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和侯强是两口子,也是我的同学。当年我们上初三,坐前后桌。我和侯强是同桌,李雪的同桌叫谢雨。李雪留着短发,她总是翘起食指,将挡住脸颊的头发拨到耳后。她的耳朵小巧玲珑,耳廓近乎透明,耳垂下露出一小截脖颈,白皙而优雅。我抬头看黑板,目光总被李雪的耳朵吸引。谢雨生得细长,比男生们还高,她长发及腰,扎着马尾辫,那发梢总会甩到我的书本上。我并不介意,侯强很有意见。他买来剪刀,拍拍谢雨的肩膀,说要把她的头发剪掉。谢雨说,你剪吧。侯强没动手,还把剪刀送给了人家。有天晚上,侯强问我是不是喜欢李雪。我说,我喜欢你妈。他一拳打来,说正经的呢,我喜欢谢雨。他如此坦诚,我只能点头,是的,我确实喜欢李雪。说完这件事,我俩都很高兴。幸好我们没有喜欢上同一个人,友谊得以保全。
后来,娶李雪为妻的,却是侯强。在他们的婚礼上,我四处张望,没看到谢雨,悄悄问侯强,谢雨怎么没来?他说,没联系上。谢雨去了哪里,是已为人妻,还是孑然一身,我们无从知晓。事过境迁,这似乎没那么重要了。李雪和侯强能成为夫妻,和我有一定关系,这件事后面讲。我现在要说的是,结婚之后的他们,和我依然是朋友,偶尔在网上聊几句,只是再没见过面。他们生活在老家的县城,一起教书,后来李雪调入县教育局上班,侯强不愿再当老师,转行去学汽修,开了一家汽修店。相比教书,他更喜欢修汽车。
婚后第三年,李雪生下一个女儿。女儿长到八岁,国家提倡生二胎,李雪自然当仁不让。侯强曾告诉我,他不同意要二胎,一来李雪三十五岁了,生育风险大,二来他不喜欢孩子,他说,要二胎不如再买辆车。我说,那简单,你做好措施。
这天,侯强突然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空。我说有空。他说,那你来妇产医院吧,我们来了。他说的我们,自然指他和李雪。我连忙赶过去。
我拎着一袋子香蕉,走进病房,一眼看见侯强,喊他,嘿。侯强扭头,一笑,来啦。我们互相拍了拍肩膀。我往里走,看见病床上的李雪,她半躺着,肚子高高耸起。十一年没见,见面后并不觉得生分。李雪想坐起身子,没成功,又躺回去。她说,许东,你看,我都胖得不行了。我说,孕妇都胖。侯强接过香蕉,他没变化,还是留着大分头,下巴上几根胡子长得挺长,想必是因为数量较少,懒得刮。李雪的脸大了两圈,嘴本来就小,如今被脸蛋挤着,显得更小了,好在她爱笑,小嘴一旦被笑容撑开,就显得恰到好处。变胖之后,她就更白了。她双手撑腰,缓缓离开病床,侯强在旁护驾。我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目光离不开李雪的大肚子。侯强说,你猜猜里面有几个。我说,难道有俩?他说,是的,双胞胎,很难生,本来想要二胎,结果变成三胎了。李雪说,放心吧,多生一个没关系,国家会理解的。
不知怎么,说着说着,话题落在我的单身生活上。李雪质问我为什么还不结婚,我回答说找不到合适的。接着又谈到我的工作,她关切地问及我的收入。我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事,收入还行,开一辆帕杰罗,刚买了一套房子。这些破事,他们从未问过。李雪转累了,坐在床边,喘着气说,你条件不错,对象不难找。我警觉地问,你要干什么?李雪说,许东,我决定把我最喜欢的姑娘介绍给你。她的声音严肃,像当年的班主任。我站起来说,这不是你该干的事。李雪的小嘴变宽,发出笑声。侯强也笑,边笑边捻胡子。我走出病房。
走廊里有一股尿骚味。侯强追上来,拍我的肩膀,问我怎么急了。我说没急。他说,没急你怎么出来了,还没聊两句呢。我说,上个厕所。我们一起走进厕所,并排撒尿,提上裤子后回到病房,看见李雪正默默流泪。侯强问,你怎么哭了?她说,没哭。我说,李雪,刚才我突然尿急,所以就出去了,你俩都知道,我这人最不擅长憋尿。他俩都笑了。我所言非虚,确实是这样,当年每到课间休息,我都会急匆匆地跑出教室奔赴厕所。
