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浪城市生活的人文书写
◆ 施议对
“黄河自古源头远,浪迹天涯也有声。”这是长乐才子黄世鼎《寄语黄河浪》一诗中的最后二句。世鼎为世连堂兄。二人古典诗词造诣,皆甚专精。见此二句,无比钦羡,因借为本篇小文命题。本人对于被称作中国现代文学及当代文学的作品及书写,包括世界华文文学的作品及书写,向来缺乏了解及思考,未敢轻易为文。但作为黄世连、谢逢云的老同学,大学本科,同窗四载,对于长安山上这对才子、佳人以及黄河浪其人、其诗,并不生疏。谨撰为此文,以表达自己的思忆及怀念。
一、 长安山上的才子与佳人
长安山,福建师范学院(福建师范大学前身)所在地。自福州台江过闽江大桥出城,到达仓前山,经过对湖路,即已进入其范围。山脚下有物理、化学二系,还有艺术系,中文系在山顶上。从山脚下走上来,经过清华楼,登上五九山坡,就到中文系的学生宿舍。宿舍计二栋,各三层。一栋住男生,另一栋的一、二两层住男生,三层住女生。我和黄世连、谢逢云于1960年考上这个学院的中文系。一个年级三百多学生,划分为八个班级。世连、逢云在七班。我在八班。升上二年级,将七班、八班拆散,分配至前面六个班级。我和世连、逢云都到二班。有一段时间,我与世连在同一寝室居住。一个年级,这么多同学,对于入读师范学院,是不是个个都心满意足呢?这么多同学,又怎么能够认识得过来呢?刚刚入学,自己感到受委屈:明明知道考试成绩并不错,为什么被录取于第九个志愿。不少同学亦有同感。后来听说,省里有意留下一批学生,自己培养。果然,没隔多久,某些同学的名字,已在年级传开。陈章武、萧国森,一个三班,一个八班,名字已出现在《福建日报》和《热风》上。这是新体白话文的书写。至于旧体文言文的书写,近体诗的创作,我在八班时,还不知道有个黄世连。到了二班,方才获知世连能古诗,教授古典文学的老师,都很赞赏。年级同学众多,但陈章武、萧国森、黄世连,很快成为同学心目中的偶像。
那个年代,男生多,女生少。男生出名靠才华,能够突围而出,并不容易。而女生少,个个引人注目。在很短时间内,年级的男生,很快就给年级的女生送上花名,起了绰号。有的花名、绰号,特别富有创造性,竟取代其正名,久久不忘。不过,大多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女生本人并不知情。当然,也有很正面的。比如,小麻雀、洋娃娃。女生本人似乎并不介意。尤其是洋娃娃,圆圆满满的,天真、活泼、可爱。这就是谢逢云。五十年前如此,五十年后,似乎也没太大变化。
当时我知道,洋娃娃,干部家庭出身。在年段,许多同学都知道她。而黄世连则默默无闻,一心一意只在书本上。两人相爱,也许因为还在地下阶段,班上同学有点估计不到。黄世连学有专长,但他并不愿当学生干部,并不太热心集体活动,也不争取加入共青团。按照当时的说法,有点接近于只专不红,但并不在批判之列。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虽已经历过教学改革,下乡劳动,但读书的风气仍较浓厚。相信就在那个时候,世连和年级中的一群优秀学生,都有成名成家的梦想。我本人也不例外。洋娃娃和黄世连,情有独钟,二人的因缘,就缔结于这么一种环境当中。
大学毕业,各奔前程。上世纪七十年代,长安山上的这对才子佳人,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辗转来到香港。黄世连以黄河浪和《故乡的榕树》,名扬天下。而今,黄河浪的书写,已得到全球华人社会广泛的认同和推举。作为这对才子佳人的老同学,也感到与有荣焉。
二、 人本书写与人文书写
