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型离别聚会,房间另一头有人提议说一些话,有人说了感人的话,一阵掌声,很多双手红了。你的一只手正忙着让一块蛋糕滑进打包袋里,留给你不见踪影的双胞胎姐姐(而她可能早就吃了一块蛋糕,把这块预先浪费掉了),另一只手把手机举到了一个不合适的位置,再动一下蛋糕就会滑到地上。聚会的主角是你的同事,你确定他是你的灵魂伴侣,而他明天就要离开了,今天举办这个突然拉近关系的聚会就是为了明天像绷紧的弹弓一样把他弹走,你害怕他今晚随时会找你说点什么。电话里的妈妈在说她确诊了中年的老年痴呆,而你觉得你才是得老年痴呆的那个,妈妈不停地说不用担心,但你不挂电话是因为你动不了。
妈妈曾经在江西的“名人大酒店”任职,从基层员工一步一步变成经理,现在她得了老年痴呆,又要一步一步从成年人变回婴儿的心智状态。
她会亲自管理每一处细节,包括拖酒店的地板。但她有一只眼睛是高度近视,两眼有巨大视差,这种情况无法治疗,也无法配合适的近视眼镜,所以她人生中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拖地板上不存在的污渍。我突然开始怀疑,二十多年来,是不是只要我们跟她的距离超出了社交距离,她就没有办法分清自己的亲女儿。
很少有人会在中年时患老年痴呆,但她行事周全,脑子萎缩也是需要时间的,她的脑子提前为退化做好了准备。反正她现在也没办法分清我们了,什么都没有改变。
有一天你的脑袋里会冒出一句傻气的问句,每个人的问句都不一样,你在生命的最后会再次见到它。你希望它更有深度,一点点就好,但它经常真的很傻,因为生活不是由深沉的拷问填满的,而是由一连串分心的事物组成的。人们为何相遇,为何相爱?我们只是转移了注意力,并没有摆脱孤独。我们自愿遭遇友谊、爱情、死亡,甚至婚姻,把它们当作能让我们暂时分心的玩具,好不去想到那个傻气的问句,无一例外。
大家都在喝酒聊天,我想,真该散场了。
我是一个双胞胎。我叫颜悦,我姐姐叫颜怡。双胞胎并不特别,尤其是在江西,男双胞胎的出生率有4%,跟第二大癌症的发病率一样。但我们是一对女双胞胎,有这样的身份,即使没见过丢弃女婴那类阴暗的角落,也总是会被人在心里被埋下不安的种子。好几次碰到爷爷奶奶辈的路人,对旁边的小男孩直夸“长得真帅啊”,对我们则微笑:“长到这么大不容易啊。”我们被夸得一头雾水。
一对自重的女双胞胎可以做到从出生到死都不分开。我跟我姐姐颜怡二十多年来一起上学,一起睡觉,一起洗澡,一起创作,一起骑着双座自行车去讲脱口秀,我们早就不是亲人了,而是终生的狱友。我们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我们时刻保持一致。
在江西南昌这座假装自己是一个城市的城市里,人和建筑都是孤独的。城里只有两条像样的街道,一条出城,一条回城,还是平行的,谁也不想挨着谁。
小孩都在认真考试,大人都在认真上班,像吹泡泡机一样,制造一个一个付出没有回报的故事。认真生活的江西人从小都在那种衰落感和绝望感中生活,这辈子的目标就是在无效的努力中学会体面地接受命运必然的衰颓。
而我们俩的考试成绩永远一致,但这就像所有神迹一样,是出于人的精心安排:我跟姐姐说,我们考好了就有人考差,我们不是最后一名,就有人是,这个世界上的痛苦和快乐的总量并没有变化,所以我们考得好并没有意义。所以我们从来不在乎分数高低,只会尽力保证我们俩每次考的分数一模一样。爸妈以为是双胞胎心有灵犀,其实是我们对江西的默默完善。
如果你也能每天和另一个自己待在一起,用他人的眼光去看着自己,你就会再也不想进步了。那种感觉是,你每天都可以努力成为一个更好的你,但那个更差的你也会活下来,还跟你挤一个房间。
所以我们最好保持一致。
但即使我们顽力抵抗,还是逃不掉被比较的命运。所以我们都要走出去,不要光想着玩,要考好大学,如果是女孩子呢,不要光想着考好大学,要学会去爱男人,要用最大的无意义去碾压所有弱小的无意义。
我们来了上海以后,就知道自己的故事不会是所有江西人那样:爸爸最终把我们交到两个不同的男人手上,终结我们之间的比较——我们都成了某人的妻子,我们的丈夫接过被比较的棒子:谁嫁得更好一点,谁的老公更事业有成,谁皮肤保养得好说明谁的老公更贴心。然后我们的丈夫也会逐渐找到恨我们的理由。
