来,随我自己瞎看,脸上还客气,泡好了茶也分我一杯。尹涛跟过来要送我回家,被我笑着拒绝了。他那么粘人,我可不想让他知道我家住哪。

  天色渐渐暗下来,空中几道云流,又长又直,边缘有尖锐的光,像犁头翻过,抓破了天空的脸庞。我在一家画材店补了几色颜料,才慢慢朝家走去,我回家一天比一天晚,妈妈该着急了。

  在楼下车棚,我看见有个男人一闪而过,我站住脚,想细看那是不是小四,马上觉得自己好笑,那人明明比小四宽出一廓。等我拐进楼道,发现一楼还有一个男人,戴着棒球帽往外走,我上楼的时候,他像突然想到什么,也跟上来,在楼梯上,从我身后,用手臂一把勒住我的脖子。

  我的喉咙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锁死了,我想叫喊,但完全发不出声音。男人继续锁死我的脖子把我往下拖拽,我的右手死死抓住了栏杆,他踢了我一脚,然后狠命一拽,我被拖倒了,但我没松手。我一直瘦弱,不过从小画油画,得自己打木框,所以手上还点力气。我无声地挣扎着,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这个楼道已经老旧,二楼以下的楼道灯坏了很久,也无人来修,我看见二楼夏叔叔家的门缝底下透出光来,他家里有人!那是我唯一的希望。最好正好有人走出來,或者走进去,那就解救了我。昏黑中我无法看清男子的脸,我只瞥见外面车棚里那个男人,左顾右盼地站在那里,他们是一伙的,他在放风。男人试图把我拽走,明显已经兴奋难抑,另一只手在我胸前大力地抠索着,我的两条腿在楼梯上徒劳地踢动,裙子翻了起来,因为缺氧,我完全没有力气了,我快要抓不住了。我脑子里闪过一念后悔,早晓得第一次是这样,还不如那天就给韩小四呢。我们为什么要彼此斗气?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楼上的门被谁哐当一声撞开了,是我妈的声音,非常响亮,她在尖叫:救命啊!救命——

  男人撒开手就跑,车棚里那个跑得比他还快,这突然一松手,我失去了平衡,人向后翻倒,后脑勺狠狠砸在了楼梯台阶上。

  后来,我妈妈告诉我,那天她一边烧饭一边等我,疑惑我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突然就听见我在院子里叫。叫的是:妈妈!救命!妈妈!快来救我!她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就冲了出来,把我叫的那句话叫了出来。我虚弱地听着,眼泪淌下来。没有,我从头到尾连一点像样的声音都没发出来,我的嗓子彻底被勒哑了,但我心里叫了,她就能听见。不管怎么说,她是我妈。我的爱恨她知道,她的我也知道。

  我的后脑勺肿了很大的一个包,医生说我脑震荡,脖子前面也留下一道很粗的勒痕,一开始是血红色,后来变成深紫,很多天后变成淤青,再后来是暗淡的色素沉着,四周发黄,又过了很久很久,才渐渐消退。因为快放暑假了,我没有再去学校,一直在家休养。大院里传播着各种风言风语,我耳朵里也会刮到一点。那个五楼,罗家的女儿,出事了哎。招惹的不晓得哪块,外头的小流氓混混。没抓到,跑掉了。嗯,学艺术的,乱。那个衣服穿得也看不懂。平时就整天跟一堆男孩儿在一起,老有人跟到她。无非是这样,随她们说去吧。我爸话少,但说一句是一句。我爸爸说,搬家。

  我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渐渐好了起来,因为无聊,我去学校拿回了自己的画板和画具,在家里画画消遣。老鲁的那张素描还贴在画板上,我没给他画裤子,一个皱巴巴的裸体老头,而且未完成。我妈只看了一眼,就坚决地把板子翻了过去。尹涛告诉我,人体写生课的全班最高分,毫无悬念是韩小四,他好像突然开窍了一样,高老师说了两遍,堪比当年中央美院喻红画的大卫。我的事情全班都知道了,小四往我家打过几次电话,有一次是我妈接的,他吓得直接挂掉了。他一句没提成绩的事情,我感觉他小心翼翼地表达着他的关心,变得有点客气和陌生。他问我,我家里是不是一直有人,能不能来我家看我?我说最近可能不方便,以后吧。他没再坚持。