西方文艺批评家,将世界、作者、作品及读者,概括成为文学活动的四大要素。东方的相关阐释文章,什么范式、中心,往往将它说得玄之又玄,让人摸不着头脑。其实,四大要素,只是说明一个问题,作者如何依据自己对于世界的观察和理解书写世界。过程与结果,都包括在内。从哲学、文化学的角度看,我将这种书写,概括为人本书写和人文书写两大类别。这是两个不同层面的区分。形下层面和形上层面。而作者自身,其对于世界的观察和理解,用王国维的话讲,则有政治家之眼和诗人之眼的区分。我看过高行健的《灵山》及莫言的《生死疲劳》。高行健和莫言,二人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其名与实,当无可厚非。但其书写,依我看仍有层面上的区分。高行健的《灵山》,采用人称代词,我、你、他,有如陶渊明的形、影、神,进行书写,以八十一章布置全书,既表现其对于“我”漫游长江的经历,其间,亦包涵着“你”的见证以及“他”的思考。所谓纵身大化,似亦颇得渊明神采。莫言的《生死疲劳》,对于中国农村半个世纪所经历的变革作历史重述。其文学的幻想,怪异、变形、荒诞,无所不用其极。主人公为驴、为牛、为猪、为狗、为猴,生死轮回,却始终停留在高密的地面上。他的“颠覆性叙事”(刘再复语),似乎仍缺乏一种向上的思考。同样是对于自己国家和民族过去一段历史的审判(阎连科说:作家应该审判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两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行健与莫言,如从书写的层面看,我以为,高行健的获奖应当更加有他的理由。有人说,这是政治的理由,高行健说,这是文学的理由。高行健以《文学的理由》为题,作领奖演说。这是诺贝尔文学奖所提供的两个典型事证。刘再复论高行健创作,以为是一种冷文学。相比之下,若以之论莫言,可能就是一种热文学。冷与热皆获大奖,可见其眼光独到,亦华文文学的一大盛事。
我说层面区分,并无褒贬意思,只是一种个人的体验。两大类别,人本书写和人文书写,一个着眼于人与人的关系,讲的是人本;一个着眼于人与天的关系,讲的是人文。不同层面的书写,不同层面的思考,体现不同的审美标准和价值。
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以下再以另外两名作者,余华和阎连科,作为事证,看其在书写层面上的区别。余华和阎连科,创作实力皆甚雄厚,两部小说,《兄弟》及《炸裂志》,都是对于新中国成立后第二个三十年的审判。余华将自己的创作划分为上、下二部,上部说“文化大革命”,下部说“开放改革”。而阎连科则明确宣称,他的炸裂村,就是中国的缩影。二人的小说,依我看,都足以挑战诺贝尔文学奖。两部小说,就其审判力度看,都甚足够。一个写李光头发迹三部曲:一、自己先富起来;二、将镇上的女人都干掉,包括最看不起自己的女人;三、当上政协委员,或者人大代表。三部曲,概括三十年的历史。一个写孔明亮和朱颖,一男一女,一组织村民爬火车“卸货”,一创立天外天娱乐城招商,或盗、或娼,带头先富,以推广三十年的经验。小说的主人公,皆为捕鼠高手,绝顶好猫。三十年的历史创造,已在他们身上构成模式。借用刘再复的话讲,两名作者,两部小说,所谓“讲故事”,都讲出大气象、大格局、大悲悯,是一种大叙述。我佩服作者的勇气,也佩服作者的才能。而就书写的层面看,我觉得,余华和阎连科还是有一定区别的。这一区别,主要体现在对于主人公结局的处理上。阎连科的《炸裂志》,既在小说中安排主人公死去,又在小说外让他还活着。无论其死与活,都没给读者留下太多想象空间。余华于小说末了,让主人公说俄语,准备上太空,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余华让自己的主人公造梦,阎连科不肯,他的主人公只能按照开拓者的梦,去实现自己的梦。余华想到人以外的事,涉及人文层面的思考,阎连科则未也。因为他只是执着于审判。应当说,这就是书写层面上所出现的区别。当然,余华的这一安排,犹如凭空增添的玄学尾巴,既有些牵强,亦难以破解。直到最近,莫言获奖,我才发现,这可能就是中国梦。莫言获奖归来,在范曾主持下,与杨振宁有个对谈。亦文学,亦科学,满场精彩。临近结束,范曾提出,能不能以最简短的话,说一说什么是中国梦?杨振宁没正面回答,而说中国大学生和美国大学生,如何如何不一样。莫言说,美国有个太空计划,安排上太空,报名的人,据说多数是中国人。同一问题,科学家没答出来,文学家可能一语破的。可见,莫言并不傻(刘再复说,莫言在现实生活中却有点傻)。莫言没让自己的主人公造梦,而他的话,却可能用来破解余华小说中的梦。甚可钦敬。
说完诺贝尔文学奖,现在就该说说黄河浪,看看他的书写,究竟在哪个层面?