毕竟二十多年的同居生活让我们俩变得比较像夫妻,我们出去跟男生谈恋爱,感觉更像外遇。
我心神不定地抓住人就问有没有看见颜怡,有四个人都说刚刚就在这,给了我错误的希望,然后才反应过来他们看到的就是我。我转到了房间中央,瞄到齐就在不远处,我看起来一定很慌,而他看起来只是脆弱。我知道我应该多搞一些详细的形容词来形容他,但我只能说,他看起来是一副脆弱到经不起形容的样子。
他曾经跟我说:你太年轻。我一开始觉得这话是挑逗,后来却逐渐明白里面的刻薄。
他算是我的前男友,虽然我们没有正经在一起过,也没有正经分手过。
事情源于一次工作分歧。我无法说服姐姐我的稿子更好,于是我们想找一个高高在上的男性形象做出裁决——男性决绝的否定能给我们互相毁灭的爽感。结果我们跟他吃完饭只聊了十分钟稿子,他就恰好突发胃穿孔,让我们把他送去医院,医院恰好又在控制人流量,只能有一位亲友进去陪护,他没有放我们回家,而是径直走进医院留下我们自己决定谁得以进去服侍他,展现女性的良善。结果两小时后他的轻微胃胀气诊断结果出来时,我们还在医院门口傻站着,不清楚这场莫名而来的争宠戏该如何收场。那天深夜,他开始单独跟我聊天,表扬我的稿子,感谢我的关照,稿子的事情被忘光了,我内心稀里糊涂地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渴望,觉得赢得一个男性的肯定是比赢得一次争论更值得参与的比赛。
虽然他只比我们大几岁,可他总是有着超出他年龄的不满,无法想象大家聚在一起不是为了听听他的观点;在别人称赞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总是能敏锐地意识到它还能变得更好。
后来想想,我甚至都不喜欢他,觉得他品味庸俗,喜欢昂贵的鞋子,还患有三十岁男人都有的情绪管理脑区缺损。他这类人,活在别人对他的幻想里,被世界纵容,慢慢陷到别人说他配得上的东西里面去了。
但我转而说服自己重视他,觉得他敏感脆弱又通人性,就像一个来月经的男人。他的庸俗是一种透彻,他的沉默是一种重要的宣言——直到一年前,我们发现他同时在跟我和姐姐暧昧。
“你怎么能这样?”
“我也是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
“我以为你们同意的。”
“你也没问过我们啊。”
“别这样,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们是独一无二的……”
“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叫你们?你是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主要是你们俩老转呀,别转了行不行,这不是为难我吗?”
“那你说我是颜悦还是颜怡?”
“颜鱼……别逼我了,我压力很大的,我都开始抽烟了……”
“你抽烟也抽两根烟?”
“既然都这样了,我们仨可以一起玩呀……三个人能一起玩的项目还有很多……”
但我不想跟他切断联系,因为一想到跟他吵架,我脑海里就会出现他披着托加袍查牛津词典的样子:你怎么能说我们的关系虚与委蛇呢?我都不知道有这个词。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叫互相拯救。
几次劝告无果后,颜怡终于背着我跑到齐面前,希望用文明体面的方式说服他跟我断掉。结果齐却苦苦哀求她不要离开,然后颜怡才反应过来,齐以为唯唯诺诺的她是我。于是颜怡就直接代替我跟他分了手。
而我也懒得去改变这个结果。
像我们这样不独一无二的人,从来没想要抵抗不幸,只想要不幸恰如其分。
之后三人纠缠这种事情就开始接连发生了,保持一致是有代价的。但只要我们俩保持一致,对爱情就比另外那个人更具有最终解释权。
齐向我招招手,他找我能有什么事?他的淡然,是因為地位更高,还是因为根本忘了这回事,还是他不想因为这种小事而费力去当坏人,所以就展现出了温柔和同情?
我径直朝他走过去,但在靠近的过程中,我看到他眼里的光迅速消失。
我立即反应过来:“你他妈的是不是又认错人了?你又把我认成她了?”
