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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5052
颜怡

  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和双胞胎颜悦还有一个陌生人合租。因为室友在,我们俩只能用气声吵架,但是这样十分省力,我发现她能和我吵一天。所以我去别人家过夜,是为了停止跟她吵架。那时我没谈过恋爱,但喜欢跟人睡觉,这话有点难听,但那是那时的我和人亲近最浅薄的方式和感到热闹最简单的途径。

  在他们家时我是沉默的,我发现没有发生语言,我就形成不了记忆,就算发生了什么讲得出的故事,我也已完全忘记。和他们睡觉时,这种沉默延续到了我的肢体上。他说我虽然完全没有被强迫,但是一点也不兴奋,就好像他是一部不够好的A片,而我体内有一群不好意思离场的观众。他接着说下去,但我已不再听他讲,我看着他的眼睛,想,如果他是我的男朋友,会更好吗?清晨我醒来,从他家悄悄出门,斜阳永远在等我。我解锁了一辆单车,单车倒在了地上,一家三口坐在轿车里,爸爸朝我按喇叭,我想我什么时候能过上他们这种正常的日子。

  我在公司的编剧组实习,实习很重要,我们都得在这个阶段学会在这个城市没有钱怎么生存。我认识了一个小演员Cindy,我发现她很懂电影,甚至可能比我懂编剧,但反正她也无处发挥,就去夜店整夜跳舞,任凭自己的才华在时光里流淌。夜店给我一种劣质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过得那么劣质,可能她其实不花钱吧。女生总有免费的饮料,和饮料里下的药。不过每次她拉我们去,颜悦都不去,我就愿意去了,我觉得如果这个城市会给我些什么,那可能就藏在这里吧。

  有一次我和她去夜店,碰见了一个她喜欢的演员,他刚得了戏剧节最佳男演员奖。那个男人从几句话中就知道了Cindy多喜欢演戏。晚上那个男人把她带回酒店,也邀请了我,我静静地坐在窗边,因为我说我要抽烟。而他一直在叫Cindy摆出各种姿势,好像Cindy突然变得很不开窍,而他好像越长越高。他突然激动地对Cindy说,叫我爸爸。Cindy说,爸,爸。男人好像不是很满意,过了一会儿,他说,叫我教你演戏。男人又笑着说,你不是喜欢演戏吗,想不想跟我学表演,让我教你,啊?Cindy转过脸来,脸上的表情温柔中有恐惧。我把脸朝她转过去,男人歪着头对我说:你过来。我只好朝他走去。他说:宝贝,你喊!我愣住了,他几乎是大笑着说:你喊啊,宝贝,我来教你……我喃喃说:我不想学表演,我想当编剧。直到今天,我还一直在等待Cindy成为比他厉害的演员,也许还能自己当编剧。如果有一天,我们都在电视上看到了Cindy,她谦和、勤奋,闪耀着艺术家的光芒,并没有变得更美,但已经远超过他,被业内评价为最具天赋的新人,他会想什么呢?

  后来我夜以继日地写作,持续的工作让我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我突然有了信心。

  我遇到一个男人,又高又帅,温柔,特别喜欢我。我感到了放松,我和他在一起以后去了迪士尼两趟,你就知道这份感情确实有点损伤我的头脑。第一次去迪士尼,他说想和我结婚了,他想和我有第一次。当晚他和我第一次上床,发现我不是第一次。我们又发现他也不是。他捧着我的脸流了一滴泪。他当时告诉我,他只希望我们之间的东西是最宝贵的!他希望他可以有机会付出一切,不让任何人不尊重我,虽然我剥夺了这个机会,现在只能是他学着去接受,但是他希望他可以有机会付出一切啊……在他不断大声地反复珍惜我的过程中,我忽然觉得我获得了一份世界上最完美的感情,而我的存在是一个错误。第二次去迪士尼,他是像一个丈夫一样开车去的,我看着这面熟的彩色幻梦,飞天的彩色肥胖玩偶,这不是它们第一次取悦世人了,天边的彩虹也成了一道镀金彩虹,这一定也不是它第一次照耀世人了。这就是他为我营造的梦,被爱的美梦,如此包容,又排他,在这梦里,我像迪士尼里的所有人物一样充满荣光,同时也要到处与人合影,被人拍脑袋,拍到脑子不清醒。我顶着晚霞坐地铁回家,越走越快,戴上耳机,听Labrinth的歌,跳上地铁。我们分手以后我和颜悦搬进了一个整租的房子,他本想和我好好告别,但那一个月我一直在弄包裹,我打包了太多东西给他,好像我这辈子可以这样打包到死,最后所有东西,所有他留在我家的东西,和我买给他的东西汇在一起,居然像我还他的彩礼。

