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是怎么过关,怎么上的车,怎么谈的价。这些事你总是记得第一次做的时候。上一个印象还在戴高乐机场,亲脸,告别。拥挤的廉价航空,邻座大妈说,你应该学好法语,因为学了阿拉伯语Fusha(普通话)也听不懂方言,对你毫无帮助。她耸耸肩。下一秒钟,我坐在贝鲁特的公寓里,方经理打开厨房冰箱门,说进口的中国大米价格涨了三分之一。冰箱透出来的光照到她脸上。我们用两碗热米饭拌水煮的菠菜。
“你手上有多少美元?”
“不到三千,可以再取一些。”
“省着点,尽量用黎镑,美元越来越难取了。”方经理第二次打开冰箱,掏出塑料瓶,拧开盖子,把夹在中间的保鲜膜取下来。“你吃辣的对吧,来,拌着笋干酱吃。”
两分钟后,我端着碗和通红的脸,在阳台上吹风,吃完剩下的米饭。公寓斜对军队医院,戴贝雷帽的士兵正在换岗。
“维和部队上次送来的白菜种子快出来了。”
方经理指指阳台上的土盆。“出来了,我们还省下一笔新鲜蔬菜的钱。”
“贝卡谷地的学校怎么样了?”
“你想跟我去一趟吗?我每个星期坐巴士去一次。”
“我以为上次说要买车了。”
“我也以为是。学校课程照常进行,到了冬天可能会困难一些。多了二十三个学生。”
楼下戴墨镜的男人向我们打招呼,走进公寓的门庭。收房租的来了,方经理一边说一边转身往门口走去。男人没有换鞋,径直走到阳台和我握手。很重的手。他把美元数了两遍,正着数了一遍,反着数了一遍,然后放进腰包,拉上拉链。
“你们介意我抽烟吗?”他抽出一支烟点燃。我问他时局。如释重负地解决了经济事端后,他能毫无顾忌地谈些别的。“美国×了我们。之前是法国和英国×了我们。他们像×婊子一样。他们不仅没付钱,还说我们欠了他们钱。上街的年轻人,他们什么也不懂,被忽悠上了,最后上台的会是他们吗?!现在的年轻人什么也不懂。”他把烟屁股摁灭进土盆,戴上墨镜,和我们道别。我和方经理坐在阳台上到夜幕降临。
“你还在学法语吗?”
“每周去大使馆,偶尔打网球的时候学。”
“阿语呢?”
“在难民营学。”
“你现在自己进营地吗?”
“N带着我比较好。你去最好也是她带着你。”
“她一个人带我一个男的可以吗?”
“可以。你是外国人,是资方,其次才是个男的。”
“我们的资方怎么样?”
“能过完这一年。明年再说。”
“一年一续?”
“要不然呢?一年一续在这里就是长久。”
陆续有人出现在对面楼房的阳台和窗边,他们手上捏着金属器皿,折射路灯的光,在夜晚犹如一面面凹凸不平的镜子。紧接着,他们挥舞的锅碗瓢盆剧烈碰撞,金属敲击声响起,涟漪似的扩散到整个城市,起初的刺耳变成铿锵的波浪,像一场席卷全境的暴雨冰雹,用力地、持续击打铝合金的棚顶。
“八点了。”方经理看看手机。“我们最好移到室内讲话。”
“每晚都准时吗?”
“差不多。”
“要持续多久?”
“比刚开始的时候短一些了。是不是像暴雨?”
“是有点。”
“可是贝鲁特几乎不下雨。你们管这个叫什么来着?”
“Cacerolazo(敲锅打铁)。”
“什么?”
“Ca-cer-lo-za,像Casserole(砂锅)那个词。敲锣打铁的抗议。”
“你说他们为什么敲锅呢?”
“原本在拉美,用这样的方式抗议吃的不够。”
“我们日食时会这样敲打。你们那边是不是一样?要把吃太阳的天狗吓走。”
憤怒的暴雨停了。我探出头去,“今晚有月亮吗?”
