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像个男人。”莉莉整晚都在小客厅兜圈子,茉茉坐在沙发上不时看她一眼时,心里便这么想。
茉茉比莉莉年长三岁,她们是亲姐妹,不过茉茉认为她们一点也不像。主要差别在于莉莉太像——男人了。看吧,莉莉穿着不成形的松垮T恤、有五个破洞的牛仔裤,在小客厅昂首走出的阔步,就是茉茉一辈子也走不出来的。刚刚有一瞬间,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甚至让茉茉想起了老家县城火车站那位检票员。是多少年前的记忆?那时县城的火车站检票口外竖立着墨绿色油漆的栏杆,栏杆后总是站着一个高大肥硕的男人。每逢列车发车前,检票口外顺着栏杆排出长龙,那男人就极力抻着戴大檐帽的脑袋,不耐烦地张望眼前乌泱泱的人群。那时在茉茉的意识中,这个高大肥硕的男人仿佛一堵墙,他凭一己之力就抵挡住了滔滔洪水似的旅客。
当然,将妹妹跟记忆中某个印象模糊的陌生的胖男人类比,并不合适,也并不令人愉快。茉茉让思绪从遥远的县城火车站回到此时此地。
这是北京五环外的一套两居室,都快到六环了,莉莉和她的丈夫陈东、儿子陈子涵,在这里已经住到了第三年。房东如果不涨价,他们大概会一直住下去。此前他们一家住在陈东结婚前购置的小公寓里——小公寓倒是在市区,因为小,显得相当可爱——直到只有一个房间的单身公寓再也塞不下他们一家三口,他们搬到了这里。离市中心是远了些,但临近地铁——这是能让北京的房东们沾沾自喜的优势。
茉茉下班之后只需要换乘两次地铁,以及在晚高峰的车厢里像肉干似的被闷煮过两个小时,便能出现在莉莉面前了。
出现在莉莉面前的茉茉的脸上,总有一层奇异的像烟雾般的东西——这是莉莉说的,她形容这种东西给人的感觉“很古怪”。但茉茉认为,这层烟雾般的存在,便是市中心的气息。
“不是雾霾,或者汽车尾气吗?”莉莉反问,她不相信有什么“市中心的气息”。
茉茉懒得跟莉莉解释,毕竟妹妹常年待在五环外,她不可能懂得什么是“市中心的气息”。莉莉不上班,住在郊区对她来说没什么不方便——其实茉茉相信,哪怕莉莉回到县城父母家,生活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甚至跟在北京相比也不会有任何不同。莉莉从小到大都从来没有工作过一天,学生时代那种勤工俭学的麻烦事她也没做过——全家人都认为她“不适合工作”,因为她在与人相处时总有那么一些“不通情理”,就连莉莉自己也这么看,但她说自己只是“厌倦社交”。而全家人谁也不肯承认的真相是,在北京,莉莉又没有大学文凭,她不可能找到自己愿意干的工作。而那些不需要学历的活儿呢,不仅莉莉看不上,全家人都会认为是丢了脸面。于是莉莉成天待在家里,把空调开到最大,因为电费也不属于那种她会去考虑的事。
姐妹俩都在北京,但茉茉也只是偶尔去莉莉家,这主要是因为地铁之旅太过漫长,北京城大得就像一个宽泛无际的抽象概念。所以,每周最多一次,最多了。
倒是这两个月,茉茉坐地铁坐得频繁。这两个月几乎每个星期五的黄昏,她都是在暗无天日的地铁上度过的。通常,茉茉会在莉莉家住一晚,一直待到星期六的黄昏,再恍恍惚惚地踏上仿佛伸进地心里去的漫长的地铁扶梯,回到自己在三环边的住处。
“陈东经常这么晚还不回来?”茉茉说道。她刚刚意识到,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正是这个时间让她觉得,如果妹妹的丈夫还没有回家,做姐姐的不能还装作一切正常。无论是出于做姐姐的体贴,还是出于对自己在妹妹家过夜造成的打擾,她都应该这么问——她自觉是一个比妹妹更通情理的姑娘。但是,茉茉脱口而出的同时便知道,她的关切已经太迟了——这怨不得她,最近她总是有些迟钝,做什么事情都跟不上应有的节奏似的。茉茉努力回想上个星期五,还有上上个星期五的情形,最终从淡薄了的记忆中发现,她其实并不知道陈东到底是晚上几点到家的。可能陈东到家时,她已经睡熟了,所以才会不记得。茉茉在莉莉家过夜,总是独占两居室中的小房间,莉莉一家三口挤在大房间的床上。莉莉说这不妨事,孩子还很小,不到五岁,应该跟父母同睡,有助于培养亲密关系。茉茉也就信了,她对这些小孩的事情本来就毫无经验。
这一天相当炎热,立夏之后整座城市仿佛铜墙铁壁,再没有一丝风能刮进来,室内倒很阴凉——莉莉把空调总是设定在让人瑟瑟发抖的温度。这样也好,不至于待在令人窒息的热浪里。她们的父母可不会把空调这么用,他们只会开一小会儿,然后立刻关上,为的是省电。电,和所有看不见的东西一样,在父母眼里都是虚幻的,是专为掏空人们的钱包而创造的虚构之物,就像电影或诗歌。莉莉出生之后,父母同时失去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那些年不少人需要为生育付出代价——因此他们的节省,似乎也不应该被责怪。
连续工作五天后的疲倦,让茉茉很想念某些令人愉悦和松弛的事情,比如市中心的商区——在这个时段想必热闹非凡。而在她位于三环边的家,那条路上鳞次栉比的夜宵摊点的彩灯,一定已经连缀成了一条长虹。“长虹”之下,是被彩灯映照得五光十色的食客的面庞。他们面前的冰镇啤酒与夜宵肉串,就像成熟的农田一般令人满足。从前那些夏季,茉茉和丈夫老王偶尔也会坐在那些彩灯下,面前摆满了小龙虾和冰镇啤酒,一边畅快地吃喝,一边讨论着周末去哪里消夏——他们都喜欢吃喝玩乐,茉茉曾认为这是夫妻生活永葆鲜活的奥秘——当然,这种深夜的疯狂饕餮都得避开丈夫的母亲才行。茉茉的婆婆跟他们同住,她可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老太太。老太太相信所有宵夜摊点上的肉都是老鼠肉,而冰镇啤酒,对身体可不会有任何好处。