“不是,我没觉得你是颜……我是把你认成我另外一个朋友了。”
“另一个朋友?等一下,我来帮你找找你想象出来的朋友,哦,等一下,她自杀了,因为她受不了住在你的脑子里,那里又小,又潮湿。”
“颜,你不要这样。跟你分手,间接分手以后,我也很受伤,我都为了你去了心灵疗愈营,还好碰到侦侦,陪我做心理治疗……”
他口中的侦侦靠过来了,皮肤惨白,梳着精心编好的都市脏辫,穿着亮晶晶的紫色满钻深V小吊带,连着一条黑色瑜伽裤,像一块被凿开了以后露出了点紫水晶的赌石。
我脸颊冰冷:“你看见颜怡了吗……”
“还陪我练正念练习,流瑜伽,她真的改变了我。”
侦侦:“你们又聊起来了?齐,我们还没见Garry总呢。”
齐对她说:“不,这是颜……这是另一个。”
我:“你跟颜怡聊过?”
齐:“这个要胖一点,你仔细看。”
我转身要走,齐突然做出痛苦的表情。
侦侦:“你怎么了,头疼?你还好吗?”
我说头被瑜伽砖磕了吧。
齐:“不要再伤害我了,颜……我已经变了,我现在不是以前那个我了。”
我赶紧抓住机会:“你不是以前那个你了?你是说你跟以前那个你长得一模一样,但是你们是两个人?那你觉得你的脑子能分清这两个你吗?还是说你同时在骗两个自己?”
齐:“侦侦,我突然有点呼吸不过来了。”
侦侦:“看着我,齐,看着我,你不是头晕,你是又忽视了你内心的那个小齐的感受。你有关注到他吗?”
齐:“我没有,对不起。”
侦侦:“你应该给小齐道歉。”
齐:“对不起,小齐。”
这两个人的脑子被精油腐蚀了吗?我说:“有人关注到我姐姐吗?”
侦侦搂住他:“闭上眼,想象你在草地上。好点了吗?然后想象Garry总站在草地中央……”
“你看到我姐姐了吗!”
齐突然站直了,神色严厉,像一种警告:“去院子里找找吧。侦侦,谢谢你,我好多了,我们去找Garry总。”
他们转身离开,就像一对心灵平静的秃鹫。齐飞走时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耳语:“对不起,我一直更可能选择你,只是你再轻三四斤就完美了。”
这句话是他第一次说,但我从别人嘴里听过好几次了,第一次是亚当喷射出来的。
我不得不坦诚,我在跟齐“交往”的后期,也开始跟亚当紧密接触了。跟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交往久了,内心就会有一块理解的真空需要被填补。亚当这个男生,头发凌乱穿着干净,第一眼看上去算不上好看,但你这样想就掉进了他的陷阱,因为他比不好看的人要好看,然后你会立即为自己的偏见羞愧,觉得他魅力出众。
所以当说过我还算入眼的他喷出“你离完美只差三四斤”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一个人认为你离完美只差三四斤体重,可能是你在他眼中最接近完美的时刻。万一你减掉了三四斤体重,他就会开始发现你离完美真正的距离了。可能是三四十斤体重,可能是他根本就讨厌你,希望你活活饿死或者至少得个卵巢囊肿。
但当时这句话对我的杀伤力非常大,因为我正好比姐姐重四斤,而且自以为没有人看得出来。所以当时的我把这话理解成生动的爱,因为这说明他能看出我跟姐姐的区别。有什么能比把你和另一个人区别开更能证明爱呢?