“我就没在贝鲁特见过月亮。”
我上午去拜访国际援助机构,下午去沙提拉难民营,晚上回家的路上,准时的暴雨声又响起来了。我习惯性地走到沿街餐厅的雨棚下。道路坑坑洼洼,仿佛锅碗瓢盆真的落下来砸过一番。昏黄的灯光打在楼房外墙上,阴影蜷卧在残留的弹坑里,谈话声从半开的窗户泄出,空气中有一丝陌生的寒意。当地朋友告诉我,贝鲁特美国大学的取款机还能取出美元。我将信将疑地打了一辆车朝海岸去。我常去的汉堡店门可罗雀,店主站在柜台后面和车窗内的我迅速交换了眼神。越往海边去,空气反而温润起来。大学是夜色中最明亮的地界,像有无尽的火焰在烧。我按照朋友给的地标,从侧门大树向东走了三百米,果然找到一处亮灯的取款机。三百美元散发绿色光芒。我把钱折起来,放到背包内侧的口袋,找了咖啡店等方经理从车站过来。她听说可以取钱,我们再出发,取款机已暗淡无光,只好折回咖啡店,点了两杯热拿铁。
“所有机构都说缺钱。”
“他们当然这么说。比我们预算多一百倍的也会这么说。你要知道,这是一份花钱的差事。要是连钱都花不了,就说明你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没得做不是我们最后的目标吗,国家好了,机构也可以撤了。”
“你看周围的样子,能好起来吗。一旦你觉得好起来,便会有一个新的状况,新的筹资,新的项目。那个按下去又跳起来的游戏叫什么来着?”
“打地鼠?”
“你不觉得做人道主义,就是在世界地图上打地鼠吗?层出不穷。地鼠没有变少啊,你的锤子只能敲打表面,永远进不到底下的洞里。”
“那我们现在在做什么?”
“我们现在告诉别人,来买我们家的锤子。”
“你还要待多久?”
“我想至少把今年做完。”
“然后去日内瓦?”
“但愿如此。”
“那锤子就要变成软绵绵的棉花锤了。”
她看看我,把咖啡喝完,手没有离开杯把,杯底在桌面绕圈,规律沉闷地嗡嗡回响。
“你一個人在这里坚持一年,也很不容易。”我说。
“很多东西都要时间。你们总想把项目扩大,我们连自己的三十四个学生都还没熟悉。就这样,孩子上学还要靠N一家一家拉过来。”
“但规模越小,后面就越难维系了。现在资方要看beneficiary(受益人),要看宣传度,要看名声。小而美,就会消失。”
“回到要做事还是要存在的问题了。”
“这不是个矛盾。”
“仅仅理论上不是矛盾。但时间是有额度的,生命是有限的,我只是一个人在这里,我要决定,有限的时间是给项目里的人,还是写报告,还是写新闻稿。”
“还是学法语。”
“你难道没有一个exit plan(撤出计划)吗?有限的人生,是不能耗在无限的危机里。”
“营地里有没有我可以去访谈的人?”
“你认识A吧?”
“好像有印象。”
“他在Daesh待过。”
“什么?!”
“他跟我提过一次。说起来很痛苦,不愿再讲下去了。”
“你应该问下去。”
“我是来做难民保护的,不是来提问的。”
“这是核心的信息,不是吗?”
