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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神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901
苏枕书

  1

  早听说著名的薛导演要斥巨资排《牡丹亭》,演员将从院里挑选,先全国巡演,之后拍成电影。导演不是等闲之辈,知道其他的戏都不如《牡丹亭》认知度高且讨人喜欢。这种事过去院里也很常见,有人得了资助要来排新戏,有时是久久无人搬演的传统剧目,有时是热门古装剧改编而来,还有这几年尤其受欢迎的革命戏。

  开年后,雪还没有化尽,薛导演的团队就浩浩荡荡降临了院内。地方政府非常重视,报纸、电视台隆重报道,赞曰“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培根筑魂的盛事”。薛导演功课做足,看起来非常有诚意,请了已退休的几位国宝级老先生出山担任艺术总指导。

  杜丽娘选谁?院里青年一代最拔尖的演员是朱溪,小学毕业后就被千里挑一地招进戏校,主工闺门旦,兼工正旦。毕业后留在院里工作,已演了很多戏,获了各种青年奖项,经常代表省里去北京参加比赛或汇演,偶尔也出国演出。领导把她郑重介绍给薛导演,“小朱是我们院的台柱”,并非虚词。薛导演也很客气,连说久闻大名,早在网上看过她的戏。

  但却有风声,说导演看中了刚毕业的黄佳芸。她入职不到两年,还没有排过什么大戏,嗓子条件也一般。据说导演认定她年轻,扮相优美,更适合大银幕,肯定有观众缘。起初朱溪不大相信,就算导演不懂,也要听听专业人士的评价吧。想不到最后演员表出来,杜丽娘真的是佳芸。“我们还要请老先生好好打磨,她一定是最好的杜丽娘。”导演很自信,这样应对外界的质疑。小圈子里的戏迷向来认可朱溪,觉得佳芸的水准太稚嫩,身段也过于软媚,讽刺导演纯属外行人瞎折腾。

  佳芸最初很惶恐,谦称经验不足。但等到春暖花开,剧组开始封闭式排练,在众人的见证下,佳芸向德高望重的“昆曲女王”俞前韵行过拜师礼,一切也就名正言顺起来。朱溪被安排演众花神中的一个,也就是杜丽娘、柳梦梅梦中欢会之际,守护在他们身边的龙套。有人为朱溪抱不平,也有人怂恿她去跟领导闹,至少应该争取到B角。戏迷们在网上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个导演实在不懂,只知道看脸,一味迎合大众审美,真是传统文化的悲哀。黄佳芸固然年轻好看,但唱腔、做工比朱溪弱得不是一点半点。也有阴谋论,说黄佳芸有背景,因此能轮到这种好事。

  众人叹息朱溪的不走运。也有人指出:“朱溪的扮相确实老了点,黄佳芸的脸也是天分,何况她现在拜了名师,前途不可限量。”

  朱溪的老同学金晏也被分派了演花神。她最初学的是小花旦,后来个儿长太高,不适合演丫鬟。老师先让她改学闺门旦,后改武旦、刀马旦,总算独树一帜,人们不会把她和朱溪放在一起比较。她安慰朱溪说以后机会多得是,这次遇到个不懂行的導演罢了。朱溪固然委屈,但事已至此,抱怨反而可笑。见她沉吟不语,金晏很贴心,抚着她的背又劝慰了一阵。一时又冷笑道:“小姑娘现在是出人头地了,以前见了我们都殷勤得要命,最近拜了名师,辈分比我们都高了。”

  “你说院里也是不周到,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让你一起拜?俞老师又不多一个学生。”金晏道。

  “我又不是主演,哪有那么好的运气。”话说出口,朱溪就后悔了,因为怨气冲天,被人听到也麻烦,只好起身去练功。但花神没什么可练的,那边佳芸才是被众星捧月般,紧跟在俞老师身后,从头一点一点学。聚光灯已打在她身上,朱溪则在黑暗里。

