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亚洲象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5451
林东林

  出事之后我根本就没有跑。我知道跑是跑不掉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最重要的是跑的性质比不跑严重多了。所以我一直等在那里,等着交警过来带走我,同时也拖走我刚才驾驶的那辆白色东风雪铁龙——现在其车头死死抵着变形的护栏,引擎盖已经翻了起来,大灯、保险杠、雾灯更是全部报废,下面散落了一地碎片。为避免撞到它,路过的车辆只得往路中间或尽量靠左侧行驶。我看见从那些轿车、越野车、卡车和大货车的车窗里不断有人探头出来望一眼我和我身边的车,他们一闪而过的表情非常耐人寻味,既像庆幸于这样的车祸发生在别人身上,又像伤感于这样的车祸说不定哪天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种心理很正常,因为有时候我也这样。

  给122打完电话,望着不断疾驰而来又疾驰而去的车辆、远处搭满了脚手架的两栋小高层以及它们之间那轮又大又圆的夕阳,我等了差不多十几分钟。就在夕阳快要完全掉落下去的时候,交警过来了。勘查现场、拍照取证之后,他们把那辆白色东风雪铁龙拖走了,把我带上了他们的车。

  正如想象的那样,一到交警中队我就受到了一个违法人员应有的对待。先是搜身,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我身上所有的东西——手机、充电宝、手链、玉坠、钱包、腰带、打火机、半包烟甚至两片口香糖——都交了出去,接着是录十个手指的指纹和手掌纹(因为一直录不成功,接连录了好多次,这让我想到两个多月前去街道派出所办身份证,那次也是反反复复录了好多次,当时给我录指纹的那个年轻女民警急得一头汗,不停地拍打那台破旧的指纹仪,而我则不时报之以微笑相鼓励),再然后是吹气测酒精(我说了我没喝酒,但没用,一个交警还是把酒精快测棒杵到了我嘴边)、验尿(估计是为了查有没有吸毒之类的)。

  等搞完这些,时间已经来到了8点12分32秒——之所以能那么精确,是因为我看到了墙上的那面电子显示屏。接下来,他们又给我戴上手铐,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把我带到了审讯室。老实说,第一次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并没有让我怎么害怕——当然这也跟他们表现出来的言行有关系,反而还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坦然和轻松之感,就像我并非是当事人,而是一个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的旁观者。

  几分钟后,两个警官走了进来,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两个男的,等他们在我前面那张审讯台后坐下,我才发现其中一个是女的。男警官敲了敲桌子问我,要给家里打电话不,只能打一个电话通知一位家属!这时候我注意到那张审讯台下面立着一张泡沫板,上书一行深蓝色的黑体字——“痛改前非,亲人盼归”,而他们背后的那面墙上则挂着一张招贴画,画面由蓝天、白云和一群飞翔的鸽子组成,上书一行白色的宋体字——“心灵洗涤之后仍会高飞”。我说,打!打给我老婆吧!接着他们就拿来了我之前上交的手机。在电话里,我跟王艳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叫她不要担心,同时叮嘱她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别往心里搁,其他的等我回去再说。她还想再问什么,我说忙着呢正,然后就挂了。

  接下来,男警官——我猜他是主审——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是不是还没吃晚饭,是先吃饭还是先录口供。我说,先录口供吧,反正也没什么胃口。那好,他说,交代一下你的具体情况。那位女警官已经做好了记录的准备,因为她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露出了电脑盖上那张可爱的小熊贴纸。

  我说,两位警官,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们费心了,我一定坦白交代,我知道自己是无证驾驶,这一点我完全承认,因为截止到目前,我的确还没拿到驾驶证。我举起手(手铐提醒我,它确实是戴在我而不是别人手上)指了指自己说,像我这种情况,应该处以200元以上2000元以下的罚款,可能还有15天以内的行政拘留,我考过科目一,考了98分,所以很了解这一点。不过在交代情况之前我有个请求,明天一大早我还要去参加科目三的补考,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你们看能不能这样,罚款我可以交,就按最高额度2000元交,该赔偿的损失我也会赔偿,拘留能不能免了——或者等我补考完之后再拘留?男警官迟疑了一下说,这个我说了不算,要根据你的具体情况处理。