于是我开始减重,期待自己变一个样子。毕竟要男人想象出一个又不瘦削又有魅力的女人,简直要请来好莱坞顶级特效团队让·莫比斯和H.R.吉格协助。
我先是把一般会平均分的饭偷偷分给姐姐60%,还和她一起去跑步;然后我开始自己点沙拉,自己去跑步;然后我们的生活变得不再一模一样了。我开始对姐姐说谎,告诉她我是去跑步,实际上是去偷偷给亚当打电话了。我把自己饿得很虚弱,来月经的时候更恨,因为虚弱到没有办法运动,我许愿再也不要来月经,第二个月,月经果然不来了,医生见怪不怪地甩给我两盒圆圆的雌激素药片,我开始日日期盼来月经的虚弱。
亚当用他的生活方式威胁我,开始来我们家给我做健康餐,在我伤心的时候他搂着我轻声安慰。姐姐的嘴唇瘪成楷体的“一”,比普通的不满多了许多细节,表达出她不喜欢亚当烧的水的味道,不喜欢看我减肥,不喜欢一天结束后餐具被挪动了位置,而另一个人是罪魁祸首。我跟她较劲,说亚当的积极和热情在她眼中变成了一种针对性的攻击,是他用来装作比她更好的部分。她当然没法喜欢他,因为他是我单独的朋友。
我当然注意到了也喜欢文字的亚当从来没有夸过我的文字,当时的我刚刚进入这个亲密关系的风洞,我感激他为我做的一切,并为获准进入那个更完美的世界而兴奋不已,我在沙发上给他发文章发到睡着(姐姐过来给我掖被子,我挣扎着以为她要闷死我)。姐姐终于把对他的讨厌变成了不感兴趣,然后有一天,亚当跟我抱怨他怎么都减不掉最后十斤,而那个他很在意的男孩说他再减重十斤就完美了。我一开始为他感到愤怒,后来有一天我醒来,忽然觉得他的脸是有点圆圆的,我开始讨厌我这唯一的单独朋友,再也吞不下他做的健康餐。
我翻看相册记录,找到了丧失口腹之欲的正当理由。他做的东西有:小番茄、鹌鹑蛋、鹰嘴豆、一盘撒尿牛丸之中坐着两粒大肉狮子头。
全是球,他喜欢做的全是球。
我向你保证,这不是一件小事。吃和爱是一体的,你连吞球形的食物一段时间,就会感觉是个吃豆人。而且他吃饭的时候从来不愿看我喜欢的电影,只看男足。我一边看那些废物男追他们的球,一边追滚到地上的撒尿牛丸,我想象自己追杀这些男人,切成方形梯形长条形。
如果我當时愿意看清真相,哪怕是结合表象猜测一下,就会看清楚正如颜怡说的那样:“也许他只是喜欢拿着自己的球,看男人们互相玩他们的球。”现在回想起来,不管我是否能欣赏亚当做的健康餐跟他的性取向之间象征性的联系中的讽刺性,我都不愿在我人生稳定性的圆形薄饼上撒上一点点真相的长方形葱花。
亚当也跟我聊不来,我屡次跟他推荐我最喜欢的严肃文学作家乔纳森,他问我那是不是一只网红海鸥的名字。虽然他喜欢文字,但他爱的是上一代的伤痛文学,我爱的是当代严肃文学:一个是皮肉伤,一个是内伤,家国情怀宏大叙事的皮肉伤完全可以掩盖我们这一代哼哼唧唧的内伤,把我们逼成伤疤暴露狂:“你们看,我们也有痛苦。”所以我们俩注定不能互相理解。
我停止吃健康餐后的某天,他来找我,流着泪告诉我,他的出柜日记被妈妈发现了:“她把自己锁厕所里,一边大声冲马桶,一边痛哭。我爸之后,又是我。”我抱住了他,也不完全只是为了安慰他。
那天我的月经正好回来了,既然一部分液体离开了身体,我便鼓起勇气上称了。重了两斤,我绝对比以前更圆了。
我真的需要找到我姐姐,或者沃尔特。院子里没有她的气味,亚当倒是杵在那里翻着一本什么东西,眼睛却看着齐和侦侦。
“也太白了,不知道打了多少美白针。”
“侦侦?是,白得就像种族歧视本身。”
“她是我在真实生活里第一个碰到的用得上‘依偎’这个词的女人。”他停顿了一下:“就跟你以前一样。”
“什么?我才不是那样的。”
“不是我想伤害你,你以前完全就是那样的,一个为别人服务的女人。”
他手里是我的稿子,他用手快速翻动它,像是要通过皮肤传导吸收稿子的内容。他一直很喜欢这样翻我的稿子,如果我问他我写得怎么样,他会说:“你的观点是一点点一点点地,一点点地放出来的,就像在公共场合放屁一样。”
“你看见颜怡了没,我打她电话打不通。”
“紧张什么,八成是喝醉了,或者手机不知道扔哪儿了。”
“她要是喝醉了不会不跟我说。”
“你又不是没骗过她。”
我让亚当陪我去房间里找她。
沃尔特租的房子看起来很临时,空无一物,一片纯白,家具全都做了那种嵌入式把手,拿个东西就跟攀岩一样,书架里的书也全部换上了自制的白色封皮。我想象他挥挥手取消了屋子里的颜色。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哪?”
“两个小时以前,她刚来的时候,沃尔特在院子里,我就陪她逛了逛。”
“你们不是一起来的?”
“我比她先到一点。”
“你为什么会比她先到?”
“我们现在分居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零七天以前。”
“就是沃尔特来了以后?”
