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tura odit vacuum.
大自然憎恶空白。
A面
Track I· 无头人 Blemmyae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圆的,坚硬且圆,却不敢说,没有凹凸,没有开口,可能小到不可见,又或者大得像大犬座里的天狼星,这些表述没有意义。我坚硬且圆,这是唯一的重点。”1
听听这话,这有头者之头的沾沾自喜。是的,你有一颗头颅,你们都有。智慧的宝座,真理的外壳,圣言的栖息所,在一个二十厘米见方的球体中。或许我该说,见圆,虽然,天知道,那东西从没圆过。
所以你们感到安全,那东西满足了你们被厚实的骨骼处处包围的欲望,被坚硬而圆的事物包围,被浓稠的黑暗包围,没有一丝光透进来,完美的子宫。意识从虚空中冷凝出这副子宫,把它用作培育自己的胎房,用作隔绝自己和宇宙的祈祷室。意识为自己构想了浩瀚丰饶的未来,这未来太过脆弱,需要一座绝对的孤岛方能滋长:无菌、无光、无声。就这样,意识居住在因极致简洁而富丽堂皇的穹隆之中,那是沉思默想的穹隆,感官愉悦的穹隆,不透明超越性的穹窿,它阻挡致命的宇宙射线,不让酸雨、PM2.5和病毒入侵。这简洁的硬球。
硬球之外,你们的空气已不复存在。
但我们仍活着,跳着,走着,在利比亚沙漠,在红海畔,在印度河枯水的源头,越过圆形地图的界线,越过羊皮上手刻的经纬,向你们逼近,朝圆心游荡。
普林尼说,如果你认可火在铸造事物外形方面的能力,对埃塞俄比亚边远地区生长的畸形人就不会感到奇怪。父亲亚当命名万物时——别怀疑,我们当然也是他的孩子,这中间的故事太长,你不会想知晓——凭一种精纯的犹豫,给我取了模棱两可的名字。你致力于还原它的含义,“词源是语言的幽灵生命,”你说,你们有头人说。
其中一个头说,我们的名字来自希伯来文“没有”和“脑子”,“只是无脑,未必无头”,我可去他的吧;另一个头说,我们的名字来自古希腊文“看”和“闭上眼”,“闭着眼睛看”,好一点,但仍不精确。我们的确是一群盲视者,但我们对观看万物没有興趣,也从不曾合眼。那一对你们赖以丈量自己在世间位置的孔洞,只是开在了我们的胸口,在你们安置乳头的地方,闪亮的乳头,对你们中的雄性来说全然是赘物。我们边走边看,并不观察和丈量世界,这世界对我们并无半寸新鲜——别忘了,我们是先来者,我们在这颗水球上的居住史可比你们久——我们唯一渴望凝视的对象是你们,我的姐妹,我的兄弟,你们这群称我们为他者的他者,你们这群华丽穹隆下的极简沉睡者,你们这群硬球和黑洞的狂热崇拜者,你们这群希冀有朝一日从一个极度萎缩的空间中破蛹而出、飞向无垠的乐观者,你们,真正的盲目者!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有时候,我也感到自己有一个头,我待在一颗头颅里,觉得温暖,觉得可靠,觉得心有所属。你们会称之为幻肢——幻颅?感到有一个头是多么麻烦,那些额外开凿的肮脏孔洞,那周而复始的呼吸的需求。我用幻颅上的鼻孔吸入幻的空气,吸入以太,或者安巴蓝,或者阿卡莎2, 随便。你或许仍记得《泰帝利耶奥义书》的节奏:“从空中产生风,从风中产生火,从火中产生水,从水中产生地,从地中产生药草,从药草中产生食物,从食物中产生人。”所以你看,我们用幻颅吸入的古老空气,是你们和你们曾经拥有的世界的起源。
你们有头人!你们把意识严密包裹在微型硬球里,好忘记被你们毁掉的那颗巨大的水球,那被误称为地球的,我们共同的家园。现在我们走向你们,用我们错位的眼球,把你们裹挟在我们全知的视域中,当然不是为了复仇。现在,当我直勾勾地瞪着你,带着我族全部的爱欲与怜悯,历史与奇迹,再也没有哪颗硬球不能被目光洞穿。一小束目光漏入你们小心保存的二十厘米见圆的黑洞,照亮了意识的内壁,照亮了壁上每一寸涡旋和花纹,燃起细小的金色火焰。
现在,安心吧,在被无头人的目光点亮的头颅中,再没有任何事物会惨遭遗漏。
Track II· 伞足人 Sciapodes
称我们为“伞足人”,是用目的因替代了形式因。Sciapode的真正含义是“影子脚”。老普林尼管我们叫Monocoli,“单腿人”,导致我们经常被同Monoculi(独眼人)混淆。我们和他们没有半点相像!那些独眼巨人,那些茹毛饮血的生番,没有文明,单单因为一个名叫奥德修斯的人类水手的戏弄而留名于世,那个圆目巨人之耻,不谨慎的波吕斐摩斯。
或许我们也不够谨慎,才给他们留下了诽谤我们的口实。他们人,他们正常人,只想在怪物身上看出被自己误解的真相。人类害怕我们,因为我们总是缺点什么,或者有什么部件安错了位置,但我们对“正常人”的厌恶早已镌刻在星辰之中。人类叫我们恶心,不是因为存在的缺失,而是因为存在的过剩。当你可以用一条腿行走自如——连老普林尼也承认我们“跳得飞快”——进化出两条腿,仅仅为了走得优雅、平衡、不动声色,这是难以忍受的自大。
人类编造些关于双腿齐全的优越性的童话,甚至让那个德高望重的古老种族,人鱼家族的一员,为了和人类男子生活在一起,劈开自己的鱼尾,去陆地上踩着尖刀走路!而他最后当然没有娶她,她化成了海中的泡沫,无怨无悔,爱情的忘我,灵魂的升华,愿赌服输,日光里蒸发的一缕忘川海藻。我要吐了。人类什么时候能真正意识到,这个宇宙不是为他们设立的?跨种族恋爱挺好的,政治正确啥的,只是,人类可有一次想过迈入海中,弄湿他们的双足?他们安居于陆地轴心帝国,把蹈海的奇迹分派给殉道者;他们想象自己踏着海波,实际上被他们踩踏而过的,从来只有一波波死者。日久年深,光阴被加工成酒标,装点故事的陈酿,只要说出“从前……”二字,就能令他们醉眼朦胧。往昔,甘醴的往昔,无尽蔓延的芬芳的地平线之往昔啊!