  那好吧,我说,我从头开始说起,全面深入地交代一下今天这件事情的由来。我叫陈宝全,宝盖头的宝,全部的全,今年38岁,男,汉族,政治面貌是群众,大学本科学历,学的统计学专业,现在在光谷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数据分析师。数据分析师这个职业你们两位可能不太了解,但我想你们肯定知道它的重要性,世界500强企业里目前有90%以上都已经建立了自己的数据分析部门,现在是一个靠数据说话的时代,也是一个靠数据竞争的时代,对吧?这时候男警官打断我说,这些我们不需要了解,说重点!我说,这就是重点,起码是重点之一,真的,到后面两位就会明白了。

  是这样,我继续说,两个多月前我们一家三口去恩施玩过几天,我,我老婆王艳,还有我们的儿子辰辰。其中一天的下午,我们去了郊区的二官寨看瀑布,我们没有车,也都不会开车,是叫了一辆滴滴把我们送过去的。傍晚回来的时候,我打算还是像进去时那样叫一辆滴滴把我们接出来,但是叫不到了,无论怎么都叫不到了——本来我应该想到这一点的。王艳的手机上也叫不到,加了30块钱的红包也没人接单,网约车和出租车好像商量好了故意要跟我们开玩笑似的,等了半个多小时连一条接车信息也没有,可能那里太偏了,距离恩施城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最后没办法,我们一家三口只得按照导航提示沿着那条七拐八拐的乡道步行走出来,走了差不多有四十多分钟——王艳说她腿子都快走断了,后来天都快黑下来了,我们才遇到一辆愿意搭我们一程的农用三轮车。

  一回到酒店王艳就发作了,她把背包往沙发上一摔,跳着脚说,老子——这是她发脾气时一贯的自称——早就跟你说了去学车去学车,说了多少次了,你就是不听!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火,就说,一年到头你能出来玩几次,打不到车的情况你又能碰到几次?走走路又怎么了,就当锻炼了嘛,你爬山跑步不也是为了锻炼么?听我这么一说她就更来气了,“穷×”一词破口而出。她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就是个穷×!十足的穷×!我说,这跟穷不穷没半毛钱关系,是根本没这个必要,你上班坐地铁也就五站路,我比你还要近一些,根本就用不着开车,更何况现在到处都堵车堵得那么厉害,停車位那么难找,油费、保养费、保险费、洗车费也一天天看涨,买车哪有打车方便呢?

  然而我所罗列的种种理由仍然无法阻止王艳要我学车——进而买车——的要求。她说,是啊,你说的都对,非常对,完全对,我也完全同意,但是我就想问你一句,每年怎么还是会有那么多人买车,怎么还是会有那么多人学车呢?难道他们都是傻×么?天底下就你一个精×?我说,他们是不是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暂时还不需要车,同时我也不想学车,要学你去学,反正我是不学!

  王艳问,为什么?我说,其一是我非常讨厌学车,我心理素质不过关,情急之下会把油门当刹车,到时候出了事情怎么搞?再说我哪有时间学,上班、加班、接送儿子,还要遛狗。她很不耐烦地说,借口,都是借口。我说,其二是我也非常讨厌车,讨厌死了,你看看现在的车是不是比人还多,不说停车场里停的、路上跑的了,就说我们小区里的吧,哪条过道两侧不是停得满满当当?它们占用了我们的活动空间,占用了花草树木的生长空间,每次经过时我都有一种忍不住想把它们掀翻在地的冲动——我并不是仇富,但事实上我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因为我知道车是掀不完的,我们能管住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我们自己,是的,人人都少买一辆车,这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人间。