“嗯。”
沃尔特来公司几天后,齐在公司看见我,问我还有没有在减肥了,然后不怀好意地在众人面前问:“沃尔特,你分得清颜怡颜悦吗?你说她们俩有什么区别?”
沃尔特想了想,说:“颜悦更爱笑。”
齐哑口无言。
沃尔特就像一个把齐烧成了尘埃的方形太阳,明亮到隔着几百万英里我依然无法与之对视。
那天我知道了,沃尔特喜欢的是严肃文学流派,喜欢的导演是我最喜欢的冯·提尔,喜欢的严肃文学作家是乔纳森。
我说不可能,我最喜欢的作家也是乔纳森。
他说不可能,从没听说有别人喜欢乔纳森,你说的是不是另一个乔纳森。
我说没有另一个乔纳森,然后背了两句乔纳森的幽默句子。
颜怡说我现在不喜欢看书了,我喜欢跳舞。
我看着颜怡,她为什么这样说?是真的吗?还是为了显得自己独特故意做出次等的选择?
这一切没有那么特殊,巧合不过是误解的反面,但我和他都认为这就是神迹,想不通为什么他跟我那么像、喜欢的东西跟我一模一样、跟我这么心灵相通,“我好像在那一刻,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坐在我旁边,跟我那么像、喜欢的东西跟我一模一样、跟我心灵相通的颜怡在听到我的心声以后,看了我一眼。
我觉得沃尔特被分配给了能背出乔纳森幽默句子的我。
我径直领亚当去了沃尔特的书房。
“她在这多看了两眼,她肯定是觉得非常诡异,看到了跟她家一模一样的列宾的画——当然是我分居以后买了两份各送了他们一份,可我觉得她误解了,以为这是他和她的共同点;然后书架里还有一摞我送给他的波拉尼奥,是她最喜欢的作家,她一定看到了;可怕的是,这个是她爱的无糖饮料;更可怕的是,这里还有一支和她同品牌同香味的护手霜——她包里正好就有一支。然后她就多看了两眼。”
“你是说她对沃尔特动心了?”
“但这都是我给沃尔特的,我的行踪我没有全部告诉她,但她什么都告訴我。”
“那你是怕她怀疑了?”
“然后她不小心碰到这个按钮,我嘴快了,说你不要碰投影仪的开关。”
“这是什么电影?”
“我让你看过的,冯·提尔的《白痴》——我们俩最喜欢的电影。”
“那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但我觉得她看出来了我来过。”
“哎哟,你和沃尔特进展如何?”
“我也只是来过一次。”
“至少危机解除了,她不会对沃尔特心动了。”
“我怕她觉得我瞒着她,不知道她又会做什么。”
“你们俩有话不能直说吗?”
“我们不需要说话。沃尔特回你了吗?他说他出门了,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没有。他们俩不会是一起出去了吧?”然后他转过头,“你是在担心这个吧?这就是为什么你这么着急要找颜怡?”
其实分居以后,我跟颜怡的差距越来越大,我没有跟她同居时的那些习惯了。我可以一整天不吃东西,也可以吃一整天东西,可以一晚上不睡,也可以睡一整天,就好像我以前活得那么自律就是为了气她。
颜怡也是一样,她越睡越久,走路越来越慢。渐渐地,我们共有的习惯都消失了。它们会出现在别的伴侣、别的双胞胎身上吗?远处有没有别的家庭,像等待角膜移植一样,在等待我们训练有素的习惯和默契?
我在害怕什么?我跟她分居以后我再也没笑过?