我们也生活在陆地上,但我们不曾招惹其他单腿或无腿的种族,也不曾把自己亭亭如盖的巨足设为任何标杆。我们栖息于地平线的尽头,烈日炙烤的阿非利加大地上,人类相信从我们的果树垂下串串红宝石、紫晶、钻石和琥珀,这再次证明他们想象力的贫瘠。我们天生偏爱一夫一妻制,虽然我们不需要婚姻(这种奇怪的人类赘物),但我们对爱侣的长情有目共睹。有记忆以来所有多声部的夜晚,我总是伴着同一位她,在摇摇欲坠的火星下蹦跳——月升的最初几个时辰,红色的火星如烟头,在伸手可及的地平线斜上方一明一灭。失忆之前所有寂静的正午,我和她总在同一片绿洲旁,背靠一座流沙细腻的沙丘,轮番举起各自唯一的巨足,它投下的影子足够同时荫蔽我俩,简单的动作也不会干扰甜蜜的午睡,累了就彼此交换,这份默契早已无需言语。我只有一条腿,我们却有两条腿,彼此支持向来定义着我们的存在,不需要额外为之发明契约。
倘若人类能够看到,撒哈拉干燥无心的荒漠正中,无数蜿蜒起伏的沙丘背面,有多少对伞足人爱侣正缓慢地举起或放下他们唯一的脚,静默地交替着,每一次都更深地扎入苍穹,每一次都更坦然地埋进黄沙,他们便会知道,这就是星辰运行的全部秘密。宇宙的钟摆,就是伞足人在沙漠深处搏动的心。
Track III· 狮头人/通语者Donestres
“红海中有一座岛,那里有一类人叫Donestre,从头到肚脐覆盖狮鬃,其他部位是人形。他们通晓所有人类的语言。当他们看见异乡人就喊他,叫出亲人或熟人称呼他的名字,用谎话欺骗和逮住他,把他脖子以下全部吃干净,然后坐在(吃剩下的)头颅上哀哭。”——《东方奇谭》3
即便以异形人的标准来看,我们也是稀有物种。对我们最详尽的描述见于三份残破的十世纪抄本,一份古英语,一份拉丁语,一份双语。没错,我们是多语者,确切地说是通语者,不用学,这是天赋,或礼物,在你们的方言里,这叫“出厂设置”。“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这教诲对你们适用,对我们则不,我们就是这样的事物:鸣的锣,响的钹。我们安于自己的身份,不想成为别人,和你们不同。
吞噬你们的身体时,我们不是没有迷惘。毕竟,你们是人,我们是半人,谁也不知道吃多了你们,我们身上的人性会否增多,换言之,属于狮子的部分会否减少。我们不想成为人,人太软弱,太过漫不经心,欲望太多,专注太少。这世界只属于那些擅长借助宇宙之力生存的人,我们和你们最大的差别就在于专注——通过专心吞噬,我们能将自己的存在全然投入到宇宙经验中去,我们能成为宇宙本身。
滑下我们的食管之后,你们也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你们的血液流入我们的静脉,你们的细胞茁壮着我们的躯干,你们的意识——这东西不耐酸,总是最早解体,从未能进入胃袋。意识并不在头颅中,如有些人相信的那样。意识遍布肢体,犹如章鱼腕足上的吸盘。章鱼的心智就是它的肢体,它们生活在肉身/心智的二分之外。你们自以为比章鱼进化得更完备,能让意识与身体各就其位,这是你们所有悲剧的起源。
但我们还是留下了你们的头颅,为之洒下仪式性的热泪。这圆球令我们好奇,它总是翕动那两片淡红的肉,从中发出“爱”“救”“瘟疫”“末世”“宽恕”“审判”这些古怪的音节。作为通语者,我们当然知道这些音节的意思,我们只是认为它们毫无意义。我们通语者唯一不知道含义的音节,是我们自己这个物种的名字Donestre——但我们不在乎。你们在乎,你们太想要命名一切,沉迷于名字的力量,认为称名就意味着控制和驯化。你们之中有个胡子拉碴的老者甚至说,虽然我们的名字在人类语言里没有意思,但在我们自己的方言中,这个词的意思是“神圣者”——“我心甘情愿被神圣者吞噬,我自愿成为汝等圣者的一部分!”听着他临死前涕泪横流的呓语,我觉得滑稽,却也有点难过。
是啊,怪物也有各自的乖僻,我们的乖僻就在于时不时会有点多愁善感,就像你们一样。我说过,吃多了人,就得承受这一后果。
所谓怪物无非是你们尚未能命名的物种。一旦人类在一头怪物中识别出怪物,哪怕是病菌这样的微型怪物,他就幻想已开启对它的驯化。而我们正相反,一旦我们在自身中识别出人类的痕迹,就会更急切地想要与人保持距离。我们会来到存放你们头颅的山脚下,挑一颗交情最好的人头,用家乡话同它聊天,好校准自己不断成为它吐出的每一个音节的反面。
“你们的心智是一座有围墙的花园,即使死亡也不能触及其中盛开的骨朵。”
且记住这句话。这是我们通语者对你们人类,也对我们自己的未来,所能给出的最深的祝福。