  王艳说,你净扯这些有的没的,我就问你一句,那么多人买车都不多,我们买一辆就多了?你哥哥买车了吧?我大姐和二姐也买车了吧?你那些同事,我那些同事,他们也都买车了吧?你倒是说说,他们能买,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买了?啊?我说,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她说,谁跟你我们,你是你我是我!然后她又补了一句,实话跟你说吧,没有车的日子我是连一天也过下去了!听她的言外之意,好像如果我不能满足她的愿望,接下来她就准备和我解除维持七年的婚姻关系了,又好像只要我学会了开车,她和儿子往车上一坐,我们生活中所有的问题似乎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从恩施回来之后,我以为这个事消停几天就过去了——就像以前那样,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王艳充分发挥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口舌特长,一天到晚地催逼着我去学车学车学车,反反复复地在我耳边叨逼叨逼叨逼,甚至还发动了儿子一起围剿我。你们不知道,王艳叨逼起来跟个复读机没什么两样——这一点部分得益于她區实验小学英语老师的身份,没完没了,没了没完。我被她搞得不胜其烦,饭不思茶不想夜不能寐,有很多次我都忍不住想回她一句“学你妈个×”!事实上这句话已经在我嘴里转好多圈了,几乎就要冲出来了,但每次到了最后关头我都理智地把它封在了嘴里。原因很简单,因为在王艳叨逼的时候,她妈——也就是我的丈母娘——很多时候就坐在我们旁边,正端着半碗鸡蛋羹一勺勺地给我儿子喂食,或者不吭不哈地捏着遥控器来回调台。

  她,我是说我丈母娘,是在我们从恩施回来一周后过来武汉的,要在我们家住四个月。因为她没有儿子,前几年又死了丈夫,不过幸运的是她有三个女儿——王艳是老小,一年十二个月,每个女儿都要收留她四个月。我和王艳都是83年的,也就是计划生育被确定为基本国策并写入宪法之后的那一年,为了让我们俩来到这个世界上,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交了500元罚款——刚开始恋爱时我们交流过这一点,相同的“出身”让我们对彼此的好感又陡然增加了几分,甚至认定对方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另一半。两位警官,想必你们也都了解,那时候有一句口号,叫“生男生女都一样”,现在看来这个口号还不够响亮,我觉得应该换成“女儿能顶半边天,巾帼挺立天地间”才对。真是这样的,在这一点上我丈母娘可以作证,也可以替我死去的老丈人作证——是的,虽然他们俩一直吭哧吭哧地想要个儿子——三个女儿就是这么降生的,但现实证明儿子并不一定就有女儿顶用。

  就拿我来说吧,我这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次子,就没办法像王艳和她的两个姐姐那样把我鳏居在乡下的父亲也接到我们家里来住四个月——虽然我们三室一厅的首付款里还有我父母赞助的十万块血汗钱。别说是四个月了,连四天都难,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我不想在此赘述了,两位警官可以自行想象一下。说白了,那还不是因为王艳坚决不同意,而我又没本事推翻她的坚决不同意。当然了,你们也可以理解为我这是好男不跟女斗、不跟王艳一般见识、为了我们这个家或者其他意思。

  好了,言归正传。到后来,为了不让王艳一天到晚地再叨逼下去,也为了不让我那句“学你妈个×”在王艳她妈面前破口而出,我就做出了妥协,主动去宏达驾校报了名学车。是的,从某个方面来说我也可以理解王艳,这么多年来她其实也不容易,上班,带孩子,里外操持,和绝大多数妻子一样,她无非是也想过得好一点儿,或者说在别人眼里过得好一点儿,这也并没什么错,这能有什么错呢?我知道,很多人一辈子的幸福——或者说幸福感——就建立在这上面,要有房,有了房还要有车,房要比别人家的大,车也要比别人家的好,虽然他们完全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和那么好的车。

  科目一考过之后,我就去了宏达驾校的光谷练车场练科目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8月份要实行新规的关系,学车的人非常非常多,从刚进入大学校园的新生到在家照看孩子的全职母亲,从公司里的中青年干将到快要退休的中年大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红颜白发,应有尽有。按说一个教练带六七个学员算多了吧,但是两位警官你们知道我们的教练带了多少学员吗?不瞒你们说,他带了15个,最多的时候21个。就按15个算吧,每个人每次练10分钟,这也就意味着在一个人的两次练车之间相隔了两个多小时,一天下来每个人练车的时间还不到半个小时,时间全都在花在等待练车上了。我知道,驾校安排学员一起练车是出于这样那样的考虑,为了优化资源、提高效率、相互纠错、共同成长什么的,但是为什么就一定非要让我们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没有意义的等待上呢?