也许只是因为,我看颜怡第一次进沃尔特的房间的过程,就像看自己第一次进沃尔特房间的3D回放一样。我亲眼目睹了自己爱上他的过程,以及这个过程有多么容易复制。
说起来,其实我们俩也不是完全一致。
中学的时候妈妈平常工作到很晚,早上为了睡懒觉,从不给我们做早饭。我们从中学开始,五点半就要起床赶去上学。姐姐为了不让我饿着肚子上学,会比我早十分钟起床,给我掖好被子、热好早点——一般就是一个速冻豆沙包,再轻柔地把我叫醒,给头昏脑涨的我穿好校服。等我们把一切都收拾好了,正要出门时,妈妈才会灵巧地出现在黑洞洞的门廊,假惺惺地问我们是否吃饱了(你蠢到没法判断自己饿不饿),然后把我们本来就很整齐的领子重新翻好,就像独生子女宣传片里的母亲做的那样,砰地把门关上。我报复式地吃那半热半凉的廉价速冻豆沙包,里面的氢化植物油和红豆根本无法融合,形成了一团坚硬结块的物质,搁浅在我的上颚。我每个上午都在拼命用舌头融化那个硬块,于是我的舌头练得灵巧无比,日后用来应付男孩游刃有余。
但她是开酒店的,我们一起考得好的时候,她就会带我们去店里奖励我们一人一盘榴莲酥。跟速冻豆沙包不一样,榴莲酥沁人心脾的奶香和雾气填满了我们的眼镜。
江西餐饮反贪腐的指令一下达,“名人大酒店”就贴出了售卖平价手抓饼的广告(当然,豪华套餐、日常套餐和单人套餐也改成了中等、迷你套餐和加小迷你套餐)。
闲得发慌的常客先是发现,灿灿的金底上的红字“名人大酒店”中间的“大”字不见了,变成了“名人? 酒店”,但字一少,反而让酒店显大;接着又过了几天,“名人”两个字调了个位置,变成了“人名”。到了再改就要发疯的时候,这部改名定格动画终于停播,截稿在“人名? 酒店”,中间还保留了那个虚弱的空格,使得“人名”和“酒店”离得远远的,一副永无释怀的样子。
我们顺着红墙上细碎的斑影走过回家的那段破路,落叶和虫子窸窸窣窣,我们听到了一些质疑妈妈管理能力的传言。
女人不知道是靠着谁当上的总经理,现在靠不住了。
墙纸剥落,很多东西开始辩驳不清。
中考我发挥失常,比姐姐低了七分,姐姐把卷子交给妈妈时说她是颜悦,妈妈对着姐姐的左脸打了一巴掌,然后转身去卧室里哭了,恢复了平静以后,她对着姐姐道歉,我说我才是颜悦,她又给了我一巴掌。
晚上我们俩躺在一张床上,她请我给她的右脸一巴掌,于是我们就我扇她一巴掌,她扇我一巴掌,一直扇,我们笑了起来,直到不觉得疼。
第二天没有发任何考试成绩,妈妈还是带我们去了不景气的饭店,端来两盘榴莲酥。酥皮像极了墙上剥落的墙纸。
我们把酥皮插在叉子上绕来绕去,无法咽下这堆墙纸。妈妈喝了两口热水,笑笑,告诉我们她“不想”当经理了,要重新从基层做起。
以前她做总经理时,不仅是员工口中的“颜老板娘”,也是妈妈;后来她做服务员时,不再是颜老板娘,甚至不是“颜某某”,她是顾客口中去掉了姓的“服务员”,她失去了姓氏,失去了颜家支柱的感觉,失去了爱我们的颜面。
妈妈在周末带我们去酒店旁边的赣江钓鱼,结果钓到一具官员的尸体。
妈妈争吵半天,一定要让他们再开放那个关闭的水域,“我付了钱,你们这种又大又臭的大企业想打压我这个消费者的权益”。
警察来收拾尸体,没有管江边的小争端。
妈妈主动去找警察,结果被带去问询。
后来妈妈通过关系在酒店旁边的单位找了一个工作,有一次我们去她的单位玩,发现妈妈的工位在最角落的两墙之间,这是她最后落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比酒店里的隔间还小,小到简直就是墙上的一个凹陷,一个付出之神的神龛。
妈妈会在单位门口等我们回家。有几次我们看到她的时候,她正拿着一根树枝,在酒店贴满维权标语的墙根下面开始涂涂画画,颜怡会陪着她,而我总是避开不看。
她在事业上形成的身份如此脆弱,我不敢参照。
当时的我决定,要以讽刺作为职业,成为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女人,成为一具只需要吸收自我厌恶就能运转的空壳。因为营养不良,我们一直瘦弱无比,身形像一具棱角分明的骨架。连排泄物也几乎是方形的,每次排泄都像在投骰子。
上大学后,姐姐依旧瘦小,我的世界却突然出现了曲线,弯若湖水的曲线,不知是不是我有意生长出的区别?却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区别。我与之对抗,學会穿宽大方正的外套遮盖这些曲线,装作跟颜怡没有区别。
鸡生蛋还是蛋生鸡从来都不是问题:鸡生蛋是母亲生女儿,女儿被生出来了,母亲并没有变化;而蛋生鸡,是女儿变成了母亲,女儿不见了,女人的本质改变了。母鸡和蛋里的小母鸡,它们谁塑造了谁呢?哪一种叫成长呢?
