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站在服装店门口接通了母亲的电话,服装店关着门,她闭着嘴。
橱窗模特穿着过季的衣服,光腿上贴了张A4白纸,用中文印着“全店三折起”。店里亮着灯,玻璃门上贴着另一张纸,是州政府签到软件的二维码,下面手写了“店内限五人,请保持社交距离”两行字,然则店里一人都不见,连店主也没有现身。
母亲说着姥姥丧礼的事,事无巨细,无关姥姥。明明去年正是在面前这家店买过一双UGG鞋,寄到姥姥手上已经是她寿宴之后的某天。棕红色的翻毛皮面,阔口深腰,内衬是打着卷儿的羊毛。姥姥说,这鞋得劲,咋做的,又软乎又有筋骨。她把双手分别伸进鞋里,举在面前,像是得了一对手套。大姨夫说,这都Made in China,没意思,咱这啥没有,还有暖气,这鞋根本穿不着。姥姥恍若未闻,只问明明什么时候回家,店能不能盘得掉,外国的疫情厉不厉害,说着就哭了,似乎她帮不上忙,就成了将外孙女陷于危难的众多推手之一。明明对着摄影头哄了半天,让姥姥跟她赌这鞋能穿几年,她先赌能穿三年,姥姥笑着说,我又不出去跑,十年都没问题,至少十年。一年后姥姥走了,鞋是新的,大姨夫说,反正没人要了,不如我拿走吧。
丧礼有大姨夫一手操持,自然“办得不丢人”。明明听见父亲喊道,不丢人也不咋长脸,一桌就一瓶白的一瓶红的,多喝一点都没富余。明明打来电话时父亲总让母亲开着免提,却从不肯近前,只管在远处匿名叫嚷,像一个用小号出言不逊的网友。抱怨的结尾永远是咳痰,擤鼻涕,最后是一声掷地有声的痰啐。明明脑中浮现他分别按住鼻孔喷出的先后两道鼻涕,好像那是有形有质的愤怒。她的爸爸,有如某种动物,蜷缩在阴冷的泥里,要靠黏液表达攻击性。她抢在全套仪式完成前切断了通话。
明明的旅行社也开在这间商场,虽然靠里,但是把角,一面近扶梯,一面朝着卫生间,人流实属不少,是以冯兆廷力主她选了这个铺面。开业的那两个月,便有数位客人是因为在厕所外等人,无意间看到店铺海报而签单。每当这时候,冯兆廷就会在她面前走来走去,虽面不改色,明明却能看出他忍不住挤压背上的肌肉,好像振动无形的翅膀。彼时他自己的生意还没踪影,驾照没考过,后来的得意事也未有二三,倒是明明带他出门的日子多。好在冯兆廷指甲整齐干净,眼镜上没有指印,衣领上没有头屑,张嘴没有她爸张嘴的味,衣服没有她爸衣服的味,这偶尔的嘚瑟甚至惹人怜爱。
开锁进门,店里有薄薄的灰味,招待台上的果盘里还盛着各色巧克力,算来可能过期,也可能临近过期。木地板有一处不平整,踩上去咯吱作响,人多还不明显,四下静时就叫人着恼。明明坐下来,打开她在超市买的三明治,虽然难吃,但胜在分量少,没来得及抱怨,已经不剩什么。买日用品是封城期间为数不多的可以出门的理由,很多人流连在超市,看货架比逛博物馆还细致。门口立着的工作人员形同虚设,你认真洗手签到也好,硬闯进去也好,他只皱着眉头点头或摇头,任由口罩把敷衍的话过滤成更含混不清的咕哝。明明刚落地的时候跟妈说过她喜欢这里,谁见了谁都是一脸笑。她爸冷哼一声,那是想让你花钱,留学生就是给他们送钱的。
周围店面陆陆续续响起开门声,谁也等不到晚上了。明明在前几次解封前也这么积极地清扫过,重新联络司机和景点,排班定价,打印出新的海报,继而迎来又一次封城,两次,三次,五天,一百天,再来开门,洒扫,揭下海报,宣布优惠活动……第六次封城已经两个多月了,据说会是最后一次。店铺开张前,冯兆廷让她考虑过,迎接一批批的客人奔赴同一个景点,总有烦的那天吧,到时候钱也不可能多要,要靠什么坚持呢。他说,鸡蛋不但不能放进同一个篮子,而且要借别人的蛋放进另一个人的篮子,你光管挎着,让别人看,这样你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有了。明明听得明白,可还是把所有的钱扔进了这个店,她做得不错,要不是国外的游客没了,跨州的游客没了,本市的游客也不再被允许集体出行,她将更不错,事到如今她也这么觉得。