  两位警官,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学过车,如果学过的话,我想你们一定都还记得练车时那种漫长等待的无聊,很无聊,贼无聊,非常无聊,极其无聊。什么事都做不了,大家只能坐成几排一起玩玩手机——聊微信、刷视频、看电影、逛某宝、下象棋、看新闻之类的。可以这么说,我们每次去练车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手机,好像我们并不是为了去练车,而是为了找个地方专门玩手机。对我来说,那段时间里我主要是在手机上看看新闻,看得最多的新闻是关于亚洲象的,就是从云南西双版纳勐养子保护区跑出来的那群大象,那个新闻你们两位应该也都看过吧?这时候,那个一直敲电脑的女警官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男警官则点了点头,然后用不解的眼神望着我。

  是这样的,我说,不是无聊嘛,我就根据新闻报道梳理了一下那群亚洲象的迁徙路线,我发现它们其实很早——最早应该是2020年3月——就从保护区跑出来了,之后一路北上,7月到达普洱市思茅区南屏镇的大开河村,12月到达普洱市的墨江县,今年4月16日到达玉溪市的元江县,5月16日到达红河州的石屏县,5月24日到达玉溪市的峨山县,5月31日——也就是就今天——上午我注意到它们已经到达了玉溪市的红塔区,距离昆明市的晋宁区仅仅只有50公里了。现在,也就是我们坐在这间审讯室录口供的此时此刻,那群亚洲象也正以每小时36公里的速度奔跑着,在皎洁明亮的月光照耀下,在温暖宜人的夏风吹拂下,它们风驰电掣地穿过田地、旷野、山林、村镇、街道和城区,一路浩浩荡荡地前往我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那个画面肯定非常壮观,我们不妨想象一下。

  现在问题来了,它们为什么跑了出来?为什么又要一路北上?是的,有不少专家都做了解读。有的专家说,它们可能是因为缺乏食物才北上迁徙的,亚洲象主要以竹笋、嫩叶、野芭蕉和棕叶芦等为食,食量非常惊人,一头成年亚洲象一天可以吃进30到60公斤的食物,所以如果食物缺少的话它们必然会因为寻找食物而迁徙;有的专家说,也有可能是因为它们栖息地的生态被破坏造成的水源缺失问题,导致了它们长途跋涉去找水。不过在我看来,他们其实都没说到点子上,我觉得——这时候男警官打断我说,你不要东扯扯西扯扯,想浪费我们的时间是不是?这对你可没有什么好处!

  我摆了摆手(手铐再次提醒我,它确实是戴在我而不是别人手上)说,没有没有,我真不是想浪费两位的时间,那好吧,我接着前面的说,前面说到排队学车了是吧。排队学车其实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教练骂人,我们那个教练很喜欢骂人,我们小组里几乎没有谁没被他骂过——一上车脑子就不知道丢哪了是吧、练个车比你上学还难吗、开那么快赶着去吃屎吗、打方向盘和打麻将能是一回事吗,都是诸如此类的嘲讽和谩骂。骂人就骂人吧,他还美其名曰是为我们好,说现在挨几句骂总比到时候真出了事强——没办法,我们只能耷拉着脑袋听他喝来骂去,而他则一脸满足地享受著,那样的嘴脸我在很多年前见到过,因为我有个小学老师就是这样的。我猜我们教练从骂人的过程中也获得了我那个老师骂人时获得过的那种东西;又或许,除了我们这些学员之外他再也没有可以骂的对象了,在其他人面前他只有挨骂的份儿,所以在面对我们时他要加倍地补偿回来。

  我知道,现在很多所谓的教练素质都比较差,说是教练,其实他们不过是一些从货车出租车司机、酒鬼、赌徒、地痞、无赖一跃而成为的具有执教身份的人而已,是一些可能连初中都没毕业却总是以嘲讽谩骂那些有本硕博学历的学员为乐的人而已,同时也是一些以对别人安全负责为理由经常调戏女学员的人而已——他们那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不知道放在多少女学员的腿上、背上,甚至胸上过,这一点其实用不着我多说,相信两位警官肯定比我更清楚,对吧?所以虽然看不惯吧,但是我从来都不和他们产生什么冲突,也没必要,我是来学车的又不是来弘扬社会公德倡导文明新风的。