人们在齐的带领下已经开始逐渐离开聚会,去下一个地方喝酒。
亚当终于有了发现,他给我看门外的外卖,是一个冰淇淋外卖,上面写着颜怡的名字,全化了,一小时之前就到了。
这幅冰淇淋融化的图像就像坍缩的恒星发射出古老的光线,给我传递着确定的信息:颜怡一个小时之前就出门了,跟沃尔特一起。
我含着温暖的冰淇淋水,等着自己失去力气抵抗房子里一小时前留下的谎言。
喝完冰淇淋,我回到床上,编辑微信给沃尔特:你现在和颜怡在一起吗?又删掉,改成:你现在和颜怡在一块儿吗?然后又删掉,改成:“我联系不上颜怡,她是不是想不开了?”没等他回我就把手机扔出了房间。
颜怡和他出去玩了。
我突然发觉世界好安静,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向我透露过这种安静。
我不敢动了。不知道过去了几个小时,我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就好像任何一个细小的声音都会刺破这个真空,然后时间就会开始流逝。
我想象她的手触碰他的,跟我一模一样的手。
我终于决定在失去知觉之前自救,我试着发出一个无声的微笑,成功了,又慢慢笑得大一点,更大一点,我慢慢咧嘴,我发现自己可以一边看着空房间的天花板,一边安静地做一个标准的露齿笑。
我不知道姐姐此刻是不是也在笑,但是肯定笑得没我得体。
“妈呀,你在笑什么?”侦侦出现在了旁边。
“你要是敢要我想象一只他妈的大鸟在窗子外面,我就把你从窗口推下去。”
“我是看你太久不出来,来看看你。你怎么还不走?”
“我在等我姐姐。”
一个男生跟我心灵相通又怎样?还能通过我的双胞胎吗?
我们双胞胎已经享受过平凡人期待一辈子的东西了,灵魂伴侣、心灵感应、一生相守等等,我们对这些无聊的东西已经失去兴趣了,我们是爱的圣徒,只想知道爱的下一阶段是什么。
“我们一起走吧?”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线全糊了,有哭过的痕迹。
我跟着侦侦,一头扎进了门外无人的街道。侦侦撑起太阳伞,悄悄从包里掏出了几粒西梅独自吃起来,糊掉的黑色眼线和黑溜溜的西梅衬得她更白了。我忽然觉得,她的身体要是再透亮一点,就可以看到西梅落进食道的过程。我拿不准要不要赞美她的白皙,问她是不是独食西梅的功劳;还是干脆充满嫉妒地讽刺她的白。然后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可以不说这种话,这里没有别人。
我是怎么了?讨厌比自己白皙的女人,也讨厌比自己强壮的女人,还讨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
我觉得我们再不开口就要构建出一个经典默片画面了。
“你怎么不跟齐一起走?”
“他有另一个女朋友陪他。”
我停下脚步,震惊不已:“你不能让他这样对你。”
“不,没关系的。”
“当然有关系!他凭什么这样对你?你这么美。”
“我只是比较白。”
“你听我说,他这种男人就是一台被控制的欲望机器,他以前也是那样对我的。他想要更多的女人,想要双胞胎,不是说两个女人各有各的美所以喜欢,而是说即使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人,他也都还要。他这种对双胞胎的癖好,是最深层的厌女。你想,他要的就是多余的女人,甚至连我们不同的特质都不要,他要的是女人的纯粹剩余。这是一种‘囤积女人癖’,一种纯粹的物化。”
“是我让他找的,因为我要去见我的另一个男朋友了。”
“哦,哦,好的。”
我继续走起来:“所以你还有另一个男朋友?”
“他在北京,帮我推我的戏剧,推到今年戏剧节开幕。”
“你有两个男朋友,你还做了个戏剧?你是怎么做……处理好这些关系的?”
“我也不知道,也许你只要够白就可以了。”她把伞换到了离我更远的那只手:“或者,认真听男人讲话就可以了。一开始可能会受不了,但你坚持听下去,受不了的就是他们了。”
“为什么你可以有这么多男朋友,还做这么多事?而我呢,我今年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一个男的用鹌鹑蛋在我身上做了一个月的人体实验。”
她靠过来用伞把我收进同一片阴影里,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别这么说,其实你很特别。”
“别扯了。”
“好吧,但至少你没有不停地说我白。齐就觉得我太白了,你看着我,你觉得我会太白了吗?”