Track IV· 嗅苹果者/无口人 Astomi
普林尼和美格斯蒂尼管我们叫“无口人”(Astomi),断言我们是只生活在恒河畔的奇异种族。他们错了!这些古代和中世纪的老欧洲人啊,总需要把焦虑和恐惧的对象挤兑到世界边缘,他们笔下的群魔乱舞之地,他们无法亲自用双脚丈量的远方——如此他们就能感到安全,如此他们就不可能被证伪。这有点儿像下冥府的故事,你知道,很少有人去过那儿,去过的人通常也无法回来,证明那些在阳间流传最广的地狱传奇都是胡说八道。
他们把我们塞入花体首字母的空腹,或是泥金装饰的画框和栅格,安置在世界地图的东南方,与他們居住的世界形成对角线、距离最远的地方。多么自相矛盾!他们的地图以“东”(oriens)为制高点,甚至地图编绘术语中的“定位”一词都来自“东”,但东方也是他们发落和贮存妖怪的地方,像我们这样的怪物,像我们这样缺了或多了点儿什么的东方怪物。但是他们错了,我们就在这里,就在他们身边,逡巡在老欧罗巴的山川大河间。我们最常出没的水域不是恒河(真的,就算我们想,也早已挤不进去),而是台伯河、莱茵河、多瑙河、罗纳河、泰晤士河,我们中最勇敢的一支甚至真的迁徙去了亚洲——只是人类选择对我们视而不见。
对苹果的偏好是随机的。当你没有嘴,这意味着死于尘肺或病毒的概率大大降低,也意味着你不太可能是个老饕——毕竟你尝不到食物,也没有灵活翻转的舌尖去回味五分熟牛排相对七分熟的优越性。但我们的确进化出了精细的嗅觉,并像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那样,仅靠吸入香气就能心旷神怡地存活下去。这赋予我们的存在一种抽象性。摩挲红澄澄或绿茵茵的苹果,用每根手指轮番爱抚它的叶和梗,把这与原罪相连的完美圆球轻轻举到鼻翼边,深深呼吸,然后沿着河岸将它滚走——这个过程赋予我们一种心醉神迷的抽离感。
作为辅食,我们也嗅闻鲜花、青草和其他果蔬。我们没有嘴,只能用眼神或动作向同伴指示优秀的食物源。普林尼说,我们如果不慎吸入糟糕的气味就会殒命,这不完全是真的:我们嗅觉敏锐,但凡空气里有一点令人不悦的原子就会立刻逃离,要吸入足以致命的剂量并不容易。但环境不断恶化是不争的事实,比起我们的祖先,现在我们会谨慎选择人烟稀少的河段居住,但我们从未由于争夺栖居地而同类相残。灾厄(disaster)的发生,不过是远离(de)星辰(astra)。明亮的日光不曾见证我们彼此杀戮,更不要说伤害人类。但我们的确曾从群星闪耀之地选择了自我放逐。先祖的一次鲁莽之举,使这远离群星的漫长流亡在多重夜空下反复上演,我们的《出埃及记》是沿着垂直的维度进入荒野。这充满灾厄气味的旷野之息,与关于苹果/恶(malum)的以讹传讹不断结合,逐渐酿成一种令我们欲罢不能的腐熟之味。
如果命运有气味,它就是旷野荒草与即将发酵的烂苹果混合的气息,早已失落的黄金时代的远古气息,危险地指向一个由虚拟时态镶框的伊甸园,早已上锁的花园,不可复返的往昔时刻。
但我们已學会安居于此刻,多亏我们没有嘴。在这个以任何标准来看都不可居住的时代,保持沉默,就是完全的言说。用拉链拉上嘴,就能看见无数虚假的能指滑动的空隙间,刹那绽放的意义之烟花。
你能相信吗?我们其实是爱人类的,那些能说会道的小傻瓜,那些爱上了烟花的微尘。他们是我们无法全然道出的那部分自己,是我们永远无法餍足的欲望的投射,也是让我们曾经感到活着的那份滚烫的恐惧。
想想我们吧。在思虑(consider)的一瞬间,你会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星辰(sidus)那里,与群星同在(cum sideris)。
B面
Track V· 独眼巨人 Cyclopes
“苦难是普遍存在的……大气中有新奇之物,苍穹中有恐怖之物,暴风雨脱离了季节的轨道。”4
“快来看,我成功讨伐了一头独眼巨人!”
女朋友拿着Switch手柄手舞足蹈,接着发出一声失望的“啊——”
“怎么啦?”我正在阳台上晾衣服,“打赢了不挺好嘛。”
“但他竟然只掉了这点装备,还没有我自己的武器级别高。”
“反正你又不图他武器,快收集他的肝脏和眼球好做菜。”
“简直太不值了,打了半小时就得了这么点东西,都赚不回中途嗑的药。怎么设计的,气人。”
“那你干吗非要去打独眼巨人啦?你不去惹他他又不会主动攻击你。”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思进取的,不打一打怎么知道他的习性。再说他脖子上挂着一大串亮晶晶的宝物,就是很误导人啊!”
