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诗歌:百年传承与世俗化转向
◆ 任 毅
一
大学校园诗歌是高等院校师生员工在校园文化语境下创作、接受、传播的诗歌,多以校园知识分子视角书写对社会、历史、现实、人生的体悟与感怀。新诗诞生以来,大学校园便成为新诗生成和嬗变的摇篮,青年学子更是把高校作为新诗创作的“实验室”。晚清的“学堂乐歌”是校园新诗萌发的先声。北京大学作为《新青年》的编辑中心,集结了胡适、鲁迅、周作人、刘半农、朱自清等早期白话诗作者,这便是最早的校园新诗。新诗诞生的这种校园语境,并未引起学界太多关注,一般只是被看作是新诗的某种存在方式。近年来出现许多“校园诗歌”的作品选集,而关于大学诗歌的诗学专论相对较少。1988年北大钱理群、温儒敏等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曾提到“校园诗人群”一词。书中,钱理群先生分析了西南联大校园诗人冯至、穆旦、郑敏、杜运燮等人的创作取向和校园诗学追求。当代诗学家吕进先生认为中国新诗就是从校园诗歌开始的,他说,“比如留日的郭沫若等推出了中国新诗的浪漫派;留英美的闻一多、徐志摩等组成了中国新诗的新月派;留法的李金发等形成了中国新诗的象征派”。当代学者谢冕曾在《中国当代校园诗人诗选》的序言中说:“校园诗歌一般指作者为大专院校学生时创作的诗,此类诗,有的称学院诗,有的称大学生诗。名目殊异,所指则一,且它的创作群体始终呈现一种松散的、不稳定的,而且是绝对流动的状态。”谢冕先生将“校园诗歌”定义为大专院校学生时代创作的诗歌,作者就是现今普通高等院校的青年学子。上海学者夏天阳著文《大学生校园诗歌的运动轨迹》,其中提到当代校园诗歌应指1978年恢复高考制度以来在高等院校学习的师生创作的诗篇。在这些论析中,大学诗歌的作者均被自觉限定为高校师生员工,学院语境既是创作背景,也是其生成、演进的文化视点,诗作也大多抒写校园知识阶层对校园内外社会、历史、现实、人生的内在体悟与精神感怀。
二
大学诗歌为百年新诗发展奠定了人才队伍和艺术创新的基础,也是新诗引领时代抒写社会情感的雏音。诗学家龙泉明先生曾说,“诗歌创作,对于大学生来说,不仅是一种情感表达方式,一种文学参与途径,而且更重要的是,对于培养大学深厚的艺术氛围与人文传统,提升大学生审美品格与文化修养层次,具有重要的意义”。百年新诗历经草创、成型、发展、综合、成熟与嬗递几个阶段,其间诞生了诸多杰出的诗歌流派,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诗歌等次第领潮,大学校园因为在中外文化交流中的前沿地位,所以大学诗歌既是这些艺术浪潮中创造动力的源泉,又担当了各种现代文化的受益者和表达者。“五四”时期,大学校园是新旧思想交锋的战场,也是新文学萌芽的激情温床。大批校园诗人翻译现代英法日德语诗歌,开始了模仿、创作中国新诗的艺术实验。“五四”新诗出现后,以北大为核心的大学校园新诗已粗具雏形。康白清与北大校友编撰了《新诗年选》,胡适在北大校园完成了《尝试集》,还有北大师生合办的《新潮》等,也都以“破旧立新”的姿态与“民主”“科学”的“五四”潮声密切呼应。20世纪30年代初的“汉园三诗人”卞之琳、何其芳、李广田,正是在北大校园完成了其代表作品《汉园集》等。这些校园内完成的作品都为新诗发展埋下了现代艺术探索的种子。
抗日战争时期,国内遍地狼烟,校园由于相对安全安静,大学诗歌在国统区、日占区都呈现出繁荣的局面。西南联大简陋的校舍里,集聚了许多著名的诗人和理论家,如早期白话诗人朱自清、林庚,新月派的闻一多,现代派的卞之琳、李广田,以及著名诗人冯至等,才华横溢的大学生诗人穆旦、郑敏、袁可嘉、杜运燮、俞铭传、王佐良、赵瑞蕻等也在此创作。他们经历战乱又远离战乱,在西南一隅找到了书写现实人生的精神乐园。在战争的洗礼中,这些诗人把国家民族命运和人生思索紧密结合起来,并做出艺术性的“沉潜”,形成现代校园诗歌的显著特点。这些诗歌涉及生命、生活、爱情、战争等各种题材。如冯至的《原野的哭声》写尽了战乱带给民众的苦难、伤痛与绝望:“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是为了丈夫的死亡,/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啼哭的那样没有停息,//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我觉得他们好像从古来/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给一个战士》写出对战争与生命的思辩:“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穆旦的《诗八首》是一组情诗,在诗中他冷静抒写青春与爱情:“相同和相同溶为疲倦,/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我驱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他存在,听我底使唤,/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这些校园诗人在借鉴中国古典诗歌与现代新诗传统的基础上,创作中还受到了西方现代诗歌的影响,他们中的一部分后来甚至成为现代新诗创作的中坚力量。
