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生于大岛的东南海岸,就在离火山口几公里的地方。只要搭乘装载十一人的小型飛机,穿过太平洋群岛之间的海域,再驱车经过覆盖了大岛的雨林、草地和农场,就可以进入这座我终身生活的小镇:卡拉帕纳。我们的小镇曾反复地被火山摧毁,每次喷发时,岩浆都会从裂谷带漫出,以小型轿车的时速将这里的建筑覆盖,而在灰烬沉积后,人们又会在数十米深的熔岩之上建造起新的房屋。红色的岩浆流入大海,在海面形成上升的蒸汽,它们在水中凝固,创造出新的沙滩和陆地,黑色的海岸线因此不断延绵。
我们正住在这块黑色的、由喷发物凝固而成的大地之上。整座岛屿就是一座火山。从高空俯瞰,地表的岩浆经过城镇的两侧,朝着大海的方向流动。这一切都源于高耸的、持续沸腾着的火山口——在那里,来自地下的光芒照亮了上方的云层,将熔岩湖口的蒸汽染成红色。红色的羽流映衬着我们头顶的星空。
在我们数公里外的卡拉帕纳的家中,也可以看到这样的红光。当时,我们的父母刚刚离世,我们也因此卖掉了过去的住处,开始建造新的房屋。我们过去的住处位于配备了自来水和电力的区域,而在新的房屋四周,只能看见岩浆冷却后形成的岩石。在这样一块没有泥土的黑色大地上,我们的房屋独自耸立,一些幼苗在地面的裂缝中生长,成为这里仅存的植物。日落之后,屋里的电灯成为唯一的光源,一些野生动物偶尔出现在门外,它们的眼睛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反射出光芒。
我们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建造起这座自循环的小屋。在父母离世的那一年,我们把遗留的财产分为两份,一份购置了用于出租的公寓,另一份则投入了自循环屋。在这处由板材搭建而成的集装箱房内,所有的电力都来自于电池,因此,我们很少使用吹风机这样的电器——它们会迅速地让电池耗尽,从而损坏电力设施。因为集装箱式房屋的不透气性,我们需要经常开窗,保持室内空气的流通,而在雨季来临时,我们则要用固定器将窗户关紧,直到雨停。
这些不足之处并不影响我对这处房屋的喜爱。到了夜晚,等到周围不再有人工灯光时,我们就会借助扶手和绳索爬上楼梯,来到二层的露台。在我们头顶,银河在天空中发出紫色的光芒,像一个巨型的空洞,抬头朝它望去时,我们觉得自己就要被吸入其中。
远处的火山忽明忽暗。白天,除了四周的黑色提醒着我们它的存在,我们很难想象自己就生活在火山之上,但在日落之后,它的红光就会持续地闪耀。我们看见,橘红色的岩浆就在离我们几公里远的地方滚动,当它们在黑夜中闪烁时,我们就会明白它的形状、大小也在不断改变。深夜,我们门口的道路上会传来游客的欢呼,那些戴着头盔的人骑着登山自行车,从我们的门前呼啸而过。我们知道,他们会在夜里沿着岩浆徒步,到了天亮时他们又会离开。
他持续一生的习惯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在我们把房屋建成的那一年,他还依旧是一个没有我高的男孩,只会做一些简单的建筑工作。他拿着电动螺丝刀,把一颗颗螺丝从旧木板上钻出,再按照新的规划一颗颗钻入。在画出图纸后,我在木板上测量出距离,用铅笔标记切割的位置,而他则会戴上护目镜,用圆锯把木板切成大小不一的尺寸。他开启圆锯的开关,噪音在工地上回响,木屑扬起,再飘落在工具箱上。他用手指蘸了一点依旧在发热的木屑,把它们放入嘴中。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做。在建造的过程中,我们常前往附近的硫磺滩,当我们沿着茂密的树林行走,并发现树木开始因为逐渐升高的温度而变得稀少时,就可以进入这段两公里长的小径。在它的两侧,矿石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山体的裂缝不断冒出热气。这些热气源自火山气体和来自地下的水蒸气。它们混合在一起,散发出硫磺的浓烈气味。