“好了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快点去写论文吧,你自己叫我督促你的。再说一会儿我还有个视频会议。”
女朋友气呼呼地存完档,把手柄插回主机两侧充电,小声嘟哝着从客厅走进书房,两只小狐狸拖鞋在地板上啪嗒啪嗒一路响。真可爱呀,看着她裹在摇粒绒睡衣里的娇小背影,真想现在就跟进去。能和我比赛写论文(通常写得比我快),能跟我合作打游戏,还有瞬间从娱乐切入工作模式的钢铁自制力,有这样的女朋友,要哥们干什么。
非要挑骨头的话,小姑娘有点太好强了,在游戏里都是。就说《塞尔达传说:旷野之息》吧,一开始她完全是当成田园烹饪游戏来玩,热衷摘苹果、抓鱼、猎鹿、研发怪微妙的料理,看到怪物就直接脚底抹油,或者躲在树上鬼鬼祟祟用弓箭偷袭,从来不敢正面刚。现在好了,随着她的装备不断升级,经验越来越丰富,普通小怪已经完全不是她的对手,而她也越来越沉迷于杀戮,立志一周内要成功讨伐比boss还难打的黄金人马,刚才那头独眼巨人成了她试手路上的牺牲品。
独眼巨人在这个游戏里是一种孤僻又安静的存在,跟《奥德赛》里的波吕斐摩斯一样,本质上是和平主义者。他们总是赤身露体,只穿一条虎皮裤衩,倒在森林里、池塘边、栈桥畔、洞穴前呼呼大睡,如果不是因为那振聋发聩的鼾声,路过的旅人很难发现他们。发现他们的人都逃不过那些闪光宝物的诱惑(战斗结束后都会失望),于是纷纷挑衅这个大块头,将睡梦中的他激起来战斗。独眼巨人的战斗方式也很原始,连根拔起大树砸你,捡起石头掼你,或者干脆一屁股压坐在你身上,完全谈不上技术含量。那一只圆睁的眼睛位于巨大的头颅中央,醒目地发出红光,你若用木箭或长矛插入他的独眼,他就会失去平衡跌坐在地,双手护住那仅有的眼睛,发出痛苦的低吼,你可以趁这个时机冲上前去,用你最好的近战武器削断他的脚筋。熟练以后,整场战斗可以在一分钟内完成——屠戮过大概五十头独眼巨人的我,觉得这个过程完全是欺负(巨)人。
这个游戏里的其他怪物也是,基本上对旅人没什么兴趣,各自或离群索居或围着篝火跳舞吃肉,在广袤的海拉鲁大陆上过着自给自足的二次元生活,完全不需要靠屠杀玩家来生存。是玩家单方面需要怪物:杀怪捡装备,杀怪换赏金,用怪物的内脏和爪子做料理,怪尽其用。如果战斗技巧不够娴熟,在杀怪的过程中耗费了太多武器,或嗑了太多药来续命(像女朋友刚才那样),那你这次杀怪就是赔本买卖。一头怪,远远看一眼就能判定屠杀它的性价比,这是老司机的基本修养。我理解女朋友现阶段杀怪的热情,这是对掌握生存技能的渴望,她需要感到一切尽在掌握中。但她很快会厌倦的,当她成为我这样装备用不完、无伤打boss的顶级玩家,她会再度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成为我这样彻底的和平主义者。她将自由而无畏地奔跑在海拉鲁大地上,再度感受它山河的壮美。
也只能在游戏里奔跑了。外面,瘟疫在蔓延,病毒在变异,隔离未解除,真实的世界正在崩解,疾病已不是唯一的原因。健身房早已关门大吉,这半年来我们唯一的锻炼就是在家打体感游戏,先后通关了新版《舞力全开》和《有氧拳击》后,以三倍价格抢购到的《健身环大冒险》也进度可喜。每天攥着那个名叫灵环的普拉提圈,听着荧幕里灵环激情四射的鼓励(“太棒了!”“闪耀着!”“好好维持!”“好厉害!”“Viii-ker-too-ree!”)在瑜伽垫上原地踏步,有时会怀疑自己和女朋友养的仓鼠有什么差别。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感慨:最后的最后,只有任天堂能拯救宇宙。
时间差不多了,我打开电脑,输入Zoom的房间号和密码,准点接入了视频会议。已经很久没有在线下参加学术会议了——倒不是说有什么怀念的,对我这样的社恐,不用面对面开会是种解放。开会本身还好,最可怕的是茶歇:明明只想去桌边拿一块免费三明治,却不得不目睹平时从不正眼瞧你的同门师兄围着学术大咖嘘寒问暖。以大咖为圆心,周围满满当当挤了一圈初次见面的人,这些人仿佛同时启动了“好久不见”“我很有趣”“我是潜能优秀的论文合作伙伴”“我是明年一起组panel的好人选”等展示插件,真怕他们内存不够当场宕机。更可怕的是,其中一个师兄一边谈笑风生,一边用牙签叉起了你看中的最后一块三明治,精准地投入一次性纸盘中,稳稳端到了大咖面前。永不结束的茶歇!完全没必要一天三次的茶歇!网络视频会议是种解放。若你不怕别人觉得你在摸鱼,甚至可以关闭摄像头,设一个亲和力爆棚的虚拟头像,然后在床上边听发言边大口啃三明治(再也不会被人叉走)。现代学术行规所鼓励的社群感,一个爱智的社恐所需要的私密感,这两种看似矛盾的需求竟可以在线上会议中完美调和,实在令人感激。
今天的会议主题译成中文大概是《后疫情时代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意蕴与伦理表征》,老实说我觉得这个题目不通,但主办方显然认为这是个所有领域的与会人都有话说,并能快速在会后写出论文、结集成册、计入年度考核的主题。
此刻,脑门光可鉴人的主旨发言人正在声情并茂地读稿,我的视线却不经意地被一个与会人的头像吸引:起初我以为那是个虚拟头像,但仔细一看,他只是使用了一个海滩画面的虚拟背景,头像本身在晃动,毫无疑问是真人。