  俞老师是朱溪的启蒙老师季前映的师姐,早些年就去了上海的剧团工作,名满天下。以前经常回院里指导教学,或演几折戏供年轻学生观摩研习。朱溪也向俞老师请教过,但并无师徒名分。要说拜师礼,原是所谓陋习,早就不讲究,但这些年忽又时兴起来,最开始只是鞠躬,后来甚至跪拜。年轻人拜了名师,可以学到技艺;名师也愿意挑聪明有前途的徒弟,将来可以光大自己的门户。

  2

  在俞老师极细致的指点之下,佳芸进步飞快。入夏后正式彩排,薛导演请了知名设计师打造服装,又请非物质遗产传承人刺绣、剪裁,舞台效果华丽典雅,相当不俗。院领导大喜,觉得这出戏成功在望。主演们也加倍起早贪黑,全身心投入排练。因为要排这出大戏,院里对原先定时演出的折子戏当然不上心,笛师鼓师也不够用,只好减场,朱溪、金晏等人常被遣去演这些戏目。戏迷录影后上传网站,感慨说:“看来看去,朱溪姐姐还是功夫最好,却得不到黄佳芸那样的好机会。”

  这出新戏定于中秋夜在上海首演,定妆照与宣传短片早已在本地园林内实景拍摄,一时佳芸的杜丽娘形象遍布城内各大广告牌,从小城到上海的高速路两旁和城铁站内都能看到佳芸的一颦一笑。“新生代昆曲传承人”“‘昆曲女王俞前韵先生亲传弟子”“著名导演倾情打造青春经典《牡丹亭》”云云,原先说绝对不要看外行人瞎折腾的戏迷,也忍不住抢购了戏票。

  首场演出大获成功,演员谢幕时观众起立鼓掌,薛导演请老先生们上台,以示礼敬。黄佳芸一手被俞老师牵着,另一手抱了满怀的花束,大梦方醒般,向四方行礼。至于众花神只能在边上做背景,迟迟站位,早早退场。

  随后是接连不断的巡演,国家级省级剧院,各地高校舞台,场场爆满。人们感慨,多少年没有这样的盛况,薛导真有眼光。佳芸的杜丽娘俘获诸多观众,新晋戏迷们自称“云朵”,凡有佳芸的演出,必要送花篮、花束,热热闹闹摆满台前幕后。佳芸的确红了,无数荣誉涌向她,年度文化新人奖、戏曲青年金梅奖之类,直拿到手软。更有各种奖金,她隔三差五给慈善项目捐款,很得好评。市里省里轮番请佳芸去开会表彰,她在镜头前款款立着,早脱去往日的青涩。

  金梅奖是这个行业最有分量的奖项,朱溪只在刚毕业那年拿过省级的“小金梅奖”。虽说拿青年金梅奖也是早晚的事,但如今资历比她浅、年轻好几岁的佳芸竟先她一步摘得桂冠,难免失落。领导同事亦觉朱溪时运不济,少不了说些鼓舞的话,但这样更显出她可怜。同事们纷纷转发佳芸获奖的新闻或采访,朱溪不想看,但铺天盖地弥漫到眼前。自己若跟着转发,实在没有大度到这个份上;若装作没看见,又怕别人说她嫉妒,最后也只是点了赞而已。她早应认清现实,自己彻底错过了这次机会,往后人生的每一步可能都要落在佳芸后面,职称、评奖、待遇……在这狭窄的小世界。不能细想,真喘不过气来。637E52C1-AF1E-4963-A7D6-C54025BC3D02

  这些失意跟丈夫也无从说起。他在建筑设计院工作,是她的戏迷,曾经场场不落地来看她的演出,以赤忱打动了她。对于她的婚事,同事家人都很赞美。在他们的小世界,同行结婚的很常见,因为圈子太小,练习与演出又太忙,不容易与外界接触。姿容出众的女演员比较容易找圈外人,男人喜欢她们的美貌,并不在意她们菲薄的工资。清俊小生在婚恋市场反而不太吃香,虽不乏富足的中年女人邀他们出去参加私宴,但混久了也没意思,既没有名分,也惹人议论,特别是可能得罪年轻粉丝。最好还是跟同行结婚,感情稳定,作风正派,调情只限于舞台,才更招人喜欢。