我看着她,把伞从她手中摘下,夕阳照到她的黑色眼线上。
夕阳下的侦侦让我觉得她越来越不像一个从国内文学奖作品里走出来的白瘦女主角,而是像我以前见到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女人。我从小见到妈妈的夫妻朋友时,注意到的就不是英勇果决的丈夫,而是他们旁边穿着鲜艳、喋喋不休的女人。她们像数道五颜六色的阴影,笼罩在她们丈夫的微秃的头上,在她们逐步沉寂的被运来运去的生活中替人排忧解难,在冰冷的男性心灵旁边对着前路指指点点。她们不是我想成为的女人,却是我不敢忘掉的女人。她们让我感觉有一股力量,就像去睡觉时感觉被子外面还有人在,有类似于权力的东西在年轻女子向内的生活附近游荡。因为在这些女人之中,即使是被伤得最深、被男人抛弃最多次的那个,都没有放弃做美甲、美白美容和自我崇拜的权力。
“我知道我姐姐去哪了,她去找沃尔特了。”
“沃尔特看起来挺有意思的,像是一个不错的人。”
“他喜欢乔纳森的书。偶尔也读波拉尼奥。电影喜欢的是冯·提尔的《白痴》。”
“你这是,灵魂伴侣呀?”
“没有,只是喜欢一样的东西。”
“看你刚才跟他聊得很开心的样子。”
“那是我的双胞胎。”
“噢,所以他……”
“没有,他们只是喜欢一样的东西。”
“你得留住你在乎的东西。”
“我知道。他能分清我们俩。”
“但你现在让他们一起出去了。”
“关键是,我不知道我在嫉妒他们哪一个。如果连这样一个人,我和他喜欢同一个作家,同一部电影,同一个护手霜,都有一样的痛苦,都需要陪伴,但我就是没办法爱上这个人,难道这不是人之间最大的恶意吗?”
“你是说你姐姐?”
“我是说沃尔特。”
“也许你是故意引她去找沃尔特,想看她会不会对沃尔特产生一样的感觉。”
“我要回去等我姐姐了。”
“你别走。”
“你放开我。”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即使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你,你也很重要。”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了沃尔特家,看到颜怡在门口等我。她拿着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我想起了写脏话和标语的妈妈。
我告诉颜怡,妈妈得了老年痴呆。她抱了我哭了很久。
我说你记不记得妈妈以前等我们放学的时候,也会在地上写东西,在酒店门口。
她说当然记得。
“她那时候天天在写什么脏话?”
“她不是在写,她是在画花。”
“花?”
“她不對眼看不清嘛,画得乱七八糟的,但我问她,她就说是小红花。”
我想,我有很多话要跟他们俩说,我爱他们俩。
我想搬回去跟颜怡住,如果我们没办法不欺骗对方,我们就改变忠诚本身。
我会确保我跟她说的没有一句是真话。我在所有不必要的事情上都要撒谎,吃的是凤梨我也要说是菠萝;网上订的外卖,我分到好几个盘子里,再把外包装扔到三条街外,告诉她那是我亲手为她做的;我要半夜溜出去通宵散步,然后大早上再回家装作没离开过一样给她做早饭,如果来不及给她蒸豆沙包,我就趁她进厨房之前在锅里放一排大蒜,不细看就会以为是包子。当然肯定会有露馅的时候,但我就用更多、更复杂、更不可理喻的情节圆过去,直到她问得筋疲力尽,没有力气追究。久而久之,我们就会依赖上对方精心设计的骗局。
人为何相遇,为何相爱?
我觉得我在和姐姐比赛,我们害怕活成两种典型的女人的人生,因为成功的故事只会有一个。我们在和所有女人竞争那个成功的故事。他们把所有女人分成两类,一类在爱中获得幸福,一类在爱中获得痛苦。
我明白了我们都不会乖乖站在爱情被安排好了的地方,一直改变自己,一直等另一个人终于找到办法贬低我的乖顺,以为自己的无能其实是我的,以为下一辈的愿望终究还是他自己的愿望。我最终会感觉到,失望和希望一样是让人着迷且有重量的东西。
我会一直逃避,直到我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是长久的、不可阻挡的,我不知所措,开始感到恶心,我的头发越剪越短,吃得更少而日渐消瘦,我花费大量的夜晚一边刷洗餐具一边观察他,慢慢看到了他内心深处想要征服别人的那种欲望,他大声说话时涨红的脸,他对人喊叫时的沙哑,以及欢场结束时他抓着随便哪个朋友紧握的手。
你爱上某个人的意思,就是你停止拿他跟其他人比较了。
就像我重三四斤依然是我自己。
有必要时,我会让他离开,因为我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有其他人要去爱。
久而久之,我会说服自己:我不想爱上他的原因是,我想永远站在他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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