能够叫作人吗?在Zoom的画廊模式中,他被挤压到了二十多个与会人窗口的最边缘,但我还是能清楚地看到,在那片高饱和度的海蓝背景中央,有个独眼人正透过屏幕向外看。
他戴着一条欲盖弥彰的蓝色迷彩头巾,露出额前仅有的一只眼睛,直愣愣地看向前方,偶尔露出困惑的神色。突然,我看到他抓起一支笔,在便笺上快速记录着什么,那颗浑圆、深褐色的眼珠滚向他又大又圆的眼眶的下方,不再盯着屏幕。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主旨发言人身上了。
就在一瞬间,那颗眼珠重又翻了上来,直勾勾遇上了正瞪着它的我的眼睛。
“第五,共生的伦理意涵。共生起于生物学概念,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不同质生物体在自然进化过程中出于原始的向生本能而彼此相连,共同生存……”
主旨发言人的声音在我耳畔不断微弱下去。我的双眼对视着屏幕那头的独眼,双方都在纳闷,是谁不小心接入了错误的会场。
Track VI· 反足人Antipodes
“我看到那浑圆的深谷中行着一伙人,
他们泪流不止,默不作声……
因为面部已掉转到臀部那边,
他们不得不向后倒行,
这是由于他们无法向前看。
也许是因为患了瘫痪症,
每个人就这样完全颠倒了前后身
……眼前我们这些人的形象
竟被这样扭曲:泪水从眼中流出,
却顺着两股之间的缝隙浸湿臀部。”5
一切畸人都由误解定义,而无人遭误解如我族之深。词源是语言的幽灵生命,这幽灵却永远走入岔路,流浪、误入歧途、犯错,errare, errant, err, 就如“走错路”这个词本身。
毕达哥拉斯、马鲁思的克雷图斯、庞波尼乌斯·梅拉、维吉尔、卢坎、玛尼利乌斯……曾对看不见的那个半球上是否住着你们的同类争论不休。所以你看,那些声称古人甚至中世纪人认为“地球是平的”的说法,都是近代以来一部分人类的恶毒心机。你们的祖先早就知道地球是个球——两千年多前,你们中的一些就相信地球中心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圣火。这古老的火焰温暖这一边的人,也温暖“那一边”,你们管那一边叫作“对跖地”或者“反足之地”,如果那儿住着人,那必定是些脚朝上、头朝下行走的对跖人或反足人(Antipode)。一千五百年前,你们管那儿叫作塔普罗班(Taprobane),一千年前,你们叫它未知大陆(terra incognita)或南方未知大陆(terra incognita australis),两三百年前,你们叫它澳大利亚(Australia),现在你们称之为南半球。校准猜想,实地考察,电脑测绘……进步!有些事儿你们人类确实干得不错,你知道,科学什么的,或者时不时造些新神。
但你们的世界因此急遽缩小。当“对跖地”变成了澳大利亚,你们再也无法将它一厢情愿地设定为畸形人和怪物的故乡(当然,部分原因是你们需要那座岛承担监狱、罪犯流放地、殖民地等实用功能)。
关于我们的怪谈很早就诞生了,宏观的、地理学的、垂直维度的“反足”被置换成微观的、解剖学的、水平维度的反足。但丁把我们安排在地狱第八层,在占卜者的深谷中:“你看,他怎样把两肩变成了胸膛/他喜欢向太远的未来瞻照,/所以现在要后退着向后面张望。”精致的报复型逻辑,典型的但丁风味。
可我们当然不只是些泄露天机的求神问卦者,而是分布在情报界、商界、军火贩卖界、IT界、综艺界,演戏、跑单帮、当双面间谍、从事天文观察、在大学教书……总之干什么行当的都有,如此才不负混沌之神勤奋洗牌赋予我们的解剖学奇迹。
(顺便一提,教书是我们尤其得心应手的领域:脸对着讲台和学生,脚尖和手却对着黑板,一刻不停地捏着粉笔写板书。教室上空的静默。伯提沙撒时刻。)
我们早已混入你们之中。你们中的一些大约也早已察觉,因此不断编织新的传奇,好不断隔离我们,让我们滚得远远的,至少在叙事中与你们井河不犯。地图测绘学见证了多少古典传奇的衰落!在你们的叙事中,我们的新家在极地,在远东,在非洲;在地心,在地狱,在太空。甚至有人把我们同古汉语里称呼先秦百越分支的“交趾”混为一谈:相对于古中国的中心地带,交趾人或曰交阯人也居住在南部边地——“南方曰蛮,雕题交阯”(《礼记·王制》)——谣言繁殖谣言,传奇分形传奇,无论在东在西,你们必须住在圆心。
昨天,我在上班的写字楼里邂逅了一个无口人。原来她一直就在楼下一层上班,和我们公司共用一个咖啡间。起先我很惊讶,因为早就听说这个族群厌恶人类,对空气质量又很挑剔,实在想不出他们怎么会来这座城市最繁华的金融贸易区上班。
很快,我明白了她不過是和我一样,用谣言保护自己,反过来利用人类的叙事,在这个日趋拥挤的世界上辛苦地伪装,换来一个立足之地。更何况现在人类中盛行一种麻烦的肺科传染病,楼里多数人都戴着口罩上班,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也很正常。
在咖啡机前,我无意中见到她摘下口罩,从手袋里拿出一颗清香的红苹果放到鼻孔下,闭上眼,深深呼吸。正当我以为她和传闻中一样沉醉于苹果的气味时,她却睁开眼睛,把整个苹果扔进了废纸篓,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她转而倚靠在咖啡台前,打了一杯加浓的美式。
“唉,一切都在恶化。”我小心地用正脸和脚跟对着她,缓缓朝咖啡台走去,“你想闻一点稍微不一样的东西吗,或许就在今天,下班后?”