茉茉感到味蕾上津液在泛滥,整晚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除了用黏糊糊、沾满指纹的马克杯喝过一杯糊糊状的东西,她怀疑那是过期的婴儿食品。但她太饿,想都没想便喝下去了。莉莉也没吃东西,但莉莉是不需要吃饭的那种女人——自从青春期她的体重猛涨到一百三十斤之后,她就不怎么吃饭了。对食物的怀想和肚子里的婴儿食品,都让茉茉有些沮丧,毕竟她们这对姐妹,已经在三十层高的两居室内,就着因电压不稳总是神经兮兮闪烁的灯光,消磨掉了大半个晚上——还没有吃东西。
“最近是。”在茉茉终于关注到陈东的晚归之后,莉莉回答。莉莉说着话也没有停下脚步,这说明她一定不平静。莉莉小时候一激动起来,便在家里走来走去,或者说是“撞来撞去”,她磕磕碰碰,一身乌青也不在乎。父母后来一度怀疑莉莉是小儿躁动症患者,只是在当时、在县城,不会有人知道什么是小儿躁动症,闻所未闻。
这时,莉莉踢到了地上一些残破的玩具,她神经质地弹跳了几下,发出一声尖叫,一只拖鞋瞬时飞到了茉茉脚边。
茉茉便也把拖鞋脱掉,两腿蜷缩在严重脱毛的布面沙发上,仿佛是要离横空飞来的那只硕大的拖鞋远一点。莉莉有一双四十码的大脚,不过茉茉知道每逢被问起,莉莉总是宣称自己穿三十九码的鞋。
莉莉光着一只脚跳过来,脚趾勾住仰面朝天的拖鞋穿上,以便继续她在客厅的漫步,仿佛刚刚的尖叫已经被她自己遗忘了,因为她开始一边故意踢动地上的玩具——看起来就很疼——一边想事情。
地上到处都是玩具,只是多数看起来都是残骸。茉茉弄不清楚那些彩色的塑料块,原本是应该属于一辆玩具小汽车的,还是一架可以挂起来的风铃的。茉茉没有生育——如果她生了小孩,周末的夜晚她也不会消磨在妹妹家房东的沙发上了。
不过茉茉比莉莉早三年结婚。她们姐妹俩都忙不迭地仓促嫁人,生怕晚了一天就会让父母焦虑一般;而那些年,父母也确实为她们的婚嫁焦急,直到姐妹都嫁为人妇,他们才终于表现出一些尘埃落定的悠闲。
闪烁的灯光还造就了一些庞大而阴晴不定的影子,让茉茉觉得仿佛房间里多出了十个莉莉。是这些缭乱的影子,让茉茉神思恍惚的——难怪刚刚竟然会想起多年前火车站的那位检票员,而她其实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些年,她们姐妹总是去火车站接父亲。父亲在临近一个乡镇的木器厂看守仓库,只是临时工,但他“临时”地一口气干了三十多年。他每周五下班便乘坐慢车回县城。如今已经没有那种进站必停的慢车了。茉茉对胖检票员印象深刻,但她从未对莉莉提起过。她相信莉莉不会对那个检票员有印象,莉莉自小就不是一个细心的孩子。
“你没有问过他都在做什么吗?”茉茉想到这里,问道。为避免神思出游,她也得说点什么,为此,她甚至还将目光都凝注在了地板上那些残破的玩具上。既然莉莉马虎大意,做姐姐的总得想方设法提醒她。只是,她又能提醒她什么呢?茉茉暂时也不明了——那或许是与生活有关的所有蛛丝马迹、某些细微的暗示,或者,仅仅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问了,两个小时前发过信息,他回复说在加班。”莉莉没好气地回答。莉莉急躁起来的时候嗓音会越发显得浑厚,像是结婚多年的那种女人,从小就是。小时候两姐妹争夺一件姨妈给的旧衣服,妈妈以莉莉还小为由,将衣服给了茉茉。莉莉急躁地争辩,说自己的身高已经超过了茉茉。但那又如何?妈妈偏袒的从来就是姐姐茉茉,是妈妈的第一个孩子。哪怕是一件旧衣服,只要茉茉想要,莉莉就得不到——茉茉知道,她觉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先来后到”。所有的伙伴家里,都只有一个孩子,别人家没有“先来后到”的问题。不过茉茉并不为此烦恼,因为她知道父母明白“先来后到”。只是这对莉莉想必是一种困扰,既然她知道自己本应该作为男孩诞生。但她又不能控制自己的性别。有时茉茉会怀疑,莉莉在故意让自己不讨人喜欢——她总是站在家人的对立面,像悬崖对岸与族群相望的落单的野兽——这都是因为她明白,全家人因自己而承受的压力。
她们争夺姨媽的旧衣服的那一年,莉莉十二岁,已经经历过几次月经,正在进入阴阳怪气的变声期。莉莉用力冲妈妈嘶吼的代价,便是喊破了喉咙,往后茉茉就多了一个嗓音粗野的妹妹,莉莉。茉茉上高中时,有暗恋茉茉的男生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莉莉,莉莉大声武气的那声“喂”,带着家乡话憨拙的口音,让男生径自在电话那头乖乖地叫了一声“叔叔”。此后莉莉那声“喂”,便成为家人们逢年过节相聚时的经典节目,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模仿。莉莉当然会生气,但家人们会因此获得欢乐。所以这个家庭模仿节目,下一次还会上演。
“你其实……不用那么大声的。”茉茉说。她的轻柔嗓音与生俱来,后来又在大公司的办公室里被锤炼得炉火纯青——如果你想在偌大的开放式办公场所中活下去,就必须学会用轻言细语包裹所有喜怒。
“我声音大吗?”莉莉疑惑地说——声音比之前更大了些。自从莉莉结束哺乳期,她的嗓门便越发凶悍了,这是茉茉的发现。她猜测是莉莉总要大声呵斥小孩的缘故,如果莉莉的声音不能盖住小孩的哭声,那她的呵斥还有什么作用呢。
也许是夜深人静任何细微声响都被放大了所致,也许只是整晚的无所事事所致,莉莉的嗓门忽然令茉茉不能忍受了,她整晚都需要酝酿很久才能开口,而这只是因为,她不想听见莉莉的声音,她觉得头骨都被这声音震动了,疼得很。