李雪说,刚住进来那会儿,我状况不好,贫血,还焦虑,我知道,这是有抑郁症了。有天晚上,我半夜醒了,再也睡不着。侯强打地铺,睡得像条死狗,还打呼噜。我喊他,他不醒,我想踹他一脚,掀开被子,慢慢把腿伸过去,够不着,努力伸。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踹到他,结果,劲儿用大了,从床上出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想,这回完了,这一屁股把孩子坐掉了。心里慌是慌,但我没出声。我憋着一口气,让坏事快来吧,把我整死,侯强,你就舒舒服服地睡,醒来后你的老婆孩子全都没了。
侯强说,你真有病了。李雪说,要指望你,我早死啦!许东,我给你说,要不是朱玉及时赶到,你恐怕就见不到我了。侯强说,不至于。李雪说,怎么不至于,多亏了人家朱玉,她是个非常负责任的人,值夜班时从来不打盹,耳朵比猫还灵,听到我这屋有动静,赶紧跑过来,先让我别动,检查我的肚子,又慢慢地把我扶到床上。到这会儿,侯强还没醒。朱玉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感觉很不好。她转身要去叫大夫,我说,不用,你替我踹侯强一脚,我就好了。她问,踹你老公一脚?我说,对,狠狠地踹一脚,把他踹醒。听我这么说,朱玉笑了,很开心地朝侯强的腰上踢了过去。可惜,护士穿的都是旅游鞋,鞋尖软。
侯强说,许东你看,李雪是不是有病?我说,能理解,她毕竟是个高龄产妇。李雪说,你俩都不是好东西——从那天起,我和朱玉就好上了。她真是个善良的姑娘,对谁都很好,对我更是照顾。还给我带好吃的,有时我想吃的东西侯强买不到,她却能买到。论手上功夫,她是护士中最强的,她给我扎针,一点都不疼,别人扎,能把我疼死。她扎手指头取血样也是一绝,手法超级快,手起针落,血冒出来,拿小管子一接,眨眼功夫棉花球已经按上去了。她二十八岁,没男朋友,也没结过婚。
我问,她长得怎么样?李雪说,许东,你要知道,长相不重要,脾气和性格才是最关键的,我觉得她挺好,适合给你做老婆。当然,人家长得不难看,很耐看,我看她真是越看越好看啊。我说,那就见一面吧。
李雪对侯强说,你去趟护士站,看朱玉在不在。侯强得令,快步走出病房。我说,你这么快就和护士混熟了,真厉害。李雪说,其实我都住这一个月了。我问,为什么早不联系我?她说,怕打扰你,也没什么事。我说,这次叫我来,主要是为了介绍小护士?她说,是的,我可喜欢她了,你们这是天赐良缘。我说,真没想到,你——会给我介绍对象。她说,都过去多少年了,我马上孩子一大堆了。
侯强推门进来,遗憾地说,朱玉下班刚走。李雪说,我给她打电话,你们外面约,去吃顿饭。说完,她从肥大的防辐射服里掏出手机。
我穿过马路,来到广场上。成群结队的老太太在唱歌跳舞。中央有个将军像,立马横枪,一脸茫然地望着对面的妇产医院。我站在将军像的底座旁,回望医院,寻找李雪的窗户,没找见,她没站在窗户边,可能正躺在床上,她的老公侯强,正坐在床边,双手操控手机,玩着赛车游戏。
手机响,是个陌生的号码,我接听。朱玉的声音,你在原地等一下,我马上就到。她的声音尖细,说话节奏快,像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情。我围着将军像转了几圈,像一头无聊的驴,突然看见一个女人正迎面走来。我视力不差,离着五十多米远,已看出这个女人并不好看。我相信男人都有这本事,哪怕视力差一些。她越走越近,我的判断越来越准确。她朝我挥手,我也挥手。我抬头看看天,天上没有云彩,只有一个惨白的月亮。
我们站在赵云将军的阴影里。她问我是不是许东,我回答是的,而后我俩一时间无话可说,互相打量,她点头说,你长得跟李雪姐说的一样。我笑而不语。她的声调升高,问我是不是觉得她挺难看的。我连忙否认,我说,你也和李雪说的一样,耐看。
朱玉又黑又瘦,个子不高,穿背带牛仔裤,眉毛画得很直,眼睛又圆又大,塌鼻子,嘴巴略向前突。她说,咱们去公园里走走吧。说完率先向前走去,脚步轻快,像是一蹦一跳的。从后面看,她像个好动的小孩。