  朱溪同学里有好几对结了婚的,也早有人跟她表达过好感。那时她心高气傲,专心演戏,认为还不是谈恋爱的时候。他们刚留在院里工作时,领导反复叮嘱年轻女演员至少三年内不能怀孕。院里好不容易培养出一批青年演员,一怀孕就耽误演出,等到复出不知要练习多久才能找回黄金状态。年轻女孩子们知道领导说得很对,不评上职称就被生育绊住,以后很难熬出头。因此个个争气,绝不敢轻易怀孕。

  3

  春节前,朱溪与丈夫一起去季老师家拜年。老师快八十岁了,一向瘦得厉害,好在精神极健。师丈退休前是院里的笛师,话很少,慈眉善目的样子。季老师裹一件紫色羽绒服,外面是格子罩衫,身前口袋绣了一只熊。她忙进忙出准备点心茶水,朱溪要帮忙,她根本不让,连说你去坐,过歇一道拍曲。做学生时就是如此,经常来老师家,老师和师丈准备吃的,不让她插手。吃完后,师丈擫笛,老师教曲,先示范一遍,再让她唱。季老师教学严格,对爱徒更是苛刻,若吐字稍差,立刻纠正,毫不含糊,必達准确无误而止。骂起学生来也一点不客气:“教了许多趟了!”学生们没有不畏惧的。师丈极温静,一支曲子不知反复吹多少遍,直到季老师认为学生终于唱得过关。这日季老师说想唱《小宴》,两支《泣颜回》拍罢,季老师笑道:“今日小盛也来了,我们还是讲讲闲话比较好,让他光在边上坐着也无聊。”

  朱溪丈夫盛启华毕恭毕敬地说:“哪里会无聊,听老师拍曲是多大的福气。”季老师说话直接,对朱溪笑道:“照我说,你也该想想小孩的事了。”朱溪有些窘,知道老师的意思是眼下也没有轮到她的大戏,反而是生育的好时机。老师有一儿一女,都在上海工作,去年孙子也结婚了。朱溪勉强笑道:“我们还不着急。”

  季老师道:“小盛不说罢了,男人家没有不着急的。我晓得你想先评上职称再说,但反正早晚都轮到你,先要小孩也好的。”

  “以后的事情讲不清楚,评不上一级,不敢要小孩。”朱溪脱口而出,立刻后悔。因季老师到退休都是二级演员,老早以前评职称时,因没有出国演出的经历,没有评上一级。后来年轻一辈机会好得多,四十岁前评上一级不是难事。季老师早已看淡这些,也不觉得二级有什么不好。但朱溪所生的年代不同,不能接受自己在二级的平台上耗太久。她对职称原本并不焦切,因为评上二级时还很年轻,深受同仁钦羡,也觉得一级是早晚的事。但自打佳芸得了金梅奖,院里有人提起佳芸下一年就可能评一级,这令朱溪烦闷异常。同行评上一级的平均年龄大概都不下四十岁,朱溪原本离这个时限还有充足的余裕,但佳芸的异军突起使得这个时限可能直接被拉到三十岁——朱溪已经越过的年龄,永远不可能弥补的差距。她一直是优等生,一路比别人走得快,也比当年的老师快,好像理所当然似的。现在她的身后有更年轻的人飞快追来,可能已超过了她,她还不愿承认这种剧变。

  季老师剥好一只砂糖橘放到她手里,宽慰道:“今天你们来,我很高兴,哪个年纪大的不想看儿女有小孩,就随便说说。什么时候要,最后肯定还是你们自己拿主意的呀。”又道,“我听说俞前韵收了黄佳芸做徒弟,你要是想跟她学什么戏,我去打个招呼,简单的。”

  正月过后,朱溪利用周末的时间去上海跟俞老师学了几折戏,没有行拜师礼。俞老师非常和善,倾力相授,夸她刻苦、天分高。他们这一行不忌讳转益多师,能学到谁的戏、学得几分,全看各人的运气和悟性。俞前韵和季前映最初是一个学校教出来的,都工闺门旦,不过风格各异,擅长的戏目也不同。俞前韵很早就去了上海,深得上海方面雍容华美的风范,早就领了国家津贴。季前映一直生活在小城,年轻时唱过评弹,兼演苏剧,吴语口音很重。不乏极其痴迷季老师的曲友,说她吐字归韵恪守传统,唱做典雅醇熟。也有几个上海曲友特别不喜欢,在网上孜孜不倦讽刺了十来年:“雨丝风片唱成雨丝风屁,笑死人了呀。把个‘百戏之祖搞成个蹩脚的地方戏。”外行戏迷似懂非懂,跟着一起嘲讽,唯独如此才显出慧眼独具。