“是臭鸡蛋味。”他闻了闻,说道。当时,他正在往警示牌走去,在他面前,混合了二氧化硫和硫化氢的气体从地底升腾。
“不要靠近。”我说,“会被烫伤的。”
他停在了那里。来自地下的热量,让他脚下的区域寸草不生。含硫的气体形成了硫酸,将岩石分解成黏土。黏土又被氧化铁染成了棕红色。
在我的注视下,他把脖子伸长,尽力用嘴唇去触碰滚烫的蒸汽。然后,他拿起了一块刚开始被硫酸腐蚀的岩石。薄薄的、灰色的岩石之上,遍布着曾散发出气体的空洞和裂缝,他把岩石掰开,看见里面的晶体。他舔了一口灰色的晶体。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等到我们的房屋建成之后,他离开了卡拉帕纳,前往附近更大的城镇上学,而我除了管理出租的公寓,也会做一些兼职。那时,我偶尔从事火山的导览工作,但探险者往往都不愿意雇佣导览。即使是在观赏区,事故的发生也很频繁,他们会在徒步或者骑车时摔倒,或者吸入过量的烟雾。夜晚,他们常常只依靠手机作为唯一的光源,而当电池在低温下耗尽时,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呼声。
导览工作进行得不顺时,我就会开始作为一名司机的副业,搭载着游客前往任意一个终点。大岛的命名正来源于它的形态。在太平洋的岛链之中,它是面积最大的一个,因为火山常年的活动,它的陆地面积至今还在增长。我常环岛行驶,经过十二个截然不同的气候区,从温暖的沿海丛林出发,驶过白雪皑皑的群山、源自山顶积雪的瀑布和荒无人烟的熔岩原,最终来到海岸线上遍布着度假酒店的沙滩。在一天之内,我往往要反复跨越不同的海拔和温度,经过山峰和山谷、海水与溪流。就这样,我驶向每一个目的地,却漫无目的。
在所有终点中,西海岸是我最常去的一个,我总是搭载来自机场和酒店的乘客,一路驶向西边的休息区。我们这里是冲浪运动的发源地。过去,只有君主才能体验这种趣味,而现在,这里已经是全世界最适合冲浪的地区之一。有些区域的海浪非常稳定,却因此有一些拥挤,而有些区域则会在冬季产生惊人的浪潮,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人群。为了寻找一处好的冲浪场所,冲浪者需要时刻查看当地的海浪条件,因为风向、涌浪的方向都在不断地改变,而就像我们那技术娴熟、熟悉风浪的父母一样,人们永远也无法预测信风在下一秒会吹向哪边。
就是在一个冬季的晴天上午,我们的父母离开了岸边,朝着越来越汹涌的海浪划去。他们避开了布满游客的港湾,前往只有我们当地人才会去的区域。吞没他们的浪头并不高大,但它抓住了他们的脚腕,把他们摔向了海面下的礁石。在那之后我就成为了弟弟的父亲和母亲。879B4C35-4350-4A26-B58A-A13EDCB72EF8
他们进入海底的那个季节,也是座头鲸从阿拉斯加一路迁徙而来的时期。冬季,超过一半的北太平洋座头鲸都会来到此地,繁殖、哺乳,再在春天来临后带着幼崽归去。在温暖的浅水区,它们每隔十几分钟就会浮起呼吸,而更活泼的幼崽会拍打尾巴,或者从水中跃起。在这段时期,我们可以在所有的海岸看见它们庞大的身影,站在岸边等待一会,就能看见它们垂直伸出水面的头部、拍打出水花的尾鳍。数万只座头鲸游荡在岛的四周,日以继夜地浮起和吐气,我们想象着它们在海面下不断滚动,不断翻身。