  怎么说呢,我确实被教练骂过很多次,不夸张地说,甚至可能是我们组里被骂得最多的两个学员之一,另一个是老周,他学车是为了开滴滴——他觉得开滴滴和送外卖是两个技术门槛比较低而且勤奋努力和钱包鼓瘪指数成正比的行业,但是他的年龄已经不适合送外卖了。这么说吧,科目二和科目三里的那些项目,我几乎没有一项是没有被教练骂过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学车太难了还是我太笨了,而且教练越骂我就越紧张,越紧张我就越容易出错,最后甚至连油门和刹车都分不清楚了。不瞒你们说,那一段我被骂得神经非常紧张,满脑子都是开车开车开车,上班时想的是开车,下班时想的是开车,吃饭时想的是开车,就连晚上做梦时想的也是开车——这一点王艳可以作证,她夜里不只一次地听到我说梦话——“打转向灯”“挂档”“踩刹车”“踩油门”“松离合”“压线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老周之所以被骂得最多,并不是我们学得不好,也不是我们笨,而是我们没有像其他学员那样私下给教练送礼,也没有在考试之前按教练暗示的那样交给他一笔模拟考试费——科目二是四百元,科目三是六百元。实在说,并不是我在乎这点儿钱,多这一千块也富不了,少这一千块也穷不了,而是驾校跟我们签的合同里明明写了包教包会,我完全没办法接受教练突然又跟我们来这么一下子。怎么说呢,这就像上个月结婚的我表弟率领一众车队吹吹打打地去接新娘时,也没办法接受准丈母娘临时要他再拿出五万块的彩礼一样,他当即就表示了拒绝——他一拒绝对方就慌了神,连忙请出新娘让她上了车,唯恐我表弟不要她了似的。是的,该坚持的就要坚持,该拒绝的就要拒绝,在这一点上我非常理解我表弟,同时也相信他也可以理解我,理解万岁!

  事实证明,没给教练送礼和交钱也并没有什么,因为接下来我跟那些交钱和送礼的学员一样,也通过了科目二的考试。问题出在后面的科目三上。科目三我自己觉得训练得还行,但是并没有考过,考了两次都没有考过,没有考过怎么办呢?那就继续补考吧,反正有四次补考机会,但我再去练车的时候教练却不让练了,怎么说都不让练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驾校就是这么规定的。我说,驾校不是说包教包会么?他说,是教了你啊,你也会了啊,但你没考过能怪谁呢?我说,那我后面怎么办呢,直接预约后面的补考?他想了一下,丢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你自己看着办!我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是想让我表示表示还是什么。我没有表示,我当然没有表示了!

  王艳知道之后说,猪脑子啊你,你一没送礼二没交走场费,肯定挂你啊,不挂你挂谁啊,我要是教练我也挂你!她最后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我要是教练我也挂你!我说,凭什么啊,学车合同里写得明明白白的,又没有说补考练车还要送礼还要交走场费。她指着我的鼻子说,呆子,真是个呆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合同里怎么会写这个呢?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这样,我回头买两条烟,你下次给教练送过去。我说,不送,坚决不送,凭什么送,我又不是求他办什么私事,去练车本来就是我的权利!王艳说,说你傻你还真傻啊,你跟他较这个劲干什么呢,到最后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拿不到驾照学费不是白交了?那我们就猴年马月也买不了车啦!