  薛导演决定在仲春时节借园林实景拍电影版,一切顺利,前后只花了三周时间。各地剧团也深受这出戏的启发,纷纷效仿,四处寻觅经费。院里因这出戏出足了风头,领导无不称心,凡有演出邀请,即全力以赴。至于往常定期安排的折子戏,本来就票价低廉,既谈不上盈利,又难赚名气,何妨减少投入。这意味着朱溪她们要继续跑花神龙套。

  一晃就是年末总结,领导发话,新一年要借鉴《牡丹亭》的成功经验,继续排精品戏。传言要排《白蛇传》,计划在下一个端午节演出。其中《水斗》一折有不少武戏,朱溪刚从俞老师那里学来,已然熟习。领导私下说,白素贞么朱溪最合适,小青也现成的,让金晏来。

  “跑了两年龙套,总算有盼头了。”金晏很期待,她也等着评职称。

  4

  过完年,佳芸的《牡丹亭》又进入巡演季。某大台的著名编导来拍纪录片,院里领导非常欢迎。有一回在北京演出,摄像机镜头不知怎么对准了刚下场的花神,并锁定了朱溪。

  “朱溪老师您好,我们知道以前您是剧院的台柱,演了无数回杜丽娘,但这次的《牡丹亭》您却演花神,是否存在一种心理落差?”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不怀好意的问题。

  “我们昆曲演员的职责就是演好属于自己的每一个角色。”她开始还知道避开锋芒。

  编导不想轻易错过这种戏剧性场面:“对于这版《牡丹亭》的杜丽娘,您有什么看法?”

  “她进步蛮大的。”朱溪措手不及,勉强说出一句在她自己看来已经非常客气的话。637E52C1-AF1E-4963-A7D6-C54025BC3D02

  “作为一名传统艺术从业者,您是否会介意被人比较?”编导不知哪里学来的风格,偏偏不依不饶。她知道自己应该克制,或者干脆逃走,但那一刻很难压住心头的愤懑委屈,陡然变色,没好气地说:“谁不介意被比较?介意又怎么样?你呢,介不介意自己被比较?”

  又伸手挡开镜头:“别拍了!谁许你拍的?”那边顶着花神头饰的金晏听见了,赶紧过来看情况,很客气地跟编导打了招呼,拉着朱溪回后台。

  在梳妆镜前坐下,朱溪肩膀微微颤抖:“还要怎么样,让我演花神我也演了!跑了快一年的龙套!”

  “好了好了,别让人家听见。”金晏机敏地说,“那个人都问你什么了?我也没听清,别理他们。”

  朱溪拼命屏住眼泪,只顾卸妆。金晏道:“还没谢幕呢!”

  “也不少我一个。”朱溪恨恨道,“帮我请个假,就说我不舒服。”她收拾好东西,起身回酒店休息。少一个花神谢幕确实无关紧要,也没人注意到她不在了。

  不过后来还是有人发现了这个细节。纪录片上映后,当中除了佳芸的成长经历与拜师场面,还有一小段提到演花神的龙套。偏偏有一个舞台特写,放大了诸神中面无表情的朱溪。其他花神都笑盈盈,唯独她拉着脸,机械地动着嘴唇,甚至怀疑她没有发出声音。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真的一脸不满?

  “不是每个人都有黄佳芸那样的运气,毕竟杜丽娘只有一位。曾经一直演杜丽娘的闺门旦朱溪,在这版《牡丹亭》中,只能演跑龙套的花神。最初也有人质疑薛导演的选择,为什么要起用一位舞台经验尚浅的演员呢?”旁白柔声道。

  接着插入一段薛導演的采访:“我觉得黄佳芸有一种特别娴静秀美的气质,她和杜丽娘是同龄人,没有什么比这一点更重要。我们要让更多的观众接受传统艺术,就应该用一种更一目了然、更美的方式去呈现。我想这版《牡丹亭》的成绩,已经证明了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随后是朱溪的那段采访,不过稍加剪辑。

  “对于这版《牡丹亭》的杜丽娘,您有什么看法?”