茉茉想说点什么,但心里想的,是这都市边缘的高层住宅,真像一个凌空高蹈的气泡啊,身处其中的人都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朵上,并不知道哪一天这个气泡会不会砰的一声就破灭掉——莉莉的生活就是这么岌岌可危。还好,茉茉自己住在三楼,窗外正是行道树最茂密的树冠。只是,那是老王和他母亲的房子,与茉茉无关,所谓的“婚前财产”——这几个字算是茉茉生活中一个脆弱的小气泡,她尽量不去触碰,免得它破灭掉——如果跟老王离婚,那么茉茉什么也得不到。
茉茉想起办公室里那位说话嗲声嗲气的姑娘,曾有一次告诉茉茉“你的声音很好听”,而声音越轻柔,才能让听者越集中注意力,因为对方唯恐听不清,便只好全神贯注,而声音洪亮的人,则往往不能让对方集中注意力,话语中的信息会像被大风刮过那样,让强大的气流吹散。
茉茉忽然想跟莉莉讲讲这个貌似奇怪的理论,但当她回过神来想跟莉莉说些什么时,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莉莉刚刚说了什么——她的声音太洪亮,果然让茉茉不能集中注意力——莉莉确实说了什么,但没有得到茉茉的回应。此时莉莉正居高临下又张口结舌地看着茉茉,仿佛动物园里的长颈鹿俯首等待游客的投喂——那只童年时与全家人对峙的野兽,又回来了吗?
“他真的在加班吗?”茉茉从芜杂的思路中勉力抽出一丝注意力,“他不是在一家小公司吗,有那么多工作需要在周五晚上做?”——完了,她想,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还好,莉莉没有留意到她问话中的暗示——茉茉说完才惊讶地发现这问话甚至有一丝不怀好意的味道。或许自己内心一直是这么想的,只是以前从未留意?而在烦闷的夏夜,那些平时不会左奔右突、脱口而出的挑衅的话,都张牙舞爪、失去控制了,奔出她的喉咙了。
她把陈东的公司说成“一家小公司”,因为她自己在“一家大公司”——但这也是事实啊,茉茉想。她从小优秀,一帆风顺,直到名校毕业,这意味着,她活该进大公司实现自己的人生,活该嫁给一个家资丰盈的北京人。而莉莉的老公呢,陈东是那么平凡的男人,一直在不同的小公司之间换着工作,如此,他才能勉力养着莉莉和孩子,他也只得拼了命,连周末都不能放松——得加班到十点后。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莉莉说,这次她的声音真的变轻了,但不对,她是语带哭腔了吗?那可不妙,茉茉想起莉莉小时候号啕大哭时,那种像是要把全家都杀掉的眼神。
莉莉又说:“我是说他工作上的那些事情,那毕竟是专业的事情,不是吗?”
莉莉并没有哭,她迅速地便恢复了底气似的。她那种仇恨全家人的目光,或许已经在某个年龄抵达过顶峰,随后便逐年消散了吧?或许也不是,或许她仍然恨着一家人,只是在漫长的仇恨中,她野蛮生长出了一种愚蠢的自信——这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茉茉认为,至少妹妹正是依靠着这种愚蠢的自信,才活到了今天的,看吧,她还生下了孩子,让孩子继承这种愚蠢的品质。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问问……”茉茉说。莉莉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那种盲目和愚蠢,对茉茉总是构成激怒。怎么说呢,她觉得莉莉不应该这么感觉良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的时候。刚刚迅疾闪过的那一念对莉莉的不忍,也同样迅疾地,从茉茉心中消散了。
茉茉想,或许还是应该对莉莉更狠心一些,这都是为她好。直截了当的提示,是有些不顾情面的残酷,但也是在所难免的。她应该让莉莉意识到,生活——或许是生活中与婚姻、爱情有关的那部分——的真相。随后茉茉察觉出自己的语气,都有些忍无可忍的意味了:“要不你翻翻他的手机什么的,如果他老是这样的话,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兆头。你有时候天真得可笑,你知道吗,你从来没有工作过……”
“翻手机?”莉莉没听清一般,“就像你翻我姐夫的手机那样?”
茉茉停住了,忽然忘记要说什么。她毫无防备,一点也没有想过莉莉会提到“姐夫”。莉莉倒是一直把老王叫“姐夫”,但茉茉从来都对妹夫直呼其名。
“哦,那有什么不可以?”茉茉应道,困惑于话题难道不是晚归的陈东吗?
“可以吧,有那么必要的话……我总觉得,不太好。”莉莉表现出的迟疑,倒令茉茉意外,但也让她获得了鼓舞。
“必要?什么是必要?如果没什么事,那看手机也不会有什么事。万一,我只是说万一,真有什么事情呢,他瞒着你的事情……”茉茉一骨碌地说着话,生怕稍有喘息,便会被莉莉破着嗓子插空似的,用她那标志性的粗野的“喂”。
只是话说到这里,茉茉不得不略作停顿了,因为她想起,自己并不那么了解陈东——那个小个子的南方男人,总是以一副忍受的模样,唯唯诺诺地出现在她们家人的面前。但茉茉上下瞧了瞧莉莉趿拉着拖鞋的男人样儿,便起了疑惑——陈东或许并不是小个子,至少也没有特别矮,他只是被牛高马大的莉莉衬托得娇小玲珑了——作为女性,莉莉未免太高,令人畏惧。父母一度担心莉莉会因为长得太高而嫁不出去,“中国男人平均身高才一米七二啊!”母亲就曾这样忧心忡忡地跟茉茉说过,“像你就好了,一米六八,是最标准的个头儿了。”
“他不会瞒着我什么的。”果然茉茉一停顿,莉莉就说话了,仍是那种愚蠢而自负的语气。
“那可说不好,我没那么了解陈东,但我觉得,没有什么特殊原因,总是半夜三更才回家,很有些不正常。”茉茉无比正确地表态,就像她在公司的会议上,理直气壮地说着那些自己并不完全了解的事情一样。
“他真的在加班。”莉莉说,“我是说,也许,他真的在加班。”
“你看见了?”