我跟在朱玉的后面,思考起李雪的话,她凭什么认为我和朱玉非常般配?我侧头看看自己的影子。我三十五岁了,爱吃爱喝,不爱锻炼,身材发福,还弯腰驼背。但我自认为挺有男性魅力的。我相信这感觉每个男人都会有吧。朱玉让我心有不甘,感觉像受到了不公正的评判。朱玉转头,看我落在后面,大声说,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快点。我紧走几步,与她并行。我知道,从后面看,我们就像是一对在公园里散步的父女。
我们走到湖边,算是走到头了,找张长椅坐下。对面的高楼倒映在湖水之中,西斜的太阳隐没于高楼之后。朱玉两手压在屁股下面,双臂支撑起前倾的上身,嘴巴抿起来,又快速地松开,噗的一声笑了。她说,太尴尬了。我说,是啊,不知道说什么。她问,咱们是在相亲吗?我说,这都是李雪的安排。她说,你们同学关系真好。
我俯身捡起一颗石子,用力抛出,湖面荡起圈圈涟漪。就在这一瞬间,我生出一种诉说的念头。面对朱玉,这个我毫无欲念的女孩,是可以畅所欲言的。说什么都无所谓,不必担心留下坏印象。我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朱玉的注意力被那面水波所吸引,好像没听见这句话。
我对着水面说话,开始讲当年的事。我不是口齿伶俐的人,说得磕磕巴巴,像对那些事并不熟悉,但朱玉听得很认真,她把两只脚收到长椅上,双手抱膝,支住下巴,眼睛望着水面。
我讲到当年的李雪,长得那么白。从前我一想起她,总会先想到她的耳朵和脖颈。今天,我再次想起她,想到的是她的肚子,以及里面的俩孩子。当年我和侯强勾肩搭背地闲逛时,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成为三个孩子的父亲。他的眼里只有李雪的同桌谢雨。谢雨那么瘦,像是永远也不会生孩子。
一天晚上,我和侯强翻墙出校,穿过灯光昏暗的马路,来到那家熟悉的文具店,买下一疊带香味的信纸。回到教室后,我们埋头苦写,各自写下此生第一封情书。写完后,侯强提议交换看看。我不同意,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但他坚持要看。于是,我们交换了情书。读罢,侯强把嘴埋进胳膊里,傻笑不止。他含着眼泪说,你耍流氓。
在情书中,我详细描绘了李雪的侧影,重点是耳朵和脖颈,每次抬头都会看到的画面。如果你让我复述当年的字句,我根本讲不出来,十多年过去,我丧失了那种能力,甚至那个画面也模糊不清了。
侯强的情书我也看了,写得很普通,夹杂很多抄来的诗句,竟有这两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提醒他不合适。他摇头说非常合适,多么深情的诗句,而且谢雨背诵过,表示很喜欢。我说意思不对。他说,不管,只要谢雨喜欢,写上就没问题。
到中午,他们都去食堂吃饭,我和侯强留在教室,把香喷喷的情书夹到李雪和谢雨的政治课本里。下午第一堂课上政治,她们一翻书,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个奇迹。走到教室门口,我突然有种担心,问侯强,你确定把信放到谢雨的书里了吗?侯强说,本来确定,你这么一说,又不确定了。我们回到课桌前,认真检查,确定无误,根本没有放错。侯强说,要是放错可就完蛋了。我说,是啊,万万马虎不得。
