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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似海,君山如螺。袁安登上舜华阁时,正是黄昏时分。由二楼四面敞开的窗户望出去,夕晖正将无边无涯的洞庭湖点染上灿灿金箔。送他泊岸的轻舟已拨棹归航,舟子恐怕得到子夜,方可下碇彼岸岳阳楼下杨柳岸。君山四围,巨石磊磊,坡间果然是草长莺飞,新绿惹眼。“洞庭生兮春草,王孙游兮不归”,他袁安并非什么王孙贵胄,但潇湘此行,还能不能挂着他的春雨剑归去,他心中也无把握。
举目四顾,舜华阁偌大房间,也只是正中央摆着一张枣木八仙桌,木桌四面的红楝座椅中已坐有七人,斜阳映上他们的脸孔,一明一灭,令人觉得又辉煌又庄严,在暗黑四壁的返照之下,七人如同七尊雕像。以“春雨万剑”袁安的阅历,却也只认出那左右四椅上屏息以待的四位:那一身黑衣、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正是华山派的大弟子冯志华,他将掌门封无射的华山九重秀心法和归电九剑已练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步,一俟已风烛之年的封无射去世,他即是华山派当然的接任掌门,少年子弟得意如此,他其实用不着老是摆出一脸沉郁顿挫的样子。坐在冯志华身边的黑瘦汉子,眇去了一只眼睛,但这并未妨碍他成为天山派新一代弟子中的领军,面对他赵望舒手中的狭长雪刀,对手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心中恶寒。与二人觌面的,当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神仙眷侣宋致和与柳青,夫妻两个默无声息地在人世锄奸除恶,如同在禾苗行翦除杂草。他们的行踪飘忽不定,袁安还是五年前,在嵩山下的登封小城见过他二人一面,微酒后他们冲风冒雨,沿着蹭蹬山道上少林寺,去向那住持神秀禅师讨要公道。
只这四个人,加上他袁安,只怕已占去当今江湖中一流人物的泰半。那坐上席之右的老者六十开外,酒糟鼻,身体微胖,绸衣皮帽,一副庄院地主的扮相,此刻正微微地眯着眼睛出神。与他相对的褐衣老者,头顶葛巾,掩着苍苍白发,俨俨然有出尘之概。褐衣老者身边坐着的黄衣少女,正值韶龄,肌肤胜雪。这三人,袁安并不认得。
“小老儿何德何能,令袁大俠莅临此番荣兰之会!”那褐衣老者起身叉手作礼,身边的黄衣少女也是明眸一转,嫣然展笑。
“荣兰帖二十年一现江湖,邀集江湖俊彦作荣兰会,在下能收到请柬,忝列五人之中,鼓吹滥竽,已觉意外,老丈不必客气。”袁安叉手在心胸间回礼,一边径自入席,坐在那酒糟鼻老者的旁边,和黄衣女子隔着厚厚桌板对坐。
此座已是席上的首座,当是众人专为他袁安留出。江湖之大,近年群侠设宴作会,能请来袁安已算大大的新闻。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一旦春雨剑客袁安坐上首席,众人也只好心悦诚服。酒糟鼻老者微微皱了皱眉,也不多言,举目一视,嘿嘿冷笑道:“老家伙,你请的客都到了,你的酒也该摆上桌了罢。莫非这荣兰之会就是要我们面对面,像斗鸡一般绿豆眼对桂圆眼坐上一宿?”
褐衣老者微微一笑,将手掌举起轻拍,门口拥来三四名庄客,白布裹头,蓝衣蓝裤,端进杯盘碟盏,由那黄衣少女起身,指掌如梭,一一摆放妥帖,转眼间,桌上水陆杂陈,种种时鲜海错,活色生香,腾起阵阵热气。庄客提食盒退下,黄衣少女拔身而起,如渺渺黄鹤一般,空中响起簌簌振衣之声。众人只闻满屋衣香细细,椒兰芳菲,羽衣翩翩,琳琅如玉,再注目时,黄衣少女已由桐油漆新的曲折楼梯返回,抱着一只青花细瓷的小瓮,笑吟吟立在门口。
黄衣女子将酒瓮持在胸前,由袁安开始,一一为座上诸侠斟酒。清冽的酒液如泠泠流泉泻下,恰恰收止,杯中酒浆一泓,满而不溢。小瓮的颜色如雨过天青,映着黄衫、黑发、洁白的肌肤,这洞庭之中,当年柳毅传书,在春草之间遇见的龙女,也该如她一般秀丽明净吧,只那龙女已经受到世间的诸般摧磨,未必有黄衣女子这般清真无邪,令人倏然忘俗。正出神间,只听咣当一响,那少女呀的一声娇呼,袁安抬头一看,原来是冯志华失手打翻了面前的酒杯,这华山派明日的掌门顿时面红耳赤,由怀中扯出手绢,笨拙地擦拭桌面。冯志华擦了几把,心神稍定,将手绢收回去,摊出两只手掌来,平放在湿漉漉的桌面上。只听他手下滋滋微响,双手之间蒸汽升腾。这自是一手极高明的华山九重秀功夫,那宋致和柳青夫妇与赵望舒脸上,皆现惊奇之色。黄衣女子却恍若未见,回转过去,帮冯志华将酒杯重新满上。
屋子中顿时充满清冽的酒香。练武之人大多好酒,心中暗叹这青碧小瓮中,藏下的果真是人间难得的好酒。酒糟鼻老者更是鲸吞虹吸,仿佛想将缥缈酒香馋馋地吸入脾胃,嘴里喃喃道:“没想到,没想到,这绿蚁酒的酿造之法在世上果然还有流传。这酒就该一小口一小口,点滴流过喉咙去,却被这娘娘腔的臭小子用一双鸟爪爪浪费,可恨啊可恨。”众人只见他缓缓举起酒杯,目光下垂,脸色渐渐潮红,那神情竟似墙头桥边,初恋的少年忽睹心目中的女郎一般,忸怩的神气出现在他平庸而发福的脸上,自是别扭非常。
褐衣老者缓缓说道:“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绿蚁酒的制法由陶潜先生所创,传世已有数百年,但世上知晓酿造绿蚁酒之人,二三子而已,可惜可惜!荣兰帖主人既然已答应将此法赠与古兄,在下定不会食言。”
袁安听后心中剧震。丐帮前一任的帮主即名古荆生,听师父讲这老兄一身惊人艺业,头脑又清楚,在他手上,净衣与污衣两派终得以合并,丐帮亦整治得空前兴旺。十年前他却突然将帮主之位传于他人,挂冠而去。古荆生在云梦古泽中买下田庄一座,种上各样谷类,却并不是归隐田园,朝镰暮锄,一心立志要做一个小地主。他藏在这庄院之中,掩关闭户,设立高炉,集瓮如林,竟是悄悄地学起酿酒来。原来这古荆生好酒成痴,尝尽天下名酒后,反而觉得名酒皆俗,徒增酒瘾。他行走江湖,也得到不少秘笈,武经不屑一顾,随手赏给帮众,酒经却是视作珍宝,积了满屋。彼时又得到上古酒经一册,遂起了归隐之念。他听说中国之南,气蒸云梦泽,云梦土深沃肥美,今古第一,遂专门置地安州,百亩作田,开阡布陌,引渠冲沟,种上稻黍秫粱之类,又脱粒箕扬,颗粒归仓,按书索骥,亲自造曲布料,打灶蒸煮,动手酿造。十年之中,他已得到经上所载美酒若干种,千变万化,果然是大快腹中酒虫。不过有一件事却令他心中耿耿,上古酒经中载有陶潜酿绿蚁酒之法,称其酒敷腴温润,委曲纡徐,作者赞叹不已,制法却语焉不详,饶是古荆生抓白了头发,也未解其中关窍。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陶潜生前专门为此酒赋《挽歌诗》。人世寂寞,生有何欢,正是因为有这三两杯绿蚁酒浇一浇肺腑,那老家伙才委屈自己觍颜活在世上。只要能换取绿蚁酒的制法,葛先生有何吩咐,尽可明言,这杀人放火之事,古某年轻时做过不少。”古荆生说。