店主们已经开始互相问候,明明摸出一颗巧克力吃了,剩下的倒进垃圾桶,关门走了。
明明走到商场外的小广场,右肩被人一拍,一回头,笑声却从左边传来。小猛探头过来叫了声女侠,这点把戏他百玩不厌,明明也上当了不知几回。小猛没戴头盔,从不离身的电动车也没在附近。
明明第一次遇到他时他车把上挂着满满当当的外卖,在路口叉着脚,张着臂,要去按红绿灯的通行按鈕。明明欠身替他按了,小猛说了声谢谢女侠,一骑绝尘。而后他又遇到明明,非要送给她一叠购物袋,明黄灿烂,饱和度极高,上面印着外卖软件的名字。本地的华人送餐软件有两家做得最大,一家是蓝色标志,叫快吃,另一家就是小猛所在的黄色软件,叫熊猫饱饱。干得好,据说是因为这两家的配色和国内送餐软件一样,刚来的人看着亲切。小猛有时候叫她姐,有时候叫她女侠,腿脚麻利,善抄近路,也不多接单,忙完一阵就坐在小广场玩手机,有时候是打游戏,有时候是拍短视频。明明不知道自己哪里像女侠,很久以后才听他说,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的帽衫上坠着两颗毛球,要知道小龙女的绸带上有两个球球,袁紫衣的鞭子上也有个球球,女侠和球球绝配。明明从来不看武侠小说,也不叫外卖,她认为两人的点头之交理应到此完结,得知小猛和她弟弟同岁后又聊了几句,不知怎么就同他一起坐在了树下的长椅上。
小猛是拿打工签证来的,到期前换了留学签证,随便读几门课,得以一延再延。明明问,等毕业了怎么办,小猛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她回答说,别毕业呗,姐,我是来挣钱的。小猛向她展示他在各种短视频平台的作品,他为了刷脸拉下口罩,冰凉的头盔带着油烟气靠过来。小猛的作品有着清晰的主题——他掰下一些面包屑扔在地上,说声吃饭了,本就不远不近的那群鸽子扑棱棱围拢上来,桌上,地上,肩上,手上,毫无秩序地伸缩着肉球一样的身子。大同小异的内容,有的乏人问津,也有的获得不少留言。视频里清晰可见不远处的标牌,画着禁止喂食鸽子的图样。小猛说,没得事,没人管,有人管你就假装听不懂英语。拍这也是为了挣钱吗?明明问。小猛说,咋可能,送一单就比这挣得多。他再次点开置顶那条说,可是你看,一千个赞呢。你不玩这个不知道,一千个赞不容易。637E52C1-AF1E-4963-A7D6-C54025BC3D02
明明忍俊不禁,亮亮也会这样,跟她显摆一些事情后得不到她赞赏,就会以你不懂为结语,没一会却又忍不住分享别的。亮亮比明明小十岁,是父母意外怀孕生下的弟弟。妈怀孕的时候以为是妹妹,亲戚都劝他们做掉,已经有个女孩了,再为这事交罚款,不值当,搞不好还要连累家里。爸妈商量来去,到底没舍得,拖到生下来,却是男孩。爸爸逢人就说,你们看,这不是因祸得福嘛!听过那个铁斧子掉河里的故事吗?神仙捞一个银斧子一个金斧子问了,这是你掉的吗,你千万别答应,只要咬牙扛住了,最后金的银的还有原先那铁的,都是你的,这说明啥,好人有好报不假,也得看魄力到不到。一些混沌在她心里成了形,如果弟弟是因祸得福的福,她大概和铁斧子一样,只是某种基本款。