我俩飞跑到食堂,啃了俩馒头,边吃边寻找李雪和谢雨。食堂里没桌椅,大家全都蹲在地上,站起来抬眼望,一堆一堆全是人,找不见她俩。我们吃完,东张西望着走回宿舍。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盯着上铺的床板。午睡前会有一阵喧闹,平常时候,侯强是积极分子,闹得比谁都欢实,可今天他跟我一起沉默着,对周围的笑骂声充耳不闻。好容易挨到铃声响,我们飞身起床,钻进水房洗把脸,也不用毛巾擦,甩一下头,二马当先地跑向教室,像两个要逆天改命的寒门子弟。午后的校园异常安静,只有宿舍楼涌出阵阵喧哗。越往前跑,感觉越安静,进入空无一人的教学楼,楼道里回荡起我俩的脚步声,还有沉重的喘气声。我推开教室的门,不由得后退一步,仿佛里面暗藏杀人机关。侯强问,你怎么了?我说,你先进去。侯强转到我前面,走进教室。这里还是老样子,破桌子,破椅子,还有一堆堆破书,更少不了臭烘烘的人味儿。可在我眼里,教室已经变了样。从我把信放进李雪课本的那一瞬间,就全变了,变得陌生而险恶。我问侯强有没有这感觉,他说,你说之前没有,你说完后就有了。侯强提醒我,到目前为止,她俩还没发现信的存在,你如果怕死,可以拿回来。我望着前面的课桌,那上面有两座由书本堆叠而成的山丘,山丘下是平原,红色的地域,是政治课本,暗藏着我们的信。我刚要站起来,门口一响,进来俩人,正是李雪和谢雨。看见我俩,李雪笑着问,你俩怎么来这么早?我说不出话。侯强说,你俩不也挺早?李雪说,我俩一向这么早。说话间,她们走近课桌,坐了下来。我紧张地发现,原来女生坐到课桌旁后,不会马上展开学习,她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先撕一截卫生纸,擦去桌面的灰尘,整理书本,摆得横平竖直,俩手伸进桌膛里,拿出没用的杂物,比如空的零食包装袋,扔到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坐回原位,抬着椅子往后一顿,算是告一段落,再整理整理头发,拧开粉色的太空杯,拎起桌下的暖壶,把热水倒入杯中。做完这些事,她们看看时间,离上课还有十分钟,趴到桌子上养精蓄锐。突然,谢雨直起身子说,好香。李雪也不再趴着,说,我也闻到了。她回头问我,你闻到了吗?我的心一阵狂跳,摇着头说,教室里这么多人,只有臭味,没有香味。她说,你这么一说,真就不香了。她再次趴下,用力在政治课本上抽了几下鼻子。谢雨也用力地嗅起来。她们几乎同一时间翻开政治课本,看到信封,而后又不约而同地合上了。她俩坐得笔直,呆呆地盯着课本。教室门口传来脚步声,班长喊起立,我们站起来,说老师好。我看见李雪飞快地把信抽出来,揣进上衣口袋。我们轰隆隆地坐下来,几分钟后,侯强递过一张纸条,写着四个字,谢雨看了。我写下五个字,李雪还没看。
朱玉的手机响了。她没事一样松开双臂,两条腿回到椅子下面,整个身子猛地绷得笔直。我提醒说,手机。她说,知道,是那些孕妇。我问,你下班后还打?她说,怪我对她们太好,一天天破事没完,实话告诉你,我这个人嘛——见不得别人受罪,也不懂拒绝,搞得我挺累的。她的语气变了,像个成熟的大人。我说,李雪说你是个好人,她感激你。朱玉发出笑声,呵呵呵呵,她的身体依然绷着,随着笑声神奇地一弹一弹,她说,我特别会装好人,你要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天色已变成暗蓝,远处的高楼亮起灯火,湖水里星星点点。朱玉的身子直直地向上一跃,变成站立。完成这一匪夷所思的动作后,她又笑起来,说,后面的事,我能猜到,肯定是谢雨喜欢你,而李雪喜欢侯强。我说,四个人,似乎很容易形成这种交叉的关系,但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朱玉摸出手机,看一眼,说,是李雪,问咱们谈得怎么样。我也看我的手机,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李雪打来的,一个是侯强打来的。还有一条微信,来自李雪:许东,你们在聊什么?问号后面是一个呲牙咧嘴的笑脸。我没有回复。