那葛先生举杯劝饮:“诸位挂帆千里,辗转江河湖海而来,实在是给足了小老儿面子。在下葛木与小孙女葛晴备下这一席薄酒,以荣兰会的名义相邀,星月丽天,春夜漫长,在下自会和诸位细细商量荣兰帖之事。”葛木说罢,低头将杯中酒一吸而尽,众人也默然举杯倾酒入喉。
杯中之酒颜色澄碧,泛起蟹眼般的细沫挂在杯壁,袁安将酒液缓缓咽下,只觉喉颊之间,初似刀剑交迸,紫电青霜,稍后生发,又温煦如同春阳,似清溪在山岭间转折,淙淙潺潺,又似有万千蚂蚁轻轻搔爬,麻痒难过。一旁的古荆生脸上神色一呆,喉间格格作响,握住白玉杯的手迟迟没有落下。半晌,他伸手進自己的衣襟内,竟是摸出一只小小的虱子来,扔进嘴里,啪的一声脆响,将那活生生的虱子做了下酒之物。袁安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这古荆生果然没白做丐帮的帮主,不自觉间,行丐的习气就流露出来。只是如此美酒,借道于虱子,以自己的血肉供奉,才是最好的下酒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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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一边赵望舒道:“阁下可就是荣兰帖主人?”他一只独目精光灼灼,直盯着葛木先生和那名叫葛晴的黄衣女子,语气生涩,嗓音嘶哑,活像一匹嘶鸣的骆驼,想是久居漠北雪山之中,又闭门习武,极少有与中原汉人通言语的机会。葛木摇头笑道:“小老儿是奉村社中诸长老差遣的一名老仆,这一回受命携小孙女来完成荣兰帖之使命。”
那赵望舒由席间跳到窗前空地上,刷的一响,长长的雪刀已经出鞘,映上道道余晖,反射出虹光。赵望舒凛然道:“酒我已是喝过了,荣兰帖中要我用天山派最高之武术与尊使讨教,如能胜出,就将我派失落数代的‘观沧海心法交付,老人家不必多礼,还是与望舒手中这把雪刀讲话。”
话音未落,又见宋致和柳青夫妇也下得席来,无声无息滑步数尺,来到了赵望舒身侧。宋致和拱手道:“葛老丈,我夫妇为寻觅那失散的小儿,已历尽人间风霜,得知荣兰帖主人知道犬子下落,即由关洛间太行古道飞奔而来。以我夫妇二人的修为,绝非荣兰帖主人的对手,只好与望舒兄联手一试,多有得罪!”那一边女侠柳青也是一脸悲戚,他们几十年来,劳碌风尘,固然是仗义然诺,发愿诛人间之大不平,实则也是寻访他们青春时代遗失在江湖间的婴孩。
那葛木吸干杯中余沥,推开座椅,举步来到三人面前。他满头白发似雪,一身苍黑褐衣,身量也矮,单薄枯瘦,俨然就是乡间和善的一个小老头儿,他能敌得下这三位江湖上如日中天的高手吗?看上去,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位,恐怕都可轻轻一挥掌,如同拂去一根鸟翎,将他掸到舜华楼下的青蒿绿草间。
赵望舒、宋致和与柳青三人脸色却俱是一暗。荣兰帖自古至今,问世以来,又何曾听闻过他们的败绩,这弱不禁风的老儿,实应是他们平生最凶险的敌人,何况他们心头各有所求谜团,也只有击败此人,才能得以索解。赵望舒缓缓将手中雪刀举起,沉腰探步,一式“大雪满弓刀”,正是雪刀十九招的起手招式,刀光生寒,撒盐空中,因风柳絮,顿时携来塞北奇寒,令满屋皆是雪意!宋柳二人使剑,他们阴阳相谐的归藏剑法,只要是在江湖上闯荡过几日的后生,恐怕都是知道的。二人的剑也叫作“归藏”,此刻被他们持立手中,两尺来长,通体深黑,必是由黑铁炼成,两柄剑一模一样,如沉沉暗夜,剑身无一点光芒射出。
葛木笑吟吟逐个看过三人,转首向席间说道:“冯少侠的华山九重秀内力已成气候,不妨下场来,也令老夫一并领教如何?一旦老夫落败,定当遣媒至华山向封掌门示意,我这小孙女葛晴,虽当不得天姿国色,但一时半会儿,这世间也找不出如此的好孩子。”冯志华一张玉面俊脸顿时涨得血红。袁安心中感叹:“又是新一辈的江湖子弟。当年自己踏出江湖的时候,何尝不是像这个小伙子,自负一身的绝艺,立志要去做轰动世界的事,赢得天下第一的美人的芳心。年轻人的理想,可叹也可畏,岂非正是这个江湖得以日日更新的动力,只是我已经不再年轻。”血与火,刀与剑,花月美人,名马旨酒,秘籍与宝藏,也曾令他袁安激动过,一次次为它们出生入死,现在能活到这里,走上君山舜华阁,手脚全完,气息深沉,扶筷坐在荣兰帖主人的宴会上,也只能说是稍稍有好运气。
冯志华由席间立起,双手作揖道:“恭敬不如从命!小生下山之日,师父再三告诫,荣兰帖武术存在于世外,已近仙术,我们俗世中人不可奢望企及,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请恕小生狂妄,在下一点微末功夫,如得葛小姐青眼指点,自是喜出望外!”
他语声清朗,甫一落音,便偷眼向葛晴觑看。葛晴独自一个坐在古荆生与袁安的对面,双手平放桌上,脸却转向了窗外。窗外黄昏黯淡,晚霞已经沉寂,几颗玉石一般的明星和大半轮月亮浮现在天宇上。冯志华由席间跃起,仿照刚才葛晴托酒瓮的转折,雪雕一般穿过顶梁,稳稳坠地,如同一棵孤松,站在了赵望舒的身边,有这丑壮的眇目西北大汉的映衬,更显出他玉树临风,矫矫不群。
葛木又将目光投向席间的古荆生与袁安,他的神色变得严峻起来,不过目光中却有坚定之意。古荆生只顾埋头品酒,手中一双象牙箸忙碌不停,清风明月之夜,美酒盈杯,良肴列案,仿佛已令他忘记了眼前早已约定的凶险战斗。春雨万剑袁安也微微摇头,解下腰间的春雨剑,安放桌面。
葛木环视身前赵宋柳冯四人,低声道:“小老儿并非是轻视各位,长老们已定下此次荣兰之会的规矩,各位也不必有怜悯的心思,务必尽展搏象之力。小老儿自会珍重微躯,虽则余生无多,也不会草草将此老丑之身弃置在舜华阁中,有扰各位清兴。出招啦,各位!”葛木说罢,双掌立在胸前,嘿然一笑,那笑声传入众人耳中,令大伙觉得奇肆无比!
第一个出手的是雪刀赵望舒。他那“大雪满弓刀”僵立半晌,这时候总算抢先送了出来。雪刀斜斜一划,惊起寒光,朝葛木掠去,恰似风雪卷向路途中的旅人。宋致和与柳青也动了起来,那雄剑取的剑意是“青青子衿”,雌剑则为“悠悠我心”,两道黑色闪电,直奔那已被风雪围困的客人怀中。冯志华则后退一步,双掌虚圆,但袁安知道,一俟葛木出手化解前面三人的招式,冯志华“归电九式”的第一式“风驰电掣”即会发出!
葛木枯瘦的手爪向后一伸,凭空取物,手中竟已多出了一把四五尺长的锄头。原来那锄头就靠在门后,铸铁出刃,楸木为柄,一把供农夫锄地育苗的普通铁锄,被他置在此地做了武器。葛木右手微转,锄头即划向柳青下颔,而锄柄则扫向正准备着“风驰电掣”的冯志华,同时他左手化掌挥出,手刀勃发,迎向赵望舒的雪刀。这几招,看似漫无章法,却在电光石火间发出,辅以老人不可思议的内力,竟是一下子逼退了眼前四人。柳青回撤的雌剑和雄剑击在一起,火花四溅,如金石玉振,松涛龙吟,果真是公孙大娘剑器门传出的两把玄铁好剑。赵望舒搅起的漫天雪光,亦被活生生地压将回来,那葛木的内力并不霸道,却如日中天,不容置疑,他除了退却,已无转圜。那冯志华却反应奇快,手中长剑压低,“风驰电掣”已变为 “骇木惊蛰”,击向葛木铁锄的木柄中央!