休班吗?明明问小猛。两人还是走到树下,这次没坐下。小猛说,被开了,你看看我这腿。他两手捞起裤管,直往上卷,露出一大片红红紫紫,另有几处贴着纱布。他为了赶时间横穿公园,与一只边牧狭路相逢,亏得对方反应快,一人一狗仅各伤一腿。小猛丢了工作,在几十公里外找了家果园,准备去当一段时间农场工。明明问,不是还有另一家吗,你去穿蓝衣服那家接着送外卖不好吗?小猛说,去对家不行,这是规矩,而且我跟他们蓝队扯过筋,去了没得臊皮。这些留给你吧,小猛塞给明明一叠优惠券。明明拿出一张问,好吃吗?小猛笑了,辣椒都不对头,但是下饭。有机会到我老家,带你吃正宗的,别的不敢保证,绝对能给你打开新世界。明明说,在农场一定注意安全,之前那新闻你看了吗?明明讶异于自己竟然有一丝不舍。小猛说,看了,我一个大小伙子,怕啥子呢?再说了,哪里没有危险,我们区抓到一个毒贩,两口子都是老师,警察冲到家里一看,除了钱就是枪。说是家里被偷,他们没敢报警,贼自己吓得自首了。明明跟着他笑,小猛又把手中的半袋面包塞给她,细看是吐司的一头一尾,和若干条手撕的吐司边。小猛说,你明天要是见到最胖的那只,紫脖子白脑壳,走起脚啪唧唧的,替我多喂一哈,那是我的幸运鸽。今天好巧没见到。走了姐,咱们后会有期。
树影在她脚下漏下光斑,光斑里嵌着些鸽子,树叶摇得不快,鸽子也动得不快。不穿黄色的小猛没那么醒目,很快消失在行人中。明明忽然想起她本来是要买一把美工刀开快递箱,又折回超市买了一把小刀。以前一个月就能到的海运包裹,这次寄了三月有余,又已经在明明家躺了半个月。
超市里人人都喜气洋洋,用现在的购物给零点开始的血拼做热身。姚阿姨正在隔壁货架跟人讲她打疫苗的经历,那故事明明也已听过了。姚阿姨是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和亲家一起被困在这的,开始两对老人都急着走,后来又都较上劲,想等着对方先走,方能彰显自己与孩子更加亲近。几个月后儿子给他们另外租了公寓,替他们搬家安顿,岳父岳母则仍然留在小两口的别墅照看两个外孙,使得两对老人物理隔离。有五公里出行限制的时候,姚阿姨几个星期都见不到孩子们,再想回国已经没有气口。导致姚阿姨搬出来的导火索,是她哄孩子时总爱唱老家的童谣,别看小孙子练琴拖拖拉拉,学这些却入耳不忘,在家里追逐来去,唱的都是“呜哩哇,呜哩哇,娶了个媳妇没头发”,将孩子当作样板孩培养的亲家母终于揭竿而起,姚阿姨全面败北。
姚阿姨住在明明同层楼的电梯口,明明住在楼道的尽头,走廊相当长,隔音极好,鸡犬不闻。姚阿姨不懂英文,却总有办法获得比旁人更多的信息,一双小手温暖坚硬,常常倏然抄在明明的臂弯里,挟持她前行。他们那栋楼的华人多是说粤语的,自成一个圈子,姚阿姨每结识一个普通话住户都如获至宝。在明明被疫苗反应折磨得最重的那天,她已把银行卡密码打在和母亲的微信对话框里,还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真被救护车拉走,她本人乏善可陈的故事也将通过姚阿姨的描述稍显活色生香。
也得亏她辨识度极高的嗓音,少了许多猝不及防的相遇,明明绕开她们,挑了把最便宜的小刀。
风很大,走到几个大楼簇拥着的路口,风就更大。开春后温度与冬天几无差别,仍徘徊在十几度上下,太阳光却已是实实在在,下午六七点钟仍又白又亮,与前时大不相同。明明站在风地里,在眯成缝的眼睛里看到冯兆廷。他跟之前一样,在没有商务的日子也从不懈怠,一丝不苟地搭配着衣衫鞋履,身杆笔挺,右手臂弯挂了一个套着宽大卫衣的女孩,像一面鼓了风猎猎飞舞的小旗。女孩撒开冯兆廷,脚步轻快地迎面而来,钻进明明身后的奶茶店,饱满的额头下两片阴影簇拥着鼻梁,大扇的睫毛抖动间,眼妆上的亮片时隐时现,显得她火眼金睛。明明想,就算口罩下是个线稿也能理解,毕竟能露出的方寸之間已经尽了全力了。冯兆廷拉下口罩吸了一口电子烟,踱到明明身旁说,把我放出来吧。明明侧头看他,他拉回口罩,细细的白雾从口罩的边缘溢出。冯兆廷说,我给你发过微信,你不把我拉黑了吗?明明盯着路口的红灯问,有事?冯兆廷说,就是告诉你,你这个情况能领补助。明明说,我已经领了。冯兆廷说,差不多行了,拉回来,不想让我看的就分个组,开业了我好给你转广告,脸皮薄做不了买卖。