当然,她没法回答。她轻手轻脚地把口罩戴回了没有嘴的面孔上,向巨大的落地窗边移动两步,为我让出了咖啡机。她托起马克杯,往下拉了拉口罩,露出鼻子,用力吸入咖啡的香气,同时用两只深湖般的黑眼睛上下打量我。
就在她安静的注视中,在这台用了至少四年的德龙老机器嘈杂的磨豆声中,我打好了咖啡,转向落地窗。我们,一个反足人和一个无口人,各自端着一杯人类的饮料,站在陆家嘴环球金融中心七十二层的某扇落地窗旁,一起凝望脚下灰蒙蒙的、蜿蜒的黄浦江。
Track VII· 照影人Sceadugengan
Com on wanre niht
scriean sceadugenga, sceotend sw?fon…6
“听新闻没?病毒又出新变体了。”
“哦。”
“这次的突变株叫Psi,就是Ψ,说是传染性比三个月前的超级大毒株Omicron还厉害。”
“嗯。”
“什么啊,这么麻木。世界毁灭都跟你没关系哦。”
“行啦……”我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朝向正背对我照着镜子化妆的室友a,“我就是觉得蛮傻的,干吗要用古希腊字母命名病毒变异。”
a回过头,刚画好的单边眉毛翘起:“你都在关心啥?”
“从Delta毒株到Omicron毒株用了不到半年吧,现在好了,Psi,已經用到倒数第二个字母了。后面怎么办?只剩一个Omega,估计很快就要用完。”
“Ω,不就是终结者嘛,”a转过身去继续画另外半边脸,一边轻轻哼起歌:“我是阿尔法,我是欧米伽……”
我无精打采地把粗棒针毛衣往头上套。活到17岁,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寒冷的春天。
或者说,从未见过如此漫长的凛冬。这种天气里还要穿过大半个校园去上早课,还是《军事理论》这种必修废课,实在荒谬。当然,和此刻遍及地球的不断翻新的巨型荒谬相比,这种迷你荒谬,这在一个剧烈熵增的世界里努力维持一点秩序的日常努力,好像还有它的可爱之处。
“你走不走?再磨蹭要错过点名啦!”a已经光鲜亮丽地站在门边。我踩进第二只鞋,抓起床头柜上的漱口水,一扬脖,在盥洗台边一口吐掉,抓起一只口罩,挎上书包跟着a走出宿舍。
我还在犹豫是不是应该把那件事告诉a。
就在那天军理课结束后,我们一起去食堂吃午饭。一百人的大课,密闭的教室,始终没敢摘口罩,连续两小时憋得胸闷;第二节课起a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也令人心烦。铃声响起,走出阴暗的教学楼,我正如释重负地把口罩从嘴上扯下来,突然看到近午的阳光下,a投在水泥路上的影子有点奇怪。确切地说是影子的颜色有点奇怪,怎么说呢,正常人的影子只有黑色吧,而那一刻a的身影恍惚泛着红色……确切地说是彩色的!
我转头看a,她穿着一件拼色格子呢风衣,系着一条醒目的赤红羊绒围脖。再看a的影子:轮廓仍是黑的没错,但身体部分的拼色格纹越来越清晰,脖子那里跳动着一抹影影绰绰的红。起先还是黯淡的酒红,此刻已变成鲜明的正红,随着她走路时肩膀的晃动,投下的黑影仿佛被一团燃烧的火焰点着了脖颈。显然a并未察觉,她向来走路直视前方,而我也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饿晕了头产生幻觉。吃午饭时我心事重重,终于没提起影子的事。
过了几天,我在不同的场所、不同时段的日光下,看到另几个同级生的影子变成了不同程度的彩色,也就是说,染上了各自实体的颜色。其中有一位已经转去生物学系的s,她的影子的色变尤其显著,简直就好像不是她向地面投下影子,而是大地向她举起一面镜子,无损地映射出她身上的每个细节:大衣的灰蓝色、袖扣的浅杏色、靴子和胸针的乳白色,甚至是染过的鬈发的金棕色……s是a的闺密(啊,当然,我和a并不是那种关系),几乎所有没课的时间都在一起,a难道没发现这一点吗?或者说,s难道没发现a有什么异样?焦躁几乎要逼我打破沉默。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a。这天夜里宿舍熄灯后,我在应急灯下抱拉丁文考试的佛脚(我们在历史系),用普林尼《自然史》中题为《人类》的第七卷做翻译练习。被与格和离格蹂躏到偏头痛之时,我放下铅笔,借着昏暗的灯光,用右手握住叉开手指的左手,在墙壁上投下猫头、狼头和鹿头的影子。窝在对面上铺刷手机的a突然说:“你是不是涂了绿色的指甲油?”