“不,我没有,我是说,我没有真的看见。”
“你至少可以打电话。”
“我发过信息了。”
“只是发信息?那男人怎么回复你都可以。”茉茉不可置信地摇着头,“老王不是也总是立即回信息吗?但他什么话都编得出来,他明明没有在值夜班,他明明没有在回家的路上,他明明没有……他满嘴胡言乱语……”
茉茉停住了,因为她激动得一扬脖子的瞬间,看见了莉莉脸上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像是人们看着一只流浪狗的神情。从茉茉的角度,她还仿佛望见了妹妹的头顶,都碰到了天花板。是莉莉太高,还是天花板太矮?抑或是灯光闪烁造就的错觉?
茉茉低下头,轻声叹口气,为失言感到惋惜,或是后悔——不应该拿老王举例子。她也知道,一低头,就像是服输的姿态了。但这只是委婉的战术,她相信自己不会输——在任何事情上,她都没有输给过莉莉,这就是“先来后到”。
“你跟姐夫还好吗?”莉莉问,斩钉截铁的声音从天花板倾泻到茉茉身上。
什么?跟老王还好?茉茉想,她每周在妹妹家住一个晚上,是因为她跟丈夫、婆婆在属于王家的房子里,一切都好?
“你们的灯为什么总是闪?”茉茉没有抬头。
“哦,茉茉,你什么都可以告訴我的。”莉莉继续倾泻她洪亮的话音,还有她那些因为不通世故人情才会表露出的怜悯。
“你们怎么忍受这个灯的?”茉茉抬起头,灯光让她看不清莉莉的脸。她本想站起身,不过她实在不想动,而且就算她站起来,也没有莉莉高,所以她只是抬了头,妩媚又柔情地冲着阴影里的莉莉展露笑容,“当然,我跟老王,我们好得很。”
这语气,她连自己都欺骗不过去——好得很,她会在每周五晚上固定离家出走?好得很,老王会在每个周五固定不知去向?这是第八个他不知所踪的星期五了。
不过莉莉不会察觉出来的,茉茉庆幸她的妹妹终究是这样粗心,“陈东为什么不修一下这灯?”
“别管灯了。你刚才说什么?姐夫又信口胡说了什么?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我是说,沾花惹草?”莉莉一定是急不可耐地找出“沾花惹草”这个词的——哦,这真是一种挑衅。
茉茉打断她:“我是说你啊!我的傻妹妹!哦,你真是不了解男人,我是说你的丈夫。你以为你了解,但是你家的灯都坏了……”
莉莉的眼神是在鼓励她说下去,茉茉领会到了,于是她重新占据主动,毫无意外,就像她历来在家里的地位一样,她从小都是比妹妹优秀而受宠爱的那一个,直到今天,她也会是比妹妹优秀而受宠爱的那一个。
于是茉茉接着说:“好了,不说灯了。我只不过拿老王举例子,老王那么老实的人……”但老王老实吗?她只知道他的样子至少看起来是老实的。他没什么古怪的念想,只是喜欢享受——这只说明他的寻常,而寻常就是可靠,可靠就是老实。茉茉在心中快速说服了自己,“老王那么老实的人,都可以随口在信息里撒几个慌,太容易了。不过都是以前的事了,那些花花草草解决了,你所谓的‘花花草草,现在,我们很好,他也变好了……我的意思是,要不是我当初查了老王的手机,现在我们怎么会这么好呢?何况,”她迟疑了,但终究说出了口,“何况陈东!”
“陈东怎么了?”
茉茉还想说,陈东那么年轻,三十出头吧,正是危险的年龄,不该掉以轻心,不过想到老王的高龄,她是不会提到年龄的話题的,“你从来不管他,你整天在家带孩子也不出门,你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的人们都在忙着什么……”
“你够了!”莉莉忽然一声咆哮,灯光剧烈地闪动了几次,“该死的灯!”是这一声,惊醒了大卧室里睡着的她的孩子的。那个长得像是个小陈东的幼儿,拥有世界上最充沛的号啕大哭的能力,“别扯上我不工作这件事。”
“哦,我只是说事实……”茉茉说。
莉莉一路踢着地上的玩具去了卧室,最后的话她也许没听见。
茉茉犹豫了一阵要不要去帮莉莉哄孩子,不过她放弃了,她实在讨厌全天下所有的小孩,哪怕是外甥。她是在这间破败的客厅里弄明白养育一个小孩意味着什么的——你再也没有一间整洁的客厅,再也没有干净的墙壁。空白的墙面对小孩就是一种天然的召唤——一定要在上面画点儿什么啊!直到某一天,父母突然意识到,家中所有空白的墙面都被年幼的艺术家涂抹上了抽象派的画作。那些凌乱的线条就像是描述他们生活的象形文字: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从卧室传来的哭声持续了半小时,也许更久,茉茉一度决定先去睡觉,但哪怕在小孩越来越微弱的哭声中,她也没有一丝困意。她看看手机,没有信息,屏幕上孤零零地仅有几个数字,十点四十分,还有二十分钟——哦,不对,十一点是茉茉给老王规定的回家的最晚时间——“哪怕天塌下来,也得在十一点之前回家。”——这条律令对陈东又不适用。何况如今她和老王都明白,“天塌下来”的狠话,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双方都心知肚明这条“律令”有多么形同虚设。老王的天也从来不会塌下来,他在北京城有各种消磨长夜的方式——茉茉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但她已经很久不去想这个问题了。要分辨每条信息的真伪,去伪存真,这个过程循环往复,会消磨掉所有的信任和爱意。而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消磨殆尽了。