绿灯适时亮起,尽管知道嘟嘟嘟嘟的提示音会让她像落荒而逃,明明还是快步走了,她猜想冯兆廷会看着她的背影流露出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更何况她还拎着半袋撕得破破烂烂的面包片。
公寓大堂弥漫着消毒水和清新剂混合挥发的气味,明明觉得眼眶热热的,进了电梯,忘了按键,直接被带到了地下车库。她拉下口罩吸了两口气,干脆去发动一下久未驾驶的车子。车库是立体车库,每次提出车都有一番大阵仗,金属支架格格响动,平移,升降,她白色的凯美瑞从黑暗中升起,即使配上激动人心的音乐、烟雾和彩色纸屑也不至违和。明明买这辆车的时候它已经在别人手里七年,现在在她手里也刚好七年。冯兆廷第一次坐这车时问她,你不是有洁癖吗,怎么买个二手车,不怕前车主在上面车震过?你应该换辆好的。那时候他刚来澳洲不久,坐在副驾驶,总觉得自己才是司机。
后来冯兆廷和她搬到了一起,在一个九点钟就黑透了的区租了一套房子,这辆旧车载着他们去过海滩、森林,看过露天电影、日出和流星雨,更多的时候是每两周一次去Costco。那里的东西随便买几样就会塞满后备箱,48卷一提的卫生纸,3.5升一瓶的牛奶,24个一盒的牛角包,枕头大小的袋装薯片,油漆桶一样的罐装糖果,永远用不完的保鲜膜和锡纸。明明原想练好了车就换新的,等开顺了手,又犹豫了。637E52C1-AF1E-4963-A7D6-C54025BC3D02
明明想,她和冯兆廷胆子真大,购买家庭装产品,几乎是浪漫消失的开始。用同一种味道的洗发水沐浴露,没有差别,没有神秘,没有吸引,那瓶子深不见底,取之不竭,保质期长达两年,象征着至少在用完前两人都不会分开。他们将被实惠牢牢绑定。我们都是过日子的人,冯兆廷做着红烧肉说。他经常张罗很好吃的饭菜,只是老旧的抽油烟机和敏感的烟雾感应头常被触怒。一开始,两人听到尖利急促的铃声手忙脚乱,關火断锅扇风,想着招来火警的天价费用,心跳得更厉害。后来他们已经有了一整套流程,一个提前开窗,一个抓紧爆炒,如果铃声响了,一个把锅端到窗口,一个就踩上凳子,用一只碗倒扣住感应头。他们将那个百折不挠的感应头称之为炒糖色报警器。冯兆廷的确是过日子的人,只不过他们过的不完全是一种日子。很快他就后来居上,成了本地吃喝玩乐的行家里手,她介绍他认识的人成了他的朋友,她带他看过的风景他如数家珍,她筹谋已久的生意还没起步,他已成了好几个商会的成员,两人也搬到了华人区,方便日常交际。他们的家变成聚会的主场,明明也开始记不得那些人里谁是谁的谁。后来冯兆廷把大多数交际改到了球场、海钓船、酒庄,极少再往家里带人。明明不是不感激,原来她的不满他都看在眼里,却没想到这只是一种缓冲。冯兆廷安慰她,你得适应适应,这些人在国内都敲不到我们家的门,但我在这还是积累阶段,得量变产生质变,得靠人抬人抬出人上人,这些事你不愿干也不用着急,抬我就是抬你,你努力一个月的事,有些人一句话就能办。明明把眼光转回电脑屏幕,继续研究路线、联络软件、民宿,编写公众号,她自己也说不明白,对冯兆廷那套说法的抗拒是因为原则还是审美。他站在后面给她按摩肩膀说,算啦,咱俩是惨淡经营组合,你负责惨淡,我负责经营。他大概已经完全忘了躲债的艰辛和狼狈,那个接到国内的长途电话就把手机递给明明的人早已走出了阴影。就是那种“你离了我可怎么过”的呵护,使得两人走到尽头。