“看那些水花。”他站在岸边,指着海面说道,“我也想喷出那样的水花。”
除了用嘴去试探这个世界,我的弟弟对海洋动物也展现出了热情。他常常搭乘船只,在日落时追逐座头鲸的踪迹。我们的船绕着大岛航行,一路经过沿岸的山峦,海豚追随着船尾,在我们的身后跳跃。和大陆上的山不同,岛上的山峰非常锐利,像被刀切过一般。在落日的照耀下,它们显现出一种混合着金色和深绿的色彩。我的弟弟站在甲板上,对着大海欢呼,在他面前,座头鲸的幼崽从水中一跃而起,再在跳入海里时溅起水花。虽然看不见成年鲸鱼的身影,他依然可以根据喷水的方向判断它们的路径,他往水里焦急地看去,好像他在寻找的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春天来临之后,座头鲸成群结队地离去。它们一路向北,回到阿拉斯加附近的海域。到了这段时期,他的兴趣就转向了海龟。在世界上的七种海龟中,有五种以我们附近的水域为家,其中最常见的是生活在珊瑚礁附近的绿海龟。在我们下海游泳时,绿海龟常常就会出现在我们身边。它们悄无声息地接近,又缓慢地离开,去寻找贝壳上的藻类。我的弟弟会站在最浅的水域,看着和他处于同一波浪里的海龟,他小心地往它们走去,想要用嘴唇触碰它们的鼻头。
“不要靠近。”我再次提醒他,“会有罚金。”
他倒退了几步,看着它们游走。
就这样,在等待和告别这些动物的过程中,他不断长大,并在成年后离开了大岛,前往另一处海岸。在机场,他被要求扔掉来自家乡的一切,其中包括两根发黑的香蕉。据他所言,检察官认为这些有生命的事物会在别处发芽。然后,他登上了飞机,横跨北太平洋,朝着西边飞去。他把脸贴在舷窗上。从高空中看去,大岛布满了坑洞,到处是火山喷发后的废墟。虽然我们一直觉得生活便利,但这里依然只是一个被荒原占据的岛屿。他又把脸从窗前移开。飞机驶过坑坑洼洼的、冒着蒸汽的島屿,往北加州的方向远去。
在他离开后,我独自打理我们的自循环屋。如今这里只剩我一人。我把上铺用被单罩住,自己躺在低矮的下铺。我开始改造这座房屋。我在门前装上了感应灯,还有两根带有红色反射牌的杆子,这样一来,那些迷路的人不必在夜里大声疾呼:只要他们打开手电筒,便可以来到我的门前。夜晚上山观看岩浆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甚至没有携带厚衣服和头灯。他们最终都会坐在我的露台上,喝下我提供的热水,然后裹着毯子,睡着了。
他终于还是离开了这里。他搭乘六小时的航班,来到了北加州。他选择的终点依然在有着山脉的海边,只是跟这里相比,那里的山要更为平缓。他可以轻松地登上北加州矮小的山头,不再担心大岛上多变的气温和骤然降临的雨雪。在购入二手车后,他总是沿着崎岖多山的加州海岸,沿着太平洋和红木森林一路行驶,经过一个个狭窄的关口。海边的悬崖陡峭而高耸。
而我就在他的对岸。我就在我们曾经散步过的海岸旁。早上,从我们的自循环屋出发,走上数百米,就可以来到海边的黑沙滩。流入海洋的岩浆在冷却时爆炸,形成了这样黑色的沙滩,在海滩之下,大量的地下淡水不断涌动。泉水和海水混合在一起,成为了多种鱼类的栖息地。他小时候对这些水坑里的鱼也非常着迷。
“那些是鲭鱼的鱼苗。”他曾在清晨跟我来到黑沙滩,说道。他用煮熟的芋头喂鱼。
清晨,黑色的沙子还没有被太阳晒热,水中的岩石硌着我们的脚底。他小心地进入了淡水坑,潜入再浮起。他跟我说,这里混合的水有两种温度,漂浮在上层的淡水非常寒冷,而密度更大的海水沉在下方,也更为温暖。在这样又冷又热的水域里,他和一些无脊椎动物一起划动肢体。在不同的水深处,他伸出舌头,品尝淡水和海水。