所以“十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查手机之类的事她当然没少干,但她也不会再干了。她只不过在老王晚归的夜晚,也离开家,待在别的地方,比如妹妹家——尽管老王似乎并不在乎她在哪里,尽管这更像是一个消磨殆尽的妻子所能表现出的最徒劳无谓的抗议。
只是,这并不公平。她对十一点这个时刻的恐惧,莉莉从来没有体会过,这并不公平。
她便去看窗外,像过去那样,似乎仍希望能看见老王的车灯照过来似的。只是这高层住宅的窗玻璃,到晚上就成了一面黑沉的镜子。窗外的夜色如同一潭腐朽的湖水,从茉茉整晚没有挪动的位置看过去,她能在窗玻璃上望见自己疲倦的、仿佛冰淇淋快速融化坍塌的样子。窗玻璃上另外映照出的东西,就只是莉莉那架塞满了杂物的大组合柜的投影,组合柜上的东西旁逸斜出,都像是下一秒便会掉下来——它的投影就成了一具乱七八糟地缠裹着五颜六色电线的巨大仪器。
莉莉回到客厅,问茉茉是否想吃东西,“我们可以点外卖?”就像是总算搞定一项复杂的工作后,同事间那般敷衍的问话。
而茉茉仍被灯光困扰,明明暗暗犹如闪电,地上的玩具都成了张牙舞爪的小妖怪,将她围困在孤岛似的沙发上。而莉莉,哦,莉莉真是能熬夜,因为她不需要上班,因为她白天有大把时间睡觉——而这,也是不公平的。她也不相信莉莉真的会点外卖,虽然这里随处散落的都是外卖包装和一次性筷子,和脏兮兮的玩具们混在一起。
“不,我什么也不需要。”茉茉说,“我想去睡了。”
“去吧,你不用熬夜。”
“我不会熬夜的,我每天都需要早起,因为我要上班,要是不用上班,我也能熬夜,但我现在只是……只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睡着,但也不太清醒,空调的冷风让她头昏脑胀。
“只是什么?担心姐夫?姐夫不是也在加班吗?”莉莉问。
茉茉不知道老王在哪里。但那不关莉莉的事。她希望莉莉只管相信“老王在加班,因为每周五晚上都有个例行的会议要开到很晚”,这就够了。
“是的,他是的。”茉茉说,心里意识到某种荒唐。
“我想问……”
“什么?”茉茉警觉地问。
“你真的觉得有必要吗?”莉莉迟疑着,“我真的应该查陈东的手机,或者别的什么……”
茉茉松了一口气,认真地回答:“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就打电话。”
电话没有接通。
莉莉又试了一次,然后宣布放弃。“可能他在地铁上,没有信号。”莉莉说。
“天哪!你怎么那么傻?他每晚都在外面干什么,你知道吗?你知道吗?”茉茉觉得自己有种旗开得胜的亢奋,直到她看见莉莉把手指竖在嘴唇上,扭头焦急地向着卧室的方向,才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她随之看过去,发现卧室门还留着一条缝,卧室的灯光昏黄地流出来一些,在地面投影成三角形,笼住几个乐高碎块——三角形,多么稳定的形状啊!这是每个家庭必须要有至少一个小孩的缘故吗?这是老王认为茉茉必须生小孩的缘由吗?“至少一个。”老王这样命令的时候,竟然还有本事显得委屈?因为茉茉坚持不生小孩,这就是老王在周五晚上不知去向的缘故吗?因为老王不知去向并拒绝解释,这就是茉茉必得在妹妹家的小臥室里过夜的缘故吗?
她们屏息听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小孩的声音或别的动静,于是茉茉悄声地,像电影中的谍战人员那样,说:“我不想你受委屈,你有权力打电话,有权力让他随时随地接电话,告诉你他都在干什么……你们是夫妻……”声音一低,倒显得语重心长了。
“是的,我想是的。”莉莉心不在焉地应承,同时继续拨电话。
莉莉并没有悄声,这让茉茉感到自己反而显得鬼鬼祟祟了——但不是这样的,她说服自己,她只不过在保护莉莉,只不过在劝服妹妹留意丈夫的反常举动。鬼鬼祟祟的根本就不应该是她,而是那些男人们——莉莉不应该表现得毫不在乎,那么踏实,她怎么能不在乎男人是如何鬼鬼祟祟的呢?但茉茉又不能告诉莉莉,老王的汽车里程数显示,他每周五都会去很远的地方,每周五都准确地开车七十八公里,足够开到密云或者门头沟了。是那些郊县的姑娘吗?她不知道。那些郊县的姑娘会更妖娆、更让男人自在吗?她也不知道。
陈东呢,他不可能是男人中的例外,他不可能毫无瑕疵,他一定有一块隐秘的领地,就像老王的密云或门头沟,是不被莉莉知晓的——茉茉确信无疑。
陈东的电话仍然没有接通。莉莉放下手机,拿起那个粘稠的马克杯,从左手扔到右手,又扔回左手,仿佛保龄球被扔出去之前,被扔球的人来回查看——这是她慌了神的样子。她曾经这样扔出去无数个杯子,以及一个挂钟、一只铁锅、一个熨斗。但现在她只是看了一会儿杯子,又拿起手机,给她的丈夫发信息。
“你不知道男人们的心思吗?”茉茉说,“你记得爸爸当时怎么瞒过我们全家人那么多年的吗?”
莉莉举着手机,从沙发上弹起来,“你不要提这件事!”
“我知道,你坐下吧,我不提了,爸爸那件事影响了你,我不提了。我的意思只是,男人们不值得相信,你对他们必须像对小孩子一样,掌握着他们的行踪,至少也得知道他们在想着什么吧。尤其陈东那样的,成天一句话也不说,反正我是对他不放心的,就连妈妈也说……”
“她又说什么?”