明明热好车,关上引擎出来,库门按钮的英文标志下面贴了不知什么软件翻译成的中文,“请按压绿色纽扣至少两秒,红色纽扣的按压可能导致严重结果。”明明到了自己的楼层,看到另一台电梯里有人先她一步出去,朝拐角处的那户而去。她知道里面有一位,也许不是同一位亚裔女子,身影纤细,几无声息,不知道是哪国人,但时常有各国访客。那些人有的下了电梯直奔正确的方向,有的会迷失在走廊,明明曾与其中一两个正面相遇。男人见了她,露出问询的样子,眼神里充满热情和期待,像是认识她或即将认识一样。明明回思才恍然,对方将自己认作了素未谋面的暗娼。被唐突的厌恶涌起又落下,随后竟有一点难以启齿的欣然,仿佛在某个维度获得了肯定。明明装作不经意地观察过,可那扇门后的人十分警惕,只在男人走到门口时将门微微拉开,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复杂的暖香会从门缝里钻出来,像是一串由气味穿起来的风铃。
明明回到家,那个巨大的纸箱横亘在客厅里,近来她习惯了走到这里时绕开。明明划开包裹,一层层拿出填充物。她想起小时候在姥姥家,一家人也曾蹲在一个包裹跟前,那是台湾的舅爷寄来的。大人们边拆边辨认着,具体有什么她已经没印象了,只记得大姨夫十分不满,埋怨舅爷说,来都来过了,咱这什么情况他也看到了,要啥没有啊?寄这些来算什么意思。明明和弟弟、表哥觉得十分有意思,他们探头探脑,终于各分得了几包零食。她的零食袋上有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她比着画过好多次,熟到落笔就画,以至于很多年后她买支新笔,想试试有没有水,还会不由自主地在随便一张纸上画出那个小姑娘。
大纸箱里是集运站帮她码放整齐的快递盒,明明逐个回想着当初买的是什么,那个小的很可能是她和冯兆廷的手机贴膜,软软的那包应该是给冯兆廷的棉袜,他走路重心在脚掌内侧,袜子很容易被磨破。明明扔了剪刀仰躺在地,一件也不想拆了。
窗外传来跃跃欲试的欢声,天已经黑下去。楼道里不时有人关门开门,除了楼内有消防警报的时候,这里鲜少这么热闹。他们住在三十层,警报一响要从安全楼梯走下去,往往刚走下去消防车已经来过,一切又恢复正常了,邻居免不了骂骂咧咧,明明和冯兆廷也暗笑,不知道哪个倒霉蛋这么笨,还没掌握应对炒糖色报警器的流程。
冯兆廷觉得这种警报就是大惊小怪,抽根烟都会叫,习惯就好,根本没必要往下跑,高层公寓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可明明不行,她还是会立刻拿上手机钥匙钱包,强迫冯兆廷放下手头的工作和她跑出去,顺着没有尽头的楼梯旋转。那次冯兆廷赌气了,非要拉着她往回跑,一口气跑到大楼的最顶层,让她看大道上疾驰而至的消防车,告诉她有火情也不用担心,他心里有数,说罢箍住明明亲吻起来。楼梯井偶尔传来一两声兴奋的犬吠,掺杂在锲而不舍的广播中:Evacuate? right now。明明那颗心脏几乎跳进冯兆廷的口中,又缓缓沉静下去。声控灯完全黑了,仅剩下安全出口的绿色小人,保持着奔跑的状态。
身旁一亮,明明侧过头,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短信告诉她:亲爱的明明,你的Costco会员卡已经自动续费,有效期为……明明解锁了手机,看到最后半句:兆廷的家庭卡将同时生效。不早不晚,门禁铃响了,冯兆廷的脸出现在对讲屏上,明明从地上弹起来,被什么召唤似的,她抬起半边酸麻的肩膀,一厘米一厘米地,触到了屏幕。
冯兆廷是来给她送防狼喷雾的。冯兆廷说,这一解封外面肯定乱,人都憋疯了,得多加小心。明明觉得牵强,但也道了谢,看着他自顾自地开了冰箱,叹口气又关上。冯兆廷说,我就知道你会把日子过成这样,窗帘不拉,东西摊一地。窗帘一开,对面楼上的灯光,突兀地闯进眼帘。
你多长时间没跟朋友联系了?冯兆廷问。你说你的那些朋友吗?明明想笑,又觉得太像挑衅,及时收回的嘴角却似另一种嘲弄。
冯兆廷双手撑着他们一起买的吧台椅,像是跟轴承较着劲,斟酌着说,明明,你又不傻,有近路为什么不走。