  我害怕了,我好像不是一个在婚姻中有价值的女人,也不是在社会上有价值的女人。但工作那么难,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可以让我们找到认可呢?

  我缩在被子里,被子里好暖和,颜悦突然和我聊天。她没有说出任何实际的事情,却能和我侃侃而谈,最后我们还达成一致:爱情早就变成了这样一个神秘现象,你发现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的那一刻,你就不喜欢他了,过了很久你才会想,为什么喜欢我的都是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只想拥有情绪上轻松的生活,大家都说恋人要找猫一样的,所以我想找一个猫一样的人,等它给我按摩,它还以为是自己在享受。

  我和颜悦开始讲脱口秀,我们经常意见不合,但只要一想到偶尔可以注入一点真正的痛苦进去,我们就停止争吵,兴奋不已。那些我们俩共同的痛苦在亮橘色的单束强光中被喷射出来,几十个观众齐声发笑,好像我们是在放璀璨的烟火。

  我擁有了一盒五彩的眼影,我生活的时候色彩在我的眼皮上渐变。我在闲鱼上买了一条原价很贵的裤子,黑色亮面的,裁得十分细致,走动的时候在腿上呈现一种不可能的形状,穿上它我能体会设计师屏息等待夸奖的心情。我学了裁衣服,把腰改小了一点,我好像越来越瘦,跑得也越来越慢。我的鞋子上有一面镜子,颜悦说我的美甲也是镜面的,手机壳也是镜面的,我想在全身装满镜子,把别人的目光反射回去,别人看我,看到的只是自己。

  我们认识了一个朋友,一个叫小齐的导演。小齐对我们很好,有时候他又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活着,让我感到一丝安全感。那时他经常赞扬我写的东西,也忍受我从审美出发的批评,他对我有种极强的信任。两年以后我们俩一次又一次分手,穿着拖鞋在无边无际的街道上狂奔,追着要接着吵架,他白天刚跑了马拉松,渐渐地被我追上了。

  问题是他喜欢上了我,也喜欢上了我们,并非不区分我们,而是不区分正常与疯狂。他渐渐失去了判断,渐渐开始假想我们都会永远喜欢他,我知道他是疯了,但我没说什么,他想要的爱比我还多,我反而感到有点欣慰。

  其实我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些,我对这些小事不太注意,我只是像条吃快乐的贪吃蛇一样,路过快乐的时候一定会吞下去,没路过也可以一直活着。

  有时候我甚至去读古诗词,以回忆童年时的价值感。

  可以唱出来:“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小齐出现的质量越来越高,说的话越来越多,一股情感好像要把他的整张皮肤冲破,解构他一个大男人的坚实肌体,和一个大男人压抑了数十载的对表达的隐秘之爱。在我以为他要向我表白的时候他说的话却越来越奇怪,他说他恐惧,他搞砸了,他在说完希望和我在一起之后立刻说不敢靠近我,我想他是把发给别人的消息发给了我。

  有一次他直接哭出来了,他向我坦白了,他和我们俩同时暧昧,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话刚说出口,颜悦就出现了,事情很不受控制,这是我们的对话:

  你怎么能这样?