“没说什么,我也不应该提到妈妈。”
“这件事上,是这样的,别提妈妈。妈妈一直认为我不应该嫁给陈东,你知道当时……”
“当然,不过你愿意,全家人也随了你,全家人总是随你心愿的,不是吗?现在你总要向你的家人证明,你选了一个好男人啊?我只是不想你受委屈,就像高考那时候,你放弃复读,非要来北京,全家也只有我支持你……”
莉莉打断她,“不是我非要来北京,是我没地方去,我又不想待在家里,他们天天逼我复读……”
“好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因为我在北京上大学,你只有到北京来……”
“是的,我只有你这个姐姐。”
茉茉说:“我的意思也是,我始终在支持你,不是吗?你的高考成绩公布,没人怪你,都觉得是爸爸的那件事影响了你的考试发挥,你复读一年会考得很好的,比我还好,甚至。但是你不想复读了……”
“其实我现在有一些后悔,只有一点,我应该再考一年的,那样我现在还能工作……”
“哦,也许是。但那个时候,谁又知道呢?都怪爸爸吧……好,我不提他那件事了……但确实是……不过现在也没关系。现在你也过得不错……”
“你相信他吗?”
“谁?爸爸?陈东?”
“不,姐夫,你相信他吗?”
“我……我想,现在我是相信的吧……你明白我的意思……”茉茉犹疑地回答这个自己并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听我的,好吗?你哪一次听我的是错了的?你的电话打通了?”
莉莉慢慢地坐下来,垂下头,把马克杯抵上额头,在额上摁出几块红印。
好了,茉茉想,她终于没我高了。
马克杯从额头上拿下来的时候,莉莉说:“我一定要打通这个该死的电话!”
十一点已经过去了一分钟——这个难挨的时刻,终于过掉了。虽然茉茉已经很久不去追究老王是不是在十一点以后回家,但两年前她是天天守着钟表等待着这一时刻的,这种等待逐渐成为习惯,习惯又逐渐成为恐惧。她逃到妹妹家里,以为能忽略这一时刻,但因为那个该死的陈东,让她不可避免地,还要跟这一时刻,正面遭遇。
电话没有接通。不过陈东回复了信息,说他已经在回家路上,因为错过了晚班地铁,等夜班公交车的时间会久一些。
她们讨论这条信息,试图辨别真伪,而莉莉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他的信息属实——夜班公交车上也可以接电话,或者拍张照片。在这一点上,茉茉是正确的:“如果他不是没问题……我是说,你怎么看不见呢?就像这个灯,你看见它坏了,但你视而不见……”
“那就等他回来问明白!”莉莉像男人在打架前放狠话那般宣布,但茉茉听出了她话音里的虚弱,她向来知道陈东的反常,她选择视而不见。
那个马克杯同时被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像是法官沉重地敲击宣判的木锤——重重地放下某件东西,以往这是莉莉开始发怒的标志,但现在她只是放下马克杯就去了卫生间。
茉茉怔了片刻,没有听见卫生间有什么动静。茉茉猜,莉莉大概在狭窄的卫生间里看着镜子沉思,或者坐在马桶上望着地砖发呆吧。但莉莉什么也不会琢磨出来的——她很容易冲动,这妨碍了她去思考。比如她花了十年才思考得出,应该为没有复读而后悔?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县城里成绩最糟糕的孩子都知道,考上大学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茉茉是所有县城孩子的榜样,莉莉曾经紧随其后。莉莉甚至有可能比茉茉考上更好的学校——只是有这种可能,就像莉莉曾经也有可能比茉茉找到一个更好的男人一样。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茉茉不会让那一切发生,所以,她如今仍然是县城孩子的骄傲,唯一的。那一年她站在莉莉身后,支持她,甚至鼓励她放弃复读,“到北京来闯荡”,她告诉莉莉“选择自己的人生”。但她一个高中毕业生,有什么可“闯荡”的选择?为此茉茉把莉莉从北京火车站接到自己的学生宿舍,让她花着自己的生活费,“做了所有姐姐该做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对莉莉的呵护与爱,超越了父母。这个冲动的妹妹,必须听从姐姐。这些付出让茉茉快乐,让她有一种永远意气风发的感觉,她是那个走在莉莉前面、站在比莉莉更高的地方,审视着,不,俯视着莉莉的人生的姐姐。莉莉的选择,姐姐总是要负责任的,她替莉莉拦截住人生的滔滔洪流,就像那位检票员,以确保莉莉永远待在比姐姐所在的更困窘而狹小的栏杆里。
莉莉从卫生间出来,T恤上有褶皱和水渍,还有一些莫名的脏污。茉茉知道下一秒,莉莉会走过来,然后靠上自己的肩膀,把什么都告诉她。是的,她了解莉莉,这种了解才让她成为合格的姐姐、合格的检票员。
而莉莉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莉莉靠在她的肩头的时候,茉茉觉得整晚的困倦和不适都消散了,那种久违的快乐甚至重现端倪。她想起那一年,在自己的大学宿舍,高考落榜的莉莉,也是这样倚靠着她,倾诉着委屈——都是爸爸在木器厂养着的那个乡下女人,让她和妈妈在家都快疯掉了,所以就算复读再考一次,她相信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而茉茉在北京,不用朝夕都陷在家里的混乱中,茉茉是多么幸运。
她们往后都默契地避而不谈,是茉茉发现爸爸跟那个乡下女人的事情的。因为到那个时候,谁发现的都无关紧要了,紧要的是茉茉已经在享受自己的大学时光,而莉莉在水深火热的家里备战高考。
如果当时茉茉没有把莉莉接到北京,莉莉只能复读、再考,现在她会是什么样子——茉茉不是没有想过,但想一想也就不想了。何况,谁不是受害者呢,茉茉也同样深受影响。
那个检票员的形象在很多年之后才逐渐被茉茉回忆起,大约是跟老王结婚以后,大约是几年前老王开始晚归直到夜不归宿的时候,大约是他们的争吵越来越频繁的时候,茉茉开始越发频繁地回忆起检票员的模样,像是为了帮你遗忘眼下的不堪,时光便会故意擦亮你久远的记忆。
大三暑假,茉茉回到县城,像小时候那样去火车站接爸爸。莉莉没有去,因为莉莉高考在即,她起早贪黑地在学校玩命复习。茉茉看见县城火车站逐年破败,检票员却仍是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一个。胖检票员带着一种对世界很不耐烦的神情,让她不要站得离出站口那么近。逐年成熟的茉茉,带着偶遇旧人的欣喜,宣告“我是来接我爸爸的”。胖检票员盯着她看了很久,仿佛在费力地思索着她是谁——北京的大学生活终究是将她县城女生的面貌彻底改换过了。他终于想起来了:“哦,车马上到站,靠边站。”但后来茉茉觉得,他也许并没有想起她,也不知道她是谁、她要接的人是谁,他只是用惯常的话把她打发走而已。
她后来站在离出站口稍远一些的地方,看见爸爸和那个乡下女人一同走出来。检票员从爸爸手中接过两张车票,一起撕了个小口,把两张票都还给了爸爸。两张票因为相同的裂纹,而连接在一起。爸爸伸手接过车票时,乡下女人从他肩上把一个挎包取了下来,自己拎着。而后,她的手又回到了他的肩头,就这样停住了。她扶着他的肩,跟随他穿过出站口的栏杆。这几秒钟里,乡下女人都在对着检票员咧嘴笑,暑天的阳光洒在她脸上,笑容便非常热烈了——那笑容是给长久的熟人的。乡下女人跟检票员是熟人!她每周都会跟爸爸一起,经过检票员的视线!