明明走到窗口,对面那座楼和明明所在的楼形同双子,都是有商铺有住户的高层,因为顶楼的颜色而被称之为金楼银楼,曾经一时无两。这里的人都不喜欢拉窗帘,一到晚上,一个个窗口就成了荧幕。欢聚已经开始,黑灯的那些说不定是在别处欢聚,让保持社交距离的规定去死吧,酒瓶和音乐一经打开,人们就轻而易举地相信,好日子回来了。她听到冯兆廷跟过来,中途踢到地上的箱子绊了一下,站在她身后说,你点个头我就搬回来。他顿了顿又说,咱们什么都不提了。637E52C1-AF1E-4963-A7D6-C54025BC3D02
明明想到那个火眼金睛的女孩,她也在参加这样的聚会吗,还是在等待冯兆廷归来呢。等口罩令结束,她就能露一个完完整整的妆容了。明明忽然后悔早先对她那刻薄的想象。
冯兆廷把明明的肩膀扳过来,他似是把她的沉默当成了沉吟,带着鼓励的笑意说,特殊时期,特殊对待,你说呢?
明明说,你也不傻啊,你怎么还没搞明白,咱俩分手不是因为封城,不是因为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是因为我不想和你好了,更不想让你告诉我什么才是好。
冯兆廷问,我想帮你是害你吗?
明明说,我像个自己活不了的人吗?她像是回到分手前的那天,不明白一番相似的争吵为什么要重复一遍。
冯兆廷手上加了劲说,就你了不起,就你有自尊心!你想要什么你能说清楚吗?提分手的是你,提复合的是我,还不够给你面子吗?冯兆廷撒开她,又踢到那个好似无处不在的包裹。
明明说,什么人会把“有自尊心”当作攻击别人的话啊?你老是告诉我怎么生活,我也指点指点你吧。你应该去找一个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的女人,找一个没有听过你人生精彩小故事的女人,她最好记性不怎么样,会忘了你每次讲的都和上次不太一样,也会忘了你到底讲了多少遍。你應该找一个没见过你给考官行贿被取消资格当场跪下痛哭的女人。你喜欢指导新人,就去找个新人,让她以为你天生就这么牛×,而不是像现在,看到我的脸就知道我记得你所有的事……
冯兆廷冲过来,明明恍惚间以为那是一个拥抱,她还没说完的话在喉咙里翻滚着,成了一声哀叫。她仔细辨认,胸前插着的,是今天刚买的那把小刀。
明明躺在她之前躺过的地方,这地上却冷得多了。冯兆廷跪着,颤着手捂在她的胸口,挪开,又捂住,想拔下刀,又缩回去,明明努力抬起眼帘,他的鼻涕和眼泪在她脸上方垂挂着。他抬起手,看手上的鲜血,发出呜咽,明明想起姥姥举着那双靴子的样子,心里数落着姥姥,鞋是穿脚上的啊,举在手上怎么能算穿过呢。冯兆廷的手机连震几声,他像是被叫醒了似的,坐下来说,你想好怎么说,我就叫救护车。过会儿又加了半句——行吗?
明明低声说,盛……惠……再……启……
冯兆廷愣住,问,什么?
冯兆廷的镜片反射着金楼打出轮播的广告语,一个个反着的汉字途经他的眼镜,明明逐个辨认着,无……畏……重……逢……变换着颜色的光柱照进来,明明想,偶尔拉开窗帘也挺好的。冯兆廷张着嘴,看不出在哭还是在笑,一嘴牙齿被照成了蓝色。
还有几分钟,整栋楼的人会按约定的那样倒计时,欢呼,吹响口哨,像圣诞,像新年。明明看到丢在一旁地上的吐司片,包装上印着一个笑脸,旁边写着Youre the best thing since sliced bread。小猛拜托她关照的那只鸽子是什么颜色来着,她闭上眼睛,陷入回忆。637E52C1-AF1E-4963-A7D6-C54025BC3D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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