他离开后,我曾一人站在早晨的黑沙滩,看向看不见的对岸。童年时在水坑里游泳的他已经长大,就在大海的另一端。在人群密集的北加州湾区,他辗转于不同的餐馆,尽力完成作为厨师的职责。我想,在一个个后厨里,他正趁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带着好奇、喜悦和诧异,用嘴唇触碰每一样他能触碰的物体。
圣诞假时他会回来。他跟我说,因为他的长相,他可以胜任不同餐馆的工作,扮演来自各个亚洲国家的厨师。即使在铁板烧饭店表演烹饪时,他也不会在顾客面前暴露身份,只要他沉默不言,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来自哪里。在铁板炒饭店,他把米饭和肉铺在顾客眼前,火焰在他们的面前燃起,他就在这样的火焰中不断翻炒。有的时候,那些堆叠在铁板上的蔬菜也会燃烧起来,而在顾客手机的闪光灯中,他盯着台面,出神了。
“像是在熔岩湖口做菜。”在跟我说起铁板烧工作时,他说,“只不过燃料从地底的能量变成了丙烷。”
我们很少去熔岩湖口。在他假期回来时,我们往往会前往山上更为人迹罕至的地区。这时他已经不再是坐在我副驾驶上的男孩。他已经可以带着我开上公路,沿着一个又一个废弃的火山坑徘徊。这是一条建于近百年前的、火山上的道路,我们熟悉沿途的每一处景观。在它两侧,曾是住宅、农田和岩洞壁画,也曾有着用于祭祀的寺庙。那些遗迹已经被一次次喷发掩埋。
从道路的起点出发,我们经过大大小小的坑洞。火山移动时,地表的破裂形成了这些巨型的凹陷。它们是如此之大、如此之深,以至于里面可以驻扎一整个城镇。在他小时候,他曾试图靠近那些百米深的坑洞,却被我及时地拉住。他总是会做这些危险的事,比如用嘴唇感受坑底的温度、尝一尝坑边的泥土。而我则是他生命的看守人。
在这些黑色的坑洞边缘,他跟我讲述他的湾区生活。这是他描绘的生活:人们会在早上六点半起床,然后在清晨的雾气里,赶往有轨电车站。等待列车的人都不发一言。七点,贯穿了湾区的电车上已经站满了人,有的人会坐在地面。只有在休息日,他才有机会搭乘这班往返于圣何塞和旧金山之间的列车,平日里他总是在高温的后厨忙碌。他会和一群没有合法身份的移民在一起,那些人和他的语言也不相通。然后,每过几个月,他就会换一处餐馆,从日本厨师变成韩国厨师,从韩国厨师变成东南亚厨师。879B4C35-4350-4A26-B58A-A13EDCB72EF8
“在哪里工作都差不多。”他说,“他们也分不清亚洲人的脸。”
我们沿着公路行驶,经过熔岩原。表层的二氧化硅给熔岩原涂上了一层釉料。在开阔的平原上,光滑的黑色物质反射出日光,像玻璃一样透亮。我们对着这片平原,停留了一会。我想象着这里曾经繁荣的植被和城镇。我想,即使是我面前的这片景观,也会在日后被新的岩浆吞没,而我也是这个动态系统中的一部分。
在盘旋的公路尽头,他下了车,走到了悬崖边。我们的面前就是大海,数十米的岩层竖立在海边。因为硬度上的差异,不同的岩层遭受了不同程度的侵蚀,并最终形成了一个个海上的拱门,而这些由海水雕刻而成的拱门,也都会随着时间沉入海中。他望向海里的拱门,跟我说了自己开饭店的打算。他说,等到他拿到酒牌,他就会租下店面,售卖我们从小吃的那些饭菜。他甚至已经决定好了每一样菜品的定价。
下山后他就发烧了。他已经离开了太久,不再适应这里多变的气温,或者,他可能吸入了过量的火山气体,并因此感到难受。那天晚上,驾车的人又换回了我,他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睡去。我开下山,经过超市和酒店,往人烟罕至的卡拉帕纳开去。穿过层层树林后,道路两侧的植被越来越少,等到蕨类植物和毛茸茸的苔原也消失时,我们就回到了家中。我扶着他下车,在黑暗中打开门,把他小心地安置在床铺上。我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在他滚烫的脸上,童年的模样依稀可见。我用热毛巾轻轻擦去他脖子上的汗水。