“这是说他信任你了,不是说他可以提供信息了。不是所有人都是访谈对象。”
咖啡店要打烊了,贝鲁特美国大学的学生正收起电脑,结束他们的赶工和闲聊。我和方经理返回住处,一路上没什么话讲。
租的日产小车是下午送到楼下停车场的。我和方经理即刻决定开去买菜。车道没划线或线条模糊,加塞的车不多,只是大家变道不习惯打灯。车速远高于路况条件的允许,开起来蹦蹦跳跳,像在游乐场。经历过下午,我找出了规律,虽然不开转向灯,但变道前司机侧头往后看或车头微微一偏,发出信号,这时候就该减速让行了。
后方传来激烈的鸣笛,车子超过了我们,后座的人把头伸出窗户,用英文大喊:“后门!关……后门!”我降低车速,方经理把门关了一遍。之前没关紧,仪表盘没有亮灯提醒。我心想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没几辆车是光洁亮丽的,前后左右都有刮蹭和掉漆。即便如此,我在车里也有万分的安全感。它是坚固的金属壳,铁包肉,我的肉身也因此变得坚强不摧。车过一个坑,猛地向上跳了一下,我差点碰到头。
“那是汽车炸弹留下的。”方经理说。
汽车炸弹是打破安全感的悖论。驾驭保护肉体的金属冲向死亡,用金属撕开金属。在此之前,铁从来没有给我留下冰冷的印象。滚滚流动的红色铁水,铁厂的高温和出汗的湿润身体,金属是炙热的,只有当它穿透肉身,另类的红色液体喷涌而出时,它才有深不见底的冷。
“应该不是哈里里遇难的那个坑。”1
“你别再开这种玩笑了。现在的局势,哈里里又要成敏感词了。”
“我们明天开车去维和营吗?”
“一早出发,能赶上吃午饭。”
我们九点出发,带了面包和水,经过市中心的时候,店铺大门紧闭,说下午还有游行。拉门上尽是涂鸦,橱窗被砸破,鸡蛋大小的洞不规则地排列。沿高速一路向南,空气里弥漫着烧轮胎的刺鼻味道,道路被莫名的火和石头阻拦,我们跟着前面的车绕道,总能回到海岸线。看到海岸线,就能回到向南的路上。我们经过赛达的时候补充了饮用水,古老的石头建筑顺着海岸线延伸出去,一晃而过,车进了光秃秃的山区,有了寒意,我们把车窗摇起来。过了两个检查站,到了最后一关,我们被拦了下来。
这是隘口。一道路障,两个方向的来车都要停车检查。我们照例下车,拿着护照到检查站的小屋,里面有三四个士兵,围着一个西瓜大小的电视。那电视似乎是我能轻松举起抱走的。还有一台吱吱啦啦的收音机。他们看了文件,把护照还给我们,说你们不能过去,你们没有上级的允许。我们解释说,开车是要去维和部队。他们坚持要一张凭据,要我们去赛达市政府获得批准。于是,我们又从光秃秃的山间绕出来,午后三点回到赛达。政府大门紧闭,栏杆放倒,说是下班了,等明天吧。我们沮丧地开车在赛达城里打转,吃了东西,味同嚼蜡。方经理提议说去看海边古老的房子。
沉重的黄褐色石块一路延伸到海水中,穿过桥便能抵达“海上城堡”的遗址。面向海的墙壁已坍塌,穹顶几近消失,水中是被淹没的腓尼基古城。沿梯子向上,风吹得猛烈,方经理把帽子压住。城堡的底层是东征十字军建的,上层是马穆鲁克留下的,尚存的小穹顶屋子是奥斯曼时期的礼拜室。我们正在石头间漫步的时候,老年旅游团排队进来了。他们的脸蛋晒得红扑扑,躯体上带着过长时间在空调旅游大巴里的疲劳。我和方经理向外走,穿着西服外套的男士站在桥头,没有往里走。
“你可以往里面走走。”我说。
“不了,我站在这里吹风。”他晃了晃外套,腋下和胸膛的衬衣汗湿了。
“你从哪里来?”
“荷兰。”
“这个时候来黎巴嫩?”
“这个时候才便宜吧。我退休前在欧盟工作,就是负责沙姆地区的。”
“比你上次来的时候好吗?”