吓我一跳。从a的位置不可能看到我手的细节,我循着应急灯的光线向自己打在墙上的手影看去,发现手影的指尖泛着莹莹绿光,像十个营养不良的萤火虫在墙面飞舞。我放下《自然史》,爬上a的床,我们终于就这一(事实证明)困扰我俩已久的谜团展开了充分的交流。原来a和s早就发现了自己的情况:有天她们一起去澡堂,回来的路上在路灯下看见了自己影子的变异。s认为这是一种防御性进化:“疫情已经全方位围剿了人类两年多,足以让基因序列在某个位点上发生突变,最有可能是碱基置换突变。你知道的,‘大自然憎恶空白’,既然全球绝大多数人都已感染过至少一次这个病,从来没中过招的‘正常人’总体缺席已达两年,等于说空出了一个生态位,那么从人类内部进化出一个新物种,来占据由前疫情时代的人类腾出的生态位,就是完全可能发生的。”
也就是说,智人正处在30万年物种进化路上的一个关键节点。“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们前途的不确定性,”a继续转述s的话,“称之为物种的开放性也可以。”
官方解释很快来了,与s的猜想不同,但也不是全无关系。拉丁文考试结束那天,世界卫生组织用两百多种语言对全球进行了安慰性广播,大意是说,最新的病毒变异株Psi的传播性是迄今为止最强的,大约为Omicron的500倍,重症率和致死率却很低;和之前的所有变异株不同,Psi会修改被感染者的基因序列,使患者的影子发生色变。“简单来说,如果你发现自己的影子染上了颜色,就可以判定自己已被感染。”不过,由于全球95%的人群在过去两年中至少都感染过一次病毒(无论是初版还是变体),“除非病毒发生决定性的终极突变,否则,可以认为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全球免疫的时代。”“请避免过分惊慌,除了影子变色,Psi的症状依然只是像一次感冒,致死率甚至低于流感。”最后,转播通告的地方台主播抑扬顿挫地补充了一句:“只不过是病毒的又一次邪恶戏法,和之前的20次一样。”
世界卫生组织的安抚或许是多余的。没过多久,在我们周围掀起了一阵“影子摄影”的风潮。发现自己的身影变成了彩色后,女生们不再自拍,而是热衷于和自己绚烂的影子合影,或者三五成群拍摄影子群像。过去挤满人的网红店里,现在依然挤满摆拍者,只是网红们现在只拍摄自己影子的精致生活:影子在最美书店读书,影子在江景酒店喝下午茶,影子在最萌猫咖撸猫(或猫的影子),影子在迪士尼与玲娜贝尔的影子互动。修图师的工作也轻松了不少:彩色投影自带磨皮效果,所有影子的皮肤看起来都朦胧光洁,唯一要做的工作只是用Shadowshop(影子摄影时代的新晋软件)调整色差。化妆师更是乐得省心:投影的像素远远不能反映妆容细节,无论你用的是斩男色还是姨妈色唇膏,影子能呈现的都只是一抹歪斜的猩红。这当然大大减少了美妆博主和穿搭up主的视频流量,但大部分人对这一变化喜闻乐见,毕竟这意味着普通人打完卡可以三下五除二直接发朋友圈,而不用纠结表情管理或黑眼圈。
全球范围内,广告商开始用影子模特为消费者勾勒美好人生,你别说,影子开豪车的样子要比油头粉面的商务精英男子优雅多了。政客们也逐步发掘这一优势,新闻发布会上的机位只对准他们的影子,一个声情并茂发表演说的影子总比肉身更可信——肉身不经意就会露出破绽:一个闪烁的眼神,一抹不合时宜的假笑,一轮没能忍住的白眼。影子代言人不会呈现这一切。影子消匿一切,精簡一切,接纳一切。影子使得我们的肖像全民印象派,典型的《大碗岛上的星期日下午》画风。影子啊影子,我们忠实的影子,影子使缺席成为更深刻的在场。
社会经济的方方面面越来越依赖于彩色影子,《军事理论》课的老师称之为“Psi病毒肆虐期间的全球新常态”。
然而,大约半个月后,新常态突然被打破了。我们中的许多人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影子开始掉色,人影不再缤纷,渐次回归黑暗。照片上的影子也纷纷褪去色彩,如枯叶在秋日离枝,于冬夜被黑斑吞没。
用她惯常的乐观,a满不在乎地说:“挺好啊,说明我们痊愈了,什么倒数第二个字母,Psi也不过如此。”
可是又过了两天,连a也失去了淡定——她发现自己的影子彻底变回黑色之后,头部的轮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在不同的灯光下形状略有差异,但大概可以说是长出了狮子一样的鬃毛,像环绕太阳的日珥一般,a影子的头部朝四面八方伸出了舞动的触手,一如《东方奇谭》中的狮头人。
a并非个例,同一天,我发现军理课老师的影子也发生了异变:当他前后迈动双腿走进教室,被幻灯机投在墙上的他的影子始终只有一条腿,如果只看投影,军理课老师实际上是单腿跳向了讲台,就像伞足人。拉丁文老师也一样,那天下午,她在黑板上抄下了《自然史》中的这一段(是的,我们仍然没能走出关于人类的那一卷):
Uni animantium luctus est datus, uni luxuria et quidem innumcrabilibus modis ae per singula membra, uni ambitio, uni avaritia, uni inmensa vivendi cupido, uni superstitio, uni sepulturae cura atque etiam post se de futuro. nulli vita fragilior, nulli rerum omnium libido maior, nulli pavor confusior, nulli rabies acrior.? Denique cetera animantia in suo genere probe degunt: congregari videmus et stare contra dissimilia—leonum feritas inter se non dimieat, serpentium morsus non petit serpentis, ne maris quidem beluae ae pisces nisi in diversa genera saeviunt: at Hercule homini plurima ex homine sunt mala...
一切动物中只有人类被赋予了悲伤,只有他被赐予了淫欲,那欲念以无数形式蔓延到他的每一部分肢体中,只有他拥有野心、贪婪、对生命无尽的渴求、迷信、对葬礼甚至对身后事的无限焦虑。再没有什么造物的生命比人更脆弱,比人更贪图享乐,比人更充满混乱的恐惧和炽烈的愤怒。总而言之,其他物种都在自己的种群中过着可敬的生活:我们看见它们结伴群居,共同抵御其他物种——狮子不会厮杀狮子,毒蛇不会咬噬毒蛇,即便是深海里的巨兽和大鱼,也只对别的物种残忍;但对人而言,凭着赫拉克勒斯之名发誓,多数的恶来自人类自身……7
我对继续翻译这么长一段原文失去了信心,转而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老师斜投在地面的影子上——老师的影子失去了头。一个无头的影子在讲台前来回移动,影子的一只手举着粉笔,在黑板上发出吱嘎声,留下难解的文字。伯提沙撒时刻。
课后,我在走廊里远远看见了s。她主动朝我走来(Psi肆虐期间我们越走越近,a一点也不喜欢这一点),指着自己的影子问我:“你看我的影子像什么?”