茉茉看着这一切,不知怎的,成年女性对那些眼角眉梢的事特有的直觉,在那一刻她忽然全都拥有了。她一切都明白了。
而爸爸呢,他并不知道这一天茉茉会来接他,他的两个女儿都已经很多年没有到火车站接过他了。他放心地和自己的乡下女人一道坐火车回县城。
“刚刚那个女人,穿那种乡下红衣服的,还有那个男的,很瘦很黑的,他们总是一起坐火车回城吗?”她躲开了爸爸和乡下女人,等他们上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她回到出站口,问检票员。
旅客都已经离开了,出站口空空荡荡,有种演出散场后特有的落寞气氛,阳光也衰微了,正在变成浑浊的夕阳。检票员翻着一个绿铁皮的夹子,头也不抬,不耐烦地说:“你说谁?我不知道。”
“我是说……算了。”她已经不需要确认了,背叛已经发生,随之而来的,她以为会注定是别离,别离之后呢,是破碎的家庭、孤单的孩子,“我本来是来接他的……”她自言自语。
“没接到人?那也没什么,经常的事。我每天看到的,都是告别的人,这世道……聚少离多嘛……”检票员说。
她走开了,听闻这话又转身,看见检票员仍旧没有抬头,站成一堵冷漠的墙。是这堵墙把她的人生,分成两半。
“人生长久是别离啊……”她正要走开时,检票员高声唱了一句戏词,地方戏,她听懂了。
然而爸爸并没有与家庭别离,尽管爸爸和那个乡下女人在镇上的木器厂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原来许多年里的星期一到星期五,爸爸都不属于她们这个家。爸爸并不否认,只是请求原谅。原谅也来得很快,因为妈妈说“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茉茉回到大学,继续风光的校园交游。受到影响的只是莉莉,莉莉在高考前持续失眠,她说在考场上完全看不清考卷上的字。
莉莉靠在茉茉肩上,发出了两声像是被鼻涕哽住的声音,说:“我刚才想了很久,我觉得我只是害怕,我害怕真的发现什么事情……”
“不会有事的。” 茉茉胸有成竹地理着莉莉的头发。
“我有时候觉得,如果那一年你没去火车站接爸爸,也许还好些。”莉莉的瓮声瓮气让茉茉宁愿相信,她刚才在卫生间真的哭过,因为她说的“害怕”。
“也许吧,不过都不重要了,但确实可怕,这么多年,我们都被他蒙在鼓里。”茉茉是真心的说的。
莉莉缩着身子,头枕在茉茉的肩上,就像一只委屈在狭小笼子里的长颈鹿,四肢都奇怪地扭曲着。她扭曲着身子说:“是很可怕。所以我觉得宁愿不要真相,我还是害怕。”
“哦,你不能把不知道的事情当作没有发生。”
“我想,你是对的,我真的应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我真的应该像你一样,去追究真相吗?你那么勇敢……”
“当然,你也可以……”
“你向我保证,不会有事?”