“上一次?这是我第一次来。我负责管理项目,只是给钱,现在才来看看钱都花在哪里了,哈哈。”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蛋更是红扑扑的了。
“那你们是做什么的?”他问。
“我们是路过。”方经理说。
回到停车场,我花了一阵子才把车打着。太阳离海面不远了,把城堡凹凸不平的墙染成橙红。
“我们应该再试一次。”方经理说。
“没用的,他们还会以同样的理由拒绝。”
“你尽管往那里开。我们应该再试一次。”
我拗不过,转过市中心的三角路口,再一次往山里去。夕阳下,光秃秃的山景变得可以忍受,随着日光的退去,山石快沉没在灰色的阴影里了。我们又到了小屋前,士兵听说我们没带文件来,有些恼怒地挥挥手。方经理用中文对我说,我要说你生病了,我们要去维和部队的医院。她用法语对小屋说了一通,士兵们听得似懂非懂,用狐疑的眼光打量我。天黑下来,隘口的路灯点亮,两盏探照灯分别对着道路的两个方向。方经理的语气变得急切,用肢体语言跟他们比划起来,我不知道她是在表演还是真的急躁了。
突然之间,她想起了什么,指着我的肚子说,“Alam, alam.”我问说什么意思,她說,阿语,疼的意思。我没想到第一个学会的阿语词就是在骗人。
她不断说,“alam,alam,alam”,用手捂着肚子。士兵们都笑了,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或是看到把不懂阿语的外国人逼出阿语觉得好笑。无论怎样,气氛放松下来,他们决定打电话请示。长官打电话的间隙,年轻士兵从屋里探出头和方经理说笑。他说,你结婚了吗,嫁给我吧,嫁给我吧。比起一般的搭讪,士兵不让人生厌,他找不出来别的英语词汇,又努力要把轻松的氛围维系下去。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消磨时间的社交礼仪。长官回来了,他登记了我们的信息,命令士兵把栏杆抬起来,让我们通行。一屋子的士兵挎枪出来和我们挥手道别。我在后视镜里一直看着隘口的灯光,直到翻过一个山头,身后全然成了黑暗。
黎巴嫩的维和部队有两所医院,一所印度的,一所中国的,中国的维和医院在西班牙的营地里。和门口的西班牙人寒暄后,他让我把车停到防爆墙的后面。我和方经理把外套穿上,山里的夜晚像是秋冬之交。黄干事出来接我们,他个头不高,说起话来带笑,十分亲切,觉得我们在路上受了不必要的折腾,在办公室备了泡面、火腿肠和鸡蛋作为夜宵。我们边吃,他边给我们介绍营地的情况和三餐时间。中国在黎的维和部队一共有三部分,工程、扫雷和医护,明天可以先去见医院的老大,然后是印度的通讯官来访。病房诊室、宿舍和食堂,三排平房成三角形。我们被安排在病房住下,条件比宿舍好,白净床单和厚实棉被。方经理住的地方更胜一筹,ICU病房,独占一间,床也更宽。旁边像是垒了一排集装箱,上面写着mortuary。
方经理问我是什么,我说停尸房。黄干事说,你们别怕,停尸房都没用过,只是程序上的要求。他给我们一人打了壶热水。把水倒进玻璃杯,杯子雾了,热气腾腾冒出。没等到水凉,我倒头便睡了。
半夜,我被打雷的声音吵醒。山雷像在地面裂开,震耳欲聋。这是第一场在黎巴嫩碰到的大雨。没听到雨声,板房的屋顶颤颤作响,窗外因为闪电忽明忽暗。我打开手电筒,伸手拿水,竟还有余温,有一圈圈的震纹。干冷的房间里,那一口水给了我莫大的舒缓。没等到雨滴,我就又沉沉地睡去。第二天,七点多醒来,晴空万里,空气格外清新。战士们在房外集合,穿薄外套,三三两两走去食堂。