  “她进步蛮大的。”

  “以前您是剧院的台柱,演了无数回杜丽娘,但这次的《牡丹亭》您却演花神,是否存在一种心理落差?您是否会介意被人比较?”

  “谁不介意被比较?介意又怎么样?你呢,介不介意自己被比较?”

  镜头下的朱溪脸上浮着油粉,细纹格外刺目,哀苦尖刻的神情仿佛马上要哭出来,显得异常憔悴,她也觉得自己这副样子触目惊心。

  佳芸的戏迷们看到了这段,不知是谁又敏锐地侦破那天演出后谢幕的花神里少了一个,网上炸开锅,一时八卦横飞。

  “那人不知道自己一脸大妈相,演花神我都想吐,居然还想演杜丽娘?”

  “公演不谢幕,也太不专业了,他们领导怎么说?”

  “轮得到她来点评俞先生嫡传弟子进步不进步吗,她以为她是谁?”

  “这都几年了,还没接受现实呢!不满意找导演呀,我看她唱得也没多好吧。”

  也有人提供独家黑料,说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比如朱溪一直给佳芸脸色看,私下总说佳芸水平怎么不行,一面妒忌佳芸拜师,一面自己倒去巴结俞先生,“但俞先生根本没理她”。

  为方便围观群众迅速把握事态,热心网友截了纪录片的图,发挥考据精神,翻出以前的各种采访,标注高亮,去回答某网站诸如“如何看待朱溪在纪录片里的表现”之类的提问。很难相信真有这么多人关心这种圈内琐事,更像自问自答。丈夫劝朱溪不要关注:“那些说不定都是小号,你关注还给他带流量,不理他过一阵就好了。”

  道理都明白,但忍不住拿起手机搜索。看到那些詈骂,心脏怦怦乱跳,震得耳鼓嗡嗡闷痛。几天下来,与她关联的搜索条目变成了“朱溪发飙”“朱溪黄佳芸之争”。总有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知情人绘声绘色地讲述更精彩的内幕。某年某月在某处后台看过朱溪,对工作人员态度如何差,如何目中无人。某次采访如何自称是俞老师弟子,其实真正的授业恩师是季老师。的确有过这样的报道,记者写,“青年演员朱溪告诉记者,能得到俞前韵这样的名家亲授《长生殿》《白蛇传》,既欣喜又充满压力。”这是实话,但材料经过一番不寻常的解读,已成了她背叛恩师,嫌弃恩师是二级演员,让季老师伤心云云。她气急,认为这是恶劣的构陷,一会儿说要报警,一会儿又要找纪录片制作人打官司。若不是丈夫极力阻拦,差点实名发澄清说明。

  到底是些什么人?点开那些爆料帖看评论,发现有个熟悉的账号给爆料点了赞——居然是金晏,她险些截图质问。而金晏对她一切如旧,丝毫没有异样。近来金晏开通了视频号,“昆曲金晏”。直播几支人们熟悉的曲子,或分享练功房挥汗如雨的片段,也应粉丝要求唱时下流行的戏腔古风歌曲,收获粉丝无数。或许是刷手机太频繁,无心碰到的吧。朱溪极力说服自己,但还是跟金晏冷淡了下来。

  那一阵朱溪疑神疑鬼,觉得院里人人都在议论自己。与佳芸免不了见面,彼此很有默契,早已互不理睬。三年过去,佳芸已是一级演员,院里真正的台柱。小剧场偶尔演一场折子戏,也有各地戏迷飞来一睹芳容,全程录像、拍摄,制作大量美图,当晚就分享到各大平台。评上一级之后不久,佳芸结了婚,与一位追求她很久的剧作家。新闻甚至报道了这场隆重的婚礼,“本市著名青年昆曲演员黄佳芸大婚”,等于明星待遇。