“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茉茉做着不用负担的承诺,感觉自己已经养育了一个小孩——她尽己所能地哄着她,哄着她去做那些她想让她做的事。她总是能如愿的,莉莉也总是会迷迷糊糊地,就走向姐姐为自己安排的方向。
这一个星期五之夜,茉茉依然不知道陈东是晚上几点回家的。茉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到卧室去睡觉的,总之她先就睡着了。深夜时,她被一阵巨大的玻璃碎裂的声音惊醒,她没有睁开眼睛,但尽管在黑暗中,她的眼底也仿佛仍闪动着明暗不一的光斑,就像老王的汽车头灯向她照过来时,那种刺目又闪烁的光明。之后,她听见客厅传来的被刻意压低了的说话声,不,是争吵声。莉莉的声音更大一些,陈东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一如既往地含混不清。但茉茉没有听见小孩的哭闹。小孩应该睡得很沉了——她祈祷着自己也能拥有孩童般的睡眠。
外面断断续续争吵的话音,听来那么似曾相识,像是一部拖沓的言情剧,又像是一首久违的催眠曲。她听着听着,很快就知道自己只要不睁开眼睛,就能安稳而踏实地入睡了。也的确如此,她拥有了几年来最好的一夜睡眠,甚至在梦中,她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只是她自己当然意识不到。
所以第二天,茉茉醒得很早。她先看见客厅中央翻倒的两只男人的运动鞋,一只离另一只很远,她想陈东回家了。地上的玩具、外卖包装盒貌似如旧,但仔细一看就会知道,它们全都变动了位置,从而形成了一种崭新的混乱。在这崭新的遗迹般的场面中,有一些亮晶晶的光点。她蹲下来,避开早晨阳光的斜射,才发现是日光灯管碎掉了。玻璃碎片像危险又美丽的装饰,让这始终昏黄的空间,总算是熠熠生辉了。
主卧室的门关得紧紧的,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再等妹妹一家人起床了,或许他们根本就一夜没睡,现在仍然大睁着眼望着天花板,都沉默地待在争吵中间那短暂的平静里。紧闭的房门只不过表明,他们不想在她面前显出尴尬。其实她怎么会觉得尴尬呢。昨夜那些绵绵不绝的争吵,哪怕到后来越发地歇斯底里,她也根本没有听进去多少。
她小心翼翼绕开地面的残骸们,走到门口,轻轻开门,就这样离开了莉莉的家——她觉得这是一次出于礼貌的不告而别。
户外的温度已经升高,在莉莉冰窖一般的家中难挨的一晚终于是过去了,茉茉像走在春风里一般轻快地走着。她这时还丝毫没有想到莉莉跟她的丈夫将如何解决信任的问题。她所有的念头都无端地集中于一点:真好,他们就会把坏的日光灯管换掉了,他们会有个新的灯,不会闪的灯。
此后茉茉也再没有问过莉莉,陈东那一晚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但她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每隔几天,莉莉就会打来电话,她那声标志性的“喂”随着电话越来越频繁,也越发显得振聋发聩。
茉茉总是静静地听着莉莉的电话,大办公室的环境并不允许她肆无忌惮地与妹妹长久探讨他们夫妻间的问题。于是她听电话的时候,便只好去回味那一晚,以及猜想如今莉莉如何将东西重重砸在桌子上,或者粗野着嗓子踢动地上的玩具,她真像个男人……这样想来,莉莉那些漫长的电话也就容易打发了。
电话的内容总是关于莉莉和陈东不断升级的战争的,当然偶尔也有他们如何平息争执并握手言和的内容。陈东似乎不覺得莉莉无限的刨根问底是什么好事,尽管这么多电话之后,茉茉偶尔也会生出困惑——听上去陈东确实没有做过什么了不得的对不起莉莉的事。
随后电话便显得乏味了,因为茉茉觉得就像是在重听自己和老王曾有过的那些令人心力交瘁的争吵。
茉茉再没有去过莉莉家。她跟婆婆共同度过的星期五夜晚,并不比以前更好。但也只能如此——星期五哪儿都不去,再试着以其他方式抗议。也因为几个月之后,莉莉突然说她要回县城父母家了,她还说临行前,她用打碎那个脏污的马克杯的方式发了誓,“再也不会回来”。茉茉有短暂的震惊,她想起莉莉终究是冲动的人,或许那晚那些话都不应该说。但她也很快释然,因为她想起他们还有一个孩子,他们是一个稳定的三角形,他们不会阔别彼此。
茉茉不知道的只是,莉莉发誓“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会不会想起那个星期五之夜,茉茉告诉她“人生长久是别离”。也许莉莉不会记得,毕竟那一晚她们说了那么多话,那么多曾潜藏的情绪就在彼此心中,像空调的凉风一样呼啦啦吹拂。但茉茉是记得的,她一直记得这句话,那是检票员的话——那一年大学暑假,她从北京回到县城,欢天喜地去火车站接父亲的时候,她曾觉得自己多么幸运,幸运得就像她备受呵护的童年一样。直到检票员令她意识到真相——或许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真相,因为若干年了,检票员每日所见唯一的真相,都不过是别离,他早就见惯不惊了。
小说的结局并不明确,妹妹后来怎么样了?
动笔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心里都无端盘旋着一句“生离不可闻,况复长相思”,总以为“不可闻”并非人间莫大不幸,最哀伤的词在这后一句,在“长相思”里。因为就算不得相见、不通音问的两个人,也能心心相映、天涯若比邻。而同样的,也有那么多人活在咫尺如天涯般的绝境里。
别离无处不在,别离总在人间发生,别离是有一些令人伤怀的忧伤色彩,但别离从来都不是人生中最黯淡无光的时刻,毕竟“人生何处不相逢”,离合悲欢是常事。所以最可怕的别离,怕是两颗心的诀别吧;最长久的别离,也莫过于两颗心变得生分了吧。
偏偏随处可见的,都是同一屋檐下生活着的陌路人,两个朝夕相对的肉体,与两个终究绝缘的灵魂——画面便有些悲惨了。我想,他们在形同陌路之前,也是心有戚戚地“长相思”过的吧?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也许都不需要什么缘故,只是漫长的时间所致,他们信任不再,各自建筑屏障、锁上心门,与曾追寻、珍视过的一切,就此阔别。
我便让小说中的三对夫妻都进入到了这样形同陌路的处境里。姐妹俩的父母如此,姐姐如此,妹妹的婚姻也可以想见,随着信任被打破,随着耐心被消耗,再加之生存的无奈和妥协,她也即将别无选择地进入这种熟悉又陌生的别离里。
但他们也许是不自知的,许多人都是不自知的,因为人们总会想,生活就是这样,婚姻不过如此,表面敷衍过去,看着也像一家人的样子,那日子就总能过下去的。
只是在结尾处,我迟疑了很久。我希望妹妹有所为,又希望她什么也不做。她应该是行动派,大动干戈之前不会不了了之;但她也不致如自己宣称的“再也不回来”,因为生活中总有些更为强大的力量在左右着人们的选择。我相信,她将要做的,不过是妥协,她将要体会到的,不过是无可奈何的滋味,以及随之而来的,心的别离。于是结尾终究就写成了现在的样子。
小说中为什么会出现“检票员”?
车站是别离的地方,也是重逢的场所。检票员是看惯离合、见证离合的人,而检票员又担负着“把关”的职责,就像姐姐自以为在做的事一样。这样想来,就觉得有些意思了。
用一句话总结这篇小说吧?
当姐姐的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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