“一起去吧。”戴墨镜的长官招呼我们。黄干事从后面快步走来,“这就是我们的两位客人了,昨晚到的。这是我们的连长。”长官摘下墨镜,寸头,黝黑的皮肤,跟我们点头问好。进了食堂,饭已有人帮我们打好放在桌子上,还有乌江榨菜和老干妈。
“这些都是稀有资源。”连长说。
坐在后面的战士相互传看手机上的视频。连长转过头去询问,一位战士说,“这是昨晚的落弹。”
“你们从哪搞来的?”连长问。
“扫雷部队那边拍到的。”
“拿过来我看看。”连长拿过手机。“这是以色列的还击了吧。瞧瞧,”他把手机递给我,“戈兰高地方向。”
视频里的炮弹像夜晚的烟火,流星般地穿过天穹。
“我以为昨天下暴雨了。”方经理说完,战士们都吭吭笑了。
“这里不下雨,只下铁。”连长说,“这是一个欧洲人说的。”
他吃饭很快,把空碗和筷子拿去水池洗了,甩干,倒扣过来,铝合金的碗在水池边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吃完后我们去连长的办公室,他的帽子挂在墙上,墙上有联黎部队的嘉奖信,一沓订上去的流程指示。
“我们来这里快一年了。你看,其他部队的驻扎时间比我们短,三个月、六个月的都有,我们来了就是一年。粮食是我们自己运来的,厨房后面是我们的储备,等到再过节的时候,我们把牛羊肉拿出来。每次我们的活动,只要做吃的,联合部队的人都要来。”
“我们是两级医院,服务整个联黎部队,他们大病小病都能来。当然,老百姓也能来看病,你知道,联合国的医院是对当地民众开放的。我们有中国特色的地方,是去乡村展开巡诊。我们做过几回了,黄干事,三回了吗?你看西方国家的部队不敢随意下村,但是我们能去。”
“是的,我们的沟通要靠两位当地的翻译。她们和中国的联黎部队合作快十年了。她们把阿语翻译成英文,我们这边再理解理解。是的,你当然可以见她们,你可以去和任何愿意和你聊天的人聊。没人会拦着你。”
连长站起来,把帽子戴上,送我们出办公室。五分钟可以穿过医院的全部走廊。每一个科室坐着一位医生,前台有三位护士值班。护士长是唯一来回穿梭的人。她表情严肃,我要是问她什么问题,回答都是“一切正常”。要是我问患者,她会说“生命体征正常”,告诉我“体温、脉搏和血压都正常”,然后快步走掉。
“你聊得怎么样?”从外面拍照回来的方经理问我。
“冰雪皇后什么也没说。”
值班的护士笑出了声,“她可是在忙的,你一直追着别人。”
“我也没看到什么病人呐。”
“我们最受欢迎的诊室已经来过两拨人了。”
“最受欢迎?”
“你没有经过理疗室吗?”
“唯独那个门是关着的。当地人来看病,应该什么科室的病人都有。”
“理论上来说,他们是可以来。但你看你们来都费了那么大的周折,那他们呢。只有翻译偶尔能带人进来,凤毛麟角。”
黄干事走进来,“正找你们呢,我们的翻译没来,印度人已经来了,需要你们帮个忙。”我和黄干事走到接待室,沙发上坐着的两位印度士兵站起来向我们问好。表情轻松的一位是要回国的长官,另一位手足无措的是他的继任。握过手后,我们一起坐下。我帮忙翻译了见面的寒暄,但注意力都在回国长官的胡子上。他每说完一句话,等待翻译的时候就要去摸摸他的八字胡。他对我的存在表示出兴趣,我说我不是军人,也不是记者。
“那你来这里干吗?”