  粉丝不肯饶过朱溪,要求她向佳芸道歉,不断在微博圈各路人马关注。幸好昆曲还是太小众,加多少tag都没人理睬。少数老戏迷提醒粉丝心态不可取:“她们毕竟是同事,这样闹下去黄佳芸也尴尬的。”并指出纪录片编导提问太不专业,有挑事嫌疑,根本没有必要挖掘这种细节。一般来说领导不关心网上的言论,并不知道闹成这样,但纪录片里朱溪发的牢骚已是覆水难收,领导叹气:“小朱啊,你平时也挺沉着,怎么关键时候拎不清呢?”

  朱溪道:“我是拎不清,三年没有演像样的戏,还老老实实在这里受气。”

  “我们院是一个整体,要顾全大局,集体兴旺了个体才有前途。”领导说,“今后我们还要排很多戏,创造很多成功,每个人都有机会。”637E52C1-AF1E-4963-A7D6-C54025BC3D02

  但白素贞的A角依然给了佳芸,领导宁愿等她跟俞老师现学。考虑到佳芸武戏功底薄弱,不惜删掉许多武打动作。朱溪辛苦练熟的程式都用不上,节目单上轮到她的场次也寥寥可数。找领导诉苦,领导说有个好机会等着你,院里马上要排新编戏《白毛女》。

  朱溪冷笑:“这种戏谁演谁讨骂,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给别人?”

  领导很不快:“怎么就讨骂了?这是献礼重点剧目,给你演算你运气,你今年还想不想评职称了?”最终《白毛女》的喜儿也没有轮到朱溪,这出新编戏连龙套都没有。

  金晏帮她出谋划策,说你毕竟在纪录片里说了那种话,惹来不少是非,肯定得罪了领导。找机会服个软,请他们吃个饭,诚心诚意道个歉,可能就算了。又宽慰道,说到底还是要想开点,时代不同了,路子多着呢,要不你也来开视频号?金晏最近人气很旺,对短视频很有心得,好几家品牌找她代言,听说还有电视台请她参加真人秀。大家都有光明的前途,只有朱溪陷于无谓的泥淖,哪一步开始走错了?实在悚然。

  5

  盛启华接到公司总部调令,让他去深圳设计院担任某部门负责人,待遇还算优厚。起先他一有时间就回来与妻子团聚,后来见朱溪郁郁不得志,很气愤,认为院里的管理层都是饭桶。“这种地方待着真没什么意思。”他提议,愿不愿意去深圳住一段时间散散心。又说:“既然院里不珍惜你,还不如出去单干,我全力支持。”

  朱溪惨笑:“你想得倒美,我们这种不可能单干的,又不是歌手。离了剧团,乐队哪里来,舞台哪里来?不演戏能做啥?从小吃这碗饭,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也离不开。”

  丈夫笑说:“这叫高度依附于组织,所以被组织随便PUA。”

  朱溪也承认:“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深圳实在有点远,那边没人听昆曲吧。你要是去北京也罢了,那边好歹有剧院。”

  一日丈夫来电话,很兴奋:“我打听到了,香港那边有昆曲传习社,老师也是内地过去的专业演员。你来深圳,可以经常去香港。”

  朱溪也听说过那个传习社,看了丈夫发来的资料,一时有些心动。但传习社是民间组织,没有编制,她去顶多算票友。一旦从院里离职,人生就止步于二级演员。但在院里一年年耗下去,又该等到何时?她举棋不定,直到发现怀孕。不,她的主意在放弃避孕时已经定了,不过拿孩子做借口而已。

  与领导摊牌,领导仿佛这时候才意识到她离开也算院里的人才损失,请她慎重考虑:“评好职称再走也行呀,我们院离不开你的。”

  季老师也挽留:“你去了那边哪有戏演?不演戏你打算做什么?院里这么多年培养出一个你也不容易。我们以前日子还要苦,但只要有戏演,我就开心,随便演什么都高兴。”

  她心里不服,院里怎么就“不容易”了?她没有老师安贫乐道的志气,也从未问过老师,一辈子都被俞老师盖过,心态如何放平,光有热爱就够了么?季老师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又道:“不过家庭是最重要的,你和小盛还是住在一起比较好。”