  王艳真去买了两条“黄鹤楼峡谷情”,花了600块。接下来,她就一天到晚地催着我给教练送过去,我不送她就叨逼来叨逼去,叨逼去叨逼来,就像当初催逼我学车时那样。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还是想买车想疯了。我说,我是不可能送的,要送你就自己去送!她说,那你把教练的电话给我,我去送!我当然不可能把教练的电话给她,教练是什么样的人我又不是不知道。然后她就发动了她妈、我爸、我哥、她两个姐姐和姐夫,让他们都来做我的工作,但是我并没有妥协。

  家里的这一摊子烂事,再加上公司里那一堆永远也忙不完的活儿,搞得我那一段非常糟心,烦得要死,所以夜里总是睡不好,经常睡到两三点就醒了,然后怎么都睡不着了。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在手机上看看新闻,还是那群亚洲象的新闻。不瞒你们说,在我看来这个事情还是挺蹊跷的,因为如果按那些专家的解释——说这些亚洲象的北迁是为了食物或者水源,那其实解释不太通。两位警官,你们也可以想想看嘛,如果是为了食物或者水源,那么它们为什么不往南跑,不往东跑,也不往西跑,而是偏偏要往北跑呢?对吧,所以我就想了,它们往北跑一定有往北跑的原因和道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在这个思路的启发下,后来我就查阅了一些历史资料和考古学文献,利用统计学和大数据做了一些对比分析,你还别说,还真让我发现了一个大家可能都忽视了的重大线索。

  是这样,目前我们已经知道的情况是,在7000多年前亚洲象的分布其实是非常广闊的,北起河北,南达雷州半岛南端,东起上海马桥附近,西至云南高原西部的中缅国境线,都曾经是它们的活动范围。但是,在后来的漫长历史时期里亚洲象却开始不断南迁了,大致来说,周朝初年它们开始从黄河流域南迁,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它们分布的北界则为淮河流域;到了唐代时期它们退到了长江以南,而到了宋代时期它们越过了南岭;现在,它们已经退到了云南的西双版纳、临沧、普洱一带——换句话说,亚洲象的分布区每年都在以1000平方公里的速度消失,近3000年来它们在300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上绝迹了,它们南移的速度非常快,每百年移动0.5个纬度,每年移动0.5千米。

  如果继续深入了解的话,我们还会发现另外一点,那就是亚洲象的活动轨迹其实并不只是南移,还伴随着北迁。公元前700多年到公元前200多年,公元580年到908年,公元908年到1050年,在这几个时间范围内,亚洲象群就曾经出现过多次北迁。那么新问题来了,它们在南移过程中为什么又要多次北迁呢?这是一时的偶然还是历史的必然?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它们这次北迁很有可能跟前面的几次北迁一样,其实是想替先祖先烈收复被人类占领的广阔失地,是想回到本来就属于它们自己的家园,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栖息,做一头真正的亚洲象,而不是一头被保护起来的亚洲象。我敢打赌,如果这个物种不会消失的话,在之后的岁月里它们还会一次一次地北迁。

  当然了,这也只是我一种的猜测,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科学依据,我也不是专门研究这个的,我随便那么一说,也请两位警官随便那么一听就行了,不必当真。这时候,一直噼里啪啦敲电脑的那个女警官停下来,打了个哈欠看着我,我立即与她对视了片刻,我希望自己的眼神在她录完口供之后下班回家的路上成为一个深刻的记忆;而这时候,男警官再次用力敲了敲桌子说,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扯到亚洲象上来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浪费时间,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已经十点一刻了——说,王艳不是一直催我给教练送烟嘛,后来我也做通了自己的工作,就答应了,所以今天下午专门请假去了一趟驾校,当然也提上了王艳买的那两条烟。我是五点多到的,我知道那个时候练车的人要少一些,我找到教练的时候,他正在练车场上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聊得热火朝天的。见到我,他很不耐烦地说,个斑马,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不能练车了么?我用自己能做出来的最低三下四的口气说,明天不是要补考嘛。我把手里装烟的那个黑塑料袋子递给他说,以前都是我不懂事,这一次就靠教练多关照啦!