朱玉说,我现在知道了,你是孕妇的初恋情人,她把你介绍给我,是因为她感激我。说完她又笑起来,这次的笑声与刚才不同,是咯咯咯咯。我也笑了。我觉得这次相亲可以结束了。我说,咱们走吧,送你回家。她说,不急,那故事你还没讲完。我说,你不饿吗?她说,天天看着那些孕妇,总是犯恶心,感觉不到饿。我说,那你该换个工作。她说,是的,我不想干护士了,我想去当化妆师。我说,那也不错。她说,是给死人化妆的化妆师。我吃惊地问,为什么?她说,因为死人最安静,不会提要求,也不会犯矫情。我在黑暗中点头。她说,我托人安排我去殡仪馆参观,我试着给一个死者化妆,第一次干就干得很好,师傅说,你很有天分啊小丫头。我喜欢太平间中庄严寂静的感觉,与又脏又臭又吵又闹的产科病房相比,那里简直是天堂啊。
长椅后面的灯突然亮了,让朱玉变得清晰,她直直地站著,大眼睛里有两道光。她说,我要给你化个妆,正好有光。我摆手说,这光不够亮。她说,好解决,你用手机照着。话音刚落,她的手中射出一道强光。她把手机塞进我手里,说,你拿着。我只好举着那道光。她说,别照我,照你自己的脸。我闭上眼,看见眼皮上落着一层白。我听见拉开拉链的声音。一个又湿又凉的东西在擦我的脸。她的指尖触到我的皮肤。我问,我能说话吗?她回答,当然能。我说,可我感觉自己像个死人。她说,你比孕妇还矫情。
李雪何时读的情书,我根本不知道。提心吊胆地上完课,又到吃饭时间,我和侯强去食堂。这时我有些后悔,为什么非要写那封信呢?指望得到什么呢?就算她答应做我女朋友,又能怎么样呢?吃完饭,回到教室,侯强发现他的课本下压着一张纸。那是一张从笔记本中撕下的纸,左侧边缘呈不规则的锯齿状。侯强埋头看完,沉默无语,大颗眼泪滴落下来。我试探着去拿那张纸,他没动,任我拿走。我一眼看出来,是谢雨的字迹。她严厉地指责侯强的无耻行径,表示这已严重影响到她的学习,她要求侯强不要白日做梦,今后谁也别理谁。侯强说,撕了它。我把那张纸撕得粉碎。他又说,太难受了,我得去跑步。我说,有晚自习。他说,不上了。每当遇到伤心的事,侯强总要去跑步,边跑边喊,手舞足蹈,还扒衣服,光着膀子,眼泪鼻涕口水流到胸口上。跑上半小时,他就没事了,找回衣服穿上,变成平常的傻样子。
侯强急匆匆地走出教室。我在桌子上翻找,希望能找到李雪的回信,结果什么也没找到。我终于确定,李雪压根没给我写回信。我似乎还有希望,却更加煎熬。晚自习开始后,侯强还没有回来。奇怪的是,李雪和谢雨也没在座位上。她们是好学生,成绩都名列前茅,有望考上重点高中,从未缺席过晚自习。我和侯强学习不好不坏,属于学生中的鸡肋。对于我们这种人,班主任给出的忠告是不要影响别人。所以,侯强独自一人去跑步,在操场上大喊大叫,谁也听不见,问题不算大。
教室门响,我以为侯强回来了,抬头看,是班主任。他倒背双手,在过道里溜达,走到我跟前,问侯强到哪里去了。我说,他不舒服,去操场跑步了。班主任说,不舒服,该回宿舍休息,去操场跑什么步,你去把他叫回来。我点头,离开座位,走出教室。穿过黑咕隆咚的楼道,我来到教学楼下,夜风有点凉,让我打了个冷战。操场在学校的南边,我快步往那边走。前面没有灯,教学楼上的光洒下来,薄薄一层亮,勉强看清路。当我走到操场边,完全脱离教学楼上灯光的影响,进入真正的黑夜,眼睛还不适应,像个瞎子,也听不见侯强奔跑的脚步声,以及他的大喊大叫。操场上一片死寂。我沿着跑道走,仔细听着,没有声音。操场的尽头是学校的围墙,墙外是一条河,河里有一汪臭水。难道侯强嫌在操场跑着不过瘾,翻墙出去,到河边去跑了?我估计有这种可能,他今日所遭受的打击远胜以往。可是操场太他妈的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也不敢大声喊,害怕打破这种完整的静。中秋刚过,虫子还很多,可没有虫鸣。南边飘来腥臭味。我知道走到头有一丛芦苇,芦苇深处是个坑,坑里满是淤泥。有人说里面有泥鳅,可我不信,泥太臭了,泥鳅怎么忍受?侯强要是翻墙,得绕过芦苇坑,找几块砖头垫脚,扒住墙头,一侧身就上去了。我摸黑朝南走,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我回头,看见远处的教学楼,一团模糊的光影。不知什么时候,我眼里涌出一层泪。