转眼一人一锄又卷入刀光剑影之中。葛木不慌不忙,将他的铁锄舞起来。一路锄法招式简练奇奥,加上他鬼魅一般的步子,竟是将那四个人越逼越远,围成了一个丈余直径的圈子,好在酒楼上只摆了一张大桌,有足够的场地让葛木在桌边挥打。外人看来,这一场面倒是颇显滑稽,好像一群大侠在乡下稻场边,蝉声如雨、鸡飞狗跳中,合围一个乡下老汉。老汉须发纠缠,狂舞着锄头,却将这些有招有式的名侠逼迫得左支右绌。
席上古荆生停下白玉杯,眯起眼睛,向袁安问道:“你可知道那葛先生用的是何招式?”袁安凝神半晌,叹息道:“这套锄法招式奇古,时而如钩,时而如划,快如飞电,缓如落雁,神出鬼没,孰难预料,在下也是闻所未闻。”古荆生释然道:“世上除了我古荆生,恐怕已是无人识得这一套‘重华锄。据说这套锄法溯源向上,还是远古大舜帝所创,以教化生民,闲时种地,开垄击壤,战时出征,拒马杀敌,都是同一把铁锄。后来舜帝与娥皇女英归葬九嶷,这套锄法湮没无闻,再无人知。”听得“重华锄”几个字,正翘首看月的葛晴也不禁转头,朝这边送上赞许的笑意。古荆生接着讲道:“我丐帮立帮数百年,代代帮主皆习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这打狗棒法,我听前一辈的帮主传授时,即称它源于舜帝创制的‘重华锄,不过断章余篇,别有发挥,气象与威力已是不如。”
袁安盯着场中那葛木的举止,颔首道:“葛先生刚才这一招,确像贵帮打狗棒法中的那一招‘天下有狗。”那边葛晴听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微红着脸嗔道:“什么天下有狗无狗的,我爷爷这一招有个名字叫做‘舜耕于野,他正在使的这一招叫做 ‘平畴远风,下面一招会是‘凯风自南,哪像你们叫花子想出的俗气十足的名字!”古荆生也不生气,点头道:“这一招打狗棒法中也有,名字叫做‘禾高狗低,取的是黄狗白狗卧伏在禾苗中,雌伏待变之意。再说武术讲求的是临敌取胜,务实最好,取个好听的名字又有啥用。”
“这一招是‘良苗怀新,这一招是‘牛羊下来,不错不错,这老家伙功夫越来越好啦,不枉他每天在大豆地里一边锄地,一边练武,有时候‘黑去缠他玩,他也用锄头去逗弄,‘黑是我家养的狗。”葛晴评点道。想他们爷孙俩一道走来江湖,老的慈爱,小的孝顺而调皮,相依为命,令人悅目。不过,听这女子的口气,老头儿一身古奥的功夫竟是在大豆地里逐日练成,锄豆日当午,汗滴苗下土,乍除地老虎,又驱脚边狗,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袁安仔细打量葛木与葛晴,他们身上的衣裳制式也颇是奇异。当日江南已种棉花,一般人的衣裳都是棉布丝绸,但这爷孙俩的衣裳却皆由苎麻与葛布裁成,也未曾如一般人家那样滚绣衣襟,样式朴拙至极。他们从哪里来?为什么立下此番神秘莫测的荣兰之会?他们这些惊人的武术,大巧若拙,极简易,又极精微,惟精惟一,以他春雨万剑袁安十年血雨腥风的阅历,竟也是从来都未闻见!袁安的眉头越皱越紧。
此时场上的局面已在发生变化。那葛木的褐袍慢慢鼓胀起来,他瘦小的身形也显得庞大了许多,他在调动内息,并将这一寸一寸愈长愈强的内劲注入他的锄法中;他手中的锄头也慢了下来,方圆六合,翕纯皦绎,络绎不绝,其威力却是倍增。赵冯宋柳四人已知大敌当前,面临着他们江湖生涯中最为凶险的战斗,各展平生之力,勉力与葛木争成不战不和之局。葛木的内力随着重华锄一波一波地涌来,毫无衰竭之象,令众人觉得围斗在他们中央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汪洋无际,是缓慢涨潮中的溟渤东海,眼见这柄木锄,就要在海浪中变化,飞龙在天。
“观沧海”内力!赵望舒失声叫道。他们天山派弟子的刀法,据传以西王母会东王公立意,之前都是冬天在天山的鹅毛大雪中,夏天在东海的滔天海浪中练成,雪意化入雪刀之中,如果辅以在沧海边领悟的洪波涌起的气象,就能成就天下无敌的雪刀,道里悠远,山川间之,星汉灿烂,歌以咏志。可惜“观沧海心法”一失,空余雪天路远,风雪夜归人,天山派日渐凋零,当日竟已是江湖上二三流的门派。
“不错,老夫用的正是观沧海内力!”葛木须发飘飞,纵声长笑,余音绕梁,双手奋起铁锄,越战越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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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战方酣,席上古荆生心中有数,也只是举箸吃菜,满桌鲜香爽辣的湖湘美味,何曾辜负这绿蚁美酒。袁安抬起头,只见葛睛点漆一般的美目,骨碌碌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心中动荡,又为自己心神的溶漾自嘲不已。他袁安纵横江湖十数年矣,行侠亡命的生涯,结识的女子自是不少,朝辞长亭,暮别青山,匆匆流云,青青子衿,欠下情债追悔莫及,少年初心渐渐变得愚钝,满腔热血也自哗哗变凉。
“小女子有一个不情之请,想烦难公子。”葛晴盯着袁安。
“葛姑娘但说无妨。”袁安道。
“小女子想请公子做伴,去看一看洞庭湖上的月亮。坐在窗下眺望彩云追月,实在是有一些局促。”葛晴一脸娇俏的微笑,袁安又怎能拒绝。葛晴已是立起身来,黄鹤一般,衣带当风,溶溶月色中穿过窗口,缓缓如白云出岫。世上的轻身功夫,白驹过隙,快如闪电,虽是不易,通过一番苦练终究可以做到,正如那华山虽险,总有人攀爬得上,但是这样浮云般的轻身功夫,却是令人惊骇,就是一只鸟,飞得如此之慢的话,恐怕也会一头栽落在青草地上。
袁安来到窗边,正好看见少女挺身站在舜华楼后一棵枫杨树的弧顶,衣袂飒飒。她的身前,即是月光临照的鳞鳞八百里洞庭。袁安向古荆生示意离席,飘然出户,竦身追随,落脚在与葛晴并立的另一棵枫杨树的弧顶,临近树叶时,他身形滞空,如一只回巢的鹭鸟一般徐徐落下,树冠纹丝不动,枫杨垂下的层层翅果摇也未摇。
“清风明月,星河丽天,袁安兄不妨再饮一杯!”葛晴往身后取出酒壶酒杯,原来她起身的时候,也顺便将之带了出来。葛晴在杯中斟入酒浆,右手微拂,白玉杯即向袁安迎面飞来。袁安伸手接住,酒杯携来力道,绵绵如同蚕丝。袁安吸尽酒液,将酒杯掷还给葛晴,他也是有心考校,一掷之中,已用上了五六成的春雨内劲。葛晴笑吟吟伸手,凭空将玉杯捏住。她又往杯中倾满了酒,这一回却是倒给自己。葛晴饮酒的姿态好看,用的又是同一只酒杯,袁安再看那女子,流风回雪,翩若惊鸿,不由觉得神往目眩。
葛晴不胜酒力,脸上已现出绯红,本来她的脸庞因月色的映照,如同玉石一般,一点红晕涌上,转增妩媚。
“袁安兄可知这舜华阁本是为娥皇女英而建,当年她们常结伴划船来到君山,等候舜帝回来。你看这楼下的一根根竹子,人们都称是因为承接了她们姐妹的眼泪,才变成了大大有名的斑竹。”葛晴道。
“可惜那舜帝在人世奔波,无尽操劳,身不由己,未必会时常感念二妃的一片深情。”袁安道。
其时星月辉映,由洞庭湖面刮来习习东风,春气融融,鱼龙在水,草木在原,万物在世。
葛睛沉吟半晌,缓缓道:“娥皇女英和我一样,都是桃源中人。”
袁安心中剧震,点头道:“桃源邈然世外,云迷津渡,人人欲赴而不得其徑,遂成传闻,但袁安相信是有的。”
葛晴柔声道:“舜帝原拟禅让天下后,即赴桃源,与娥皇女英遗世耕织。不料返程途中,在潇湘萍洲之畔,遇夷人攻击。本来舜帝身负天下无敌的武术,由千万夷人中脱身应无问题,可是当时他征有苗方罢,伤病缠身,真气难济,随行的勇士也多半被他解散返乡,所以萍洲一役,竟是令他重返桃源的梦想化作泡影。临死之际,他遗言为保护西南僻地的桃源,不许向夷人寻仇。”
袁安遥想千百年前,舜帝为返乡与心上人相会,在万人之中血战,鲜血浸染舟船与石岸的场面,不由得心神激荡。舜帝既加入桃源,定已在桃源先辈中传下绝世的技击术,原初生发,与人间不同一脉,所以才有刚才葛木那神出鬼没的重华锄吧。这个人舍弃神仙之乡,驰骋四方,竭尽心血,终得以开启民智,经营天下,凛凛然成一代天神巨侠。只是经营天下不易,背井离乡也难,舜帝亦忍人哉。
“可怜那娥皇女英,听到舜帝逝世的消息,毁形散发,在湖岸号啕一日,也随即玉殒香消。人们都说这斑竹是她们洒热泪而成,实际上只有我们桃源的人知道,二妃是在临死之前,悲愤交加,曾散去了‘桃夭真气。”
“‘桃夭真气!难道这娥皇女英也会武术不成?”袁安愈听愈心惊。