  消息传得很快,网上已有人发帖说朱溪要离职。有老戏迷感慨朱溪这几年太不走运,“对院里也算仁至义尽了”。手续办得很顺利,搬家也比想象中简单。两家老人非常赞许,别的都不要紧,孩子最重要。同事也多数觉得羡慕,说她有个好老公,没有人觉得她是失意退出、为她的艺术前途惋惜。“艺术前途”,太自恋了,或许被安排演花神的时候就应该死心。

  好在醒悟得还不迟。时间过得很快,她已度过了新手妈妈的混乱期。网上偶尔有人打听她的下落,有人说她离了婚,跟了有钱老男人,孩子都生了,不知有没有结婚。传说就是这样,悲剧主人公要一直潦倒,才符合故事的逻辑。技艺荒废了是真的,身材也没有恢复。丈夫工作很忙,家里请了阿姨,她仍不得闲。偶尔在朋友圈刷到金晏分享的视频,她真的上了選秀节目。“我们昆曲演员全国只有几百名,从事的是很寂寞的工作,不少人都没有坚持下去。只有耐住冷板凳,才能传承我们老祖宗留下的艺术。”她侃侃而谈,眼睛比从前更大,下巴愈尖,相当上镜。她唱人们耳熟能详的《皂罗袍》,眼波流转,主持人和嘉宾无不惊为天人,痴迷得合不拢嘴,连呼“昆曲女神”。朱溪觉得有点滑稽,却忍不住去搜了更多金晏的视频看。她最近还主演了《扈家庄》,唱得确实可以。手指划过视频,点开,听两句就关闭,又打开下一个。朱溪不免受到了些刺激,连金晏都熬出头了。

  又搜黄佳芸。上周刚在北京演出,新编戏《浮生六记》。往前是她去大学做昆曲讲座,“国家一级演员黄佳芸讲解演绎《牡丹亭》”。有祝福国庆的短视频,“‘昆曲女神黄佳芸祝福祖国富强,人民康泰”。有她和俞前韵老师同台演绎《皂罗袍》,“承前启后,百世流芳”。说来俞老师、季老师那一辈都是前字辈,名字是学戏时承字辈的老师帮他们起的。朱溪这一代不讲究了,也没有几个人像佳芸这样有资格说自己是启字辈。

  再搜自己的名字,演出视频停留在两年前。一场折子戏,她和老同学演《折柳阳关》。当时没多少观众,这个视频不知是谁手机拍摄,画面抖动,收音效果一般。这是季老师最早教她的戏,“恨锁着满庭花雨,愁笼着蘸水烟芜”,幽幽地唱下去,“一霎时眼中人去镜里鸾孤”,没有多少动作,全看唱功。从前有人说她这折戏唱得精致,“小季前映”。她忽而回忆起小剧场的空气,陈旧的幕布与地毯,台下观众经常刷手机,也有几个特别专注,那里头曾经就有她的丈夫。唱到了“从今后怕愁来无着处”,心情难以形容。她的表演没有留下多少精致的记录,那些曲子和功夫在她身体里,正无情地钝化与消逝,生命的沙漏在她眼前。

  6

  季老师八十岁整生日,朱溪带孩子回去祝寿。这几年小城喜爱昆曲的年轻人变得很多,大学里成立了正经的昆曲社团,请老师去教曲。老师方言口音太重,年轻人经常听不懂,总有几个本地学生在边上帮忙慢慢解释。社团的青年们订了蛋糕和寿桃,在宴席上齐唱《上寿》,笛声起来。“家住在蓬莱路遥,开几度春风碧桃。鹤驾生风环珮飘。辞紫府下丹霄,辞紫府下丹霄。”朱溪也加入其中:“寿筵开处风光好,争看寿星荣耀。羡麻姑玉女并超,寿同王母年高。”637E52C1-AF1E-4963-A7D6-C54025BC3D02