走着走着,我终于听见了声音。风吹芦苇,叶片暗中摩擦。腥臭味越来越浓。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芦苇在摇晃,突然,呼啦一声响,钻出两个人影,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许东,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被吓懵了,手脚酥麻,一股热流从裤裆发源,沿着大腿流到脚踝。那声音还在继续,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说啊,你到底想干什么?没错,是李雪的声音,最后一句带着哭腔。我还听到谢雨的声音,你们自己不学,别打扰别人。李雪又发出哭喊,你到底想干什么?谢雨说,好了,李雪,好了,李雪。她们沿着跑道向北跑去,转眼间没了动静。我耳朵里还回荡着李雪的问话,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呆立良久,总算能让身子活动起来。芦苇丛中传出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又把我吓得一哆嗦。许东,许东,是我!侯强的声音,他在喊我,而我根本看不见他。你快过来,救救我!侯强着急地喊。我舌头僵直,张了几次嘴才发出声来,你在哪儿呢?他说,大坑,我陷进泥里了。我挪动身体,弯腰钻进芦苇丛中,这是刚刚李雪藏身的地方,似乎还留着淡淡的洗发水的味儿。侯强说,对,你拉我一把。我面前出现一只黑手,一把握住,很是滑腻,还有股子浓烈的臭泥味儿。在我眼里,侯强是一团黑影,一手前伸,被我抓着,一手撑地,他的下半身慢慢从地里长出来。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侯强终于从坑里挣出来,躺在我旁边,满身腥臭。
侯强说,刚才,谢雨和李雪来到操场,我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就躲着她们,一直躲进这芦苇丛里。她们找不见我,就说我可能翻墙出去了。李雪不停地嘟囔,男孩太野了,男孩太野了。她们突然听见你的脚步声,就往芦苇丛里藏。我急忙往后退,一下子掉坑里,被陷住了,泥还挺深,都没到腰了。他笑起来。我也笑起来。他说,当时我大气不出,一声没吭,就算陷到脖子,也不会让她们救我。
不知不觉中,我的头枕在朱玉的大腿上,她低着头,俩手在我脸上忙活,手机光芒刺眼,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的笑声。有一瞬间,她笑得太过剧烈,不得不停手,我用手机照她的脸,看见她的鼻孔,几缕头发,以及微鼓的胸。她很瘦,大腿上的肉有些贫瘠,我的头不算舒服。我不知道她把我的脸画成了什么样子,她也不给我照镜子,只好任由她画下去。她的手指果然灵活,就像李雪说的那样。
我和侯强慢慢走着,离开黑暗中的操场,偷偷跑回宿舍,到水房清洗身体。我们把脏衣服泡到脸盆里,换上新的衣服,然后悄悄回到教室。李雪和谢雨坐在原位,正埋头学习。我们也坐下来,假装埋头学习。班主任进来,走到我们跟前,分别在我和侯强的头上拍了一下,没说什么。这件事算是过去了。我们前后桌不再说话,谢雨剪了辫子,比李雪的头发还短,从后面看就像个男生。我们一起经历了中考,结果很意外,谢雨考上了,李雪却落榜了,差五分。更令人意外的是,我压着分数线,也算是考上了。侯强没考上,毫不意外,从深陷泥坑那天起,他基本就放弃了学习。知道成绩时,我们都在各自的家里,我没见到李雪因落榜而悲伤的样子。侯强来我家,对我说,你以后跟谢雨是同一个学校,替我看好她。我心里正得意万分,想也没想,满口答应。假期一过,我开始了暗无天日的高中生活,经常在食堂看见谢雨,但我俩从没说过话。她还是短发,更瘦了,似乎愈发沉默寡言。李雪和侯強都去市里上了师范,计划毕业后回乡教书。侯强给我写信,说他经常在校园里见到李雪,他们见面就打招呼,非常要好。他说他给谢雨写过信,但没收到回信。我告诉他,高中与师范的生活节奏不同,我已经一周没洗澡了,身上有种大泥坑的味儿,谢雨经常见,从没说过话,但我敢保证,她没有交男朋友,因为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没过多久,我收到了李雪的来信。