“她们也曾做过荣兰帖的主人,舜帝也曾莅临荣兰之会,不过那是数十世代以前。”葛晴轻声说道,“桃源是古今武术的渊薮,荣兰帖主人身负桃源中最高的武术,练就‘桃夭真气。她们自小便是桃源的女主人,成年之后,她们得去尘世里选定男子为夫,会通世上的武术,这便是二十年一次的‘荣兰之会。”葛晴说到此,脸色已微微发红。她接着讲道:“当年娥皇女英二位前辈思念舜帝,哀恸欲绝,立志赴死,命女伴们撑舟至桃源中取来数筐桃花花瓣,堆放在舜华阁上,然后令女伴们登舟返航。
“女伴们上船之后,甫一离岸,回头见君山之上,忽然似有旋风涌起,裹挟着桃花花瓣四面飞溅,笼罩了全岛,十数片花瓣竟如瓷片一般破空而来,嵌入船板和桅杆之上。女伴们惊骇交加,连夜将小船划回桃源,将此事禀告桃源中村社的诸位长老。几位长老感叹不已,一起登舟来到君山舜华阁。二妃受命不得向夷人复仇,悲愤难抑,已凭借漫天桃花,散尽功力,尸解而去。
“君山之上紫竹丛生,当日也是被桃花的劲气所伤,枝干之上嵌下桃瓣无数,桃花落地,即余下点点斑痕。后来上岛的好事者,将此附会为娥皇女英眼泪滴染,将它们称作斑竹。桃源中的女子并不好哭,只是桃夭真气确非常人所能想象,如此附会也不足为奇。”
遥想当年二妃在此地兴起漫天的桃花急雨,以摹拟复仇的腥风血雨,又在落英缤纷中慨然就死,是何等奇诡而壮丽的景象,袁安听得神驰不已,只有舜帝那样天神般的奇侠,才配得这些义烈刚强的女子,荣兰帖竟是与那神话般的人事有牵连。袁安一向以他的春雨剑法自负,出道以来从未有过败绩,不知他的春雨剑,在此激流一般滂沛奇肆的真气中能舞得几招,说不定未曾开始,他春雨万剑的身体,就会像那船桅一样,嵌满花瓣,变成一根湘妃竹。
葛晴看见袁安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笑道:“前朝渊明先生来桃源做访客时,也听说过荣兰帖的故事。”袁安平日练剑读书,最爱的也是陶渊明的集子,这老先生桃源一行,感叹良多,之后一心想再回故地,惜乎武陵万重山,洞庭千道曲,烟水迷离,难寻旧津,感叹之余,遂作《桃花源诗》,令桃源天下知闻。那边葛晴已琅琅地吟诵起来:“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先醉,不在接杯酒。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
她声音清越,如同珠玉,洞庭湖如同玉盘,一时袁安不由得听得痴了。世上岂无桃花源,寻而未得,此为常。这些寻至桃源,又离开桃源,最终无法回去的人,才最是难为情吧!看着她面向湖上的被月色映亮的额头,盈盈眉眼,翕动的嘴唇,袁安只觉得造物能造出如此江山,如此良夜,如此女子,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我们走吧,你这个呆子。”葛晴诵罢,轻轻弹跃,来到了袁安站立的树顶上,与他并立在一起,未等袁安回过神,已握起袁安的手,“走吧,我们去看一看楼上,我爷爷怎么样啦?”
4
远远地只听舜华楼上传来一声惨叫,一条暗黑的人影由窗子里飞出来,直朝地面坠落!不会是葛木那老家伙,兀自托大,终于敌不过众人的联手,被击出了窗外吧。他既然输掉,这回的荣兰之会也就可以收场了,想得到秘笈的取走秘笈,想知道儿子下落的葛木也会告知,那绿蚁酒的古酿之法,本来即是由陶渊明带入桃源,这爷孙俩一定也带来啦,那冯志华也自可将这藐姑射山神人一般的少女迎回华山去。想到这里,袁安不由得握紧葛晴的手,心下一片惘然。
葛晴却是不慌不忙,拉着手与袁安跳下树,树巢内三五只乌鸦被惊醒,呱呱啼叫。两人起落之间,已来到舜华阁背面的窗下。月光由重檐间射下,月影落在楼脚三四尺开外,而由楼上落下的人,脚板挺立在暗影中,上半身和脸却是豁敞在月光之下。仰卧在青草丛中的侠客,他的手里兀自握着刀,刀身银白,另一只手里紧紧捏着一册书;他的肩头已被拉开了深深伤口,外翻如同蜈蚣一般,血汩汩地往外涌流。他紧皱着眉头,一只眼圆睁得如同核桃,正自冷冷地盯着天上的明月。荣兰会不会有复仇,但总得有一点血,一道伤,来祭奠那远古的名妃与君王。
第一个被葛木的重华锄扫出窗外的人,正是雪刀赵望舒。显然楼上的局面已起变化,那葛木戴月荷锄,已抢得了上风。刚才葛晴会不会是有意支开袁安,以便令葛木尽快得手呢,袁安心里隐隐不安。葛晴俯在赵望舒肩头上,查看他的伤势。她微微叹了口气,由袖中检出几页陈年的桃瓣,用手指碾成碎末,随手洒入伤口,一转眼的工夫,立竿见影,那汩汩涌流的鲜血竟是歙然止住了。
“多谢姑娘,这伤倒是没有什么要紧。”赵望舒艰难地欠了欠身。
“可惜赵兄这一身雪刀功夫,竟是从此成为遗响。”袁安道,“赵兄的雪刀十九式以雪意入刀意,当今武林已鲜有其匹,只是使刀之人如遇上高明的对手,以更强劲的内力将那雪意驱除出刀身,反噬其主,刀客处境就将凶险万分,在劫难逃,赵兄日后武功尽废,生命却是无虞,葛先生已手下留情。”
提到葛木,赵望舒独眼灼灼,脸上并无愤恨之色:“葛先生一身奇怪的武术也不知是从何而来,这世上也算独一无二了。我赵望舒的一点微末功夫算不得什么,丢了也就丢了。葛先生将这‘观沧海心法授予我,重返天山,天山派总会有振兴的一天。日后天山派的子孙提到赵望舒,也会夸一声,他是参加过荣兰之会、将丢失的秘笈带回天山的好汉子。”说完,赵望舒的独目泉眼般涌出泪来。这个在江湖上打拼了几十年的汉子,一身武艺尽去,平生心愿已了,心里实在是激动难安,他半明半暗躺在月光地里,心潮起伏,鼻头一酸,不禁泪水横流,濡湿脸孔。他一个江湖客,何曾流过眼泪,面对两位年轻人,更觉得难为情,只好身体一转,侧过背,双手捂脸,抖动着受伤的左肩野狼一般嗷嗷啜泣。
袁安默然起身,双足点地,由二楼的窗户重入舜华阁。其时,明月升上中天,四野一片银华,楼中灯烛尽灭,只月色辉映,将楼上人物照得纤毫毕现。葛木奋战有一个多时辰,一只铁锄仍是挥舞得虎虎生风。他头上已是蒸汽萦萦,但还是看不出内力有耗尽的迹象,这桃源中的内力,生生不息,本本源源,滔滔汩汩,的确是有独到之秘。他的锄头还是很慢,应该说是更慢了,那冯宋柳三人尚在支撑,代替赵望舒位置的,正是丐帮的前任帮主古荆生。他在赵望舒飞出窗子的那一刻就已下定了决心。如果他不上前围攻,那三人不出一刻钟,即会溃败,飞出窗口与赵望舒做伴,或死或伤暂且不论,再由他古荆生来单独面对葛木,未必会有胜出的把握,届时绿蚁酒的秘方得不到不说,也会败得更加没有面子。他看那重华锄法古奥清新,也早已是跃跃欲试。席间的酒壶又被那丫头随手带走,去讨她新认得的情郎的欢喜,我坐在椅上只觉腹中酒虫乱拱,唉,古荆生长叹一声,由锦袍中取出竹棒儿,摘下皮帽,光秃着头,由席间走将下来,乡间富翁的样态全消,俨然是一副艰难苦辛的乞儿模样。
古荆生卷入战团,葛木手上一沉。丐帮的打狗棒法、降龙十八掌,与这桃源中的重华锄法、观沧海内力俱出同源,两个人皆已习至极高的境界。所以古葛二人甫一交手,在外人看来,好像是两个师兄弟,青春各别,暮年重逢,稍稍中酒后,一个白发萧萧,一个童山濯濯,垂柳下,池塘边,场圃上,讨论终身艺业。五六十年过去了,由师父那儿学得的武术,在他们手上已各有了自己的体验和变化,就像黄河和长江,皆由一座山上发源,归至东海时,也是各有境界,但它们之中,总有相同的水滴啊。这胖墩墩的古荆生使的是一根细竹棒,而瘦小的葛木则用的是一只大铁锄,将各自的招数使出来,就像野猪缠斗一只白鹤。
冯宋等三位在一边喂招,亦让葛木分出心力不少。宋柳二個还好,雄雌归藏剑厚道而沉实,谦谦君子,它们是为世上的坏人准备的,对于这个奇怪的葛先生,也只是守而不攻,倒是那冯志华,精神振作,剑光一涨,单掌挥出,华山九重秀的功夫发挥到了九十成。他隐隐与古荆生联手,前后呼应,渐渐垒起鱼梁,将围堰的圈子变小。几位高手的内力在圈中反复冲击,推起巨浪卷向葛木,那葛木就像浪中的小舟,出没风波里,迟早要告倾覆。袁安屏息观战,葛晴更是秀眉微蹙,一双眼睛直盯着场中白发萧离的葛木。
眼见老家伙就将败下阵来,场中忽然生出了变化。只见那葛木避开古荆生的一招“亢龙有悔”,趁着“亢龙”内力全吐,铁锄借力格开宋致和夫妇的归藏剑之后,平地上跃,将锄勾住了房梁,然后瘦小的身子翻转,人已飘到了那冯志华的身后,白发倒垂如柳条。冯志华的剑已跟着宋致和夫妇出去,还未及收回,这一下,转身不及,身后已是大大的空门。葛木呵呵一声笑,右掌就朝冯志华的后背罩下。荣兰会不会有复仇,但年轻男子的性命,岂非是最好的献祭?