在父母离开前,他也曾有过这样一段反复高热的时期。那时他要更小,我们也还住在有自来水和电力的区域。在童年时代,我常抱着小小的他,在诊所和药房之间穿行。我的父母坚信,发烧只是他抵御细菌的方式,他们会用冷水或者酒精擦拭他的四肢,再用厚厚的毯子将他包裹,让他发汗。这一切都只让他的高热更为严重。
而我总是那个给儿科医生打电话的人。当他开始出现皮疹和耳痛,开始反应迟钝时,我会抱着他走出家门。在他反复地牙痛时我也是如此。当时,我带着他前往牙科诊所,路上他一直大哭和大叫。他最终被牙医用固定器绑在了床上,我看着他们给他注射了麻药。我想,如果看守他也是一种选择,那我愿意这样度过一生。
“你就是我的爸爸。”他曾把发红的手掌按在我的手心上,说道,“也是我的妈妈。”
我们的父母从故乡迁徙到了这里。在我们出生之前,他们一直在菠萝园工作。我们隔壁的岛屿曾有着全世界最大的水果罐头厂,過去的每一天,都曾有近五百万瓶罐头和果汁从那里出发,抵达世界各地的商场。早期的捕鲸产业衰落后,种植业垄断了那里的经济,而当原住民的人口因为疾病、战争而迅速减少时,来自东亚和东南亚的移民开始大量地迁入,我的父母就在这一批农业移民中。他们离开中国香港的口岸,经过一个个停靠的港湾,并和菲律宾人共度了舱底漫长的时光,最终抵达了这里。种植园主为他们那批移民建造了专属的宿舍,那些宿舍也像是监狱。
“当时的宿舍里有很多老鼠和虫,每一顿也只有米饭和一片菠萝。”我们的父亲曾回忆道。
“但还是要比我们老家的条件好一点。”母亲补充道。
父亲用双手在空中比划:“他们经常打起来。老板有时会揪住工人的衣服,把他们往墙上摔去。但我们都不说话。就是因为我们从来都不说话,他们才会对我们这么满意。他们威胁我们说,如果我们敢说话,就会被驱逐出境。”
“但现在我们已经有身份了。”母亲说,“没有人可以赶我们走了。”
我们至今能看到那些菠萝罐头。在罐头的包装上,原住民女人坐在她的头发上,手中捧着菠萝,好像只要开启瓶盖,柔和的海风就会吹起。我们的父母最终离开了种植业。除草剂和杀虫剂让他们感到不适,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产业也开始向东南亚国家转移。他们曾日夜耕作的菠萝园逐渐开放,并被改造成了游乐园,那些由水果带来的效益,也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游客们走在种植园的迷宫里,手上拿着菠萝形状的磁铁、水瓶和其他纪念品;他们搭乘着名为“菠萝快车”的火车,穿越了岛屿。
就这样,随着旅游业的兴起,我们的父母和种植园告别,登上了五十分钟的航班,途径大小不一的陆地,来到了这片群岛中面积最大的大岛。他们搬到了卡拉帕纳,并在那里先后生下我和我的弟弟。他们在这里从事过很多份工作,比如建筑工、水管工和超市收银员,而到了休息日,他们会驾车带着我们在岛上穿行。在靠近西海岸的一处高地上,他们第一次向往起卷着大浪的海边。他们说他们的家乡也在海边。
那时我和弟弟都还在上学。虽然人们认为,我们这里是种族之间融合得最好的地区,但在我们小时候,我们仍然能感受到来自各处的割裂和分歧。我们父母这样的移民和原住民之间会发生争执,种植园主也会隔离不同的群体,并为亲近白人的群体支付更高的工资。刚刚抵达时,我们的父母被种植园主剥夺了名字,仅以代号称呼,而在历史上,试图把英文文件翻译成日文的商人也曾被处以私刑。这种分裂延续到了学校里。在我们小时候,原住民、菲律宾人、黑人和白人之间并不往来,我们也很少会接触那些萨摩亚人和汤加人。我们不懂他们的语言和文身,他们也不懂我们。