“我不确定。好像……是长出了两只兔耳朵?”
“尽拣好听的说。这明明是一对驴耳朵。”
“……就像那个会点金术的国王?”
“哈,我可不像弥达斯那么狂妄,以为天下有不会走漏的风声。告诉你吧,我觉得——我确信——这是一种新型病毒株,最后的——终极的变异。”
“一种把人变成异形的病毒?……我们都会被它变成无头人、狮头人、伞足人、独眼巨人,还有其他千千万万有待命名的怪物?”
“不不,莫如说,这轮变异不过是借着影子对我们举起一面镜子,照出我们本来的模样。影子成了灵魂而不是肉体的投影,让我们看清自己——”
“……”
“让我们看清自己——如我们本来所是。”
“这还了得!要出乱子的。”
“谁说不是呢,这就是最后一种病毒变体Omega的威力。最后一个字母,终极大毒株欧米伽的使命就是告诉人类:汝本非人。现在它已经在人群里大面積传播开了,WHO却还没想到要给它命名。”
“你就这么确定这是最后一种变体?目前的情况看着可不像终局。我是说,终末之事来临前,不是应该更戏剧吗?天有异象什么的。搞不好这只是Psi变异的一种子类,或者,说不定今后病毒还会开始新一轮变异。”
“你太天真了,我的影子尚未变异的人类小姐。末日降临之时,大地与海洋会一片寂静。”
Track VIII·兽首Theriocephali
“那日的最后三个时辰中,上帝坐下来,与利维坦戏耍,一如经载:‘汝造利维坦,为戏之尔。’”——《塔木德·异教篇》
你说什么,你也想来参加宴席?——很好,有预约么?我在开玩笑。我是说:你以为你是谁?
就凭你,长着一颗驴脑袋,两只长耳朵支棱起来可以当秤杆,绿色鬃毛结成一团团,你也想加入我们,在弥赛亚的宴席上大快朵颐?就凭你也活到了这一天?
此乃义人的弥赛亚宴席,历史终结之时的飨宴,没有人,或者兽,可以不请自来。
没错,我长着一颗鹿头,你和我,我们都是兽首人。很遗憾,你没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古希腊或拉丁文名字,这倒不算什么,我也没有。我们之中唯一有专名的是狗头人,他们至少有两个拉丁文名字,Cynocephali或Conopoenas(狗头),一个古爱尔兰语名字Conchind(犬首),还有个古英语名字healf hundingas(半犬),就因为他们中的一个投机分子皈依了新信仰,并开始像先前叫扫罗的保罗一样满世界传教——是不是无法从一而终的人永远是最狂热的布道者?那家伙曾是遍布世界的兽首中最丑的一个,两只狗眼大如灯笼,如黑暗中摇曳的鬼火,一对獠牙没少挑破野猪的胸膛,指甲外翻,锐利如残月,鬃毛及地,比你还邋遢。受洗后呢?他被赐予了人类的语言和名字,被看作彰显神之大能的行走的奇迹,甚至被追封了圣徒。听听他的传记作者的修辞:“父母给他起名叫‘可憎恶的’,上帝却给他起名叫‘克里斯托弗’。”没错,狗头人·圣·克里斯托弗。
这也没什么。他选了少有人走的路,在少有人能看清大局的时刻,我不嫉妒。
你我都不是兽首中的弄潮儿。但这并不是说你,驴头,能指望和我,鹿头,同桌进餐。
事实上,仅有的五个席位已经满了,除了我之外还有狮首、鹰首、公牛首、鱼首。我们在解剖学中有各自的位置,对应人体的骨骼、皮肤、神经、肉体、血液,也对应五芒星和五元素,你觉得我们中间谁该给你腾出位置?
不是食物多寡的问题,食物远远吃不完。翻遍《密释纳》《革玛拉》《密得拉释》《巴拉伊塔》的所有内外典籍,你都不会为驴头出席义人的宴席找到任何释经学、纹章学或象征学上的依据。你可以去希腊人或罗马人那儿碰碰运气,老伊索,比如说,或者阿普列乌斯。
你仍然好奇我们将在最终的飨宴上吃什么?作为一个兽首,你也太爱打探了,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你无法跻身我们之中。我知道人类惯用饮食禁忌来区分文明人和蛮夷、我族或他者、故土或异域。可你难道忘了自己不是人类?朋友,让我给你读读《巴鲁启示录》吧。你知道,伪经永远比信经包含更多的真相,托名作家也永远比被托名的作家本人更有创见。《巴鲁启示录》的叙利亚文当然不是新约《启示录》的作者约翰写的,但就连《启示录》也是一部托名作品,托在《约翰福音》的作者约翰名下,而同为托名作品的《约翰福音》,你应该知道,托在使徒约翰名下……多么迷人啊,一群不存在的作家,在未经归档因此也就不存在的历史时期中,写下海量未被归入信经因此也就不存在的圣典。除了“巴鲁”这个名字的回声,我们对《巴鲁启示录》真实的作者一无所知。但文本是真实的,哪怕文本会在正午投下危险的影子。《巴鲁启示录》第29章第4节是这样写的:
贝希摩斯将现身于大地,利维坦将从海中升起:我已把我在创世第五天造的两头怪兽留到那一刻,作为余下众者的食物。
没错,亲爱的驴头,我们就是那余下的众者,时间终结时仅剩的遗民。最后的盛宴上,我们将肢解、烹饪、啖食那头巨型河马和那条巨型鳄鱼,正如我们一直以来肢解、烹饪、啖食陆地和海洋的丰饶物产。终末之时,边缘将成中心,客体将成主体,罪孽将成福音,混沌将成金律,而我们——我们将欣然吞咽我们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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