奇变陡生,袁安想出手拦下这一掌,已是不及。他暗叹道,真是可惜这小伙子的俊脸和功夫,华山派振兴的希望,转眼将化作泡影。他垂下头来,不忍再看,却听众人咦了一声,葛晴也是格格笑出声来。原来这葛木挥掌划下,竟是在半途变掌为爪,将冯志华黑色箭衣的后襟全扯了下来。那后襟像裙摆一样披在冯志华的腰下,而他像女人一样细白的背也袒露出来,右背之上,黑痣漫生,如同满月中的阴翳,鬼脸一般,其状滑稽。冯志华下意识地蹲伏在地,这样子却是更加糟糕。众人借着窗外月光,将他的背心看得一清二楚。
古荆生停棒笑道:“这华山派的小伙子养得细皮嫩肉的,可是如姑娘一样秀气呢,还在背后藏了个打鬼的钟馗,做梦想娶人家的孙女,嘿嘿。这不争气的小子既败,老夫也没意思再往下打了,认输也罢。”他话音未落,却见宋致和与柳青二人脸上露出了诧异至极的神情,两双眼睛竟是盯着冯志华一瞬不移。葛木迎向柳青投来的急切目光,微笑道:“他背后的瘢痣,二位想必已经认出。他本来应叫做宋志华。我想封掌门十余年心血,为华山派养出这一点元气,此番命他来君山,除了问渡桃源,可能也下定了令你们相会的决心。”这是女侠柳青一生中最难忘记的印迹。黄河岸,华阴县,风凌渡边的驿站里,年轻的夫妇得到他们唯一的婴孩,“厉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宋致和指着婴儿背上的瘢痣给柳青看:“之前大夫给你看喜脉,说是双生子,大概就是这个瘢痕闹的。”
宋致和与柳青已带新认下的儿子离去。冯志华尚在半信半疑之间,不过他们三人由岳阳楼上岸,即会放舟汉水,上襄阳,过汉中,取道华山,在华山见过封掌门,前因后果,造化弄人,父母赤子抱头痛哭,自然一切都会明白。下楼时,冯志华回头看了一眼葛晴,脸涨得通红,眼中亦有流连之意。葛晴冁然一笑。他们带上了已受伤的雪刀赵望舒,片刻,舜华阁外响起哗哗水声。他们已解开系在枫杨树粗壮树干上的船缆,在月光下挥桨进发。人生有多少奇妙的事情还要发生,荣兰之会又岂是杀伐的盛会,它有生无死,有和解无仇恨。明月照洞庭,君山阒且寂。已经是起更时分,舜华阁中,四开的窗子里涌入青草的香气,一切皆在吐故纳新,日滋夜长,荣华向上。
5
楼上四人回到桌边。葛晴叫来睡眼惺忪的庄客,剔亮银灯,更盘换盏,注入新酒,转眼又成一席簇簇新的酒宴。古荆生举杯敬向身边葛木道:“世上武功,惟古不破,这个古,不是古荆生的古,而是古人古意古时候的古。葛兄世外高人,仿佛来自太古时的古人,武术中都是古意思,请吃下我老古的这杯酒。”葛木也不推辞,一饮而尽。两位老人经过刚才一役,并肩坐着,白发童头,言辞间竟多了亲昵之意。葛晴与袁安坐在两个老头子对面,两人的神态倒变得忸怩无措。
古荆生将一片青笋扔进嘴里,嚼得吱吱作响。他扬起筷子道:“葛兄,你看这姑娘小伙,就是一对璧人。春雨万剑袁安,过去十年,已是江湖中一等一的人物,我在乡里躲着酿酒,拿着木锨站在酒缸边,就有人将他的名字说到我耳朵里来。往南疆沙漠里追夺宝的刀客,在东北林海杀劫色的恶匪,太行的连云寨,太湖的打鱼船,少林寺的铜人巷,武当山的说剑岩,各处都留下了他的踪迹,至于送护国公主去西域,保七宝太监下南洋,护鉴虚和尚去东瀛,押十万生辰纲去北国,这些大事,隐而未发,恐怕也只有我们丐帮晓得一点风声。春雨贵如油,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说的是他的义气,他的身价,据说也在表扬他的武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造化,春雨万剑站在我们这个年代的最前面,江湖后浪推前浪,我老古没有意见!只是不知袁安兄的武术,和这荣兰帖主人相比,能否胜出一筹?”他酒意已慢慢上来,酒糟鼻如航船浮在胖脸之中,也是更加红亮。
“古兄真是火眼金睛,我这小孙女,正是当下荣兰帖的主人呢!”葛木笑道,“真的打起来,葛木的重华锄未必是古兄打狗棒的对手,但古兄未必就能胜得过我桃源中的第一武术‘桃花内力。”那葛木望着葛晴,一脸的慈祥,实则此次受桃源中诸长老的派遣,陪伴孙女赴君山作荣兰之会,葛晴才是正主儿。
古荆生转动酒杯,苦笑道:“在下有眼无珠,早应认出二位是桃源中人。江湖上的朋友都将桃源看作传说中虚无缥缈的所在,在俗世间快意恩仇,也未必会对养鸡种地的一群农夫有兴趣,也并不知道荣兰帖与桃源有瓜葛,但我却有幸曾与桃源中的高人有过交情。十年前我做丐帮的帮主,不怕各位笑话,我也是经过诸般磨炼挑战,好不容易才得到这帮主的位置,自然是想励精图治一番,将我丐帮好好振兴,不堕天下第一帮的威名不说,还应在我手中有所作为,才对得起帮中兄弟的信任与老帮主的抬举。我几乎未曾在洛阳的北邙总舵正儿八经地待过,而是一年四季在各地分舵巡游,帮助各地的分舵主处理事务。那一阵子大伙正为净衣派和污衣派争得不可开交,河南陕西等地还有帮中兄弟为此大打出手,我不辞辛苦,费尽口舌,有时也难免出手炫技。我那时对自己的武艺还是很自信的,天下之大,游侠如云,强过古老儿的人怕也是屈指可数。如此这般上下调和,净衣污衣和而不同,友于兄弟,帮中果然有了新气象。
“有一回湘北分舵的人传来消息,说他们遇到了非常古怪的事。好几次,都有帮内的兄弟在武陵郡附近失踪,有时是一两个人,有时是三五个人,他们去深山之中寻毒蛇与蝎子——丐帮的毒虫也是江湖一绝,帮众们日常所用都是由湘北分舵提供。那几拨兄弟也算是帮内的好手,三五成群,一个都回不来,实在是非常的蹊跷。更令人奇怪的是,十天半月之后,他们又被一一放了出来,还是三五成群躺在崎岖山道上,被山民们发现,无一例外,浑身水淋淋,散发酒气,身边蝴蝶环绕。抬回来后,将他们一一拍醒问话,他们茫然四望,拼命地回想,也不知发生过何事,这些天是如何度过,去了何地,见到何人,也不似中過蛊毒的样子。他们一身的酒气令我印象深刻,那酒香清冽扑鼻,饶是我这样的酒鬼,也不知是哪里酿出的美酒,神仙难求,竟会用来放倒这几个乞丐汉子。定是这酒令他们在山岭间沉醉十数日,浑不知遇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我决心查明此事,便与几个得力帮众一道往武陵山中捕蛇寻蝎。我们泛舟洞庭,上溯沅江,由常德府弃舟登岸。越平原,过丘陵,往那西南大山深处走。青山一屏一屏,一重一重,会龙一般,往昆仑而去,渐渐地山高林密,雾障重重,天气阴晴不定,山涧和山溪曲折回环,野猪林鹿出没,一路上看见的人家房屋也是越来越少,离兄弟们中酒酣睡的山岭越来越近。我一边走,一边提醒手下的人,无论谁给我们酒喝,都是不能碰的。我这么说,心里却是不以为意,心想,我这么好的内功和酒量,天下之大,哪一种美酒没有喝过,又输给过哪一位酒席上的豪客?就是遇到神仙酿的酒,再怎么不济,也不会被灌得不醒人事吧。”
古荆生说到这里,脸皮微微泛红。葛晴看着葛木,捂住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葛木笑道:“古兄也是忒小瞧我们桃源的绿蚁酒了。我孙女曾酿出过让人一年未醒的‘绿蚁呢。她和我那傻兄弟葛石打赌,结果真让他像石头一样睡了一年,害得我那一年都得照顾他,喂他吃,喂他喝,端屎端尿,还得给他换衣服盖被子,又担心我不在,老鼠啃他脸皮、鼻子和耳朵,给他喂了一只名叫小花的狸猫。我真是快被烦死了,想尽了法子想叫醒他,都没有能成功,我兄弟那年过年都是在床上闭着眼睛打着呼噜,含着年夜饭中的滑肉,美滋滋地睡过的,外面是满村除夕的鞭炮与烟火。”