  你……你们冷静一点……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没有办法。

  什么叫没有办法?

  别这样,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

  对最重要的人你就这样?

  你为什么一直说你们你们,你是分不清我是哪个吗?

  不是,主要是你们俩老转啊,别转了行不行啊……

  我们俩回到同一个家,以同样的姿势躺在同一张床上,像多年以后躺进同一个棺材一样平静。我心里除了一个平静的空洞,还有正常人谈恋爱时产生的普通的失望和黏腻,我终于品尝到了我一直想要品尝的,最易引起共鸣的,令普通人神魂颠倒的小确幸。

  颜悦不说话,只是一直写。我被她写得很烦躁,也开始写。小小的一室户只有唰唰唰的声音。

  我们的演出大获成功,公司为我们安排了巡演,我们收到了一大笔钱。

  但我们没有解决问题,怎么一起工作下去呢?

  别说废话,继续工作。

  收到第二笔钱以后,我们决定让我搬到附近的一室户,我们俩终于可以分开思考。其间,小齐一直试图挽回这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他翻阅聊天记录,证明谎言在他的语言中占比极低,他找出自己与断绝交往的故人的最后联系、昔日助理私下对他的评价、动物演员杀青后与他友好相处的视频,以证明他不曾单纯把任何人当成工具。

  最后他把资料扫在一边,我问他,你是不是谈过不少正常的恋爱?

  颜悦经常过来找我,她被人伤害了,我却没有强大的智慧来说服她不用承受这些,我们人就是因为这种原因疯狂的。

  我会扮演两个角色。扮演自己的时候我会要求小齐道歉,他便真心地道歉。我要求他流泪,他的泪水便流了一身,好像在洗涤他,他希望被改变,被接受,痛苦得就像我生命中所有想改变、想接受自己的女人一样。

  我意识到我想要这段关系,这是我的欲望,就像所有的欲望一样,那么容易令人痛苦。而我那么坚定,好像我的欲望已经和我成为一体了。

  我扮演的另一个角色是她,我们从小就习惯了这种游戏,如果我以任何方式伤害到她,就感觉像在伤害失去痛觉的自己,我会无法完全体会她的感受,然后低头看到皮肤全部解体。

  我以艺人的身份参加一个活动,但是合作的艺人没能出席。她被老公发现在断断续续勾引别的男人,她会发很露骨的照片,说很能打动人的话语。

  我的同事把那些给我看,我躲到桌子底下都没有完全躲掉。同事走了以后,我晕晕地躺了很久。

  我想,她的欲望看起来是这个样子的。那我的欲望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呢?

  我没有榜样,我要找一个,女性榜样,双胞胎榜样,我要找到50岁的、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女双胞胎,问一问,她们是怎么处理这些该死的困难的。

  我離开那个活动现场的时候,我的经纪人在谈合同违约的事情,其他人还在窸窸窣窣谈她的欲望。

  我在网上搜一个双胞胎组织,交了450块钱报名参加他们的冬季露营活动。

  冬日的橙阳升起那天,我背着比我还大的包出发了。

  和我配对的导师在门口等我,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她们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双胞胎,聪明又先锋,受父母资助去国外留学,她们无话不谈,从来没有什么狗血的事情发生在她们身上。

  这里的所有东西,连厕纸,都摆了双份的。手册上说,双胞胎的人数占比近年来已经翻了一倍,主要是计量方式改变的结果。

  我们看着声势很浩大,其实我们连半个人都不是。

  有一些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有一些双胞胎长得很不一样了,一个比另一个老了许多,看起来像一对夫妻。

  有一个非常成功的年轻导演在讲话,她刚刚获得了一个国际大奖。

  她说我能拍出来这部电影,首先要感谢我的妹妹。虽然她和我在两个不同的国家,做不同的工作,信不同的教,整个过程中也没有给我任何一点帮助,甚至在我需要周转资金的时候骗我说她失业了。但是,如果她不会看我拍的东西,我根本就不会拍。

  我待到了日落,把我的难题抛给能抓住的每一个双胞胎,但没有人经历过我经历的事情。

  但这些人很好,她们对我说,她们也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有的更是为了姐妹离婚、破产,有人教育我:我们双胞胎的亲密关系为什么尤其艰难,因为我们对亲密关系的要求特别高,如果你生下来就被配备了一个知音,你为什么还要找一个注定信号更弱的、永远没办法给出你预期反应的次品呢?