  我想把画画完,我觉得我可以画得更好,但是我变得跟我妈一样,男人的裸体让我感到不适,像有一只手在我胸前和胃里抠索。我以前那种艺术生的前卫劲头去哪了?有好几次,我去后街散步。天气太热,学生一放假,烤鱼店和奶茶店也就不开门营业了,古董店更是没精打采地垂着竹帘子。我站在古玉轩门外,隔着玻璃朝里看了看,眯眯眼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她扇子上盘着的一只橘猫也在睡。

  我在找什么呢?我问自己。烈日当空,这阳气十足的人间,我却丢了魂似的。

  远处有两辆自行车并排,迤迤逦逦,一路骑了过来,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被高温凝固了,只有这对男女之间带着一道清风在流动,他们在笑,默契地狎昵。我站在马路中间,眯起眼睛,像看幻灯片一样,看着这一对男女越骑越近,女人穿着米色长裙,近了就看见她脖子上一根细细的金链子,在正午的阳光下闪动,中间坠着一根小小的金色骨头。其中一辆自行车在我面前刹住了。你怎么会在这里?韩小四一脚支地,尴尬地问。

  另外一辆自行车朝我看看,她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变化,似乎是在朝我一笑,然后继续向前骑走了。她一秒也没有停下来等,没有说话,也毫不迟疑,似乎这一切都跟她无关。她带着那股清风走了,裙裾飘动,把男人抛下来,跟我一起抛进凝滞里。我的耳朵里嗡一声巨响,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认识她,她是嘉宝。她那种笑容是我妈妈那个年龄段的女人特有的,是宽容里带着了解和蔑视的:你们懂什么?你们都是小孩子,小孩子啊小孩子。

  韩小四一秒被打回了原形,一个小孩子。他又问了一遍,你好了吗?你怎么会在这?

  我来找老鲁,另一个小孩子慌乱地回答。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不敢垂下眼皮,生怕会把那层水波推落。

  啊,你找老鲁干吗?

  我想让他给我当模特,我要把那幅画画完。

  韩小四邪邪地笑了起来。别画了,要画我给你当模特,你看他还不如看我。

  不要!我突然又恼怒起来。你看见老鲁告诉他我找他,我会给他钱。可以在教室里画。

  你跟他单独在教室里画人体?不行不行,学校不会允许的。韩小四试探地看了一下我的眼睛,脸上又生出那种笑意,补充道,再说我也不同意。

  关你屁事。我气呼呼地撒开腿就走。他马上推车跟了上来,好像又回到了我们以前那种模式。

  老鲁不会来了,他被抓了,这会儿估计都在牢里面了。韩小四说。

  啊?我停了一下,看看他。

  他们去盗的那个汉代大墓太重要了,之前村里头就有人举报。公安都布防了,一锅端,全逮,一个不漏。你没看路头那两家店都关门了吗?搜出来好多东西,肯定不会少判,电视新闻都报了。

  我茫然地走着,身上全是汗。嘉宝,怎么会是嘉宝?她得比韩小四大起码二十岁吧?她一粒一粒解着扣子,终于衣衫全部褪去的模样浮现在我眼前。我问不出口,盘问不是我的特长。很多事情只能在沉默中求解。这条路太长了,越走越长,我想我还得消化一会儿,在回到家以前。

  自问自答

  看过《一条街的忧郁与神秘》这幅画吗?

  第一次看到它是在艺仓美术馆,双人展:莫兰迪与基里科。这幅画引我看了很久,夏天本身凝成了一团琥珀,永不流动的烈日和永恒流动的铁环被包裹在一个瞬间,成为坚硬和明亮的固体。

  你心目中忧郁又神秘的街是什么样的?

  南京城中一条很破的小街,名叫“堂子街”。聽名字会觉得这里以前可能是红灯区,后来成为卖二手自行车的所在,花一百多就能买辆不错的捷安特——全是偷来的,进货成本为零,就卖个手艺钱。

  你在小说里塞进好些恐怖场景,

  看起来很像一个要吊足观众胃口但又黔驴技穷的导演。

  我想写出一个少女的世界,那个世界有最真实的危险,这些危机又像在哈哈镜中顾盼,变得忽大忽小,捉摸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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