我的弟弟因此害怕说话。作为出生在这里的孩子,他已经没有我们父母那样的口音,但被推下楼梯的经历,依然让他恐惧上学。在一个送他上学的早晨,他第一次跟我提出旷课的请求。我答应了他。我带着他,漫无目的地行驶。就是在那天,他跟我说,他想一直跟我住在一起,就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人那样亲密。正因为此,在我们的父母趁着工作的间隙奔向海边、被离岸流包围、试图抓住冲浪板但最终失败后,我拿着部分的遗产,前往卡拉帕纳最偏远的区域,建起了我们的自循环屋。
和我们那辛苦了一生、却向往着海浪的父母一样,我的弟弟也终将离开故土。据我们的父母所言,他们是在二十岁时搭上了离开家乡的船只,而我的弟弟也在差不多的年纪离开了大岛。我想,在这个习惯离开的家庭里,我是唯一的、止步不前的人。他们三人才是真正的家人。
在他离开加州、抵达纽约法拉盛、再回到加州的这段时间,我依然停留在自循环屋内。每一天,我都在给它添置更多的设备。当我把无线网络设备接到电源板上时,他从加州的火锅店离职,带着他的菜单、他对开张一家餐馆的打算飞向纽约;当我给门窗装上自动开窗器时,他徘徊在法拉盛的街头,用积蓄租下了一间小小的店面。我把新换的钥匙箱钉在了露台上,留了一把钥匙在里面。在长途电话里,我告诉他,任何时候,只要他回来,打开露台上的钥匙箱,就可以拿到钥匙,进入家门,回到被我用被单罩住的上铺。879B4C35-4350-4A26-B58A-A13EDCB72EF8
我以为自己依旧在看守他。后来,在他的日记中,我才知道他没有拿到酒牌,也没有把法拉盛的店面经营下去。在电话里,他跟我说,他会在一个月后的年假回来。他跟我计划好了假期的安排。他说,他想去一去隔壁的那些小岛,那些游客更多、更为繁华的小岛。从小到大,我们的父母都没有真正带我们去过那些地区。他说他想去隔壁岛上那座已经灭亡的火山。据他所言,站在那座死火山的山顶,可以看见一片近八百米深的洼地,在那片曾有过冰川和河谷的洼地里,一个个火山锥密集地林立。
我就这样相信了他。我相信他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在离开大岛前,他跟我说,他再也不会用嘴唇做那些事情。“那都是小孩子时候的事了。”他保证道。他还跟我说,他的餐厅生意经营得很好,马上就要开第二家分店。在他所有的谎言中,最欺骗到我的是他的年假安排。在接近他抵达的日期时,我不再能联系上他。给我回电的是旧金山的警官。他们告诉我,他把车停在了金门大桥边,他的手机就放在座位上,屏幕上是我的未接来电。他们请我去加州收拾他遗留的物品。
我抱着他的衣服和日记,站在桥上,往海里看去。湾区的名字就来源于这个海湾。跟我们那里一样,这个海湾也属于太平洋。我想,他终于奔向了他最喜欢的地方。他终于变成了一条鱼、一只海豚、一个无脊椎动物,喷出了座头鲸那样的水花。他自由地游动,四处寻找他海里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终于都丢下了我。我想象着他以倒立的姿势下落,像童年时一样满是惊奇。他向往地看着水面,把头微微伸出,然后张开了嘴:他的嘴唇终于碰到了海水。