葛晴笑道:“爷爷你为了将葛石爷爷提前弄醒,可真是想了不少的办法。一次是将全村的老少公鸡都装在笼子里,让它们清早一起在葛石爷爷的床边叫唤,一浪接着一浪,葛石爷爷的头摆在荞麦枕头上,山呼海啸地扯鼾,哼都没有哼一声。一次是由金边溪里捉了一大盆泥鳅,又凉又滑,倒进他的被窝里,泥鳅们拼命反拍着尾巴往他怀里钻,他那么怕痒,要是平时他笑都要笑死掉了,可是他翻了一个身,挠挠肚皮,接着睡。后来到了冬天,你又将雪铲到他的被子里,还塞了好几条冰凌子,那葛石爷爷像一块炭一样,烫得雪块冰块滋滋作响,他一边睡脸上还一边梦笑呢。这绿蚁酒喝下去温热绵软,他一定是以为正在梦中舒舒服服洗冰水澡。葛木爷爷你说他做梦已经娶了好几房媳妇。又是冰又是雪,好在葛石爷爷的内功也还不错,不然一般的人定会发起热来。第二年清明节,布谷鸟在外面叫,犁田播种的时候到了,他才醒过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拍了半天的脑袋。你们后来都服了吧,葛石爷爷也只好将他的那条大黑狗让给我啦!”
袁安听葛晴讲这桃源中的趣事,看着她稚气可爱的样子,想着桃源中无忧无虑的日常,也不由得解颐,他心里想到:“我这手中也是绿蚁酒,不知一醉下去,醒来会是什么模样,莫非葛晴和她的爷爷在这里谈讲桃源中的隐秘之事,之所以不怕我们记在脑海,传讲入世,是因为早做好了准备。我们一醉醒来,会将这舜华阁中的事情忘记得干干净净。甚至是这眼前神仙般的女子,以后我想起来,也茫茫然没有任何印象,好像根本就没有遇到她一样?”
古荆生似乎猜中了袁安心中所想,道:“袁安兄,绿蚁酒的奇妙之处就在于依投料不同,发酵时间不同,温热不同,酒力可控制随心,葛姑娘能令酒力长达一年,已是不世出的制酿高手。不过今天席间的美酒,依老夫所见,倒是没有特别酒力,以老夫与袁安兄的酒量,尽可抵敌得住,痛饮不妨。”
葛晴微微点头道:“古帮主的桃源之行还没有讲完呢,我想听听您来访桃源认识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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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荆生沉默半晌,脸上现出奇怪的苦笑,接着说道:“说来惭愧,小老儿我自认精明,又自负武术与酒量人间少有,卻还是落到了和前面几批帮众一样的下场。不怕在座的诸位笑话,我记得我们一行人在山路上走得好好的,山中鹧鸪一声一声叫,阳光耀眼,前面的群山又高又险,好像要碰到我们的鼻子上。但接下来能记起的是,我竟已躺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一阵阵酒香钻进我的鼻孔里,酒香奇异而熟悉。我伸手一摸,发现身边横七竖八躺满了人,打着惊天动地的酒鼾,好在我们身上的衣服还是干的,人一个也没少。我当即就知道,大哥莫笑二哥,瘌痢莫笑光脑壳,我和这一批帮众也着了人家的道啦。我定是在路上喝了人家的酒,不以为意,越喝越多,帮众也放松了警惕,跟着我这个口是心非的帮主胡来,不知不觉中沉醉,一一睡了过去,这一睡,也不知是到了猴年还是马月。本来我们是要等酒快醒时被人家一起扔到山路上去的,我却先行醒了过来,也许是因为我的降龙十八掌的内力,也许是因为我的酒量到底是比一般人高一些,所以我提前小半天醒了过来。
“我慢慢地看清了小屋,土墙四环,茅草作顶,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清清爽爽,我们睡在垫着厚厚稻草的蔺草席上,一股新稻草的清香,草席之上的木头窗子外是几点星光显豁的夜空,一条娥眉月斜斜挂在那儿。我按月亮的形模,估摸时间是后半夜,离天大亮还很有一会儿。我一声未吭地爬起来坐着发呆。这时候,只听见茅屋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老头子的声音传进来:‘黑,等一下我,你就会欺负我这几根老骨头啊!我赶紧躺下来,刚挨到席子,小屋的木门被啪的一下撞开啦,一只高大的黑狗冲了进来,后面跟进来一个老头子,头皮剃得精光,嘴巴里还兀自嘟囔不休,一个劲地骂着那条大狗。”
“是葛石爷爷呢。”葛晴看着葛木,惊讶道,“他可不是一天到晚对黑黑不停地骂,黑黑就是在他叫骂的口水星子里长大的。其实他喜欢得紧呢,看得像命根子一样。”
古荆生接着讲道:“对对对,他是叫葛石来着,我听他一边点着桌边的油灯,一边嚷道,我葛石老啦,可追你这个兔崽子总追得上,你这小兔崽子,不,小狗崽子总是帮那个小丫头一起欺负我,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坏东西,我一定要去摘一把藤椒将你炖了。那葛石点上油灯,他的一张脸也映出来了,胖胖的,也和我一样,有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子。他手里端着油灯,先到床边来晃了一下,我赶紧闭上眼,只听见他说到:‘我乖孙女的酒厉害吧,睡吧,睡吧,明天就可以推着独轮车将你们送走啦。其实也可以早点推走,可是葛晴那乖丫头说要是你们在山路上睡太久,会被黑熊捡去垫屁股。老葛石我再也不想和你们这些臭酒鬼一起挤着睡啦,你们打起鼾来就像猪,不,一群猪。咦,你这个家伙,长这么胖,也秃着个头,酒糟鼻子,比葛木那傻小子更像我弟弟嘛。他拍了拍我的脑门,然后弯下腰,探头到床底下,掏出两样东西来,转过身,又领着黑狗旋风一般冲出门去。我看见他一手挟着一只尖底瓦瓮,另一只手则提着一只木桶,风将气味吹过来,我猜出里面装的肯定是桐油。
“我一时好奇心起,想知道那老家伙到底想干啥,难道真的是趁着别人未睡醒,想悄悄去煮吃那条狗?这偷鸡摸狗的本事,没有谁超过我们丐帮的。等那一人一狗的脚步远了,我便由草席上重新爬起,推开门,悄悄跟了出来。借着星月的微光,天地一片虚明。原来小屋在一片村庄之中,村庄里条条茅草屋的深巷交错,如棋盘一般整齐地掩映在林木里,村中人家已早早上床灭灯作眠,但户户却都是虚掩着大门,门前护家的狗子见了我这样的生人,也不理不睬,继续将头枕在腿上睡觉。向东走出村,一条清溪环绕着村庄,经过溪上一座长达三十余丈的风雨廊桥,来到村外,只见头顶上满天繁星如煮,星斗下面,竟是一片宽敞的平地,延伸出七八里地,尽头隐隐约约是耸立在群星间的高山。高山像屏风,像箍桶,像荷花瓣,严密地环立在平地的四周,屏风上的山头各各不同,有突,有刺,有立,有卧,有挺胸,有驮背,又像金刚罗汉一般,森严可畏。平地上长着半人深的麦子与水稻,一人多高的高粱。我跟着那老头子和狗在麦田中间的小路上走啊走,终于在山岭下一片黑压压的桃林边停了下来。其时桃花早就谢了,桃叶桃枝间,露出一颗颗快要熟掉的毛桃子。桃林边有一口泉井,泉眼簸箕大小,突突涌起半尺高的水柱,满而不溢,引而不发,在月光里闪着幽光。葛石将那桶桐油放下,自己抱着尖底深腹的瓦瓮来到泉边,汲满一瓮水,即抱着瓮,走到林边的一块菜地里,竟是给田里的数畦蔓青、萝卜、黄瓜与大豆汩汩浇起水来。
“我伏在麦田里,正在扫齐扬花的麦穗清气入鼻。我百思不得其解,原以为我们是遇到了山中的巨盗,不成想将我们捕俘,冬瓜南瓜一样放满屋头的,却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又憨又笨的农夫。我正在惊疑间,忽听头顶上传来哗哗的衣袂破空的声音,只见那胖胖的葛石已如一只大猫一样扑过来。我还未及反应,就感到有一双手按在我的背上,千万斤之重,令我动弹不得。原来那葛石早已发现有人在尾随窥探,他按住我笑道:‘哈哈哈,黑黑,你看我按住了好大的一只乌龟,他要是吓出屎来,你就吃它!