同时期的沦陷区校园诗歌也大多以校园报刊为发表阵地,如北大文学院的《文艺杂志》、《北大文学》,燕京大学的《篱树》、《燕园集》、《燕京文学》,辅仁大学的《辅仁文苑》等,这些校园刊物为南星、路易士、吴兴华、黄雨、闻青、朱英诞等一批年轻诗人提供了书写心声的文学舞台。“与大后方诗歌的大众化和现代主义取向相呼应,沦陷区诗歌也呈现出明显的写实性与哲理化倾向。”沦陷时期的燕京校园诗人吴兴华在40年代的诗作中带有更鲜明的沉思和哲理色彩。这种哲理色彩不仅体现为诗人的冥想性的艺术思维,同时也制约了吴兴华对于诗歌形式的选择。十四行诗在他的创作中占据了重要的比重,尤其是他的以《西珈》为题的16首十四行组诗,标志着这一古老的西方诗体在40年代中国诗坛重新获得了艺术生命力。他的相当一部分哲理化的短诗如《Elegy(哀歌)》、《对话》、《暂短》等都可以看作是他十四行诗体实验的一种变体,激发内心深处对人的自由生命形态如死亡、时间等命题的沉思。受里尔克(Rilke)的影响,《西珈》中诗人试图在冥想的风格中赋予情爱以一种穿越时空的永恒品质,具有一种幻美的色彩:“如此的幻象不能是真实!/永恒的品质怎能寓于这纤弱的身体,/颤抖于每一阵轻风像是向晚的杨枝?/或许在瞬息即逝里存在她深的意义,/如火链想从石头内击出飞迸的歌诗,/与往古遥遥地应答,穿过沉默的世纪。”
新中国成立后,校园诗歌更是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局面。北大的《启明星》、西北的《大学生诗苑》、福建的《华侨大学报》、武大的浪淘石文学社、华中师大的《摇篮》和川大的《巴蜀文学》等,都出现过许多优秀的校园诗作,也培养了像邵燕祥、李瑛等著名的青年诗人。全国各地高等院校自主筹办的文学报刊也纷纷开辟专栏,使大学生可以自由地发表校园诗作。著名诗歌刊物如《星星》、《诗刊》等也刊登大量的校园诗歌,一些报纸也纷纷以文学副刊的形式刊登校园诗歌作品,大学校园自办的报纸更是为校园诗歌创作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平台。
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全民皆诗”的时代。在大学校园内部,北大的《未名湖》和兰州、四川的“大学生诗派”抄送诗歌、创作诗歌蔚为壮观,这是大学生参与文学创作的一种方式,甚至成了高校学生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正如诗学批评家罗振亚先生所说:“1978年北岛、芒克编辑的刊物《今天》集结,朦胧诗便于1979年列着齐刷刷的青春方阵踏上诗坛。朦胧诗一开始就拥有自己相对稳定的抒情群落,舒婷、江河、北岛、顾城、杨炼、方含、多多、食指、梁小斌,之后王小妮、吕贵品、骆耕野、徐敬亚、王家新、孙武军等一批批感应体又点染而出,很快朦胧诗潮辐射向广大诗界尤其是大学校园;并且它一开始就抵达了成熟艺术的顶峰,呈现出独特的诗歌观念和审美特征。”正如学者刘学明总结的那样,“从1982年到1985年间,全国绝大多数的高校都先后成立了诗社、文学社。比较著名的有复旦大学的‘复旦诗社’、华东师大的‘夏雨诗社’、北京大学的‘红叶诗社’、东北师大的‘北极光诗社’、武汉大学的‘浪淘石诗社’、华中师大的‘摇篮诗社’、山东大学的‘红烛诗社’、西北师院的‘走廊诗社’、四川大学的‘新野诗社’、西南师大的‘五月诗社’、福建大学的‘南方诗社’、广西大学的‘映山红文学社’……到了80年代中期,各地区还陆续成立了大学生文学联合团体,如东北成立了‘黑龙江大学生诗歌学会’,四川成立了‘重庆市大学生联合诗会’,南方有‘福建大学生诗歌学会’等,参与人数之多,影响范围之广,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没有前例的”。大学诗歌很快汇入“第三代”诗歌实验之中。当代批评家於可训先生说:“从兰州《飞天》文学杂志上的‘大学生诗苑’崛起、吮吸朦胧诗奶长成的‘大学生诗派’,也因青春和诗歌本身的易动狂热,在于坚、宋琳、伊甸、韩东等人的率领下,为摆脱影响的遮蔽纷纷喊出‘PASS舒婷’、‘打倒北岛’的口号,向朦胧诗反戈一击,反叛的诗人与造反的诗人两股力量的合流共同促进了朦胧诗的解体,并在1986年的《深圳青年报》和《诗歌报》的两报大展中,最终对朦胧诗施行了全面的引爆和颠覆。……其中‘大学生诗派’的一些理论观点,尤其是‘反崇高’和‘消灭意象’事实上也已经成了后新诗学的源头和滥觞。”80年代是青春的聚会,是诗歌的王朝。大学生诗人和大学生诗歌展示的自然、纯真、柔情、潇洒、迷狂、理性的青春品性是不朽的。这一阶段,大学生诗歌基本经历了“揭示文革创伤——沐浴改革阳光——反驳文化传统——回归田园乡土”的发展历程。校园诗歌自觉汇入到变革与开放初期的社会文化之中。