“和你们一样,为了人道主义事业。”
“哈哈。”他听到这个答案很是得意,向我介绍了他的军人家庭出身,他的部队番号,认为我应该听说过。他告诉我他曾在克什米尔服役,告诉我不希望有冲突爆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寒暄的一部分,在翻译中省去了。
“驻外半年后回去对你的职业生涯有帮助吗?”我问。
“大家说会有。所谓的国际经验。对了,如果你想知道以色列部队离我们多远,可以打开tinder看看。”他又站了起来。我们的翻译到了。她带了位看上去有眼疾的当地人,先扶着她进医院,又回来,脱掉围巾,跟我们连声道歉。印度官员说,没事,我们已经在闲聊了。他们简短告别,说还要去其他营地打个照面。
翻译送他们出去后,重新用中文跟我打了招呼。
“你会中文吗?”我说。
“十年了,多少也会一点。十年前,新闻上还没多少中国,我对中国人的印象都发生在这个营地里。”
“中国人去村里是你安排的吗?”
“对,都是在附近。”
“很安全?”
“当地人很欢迎他们去。中国人去和欧洲的部队去不一样。欧洲的士兵让当地人想到十字军。”
“在当下想到十字军?”
“这里的当下一直都在过去里。”
“你要待多久?”
“待到他们下班。”
“不,我说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待到我的舌头不再会讲另一门语言的时候。”
两位中国士兵走到招待室。一位走进医院,一位在招待室喝热水,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贝鲁特来。他说,不是,我问你从中国哪里来。他们是扫雷部队的,过来拿常用药。只要天气允许,他们就按日程出勤。我问他们扫雷还要多久能完成。
“完成?”他笑了,“我们永远都完成不了。我们和柬埔寨的扫雷组一年清掉一千多枚。蓝线周边可能还有四十万枚。”2
“Mission Forever.”翻译说。
“我们的联黎长官每年是怎么说的来着?”
“We still have much to do.”翻译说。
日光又快要消失在山头了。翻译结束一天的工作,要驾车离开了。她开的车盘在山间小道,扬起的灰尘,烟雾般的萦绕在山腰,像是整个山在夕阳里蒸发。
“看上去就像没走远,对吧。”黄干事说,“但就像是夜里看车灯,觉得和自己近,实际上隔着很远的路了。”
等尘埃落定,山恢复了原貌,本来安静的营地更显寂冷了。连长这时候出现了,提议带我们去看边境的涂鸦墙。他从墙上取了防弹马甲和头盔,递给我和方经理,叫上黄干事,我们四人上了一辆悍马。车门很重,座位硬邦邦,我不自觉地找扶手。相比之下,租的车是塑料玩具,这才是钢铁猛兽。边境墙从约旦河西岸开始,现在出现在黎巴嫩南部。这里已完成了二三十公里,说还有一百公里。建成之日,以色列会被高耸的水泥包裹起来,成为墙中之国。
墙体有三层楼高,顶端盘着铁丝网,每隔一段设有瞭望塔。墙体覆盖连绵不绝的彩色涂鸦,像一圈围墙下的花圃。反战、咒骂、和解和憎恨的标语并排而立,一米多高,往上是灰蒙蒙的混凝土,和夜幕低垂的天空一个色调。前不久以色列国防军摧毁了边境的地下暗道,最深的地方挖到地下八十米,二十层楼高。我想,交界之处,地上和地下,敌对双方共同完成了一栋加起来二十三层的建筑奇观。
墙的那一边亮起了灯,一片片地连起来。我才发现那边也有村庄和乡镇。这一边仍然黑黢黢的,只有零星微弱的光亮。
“看出差距了吗?”黄干事说,“有人在明处,有人在暗处。”
他话音未落,和灰墙融为一体的天空里出现了绚丽的烟火,像涂鸦墙上的红色玫瑰缓慢地升起到天上,完成最后的绽放。光芒到达顶峰的时候,照亮了这一边的土地,依稀可见房屋、树木和砂石。绽放的光定格在一霎那,像是寿命到头的恒星,在空中爆裂、萎缩、消耗殆尽。随之凋零的花瓣和花茎,在风中四处飘荡,失重,加速地冲向大地。可是铁在土里不会再生出花来。
“没事,离我们很远,只是看着近。”黄干事说。方经理拿起相机,曝光时间不是太短就是太长。黄干事提醒她录视频,才能记录裸眼看到的。有光栽在了地里,地面开始无助地发抖,车的座椅变得更硬更干。车没有停,稳稳当当地在黑暗中驰行。黄干事还要说些什么,被连长打断。连长把头盔戴上,指指前方。车灯光的尽头,急促颠簸的黑影晃动。
“别停车,慢一点。”连长说,“枪呢?”