这是李雪对我那封情书的回复。她说同宿舍的姐妹很友好,食堂饭菜味道很香,夕阳西下时,校园的林荫路很美。她随信附上一张照片,她的侧影,尤其突出耳朵和脖颈,看上去是在照相馆拍的,大柔光,像我的记忆一样朦胧。那晚操场上的事,她只字未提。
我回信,夸她的照片很好看。她来信表示让我好好学习,她会等着我。我连忙回信说,不用等我,咱们已经不可能了。没过几天,我收到一个陌生女孩的来信,她自称是李雪的同宿舍姐妹,她说李雪非常伤心,茶饭不思,夜不成寝,瘦了整整一圈,她骂我是陈世美,让我去死。我连忙给侯强写信,请他去安慰一下李雪。几个月后,侯强给我写信,说他成了李雪的男朋友,有些羞愧,不知道怎么对我说。我马上回信,送上真诚的祝福。我们的友谊延续下去,直到现在。
后来我在校园里遇见谢雨,笑着告诉她这件事,她听完后没有笑,愤怒地说,他们怎么能这样?我问,这有错吗?她说,他们——太随便了。说完,她气呼呼地走远。那天之后,我俩再没说过话。高中毕业后,听说她去天津上大学,一直没联系过。
朱玉问,你呢,你在哪里上的大学?我说,就在这里。她又问,交过几个女朋友?我说,一个也没有,在学校那几年,每当我和女孩单独相处,耳边总会响起李雪的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把最后一个么字拉得很长。朱玉又笑了,几粒吐沫星子落在我脸上。她说,你和别的女孩约会,耳边响着另一个女孩的声音,她不停地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说,是的,那是一种高频的声音,很尖细,类似于耳鸣。她说,现在呢?我说,没有,离开校园就没有了,但在校园之外,找女朋友太难,我一直找不到。她问,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呢?我说,其实我一直不知道。
李雪快生了。我天天去看她。遇到朱玉,打声招呼,无来由地笑几声。我和朱玉相亲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李雪总说我不是来看她,而是来看朱玉的,但她并不介意,相反十分欣慰。直到有一天下午,朱玉终于办好离职手续,悄悄离开病房,不再出现。她没向孕妇们说告别的话。等我过去,李雪听说朱玉走了,质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她不喜欢这个工作。她问,那她去哪里了?我说,应该是殡仪馆。李雪呆望窗口,不再说话。我和侯强离开病房,去步行梯的拐角抽烟。这些日子,他一直睡在李雪的床下,但看上去还挺精神。李雪一直说,侯强的睡眠质量非常好。我俩从来不谈孩子的事。双胞胎出生后如何抚养?好像这事与男人无关。侯强问我有没有和朱玉搞上。我说没有,她只是给我化了个妆,就没别的事了。那天我是低着头回家的,生怕别人看见我的脸。我在卫生间照镜子,发现没那么可怕,整张脸变得白净而红润,更有活力,甚至还有些稚嫩,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就算这样,我对朱玉依然没有感觉。她对我,也是一样的。
我和侯强总会谈论汽车。侯强和我一样,都有辆越野车,正停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里。他说,好想开车去兜风啊。我问,特别想吗?他说,特别想。我说,可你的老婆快生了。他说,预产期还有一周呢。我说,你去吧,我替你看着李雪。