1964年,黄河浪大学毕业后,在内地于中学执教。1975年,移居香港。在以画谋生之余,写作散文、诗歌。1979年,以散文《故乡的榕树》获香港首届中文文学奖冠军。1995年,移居美国。1997年,创办美国夏威夷华文作家协会,并出任会长,兼《珍珠港》文学报主编。黄河浪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已结集出版的个人著作有诗集《海外浪花》、《大地诗情》、《天涯回声》、《香江潮汐》、《风的脚步》、《海的呼吸》以及中英文对照诗集《黄河浪短诗选》、《披黑纱的地球》,散文集有《遥远的爱》、《生命的足音》二种。
以下,《香江潮汐》中的几首小诗,都市生活的一角,将为展现黄河浪诗世界中的思绪与情怀。
其一,《上班族》:
从两头涌过来 从海面卷上来 从山顶泻下来 从地底冒出来 人的潮水 车的洪流 在这里轰然澎湃 撞击 升腾 裂碎成 缤纷的七彩 然后 沉重地 落向写字台 在冷冷的气压下 凝成冰块 像同一模子印出的 公仔
一个庞大的族群,都市上班族。朝九晚六。每日所出现的景观。两头、海面,山顶、地底,八面四方,犹如潮水般涌现。轰然澎湃,撞击、升腾,交汇成缤纷的七彩。诗篇的前半,展现上班族出现的画面。然后,在写字台。集中描绘上班的画面。这是诗篇的后半。两个片段,两个画面。一为流动的水,一为坚硬的冰;一为活动的人,一为同一模子印出的公仔。从族群的画面,到上班的画面。两个画面,两相对照,表现出都市生活中现代化的必然。现代化,把流动的水变成冰块,把活动的人变成公仔。这就是人的异化。人,变成为现代化机器中的一个部件。诗篇的书写,为诗人的第一体验,亦为诗人的思考,是对于现代都市文明的一种全面观照。不仅仅是每一个体,而且是通过各自的位置,将个体汇合成为整体。既是每个打工仔的写照,也是整个都市的写照。篇中二物,水和冰,通过韵脚的贯穿,联系在一起,展示都市文明所造成的结果。
其二,《空中走廊》:
黄金的地面 已经没有通途 尽属于 千眼的怪兽 四轮的动物 人呢 被自己的聪明 偷偷放逐 气喘吁吁爬上 无水的桥 无基的路 匆匆的都市人 来不及回头 踏着文明的步伐 横跨过 人造的山谷
文明创造,既造成人的异化,亦导致人与物的错位。黄金地面,寸土寸金,已没有人走的路。地面上已被物所占有。四轮的动物,有明显所指;千眼的怪兽,应指较长的列车。都是人用以代步的交通工具。人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文明,却被文明放逐。诗篇通过桥和路,将人与物的矛盾激化,天与人的整体被撕裂;天地之间,一切都被颠倒。物,占居所有;人,爬上无水的桥,无基的路。这是都市人的现在和将来。已经来不及回头。眼前所面对,就是一座人造的山谷。既走不出困境,又不得不困守其中。这就是社会进步所付出的代价。所谓空中走廊,既不靠天,也不着地,正是现代都市人的生活写照。
其三,《城门水塘》:
平湖如镜台 映四面青山如黛 深涧幽泉潺潺 可曾将桃花漂来 密密丛林蔽天 露几圈清凉日光 斜照水边青苔 有人静静垂钓 在碧玉湖中 钓天上的云彩
人与物,亦即人与自然,人与天,原本为一和谐的整体。我们的老祖宗说天人合一,就是这一意思。天地之间,人与物,各居其位,各司其职,相安无事。现代都市,人与物的协调,人与天的融合,仍然是一种美丽的追求,美好的梦想。诗篇中的城门水塘,一弯平静如镜台的人工湖泊,映照四面青山,犹如美人的眉黛。诗人对之,展开无数遐想。谓深涧谷幽,泉水潺潺,可曾将桃花漂来;丛林蔽天,透露几圈清凉日光,照见水边青苔。令人仿佛进入王维所绘制的画境。这时候,诗人突然发现,有人正静静垂钓,在碧玉湖中,钓天上的云彩。一个特写镜头,将人和自然完全融合在一起。和前面的诗篇相比,诗人将赋体白描,改作比和兴。赋体用于揭示矛盾,语语如在目前;比兴重在兴发联想,意象真切动人。回归自然,颇能体现其对于都市未来的关怀和思考。
三、 当代价值与永久价值
书写的层面之分以及价值的久暂之别,尽管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当代价值与永久价值,也只是相对而言,说明这个世界颇难以一个什么意见,或者主张,就能够产生一定的社会效应,但作为一名读书人,文章千古,得失寸心,对于书写层面以及价值久暂的分别,仍不能不知。当今世界,以人为本。人大于天,大于自然,人就是世界的主宰。在许多情况下,人本、人文,既已混淆不清,也就干脆以人本取代人文。只讲人本,不讲人文。依我的理解,人本、人文,或者以人为本,或者以天为本,二者还是有一定分别的。人本,以人为本。中国在孔子、孟子的时代,已有清晰的说明。而人文之作为一种信念,一种精神力量,则未也。在中国,人文与天文相对应,天理与人欲,向来就互相节制。天人合一,人与自然的互惠,这是中国人最原初、最朴实的世界观。我讲人文,不讲人本,目的就在于,以天理节制人欲。尤其是人欲大闸被打开的时代。人本、人文,不同层面的两个概念,对于书写与书写的批评,应当留意其分别。
甲午谷雨前三日于濠上之赤豹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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