“堂堂的丐帮帮主,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农夫像按乌龟一样按在麦田里,一时我又羞又急又怒,却又奈何不得,无法破解这一招泰山压顶。只听葛石笑道:‘我那乖孙女总是夸她的酒酿得好,想让人家醉多少天便是多少天,这一回不灵了吧。我早知道你没有乖乖睡觉,刚才从你身上,我一点酒气都没有闻到。
“原来这葛石知道我跟在他后面!他松开手,让我站起來,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点点头:‘和我一个形模倒出来的老伙计,我请你看我的船去。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往桃林里去。他拎着那个桐油桶,我则抱着那个瓮。我的天,那个瓮真重,恐怕是铁铸的,总有二三百斤,我想不是我古荆生,有一双练过降龙十八掌的大手,只怕也没有谁能一把拎着它走路,可这老家伙却每天天不亮用这东西给菜地浇水!
“往桃林里走了一二里地,桃树棵棵都有合抱粗细,如同巨伞一般撑开,毛桃星斗一样嵌在树冠,散发出桃胶与甲虫的气味。阒黑林中路,路边隐隐闪现的,分不出是流萤,还是鬼火,还是天上的星辰。我隐隐看见,在前面的一块空地上,真的停了一条小船。那只小船也就坐得下三四个人,一团簇新,一大股桐油味儿。那葛石放下油桶,跳上船去,对我说:‘嘿,你看我乖孙女的船,我划给你看!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桨,竟就在鬼气森森的山峰下的桃林里,林间的薄草丛中,将船划了起来。
“这对我来说,实是匪夷所思之事。从来我只看见船在江河中走,没承想这老头儿却将船在树林里划得飞快。头顶星月未消,草叶间露水点点,四周光线幽暗,他站在船上,用桨将船撑离地面,靠着内力催动船,犁开草尖的露珠向前飞奔,并发出一阵一阵开心的大笑,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一定会怀疑他是一个桃树精,而不是人,更不会是一个种地的老头儿。
“我目瞪口呆之际,那老头将船划到我身边,将桨交到我手中,让我也试一试。我只好跳上船,站在他的位子上,依样画葫芦,催动内力,虽可将船立起来,却没有办法将它向前划出半尺,我这才意识到,这个葛石的武术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他捕下我们这几个人,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岂非就是肥猫捉老鼠,麦田里按乌龟。
“葛石笑道:‘这是我乖孙女出嫁用的船,十年之后才会派得上用场,你看仔细啦,这船可全是用木兰树做成的,香喷喷。他一边讲一边摸着那船,看样子这船的确是他的心爱之物,我屏息一闻,也闻得到船木发出的阵阵异香。
“我们看了一会船,葛石便将桐油桶提过来,上上下下给船身刷了一次桐油。他刷得又快又好,我想即便是闭上眼睛,他也可以刷得这么好,他应是每天黎明,灌完菜园,就来做这件事。在我们老家,有一些快要死的老头子老太太迷自己的棺材,也常常会给棺材刷桐油,六月初六搬出来晒晒,但也没有像这老头儿这么迷一条船的。刷完了船,他由一棵桃树的树洞里掏出一坛酒,就是两位今天让老头儿我喝的这种绿蚁酒。我们两个人轮流用坛子喝酒。那坛子就是葛石用来浇水的瓮的形制。葛石一边喝酒,一边用手将瓮拍打得嗡嗡作响,好像它不仅是酒瓮,还是一只南鼓,可以用来奏乐助兴,正是古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呜呜的遗意。我也学着他边饮边拍,大呼小叫,不亦快哉。
“那葛石向我讲论武术,大多是我闻所未闻的武术。他说有的是由祖宗那里传下来的,杨家的,袁家的,张家的,还有他们葛家的;有的,是各人在种田干活的时候自己悟出来的,就是看着四周山峰的样子练出来的;还有一些,是照着山洞里的钟乳的样子练出来的。所以武术有祖宗的,有自然的,有鬼神的,有日常的,有自己的,时间一长,就自然而然地上了身。钟乳的样子?葛石笑眯眯地看着我,不做声。如果我年轻的时候有这么一个奇遇,我当时一定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拜这个老头做师父,我想当下的成就和这位春雨万剑袁安也不会差得很远吧。我当时只是觉得自己太老了,有了太多的执念,走了太多的弯路,听见这席话已是太晚太晚。
“葛石兄酒量虽好,却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想灌醉他也难。我向他打听这里的地名,我们被困的前后情形,他也只是嘿笑不止,并不作答。我问他:‘葛兄,这条船是干什么用的呢?葛石道:‘这是去接我乖女婿用的呢。我听他又是乖孙女又是乖女婿,只觉得莫名其妙。在这武陵的群山间,造出这么一条香喷喷的木兰舟藏在树林子里,也不会仅仅是让这老顽童一样的葛石半夜来划着玩的吧。我们在船边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不知不觉就听见桃林外传来一阵一阵鸡鸣,如同波浪一样席卷着桃林,四周的山色,也在变青,变红,好像要在朝霞里变成一个绯红色的大酒杯。看样子,天就要亮了,葛石站起来,领着我往林外走:‘今天你们就得走啦,一会儿你还是装睡着,不要睁开眼睛,我好将你送出去,你要是睁开眼让他们看见,他们会扯我的耳朵的。对啦,我们结交一场,我也不会亏待你,你喝酒很可以,我有一本造酒的册子,一会儿也送给你啦。
“我们回到村子里,不一会天就亮了,果然,就有几个人过来,帮葛石将我们搬到牛车上去,一一放好,然后由葛石赶着牛车往村外走。我也不敢睁开眼看,只觉得过了溪上的风雨桥,走上田间的大路,一路豆麦清香,牛车好像就停在了之前葛石浇园划船的泉眼边。他们将牛车哗哗赶进泉眼,任由水漫过车轮,直到我们的身体全部浸入温热的泉水里。也就是一屏息的工夫,我们就由水流里潜出来,驶进一处灯火微明的山洞。山洞又高又阔,深密盘旋,道路一层一层地环绕向上,路面宽广平坦。我悄悄睁开眼睛,满洞的钟乳,千奇百怪,生成千神万佛的奇异形状,像极了种种武术秘籍上的图谱。我心里想,这就是葛石说的钟乳了,自然造化出来的武术,千亿计的身体的姿态,不可思议,人间的名侠来此一遭,只要记住几幅图像,就可以一生笑傲江湖。山洞就像葛石用的瓮一样,腹空底尖,出口的一百多丈变窄,堪堪只让我们一辆牛车通过,赶车的葛石都得将头低下来,伏在车辕上。洞里一片漆黑,没有点灯。这一段漆黑的路,就像传说中的黄泉路,我们足足乘牛车摸黑走了半个时辰,才由草木掩映的洞口出来,一路牛车穿山过岭。几个人出出进进,一路无声无息。又过了一二个时辰,他们将我们由车上搬下来,转头走掉了,我这才重新睁开眼睛,一看,我与帮众们湿淋淋地躺在山路上,身上还盖着麦草。我真觉得自己像做了一个梦,不过将手伸进怀里,还真是摸出一本册子来。
“由武陵山回来后,我变得心灰意冷,一来是帮中大事已了,二来是觉得自己一向以为武术不错,其实如此不济,连一个僻地的村民都不如,也就将帮主之位让给了别人,一个人在乡里找了一所小院子,专心致志按葛石送我的小册子酿酒度日。我自己也曾悄悄回到武陵郡,想找到那个我们进出的山洞,那个四面环山的村落,却没有头绪。这一回接着荣兰帖,我还在想怎么你们也知道绿蚁酒的制法,原来就像我暗自猜想的一样,你们也是由那个地方来的。只是不知此番葛石兄来了没有?”