三
同样是写中文系,1983年南充师范学院李亚伟的《中文系》与这首《泱泱中文系》都有世俗化倾向,但二者在意象选择、悲悯情怀、价值取向上具有显著不同。从意象上来看,随着中国90年代市场经济的兴起,广告充斥社会的各个角落,挤压着年轻诗人敏感的神经。在80年代初期还看不见的商业意象,如“电车上的孔府家酒广告”就被90年代大学生诗人写入诗歌。李亚伟的《中文系》在对“抒情的放逐”中完成对知识分子前所未有的贬损与嘲讽,诗作不再寻求人文精神的超越和对诗歌语言艺术的先锋探索,没有深沉的使命意识,只是在轻松幽默的语言狂欢与心理宣泄中,完成了对包括自身知识分子身份的“祛魅”。李师江的《泱泱中文系》与李亚伟的不同在于,《泱》隐藏着对弱势群体的悲悯情怀和对现实承担的使命感。从语言方式上是对80年代诗作的戏仿,但从价值取向上来说,以李师江《泱泱中文系》为代表的90年代校园诗歌,既放弃了朦胧诗夸张的个人担当,也不同于第三代诗人对使命感的规避。他们用质朴温婉的理性情怀平衡着世纪末使命感与世俗化矛盾纠结的文化语境。
校园诗歌伴随着新诗发展的全部历程,为其储备人才、锻炼队伍、提升诗艺打下了坚实基础,同时也构成了各个时代文学文化的主潮乃至领潮,成为时代社会情感的宣泄者和表达者。
四
伴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深入,网络化、世俗化时代的来临,当下的大学诗歌呈现出世俗化特征。网络时代的大学诗歌依然表现着高校文化的主要内涵,爱情、乡愁、个性等题材也常写常新,但这几类主题的抒写已经发生了本质变化,呈现出世俗化的倾向。首先,情爱书写的戏谑化和日常化。爱情诗依然占据当下大学诗歌的主体。但世俗化时代的校园爱情也被网络快餐文化所浸淫,变为程序化和游戏化。从某种程度上说,当代的大学生似乎理性化了。世俗化时代,又是一个被技术理性逐渐控制的世界,任何事物都在变得客观而实用。一切的偶然仿佛都是虚无,机缘与巧合仿佛也是精密计算的程序,爱情这个人类精神的最深沉的感性冲动仿佛也是彼此刻意的安排。
最后,身体书写的体验化与个性迷思。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青年诗人徐钺新近荣获2013年度“《诗刊》发现”新锐奖和“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他的获奖作品《另一种低语》和组诗《永恒》代表了当下大学诗歌面对爱情、青春、身体时的个体迷思和生命体验。
《另一种低语》:
你醒了,又一次,黎明像无家可归者
窥探梦的锁孔。
你收起钥匙,你带着我尚未完成的身体走出。
时间低矮,光的舌尖在我们口中相互交换
语言则以胚胎的形象在肺部悚动。
把我刺在泥土里吧,把我放进你酿造岁月的石头
用溺死者的声音问我:谁活着?——谁
正用阴影熔炼天空。
这里,田野是一百万年前海洋柔软的化石。
这里,词被喝尽,你怀抱我的血走向沉默深处。
握着闪电,我们
站在风暴到来前命运巨大的呼吸之中。
2010.Aug.1
注释:
①汪云霞:《反思与探索——当代大学生诗歌创作研讨会综述》,《诗探索》2003年1~2辑,第315~317页。
②谢冕:《序言》,马朝阳:《中国当代校园诗人诗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页。
③夏天阳:《大学生校园诗歌的运动轨迹》,《青年研究》1992年第1期,第26~31页。
④龙泉明:《首届全国大学生樱花诗赛获奖作品集》,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
⑤冯至:《十四行集》(六、九),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8、11页。
⑥穆旦:《穆旦诗文集》,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33页。
⑦任毅、蒋登科:《抗战时期日占区诗歌的写实性与哲理化倾向》,《重庆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
⑧罗振亚:《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194页。
⑨刘学明:《喧哗与骚动:80年代大学生诗歌的文学史意义》,《贵州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第60页。
⑩於可训:《当代诗学》,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8~209页。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系武汉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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