“我们没带枪。”黄干事说。
“妈的。”
车速越来越慢,黑影加速靠近,是一群牛,在夜里眼中发出锐利的光。大家歇了一口气。突然,牛群散开奔跑,在它们的后面,人影出现在了车前。一双眼睛,两双眼睛,紧皱的眉头,扭曲的皮肤,衣服上的白灰,张开的嘴,静默的呼喊。男人,女人,红色,男人的手臂,手臂上的躯体。孩子,卷发,看不见脸,红色血迹,红色外套。不,那是白色的衣服红色的血。他们拍车,用手掌拍车头,车只是微微发出低沉的颤动。他们走近,拍车架,拍车窗,把车窗拍得咚咚响。
“别动。”连长說。他检查了口袋,扫了一眼周身。
“我们不知道有没有武装人员,上次西班牙人……”黄干事说。
“我知道。”连长说。
他的头一动不动地望着车前方的黑夜,脸上的肌肉僵硬。只有咚咚的响声和车内隔板的微颤。
“妈的。你们留在车里。”
连长开门,迅速把门关上。窗外,他伸出双手,试图让两人镇静些,仔细想要看清孩子的状况,时不时抬头观望四周。他确定完毕后,敲敲后窗,示意我们把门打开。门开的时候,外面的烟火味和夜里的冷空气窜进来,汗味和血腥味,成人的哭喊声。男人把孩子交给连长,连长把孩子抬进来,我和方经理站起来让出座位,让孩子躺下。连长让黄干事从前面递过来纱布,把孩子的衣服卷上去。一块黑色的铁片出现了,斜扎进他的肚子。连长用绷带和纱布沿着铁片把伤口包扎起来。血渐渐地浸进纱布。
“创口不深,在隔膜,跟医院说准备手术。”连长转过头对车外的人说,“Hospital,we are the UN Hospital. Go there first.”
他指了一下医院的方向,让我到前排去,他和方经理在后排看孩子。我们把门关上,哭喊的感谢隔着铁,闷闷的词句击打车身。眼前又出现了烟花,我们不觉地仰起头,一时间的光照亮了车里车外的脸,车里的红色变得鲜艳,下一秒又沉入到阴影中。车往前走了,我往后看,尾灯照亮的地界都是腾跃的灰尘,再也看不见两人的身影。
孩子睁开眼,他因围绕他的陌生面孔感到一丝的惊讶,但惊讶很快被疼痛的呻吟夺走。车轮压在石子路上持续地发出碾磨的响声。他想对方经理说什么,张开口,过了一阵子,才冒出声音来,
“Alam,alam.”他嚅嚅地说。“alam alam”回荡在车里。
方经理用法语安慰他,“ ?a va aller, ?a va aller……”
两个人像是在彼此重复对念着经文。孩子安静了,闭上了眼睛。方经理探身过去看。
“没事,他只是需要休息。”连长说。
孩子的呼吸没有那么急促了。伴着他的呼吸,肚子上刺眼的铁片微微起伏,像鲨鱼背鳍在水面。医院门口灯火通明,士兵们在等待。他们把孩子抱下来,放在移动病床上,推向手术室。黄干事去换衣服,恢复他的本职工作:全医院只有他一位麻醉师。护士招呼我和方经理进消毒室,用肥皂把暴露的皮肤清洗一遍,再拿碘酒清洗一遍。我闻到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战士招呼我们去吃饭。我意识到气温降了,外套还在车里,战士给我们递来军服大衣。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我坐了一会,躺了一会,但都不能消退持续的不安感。我只得站起来,开始在营地踱步。西班牙酒吧开门了,里面挤满了人,很暖和的样子。后面是停车和装卸设备的库房,我被库房面前平整的地面吸引了。它的反光如此均匀,像是一块光滑的镜子,结冰的水面。我想象它曾受到的重压,而在重压之后,就再没什么是能与其相比的不堪忍受的沉重。越野车、救护车和装甲车碾过它的时候,一如既往地反射出那些金属的光。我以为现在的白光来自营地门口的探照灯,直到方经理提醒我说,今日的月亮好看。我抬起头,月亮就在山上,像是韬光养晦后冒出头颅了。它的白光第一次让我觉得比红色和黄色的光要亲近。
“你会不会觉得孩子是幸运的人。我是说,他是不幸的人在不幸里走了运。如果我们没有经过那里的话……”方经理接着说,“我们是要为他最初的不幸感到愤怒,还是要为他最后的运气感到庆幸?”