  我背着完全没有打开的大包准备离开了。

  一个人问我路,我指路给她,并说我也是第一次来。

  她说她很忐忑,她要做一个一千人的演讲,但是她害怕自己的双胞胎故事太阴暗,然后她给我讲了她的故事,我听完都想自杀。

  作为回敬,我给她讲了我的故事,还问她一切会好吗。

  “当然你们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太正常了,你不要想太多啦,你想想我們。”

  “那你们现在还好吗?”

  “遇到再扭曲的事情,你们也只会互相拯救。你不用怕任何事情会伤害她,她是世界上最理解你的人,我们双胞胎的关系不是什么她是你的原生家庭,她是你的一部分人格。我现在是个心理学家,专攻双胞胎领域,她是顶级律师,我们都过得非常好,你放心吧,你们都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你们的感情,永远也不会破碎,你们的灵魂也是。”

  所以双胞胎是可以取得成功的,在那么多困难之后,一切并不会毁灭。我和颜悦也会像她们一样,拥有好的灵魂。

  “谢谢你,我要走了。”

  “再见,祝你好运。”

  “谢谢你的指引。”

  “对了,最后给你一个指引,可以抄那条小路,我来的时候发现的,特别近。”

  “好的。”

  夜幕突然扑在我抄的近路上,有两个男人尾随我,他们的身形扭曲,脸部模糊不清,像被法治频道涂了马赛克,我一点一点加快脚步,最后跑了起来,我想到我被折磨至死的样子,也想到了她。

  不清楚是因为哪个原因,我哭了。

  小齐正好打电话过来,我赶紧接了,小齐说他有话对我说。我哭着说我遇到危险了。他一听到我的哭声就很激动地打断我,开始很诚恳地道歉、安慰我。

  他还说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推掉了所有的工作,老板明天就要找他谈话了。他整天只会躺在家里,但他会做一件事,就是祈祷。他祈祷自己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祈祷没有让我感受到那些……

  我放弃跑了,打断说为什么你祈祷的都是已经发生的事?

  他说他根本不信教,他就躺在床上进行很多仪式,最后会耗掉很多精力,他推掉了很多邀约,老板觉得他懒于工作,其实他每天都很累,一个劲地祈祷……他说他现在就在马路上祈祷。

  我说你在哪条马路上?现在有两个他妈的跟踪狂在我后面。你最好就在这条马路上,我他妈要死了,你再废话?

  他问,什么跟踪狂?你还好吗?

  我再转头,那两个男人已经不见了,我说:呃……就是有两个男人很吓人地在跟着我……

  他问:你在哪儿?要报警吗?

  如果我再进一步形容那两个男人的恐怖,我就是在撒谎,如果我说他们不见了,那听起来就是我刚刚在撒谎。明明觉得自己已经被残杀了,又感觉自己在小题大做一样。小齐大声问你还好吗你还好吗,我只能实话实说他们俩好像没跟着了,小齐没说什么,只是松了一口气,说:我刚刚都在为你祈祷诶……

  现在我和小齐结婚了一年,日子一直很好,直到最近我们有一些争吵,好像一些残酷的东西因我们之间盛大的温情解冻了。但我们并没有想离婚。今晚我又和他吵架了,我们照例穿着拖鞋在大街上狂奔。为了避免无休止的争吵,半夜我来了颜悦家住。都这时候了,她还在画画,写作。

  颜悦对我说:忘记告诉你了,这就是正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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