只留下我一人回到家中。我整理着他的日记,想象着他写下这些日记时的神态。他是否会独自模仿海龟的泳姿?他是否会烧上一壶沸腾的开水,然后去亲吻壶嘴?我为他感到遗憾。跟我相反,他无法面对任何问题。他依然是那个请我伪造病假条的小孩、不想躺在牙科诊所床上的小孩、让我来当他父母的小孩。他也是那个无法画出设计图纸、只能笨拙地使用电动螺丝刀的小孩,那个要站在板凳上才能够到圆锯的小孩,那个受不了大岛上的普通生活、执意要离开的小孩。他唯一能坚持下去的事情就是逃避。
岛上的游客也始终如一。他们从世界各地而来,坐上我的后座。我在机场迎接他们,再把他们带向酒店,偶尔,我也会做他们的导览。在我最后一次做导览时,我和游客来到了山顶的观景台。虽然我几乎去过这座火山的每个角落,但因为害怕人群的拥挤,我很少前往顶峰。我穿过观景台上的人群,坐在了栏杆边,海拔的上升让人感到寒冷。在我面前,直径数公里的圆形火山口正不断喷发着蒸汽,二氧化硫在空中发生反应,形成大片的雾霾。在雾霾中,拥挤的人群消失了。
这就是带来了岛上一切的熔岩湖。所有的熔岩原、硫磺滩,所有的黑色沙滩和海岸线,都来自于此。傍晚,观景台上的游客穿上了更厚的衣物,以抵御高海拔处的严寒。随着天色的变暗,源自熔岩湖的红光开始出现。我拿出望远镜,在镜头里看到了涌动的橘红色岩浆,我甚至可以听见它们在咕嘟作响。一些金色的矿石碎片,随着翻滚的热气一起被喷出,它们顺着风的方向往山下飞去,刺激着人们的皮肤和眼睛。
那是我对火山口最后的印象。几个月后,它终于还是承受不住一场接近七级的地震,喷发了。岩浆从湖口不受控制地溢出,覆盖了大岛的绝大部分地区。这是这里的居民最担心的事,但从历史上看,火山的喷发非常频繁,我们对此也并非毫无准备。在喷发开始前的两天,数百次小地震让熔岩湖的水位大幅下降,我们也被疏散到了北部,和紧急物资一起待在休息点。然后地面就开始出现一条又一条的裂缝。岩浆从山顶喷发,高达九十米,它们同时呈现出红色和黑色,像是将要熄灭的灰烬。熔岩流快速地吞没了公路和城镇,摧毁了七百余座房屋,并引起了森林里的火災。它从东部的裂谷出发,几乎覆盖了整个卡拉帕纳,然后,它转了个弯,进入太平洋。海湾被喷发物填满,一个三角洲因此在水中生成。火山灰云长时间地停留在我们上空。
熔岩湖也排干了。随着岩浆的溢出,曾装载着它们的火山口一并崩塌。我们见过的景观消失了。我们小时候的诊所和学校,我们父母曾工作过的厂房和商场,全都被掩埋在了新的岩层之下。但在这场持续了三个月的喷发中,我们的自循环屋幸运地避免了灾难。它避开了岩浆的路线,存留了下来。现在,只有我一人能见证它的幸运。我沿着岩浆的流动轨迹,捡起路边被烧热的石头,然后,我想象着他的样子,像他一样把嘴贴在了石头上。这是我记住他的方式。这是他的生命、我们父母的生命延续的方式。我又把石头放回路边。
这场爆发使我们的旅游业停滞了一段时间,但在灰烬沉积下来后,又有游客陆续地到访,邻居们也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的房屋。我保持着自循环屋的整洁。夜间,我依然会站在露台上,听见探险者们骑车呼啸而过。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身影,但我可以想象出他们举着手电筒的神情。一年之后,山顶又出现了新的湖口。一开始,那里只多出来了一个小坑,然后,它逐渐加深,达到了五十米的深度。岩浆开始在那个小口里聚集,直到大爆发的两年半之后,那片新形成的湖口又重新沸腾。879B4C35-4350-4A26-B58A-A13EDCB72EF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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