  他摆了摆手说,不要不要,东西你拿回去!我说,也没什么东西,就两条烟而已。他冷笑了一声说,收你的烟,收你的烟好让你抓到把柄,然后再去投诉我是吗?我愣了一下说,投诉?什么投诉?我从来没有投诉过你啊,你搞错人了吧!他说,装,接着装!我上前一步,想把烟递给他,他一下子就敏捷地躲开了,接着他就和那个女孩子走掉了,去了练车场那些办公室中的一间。他走掉了,但是他的教练车——也就是今天傍晚被你们拖走的那辆白色东风雪铁龙——还停在那里。我上前拉了拉车门,没想到竟然一把拉开了,车钥匙还在方向盘下面插着——估计是忘了拔,当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想把烟放到他车上?——就鬼使神差地上了车,发动,一圈圈地练了起来。

  也不知道教练是怎么发现的,过了一会儿,他就从刚才进去的那间办公室里冲了出来。在我开过去的时候,他冲我做了个停车的手势,又大喊了一声,个婊子养的,你怎么回事?!我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怎么回事,练车啊。这时候他又骂了一句,操你妈的,我让你停车!他以为我会像他想象的那样停下来,然后耷拉着脑袋接受他的一顿喝骂——就像之前那样。我想说的是,如果他不骂那句“个婊子养的”和“操你妈的”我可能就停下来了——然后把那两条烟拿给他,但是他骂了,而且是当着好几个人的面骂的,这就不能怪我了。所以我不但没停车,反而还猛踩了一脚油门,把他甩了过去。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小跑着追了起来,边追边喊,停车!停车!我当然没停,我为什么停?!

  又一圈转回去的时候,我看见教练铁青着脸,猴子一样跳来跳去的。他冲到路中间想用身体把我逼停,但在确认我不会停下来之后,他又一下子跳开了。后来他去找了两个路障,想用它们迫使我停下来,不过他失算了,因为接下来我用他教我的技术成功避开了它们。我看见他又指挥其他人抱来了更多路障,把整个路面都堵死了。于是我来了个急刹车,调转车头朝练车场的大门口开去。看大门的老头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我就从那根没落下来的护栏底下冲了出去。冲出去后,我拐上了门前那条马路,沿着那条马路一直开到底,最后又拐上了高架——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并没有违反任何一条交通规则——除了我还没有拿到驾照,我对自己的车技表示非常满意。

  高架上车不多,我一点点加大油门,把速度提到了120码。速度提到了120码,我就听到了耳边呼啸而过的阵阵风声,看见了两侧模糊起来的楼群。我突然想起来一个朋友曾经说过的段子,说开车时如果把手伸到车窗外,车速20码时你会有A罩杯的手感,40码时你会有B罩杯的手感,60码时会有C罩杯的手感,120码时会有F甚至G罩杯的手感——我试了一下,证实了他所言不虚。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又想到了我的教练,想到了他的骂骂咧咧和咋咋唬唬,此时此刻他正在收拾那些路障,挨领导的骂,又或者正开着一辆教练车满街找我。接下来我又想到了王艳,她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怀揣着拥有一辆车的梦想。我突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其实挺适合我们教练的,我为他们没有在人山人海中遇见彼此感到深深的遗憾。他们很配,真的很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像两口子的两口子,所谓夫妻相是也。如果当初去学车的不是我而是王艳,如果她的教练正好是我的教练,如果他们走到——或者搞到——了一起,我一点儿也不会生气,更不会提着一根棍棒上门捉拿这对奸夫淫妇,而是会非常乐意地退出,同时祝福他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开着开着,我就开出了那种人车合一的感觉,我即车,车即我,换言之,我的大脑重新定义了身体的边界,我把自己的身体扩展到了汽车的车体——也可以说我在驾驶着我自己,我在驾驶着一个几乎已经被占领但是现在又重新被攻克下来的我自己。接下来,我驾驶着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的那辆教练车向着道路尽头的夕阳开过去,向着不断延展的地平线开过去,向着一个并不存在的目的地开过去。是的,我要穿过一片片田地、旷野、山林、村镇、街道和城区,穿过傍晚时分的薄暮,穿过夏夜宜人的暖风,闯过皎洁明亮的月光,啊,风驰电掣的感觉让我停不下来,自由驱驰的感觉让我停不下来。我知道,在把油耗干之前没有什么能让我停下来。然而我没想到的是,仅仅几分钟之后我就听到了“砰”的一声——我把车子撞到了右侧的护栏上。再后来你们就赶过来了,就是这样。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