  季老师快乐极了,起身感谢,又牵住朱溪的手,握了又握,她曾经最看重的弟子,现在依然爱着。

  不久,她联系朱溪,说北京有人找她排《牡丹亭》,想要呈现从前老先生们搬演的、如今舞台上已不容易见到的怀旧经典版。“就是老早以前我教过你的,动作都不省的,现在年轻人不会演了。他们图省事,反正戴着小蜜蜂,连唱的力气都不高兴用了。你不同,来跟我一起演吧。”因为寂寞多年,旧的技艺与唱腔反而顽固地留在老师的身体和血液里。因为观众很少,所以不需要也没有机会顺应时代做什么改变。一般而言,被遗忘是常见的宿命。偶尔也有例外,人们惊异地发现,原来还有一位唱腔如此醇厚的老先生,风格近于老唱片,不是台上已演得烂熟的版本。“抢救性记录高龄非遗传承人的艺术影像资料。”新闻这样说。

  朱溪犹豫,近来虽也偶尔去曲社拍曲,但荒疏日久,根本不敢登台。何况她现在没有组织,以什么名目参演?就算答应,还能回院里排练么?她只好推辞,说以前跟老师学过的学生有不少,黄佳芸也学过。

  季老师又劝了几回,她既惭愧又不忍。后来她提议说,想演花神。这大出老师的意外,而她心意已定,将孩子留在深圳,回到了老师身边。她无微不至地照顾老师,早上开车接去排练场,晚上送回家,服侍饮食,料理起居。演春香的是院里一位年轻的六旦演员,花神有十二位,除了朱溪,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有的还没有从戏校毕业。朱溪领头,演梅花花神,领着一众小姑娘翩然起舞。凡有空暇,老师就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与年轻人讲解,过去这出戏如何演,花神原来男女成对,阳月是男花神,阴月是女花神,后来全改成小旦演出云云。

  老师身体已不如前,无法连续演出,只在京沪两地各排了一场,甫出票即被抢售一空,高价转卖的黄牛票也难求。

  演出当日,她早早陪老师梳妆妥当,自己也顶着花神的装束,在后台角落远远看着老师登台。老师轻轻拂开晴光里摇漾的蛛丝,春香从旁侍奉梳妆插戴,停半晌,换好游园的浅粉女帔,镜中顾影,方接了春香递来的金泥折扇缓缓移步。如拂蛛丝、换衣裳之类都是从前的程式,现在的版本早已省去。“看画廊金粉半零星”,竟这样伤感。从前她只看到金粉璀璨,忘却了那是半零星。年轻人唱“良辰美景奈何天”,眼波水汪汪撩向观众,只有游春的喜乐,不见伤逝的惘然。“倒不如盡兴回家”,唱到了这里。她呆呆望着老师,仿佛要把老师的一切烙进身体,又快活又痛楚。

  离花神登场还有一阵,其他小姑娘还在化妆室嬉笑,无忧无虑擎着花束玩。

  “朱老师在哪里呀?她的梅花拿了吗?”工作人员在后台清点十二花神的道具。

  她回过神,怀里早捧好了登台用的梅花束,匆匆赶过去,笑道:“来了来了,已经拿好啦。”

  女孩子们都拿好了自己的花束,一时踮脚张望,一时拿手机自拍。又把朱溪拉到最中间:“朱老师快来拍一个!”

  她早已忘了镜头的可怕,有人迅速把合影发到了朋友圈,没有人留意到她又演了花神。

  演出大获成功,季老师接受采访时,一字一顿努力说着普通话,感谢了许多人,特地提到:“感谢我的学生朱溪。整个排练过程,她方方面面照料我,陪同我。我也很希望往后有机会看到她演的《牡丹亭》。”

  朱溪记得刚入门时,老师跟她讲古,说从前演戏多苦。一路坐船去省城,到一个码头歇几天,白天演戏,晚上不一定睡得着招待所,一群人挤在后台地板上睡觉。路费全靠演戏挣,不演够场次,连回来的船票都买不起。有几年演不成戏,改学《红灯记》,硬跳《红色娘子军》,很多人离开了,也有人不舍得。

  这话老师讲过好多次:“说快也很快,就这样过了一辈子。”637E52C1-AF1E-4963-A7D6-C54025BC3D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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