“这里都没有他可以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大人不搬走,让孩子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为什么是他们要搬走?”
“你不要和我讨论一个应不应该的问题。”
“他们搬走了,就能有选择吗?你觉得人道救助能给他们一个选择吗?”
“至少他们能活得下去。”
“选择不离开,有时候胜于选择生死。”
“活下去,如果不活下去,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在今天之前,他们认为是活得下去的。”
“那是一种侥幸。他们为他们的孩子做了选择。”
“他们为孩子选择了在家乡生活下去。救助有暂停的一天,我们都是要离开的,到时候他们还是要回来。”
“活着回来。你怎么不明白呢。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战士向我们跑过来,告诉我们手术结束了,我回到病房的走廊,护士长走出来,我问她情况怎么样。
“手术很顺利。”她点头说。像遗忘了什么又猛地想起来,“他能活下来的。”
半夜的时候,走廊里传来一阵骚动,我想是孩子的父母来了。我听了一阵,那骚动很快平息下来。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方经理就要驾车离开。她下午还要去上课,我还要继续去拜访机构。方经理去病房看了孩子一眼,说他还在睡觉,医生查过房了。护士长在和年轻的护士说药物的用量,预约了理疗的人早早到了门口。饭桌上没有人讨论昨晚的炮火,大家像是有意岔开了话题。我们尽可能地和每个人道谢。连长来送我们,他说黄干事太辛苦了,今天早上给他放个假。战士把我的外套放在袋子里递给我,我把它放在车的后座。
天气好得出奇。在翻过山头的时候,我们遇见了翻译的车。她向我们打招呼,我们减速了,但都没有停下来,一团扬起的灰尘分隔了我们两辆车。回去的路上,没有在关卡上碰到任何困难,抵达贝鲁特市区的时候甚至还不到中午。公寓还是我们离开时的样子,只是多了一层灰。方经理把背包放下,把阳台的推门打开,突然,她兴奋地朝我喊:“快来!”
“怎么了?”我快步走到阳台上。
“白菜种子出来了!”
黄色的泥土上,歪倒的烟頭旁,近乎看不见的渺小和脆弱的嫩绿芽。方经理提着水壶,把绿点周围浇湿,泥土的颜色深了些。
“也许我们不在的时候,贝鲁特下过了雨。”
她一边说,一边把水壶放下。
自问自答
这是一场真实的旅行吗?
疫情开始前的最后一次旅行经历。其中多数的人和事都发生过。
又写到了国际发展和人道主义工作?
上一次给《小说界》的文是写日内瓦的,这一次到了国际发展项目点黎巴嫩。人道主义工作很有意思,有极大的使命感,不是直接为了钱、为了自己的生存,另一方面是极大的虚无感,时刻怀疑到底这一切有没有用。在虚无感中怎么看待希望是核心的命题。
什么时候再出发?
可以的话,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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