我们回到病房,发现李雪在默默流泪。侯强问,你哭什么?她说,最贴心的护士走了,我能不哭吗?侯强说,那你去殡仪馆找她。李雪突然昂起头说,侯强,你说的是人话吗?我挺着个大肚子,去殡仪馆,这像话吗?你一个大男人,一天天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她的声音那么尖锐,几乎把我的鼓膜扎穿。侯强跺脚,转身走出病房。我追上他,让他回去。他说,好多年了,她一这样说话我就想跑。他大步跑起来,扑进电梯,冲我挥挥手。
病房里的李雪还在流泪,她问我侯强干什么去了。我说,他去开车兜风了。我坐在椅子上,起开一罐橘子罐头,问李雪吃不吃。李雪摇头说不吃。她的声音听上去像一个正常的女人。我站在窗前,望着对面广场上的人们,一勺一勺地吃着橘子。那么多甜食进肚,我心情还是很糟糕。可我不能离开,陪伴李雪是我今天的职责。
李雪说,是我逼着侯强要孩子的。我说,能猜到。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孩子。我说,后悔了吗?她说,有点,但晚了。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李雪的大肚子。她不再流泪,也看着我。我俩沉默着对视。记不得过了多长时间,可能是半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我忍不住笑了。她问,许东,你笑什么?我说,脑子里出现很多事。她说,给我讲讲。我说,不能讲。她问,为什么不能讲?我说,你一听准会动胎气。她说,不怕,你快讲。我拼命摇头。
平常侯强和我一样,不知道干什么,但今天他却知道,他要去越野,因为你的声音影响了他。从前,他是跑步,现在有车,就改越野了。毕竟开车比跑步轻松多了,同样可以刺激多巴胺的分泌。他跑到地下停车场,开上车,一直开出市区,寻找可以越野的地方。可他发现,所有的路都那么平坦,根本找不到发挥车辆性能的烂路。他加大油门,一直向前冲,开到西山脚下,继续往山上开。山路弯道多,他加速劈弯,很潇洒地到达山顶。站在高处,他俯瞰这座城市,雾霾浓郁,人间看上去像是诡异的仙境。他开车下山,玩起漂移,一不小心,从半山腰翻滚下来,最后连人带车,落入山谷中。我们知道消息后,他已经被送到殡仪馆。我去看他,求刚到那里上班的朱玉给他化化妆,因为他被摔得面目全非了。朱玉一双巧手,让侯强的脸变成原来的样子,甚至比原来还精神,把胡子也刮干净了。你去看他,心太软,承受不住,羊水流了一地,来不及送回医院,要就地分娩。幸亏有朱玉,她接生技术很好,助你生下两个宝宝,都是男孩,哭声很响。在侯强的葬礼上,谢雨突然出现,她又留起长发,还是那么瘦。她对着侯强的照片痛哭流涕,然后她对我说,从此你就是孩子们的爸爸,对不对。我说,对。
上面就是和李雪对视时我脑子里出现的事。她不断催促,快讲吧,快讲吧,快,快講!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可我闭紧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自问自答
关于康定斯基,你知道多少?
说实话,如果没有他人的解读,我根本看不出康定斯基画作中的音乐性。我从小到大没有上过美术课,一次也没有,在这方面非常无知。
你是怎么写出这篇小说的?
我不能理解康定斯基的画作,但我能理解写作的主题“致那个声音”。既然颜色和图形能与音乐形成通感,那么文字也能呈现声音,在小说中,这声音应该是故事最关键的部分。我想,可以把人物关系当成线条,把人的潜意识当成颜色,排列组合,形成一些画面。这么写可能不对,但没办法,已经写出来了。
写不出来时你会怎么办?
我的方法是硬着头皮写。我还会对着手机说话,不停说,然后再把说过的话敲进电脑,文字跟说的不一样,没关系,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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