古荆生讲毕,长长地吸了一口酒。葛木一脸木然道:“我那个兄弟此次没有来,他还专门托我向你问好,他这几年可是老了不少,不过那顽劣的脾气是一点都没有改。这绿蚁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门道,无非是用六七成熟的糯稻米,将那米浆挤出来,酿成酒。”葛木抬眼看了一眼葛晴道,“不过如此酿出来的,也就是我们现在喝的这种酒,香气尚可,酒力却是一般,要有好的酒力,就得由我这孙女用掌力将桃花内劲注入瓮中。”
那葛晴含笑不语,侧目望着窗外,窗外明月已经西沉,如同金盆一般,扣在洞庭湖上,已经是五更时分,夜色虽未尽去,但已听得见君山之上晨鸟婉转弄晴,一个清爽而明净的黎明即将来临。
袁安站起身来,对席上二老揖道:“良夜将尽,诸位心愿已了,这荣兰之会亦将结束,袁安已下定决心,不揣冒昧,向荣兰帖主人请教了!”
袁安长身玉立,形容霭然,这一站一揖,古风穆穆,不禁令二老点头微笑。葛木道:“袁安兄,荣兰之会,一则为桃源印证天下的武术,一则也是为荣兰帖主人选定佳婿。袁安兄的武术与人品,葛木已略知一二,日出之前,如果能胜了小孙女,老头儿自当礼请贵客登舟,定居桃源之中。不过公子一旦登舟,从此即是由此人间消失,声名尽去,譬如一条船藏入深山,不再漂泊于大江大河之上。”
银灯之下,葛晴一张俏脸已是羞得通红,惊鸿一般回过头来看着袁安,美目流转,片刻又将脸转了过去。袁安坚定地点一点头,拔起身躯,投身出窗,又向那金盆般的圆月沉埋的湖畔纵去。
古荆生拉起葛木,笑道:“这袁安一身绝学,回到你们桃源,返璞归真,复归于婴儿,技进乎道,模山范水,譬如柳毅访龙宫,自成可为一代宗师。我们两个老厌物先行一步,观战去。这丫头还在害羞呢。她凭这羞答答的样子可鼓不出桃夭真气来,岂不白白让那小子占了便宜。想不到我古荆生今天白吃了一回酒,白得了做酒的法子,一会儿还要白捡一个便宜媒人做,一辈子都吃定了这个天下第一剑客与第一酿酒小娘子的宴席,对,这小娘子酿酒第一,醋坛子也会是第一。哎哎哎,人世之事,此起彼伏,无数因果,真是殊难逆料啊。”两个老头儿,一个又高又胖,一个又小又瘦,这么着携手连袂起身,如同两只大鸟翩然而去,投向楼外的高树。
7
“袁安是一个谜一般的剑客。他不知道自己的劍术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的剑术有多高;他不知道剑是什么,为什么会有剑;他被卷进江湖中,又仿佛不是江湖中人。他与他的剑都是一个迷宫,所以没有人能由他的迷宫里走出来。我在桃源里就知道,我也决心要试一试。”葛晴轻声道。
袁安点一点头,他的眼睛坚定而清醒,他将他的春雨剑由剑鞘中缓慢地抽出来,那是一把平常至极的铁剑,自年前过武昌黄鹤楼,诛杀了为非作歹的黄龙禅师之后,几个月没有用过,血迹中已经生出了铁锈。袁安难以忘记黄龙禅师临死前狂热的眼神,好像并不是他袁安千里而来,向着禅师的喉咙递出了一剑,而是和尚自己,已经在他的小王国引颈等待这闪电般的剑光很多年。他的小王国在古德寺大殿的铜钟之下,你揭开蒲团,进入曲折的地道,会看到煌煌灯烛里,禅师鼹鼠一般藏下的武功秘籍、金银财宝、珍奇古玩、酒池肉林、重重锦帐,三四十名陆续由本地物色掳掠而来,已经奉他为神明的少女。鲜血混合着水银一般的津液由禅师的咽喉伤口里汩汩涌出,好像是金枪鱼的卵粒,“天下第一的侠客,第一的富商,第一的情郎,第一的和尚,都不能令我快乐,只是让我愈加觉得如芒在背、生不如死。袁安兄,谢谢你替我杀死我,你要了我的命,就要替我活下去。今年的荣兰之会,务必替我去看看,据说在这样的盛会上,一个人可以成为赤婴,重新开始他的一生。”随着鲜血的流逝,喜悦的光芒由黄龙禅师的眼睛里黯淡下去。袁安点头同意。我们能够凭借一把剑,重返过去的光阴吗?当他还是一个总角少年的时候,这把剑就悬在他的腰间。已经有二十余年过去了,它变得愈发的亦新亦旧,朴实无华。现在,是用它向过去的生活告别的时刻了。
天快亮了,蛋壳青的晨色落在蒙蒙的湖面,极目君山以东,一线碧波之上,天边已染上了淡淡的胭脂色。洞庭湖与君山相交之处,是一堆一堆磊磊的巨石,巨石之下是密密的书带草。这些巨石皆有六七丈高,形状各异,如猛兽奇鬼,自洪荒以来即屹立在这里,当年那娥皇女英就是站在这些巨石之上,眺望她们正在苦心经营中原的夫君。
袁安与葛晴立在邻近的两块巨石之岑,晨风吹动袁安的黑衣,扬起葛晴淡黄色的裙裾。葛晴指着石下的湖岸道:“那就是葛石爷爷为我造的船。”袁安低头俯看,葛晴所立的巨石之外,果然系着一条小船,船上横着一把木桨,远远看去,就像一片桃叶浮在碧波之上。葛石炮制木兰舟,为它晒日头,刷桐油,爱惜有加。这是木兰舟第一次下水,可能也是惟一的入水机会,它能不能载着荣兰帖主人和她选中的心上人返回桃源?
古荆生与葛木立在岸边冠冕离离的枫杨古树上,此刻已停下了手中的白玉杯。他们看着那一对英华风发的年轻人,已由各自站立的巨石上跃起。那姑娘如一只黄鹤在袁安头上盘旋,她已用上了传说中的桃源武术,桃夭真气,即便是隔着三四十丈远,古荆生也闻得见萦绕不定的桃花香气,又温和,又刚强,又热烈,又决绝。它何止是香气!古荆生惊讶地看见,袁安站立的石头已在缓缓地向湖水中挪动。上古天真,浩然无匹,滂沛奇肆,莫之能御。袁安立在那摧石拔树的劲气的中心,他已像大风扬起的一颗沙石。
但是狂风无法将这粒沙石掷向湖水之中。古荆生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年轻人出手。春雨剑客袁安,江湖上名气如日中天的侠客,过去十年,令中原武术焕然一新,令老一辈的人物黯然失色。他已在桃夭真气中出手,那铁剑,随着他无穷变换的身姿,撒出千万点微光。腾挪,上下,快慢,明暗,疾徐,轻重,层层递归间,铁剑主人的身形已慢慢在剑影中消失,他与他的剑合在一处,如三月清明路,榆楝杨柳间,漫天春雨,细若牛毛,飘摇而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那怒发的桃瓣挺立在春雨之中,其叶蓁蓁,其华灼灼,不即不离,不拒不弃,也在生长,在孕育,在变化。她不是令对手流血,而是令他向上,令他改变,帮他打开通往神秘的宇宙的通道。他们互相启发,引导,又互相克制与搏斗。就像此刻正在发生的黎明,光明与黑暗交会在一起,他们的较量如垂虹问道,迸发出了一条条璀璨的霞光。
古荆生与葛木看得目眩神驰。连夜的宴饮,饶是好酒鬼古荆生,也微有醉意。他的酒杯失手掉进了湖水里,他站起身,抚弄枫杨的树干,叹息道:“故事里,是小孩子看老人下棋,烂掉了斧头柄,今天是我们老家伙,看孩子们打架,忘神将酒杯掉进洞庭湖。江湖内外的后辈,武术之高,已不是老朽可以想象。问渡于桃源,在峰峦与石英间,以天地为师,自然为师,重新练习技击之术,又有仙女相助,袁安兄得其所哉。长夜已尽,朝阳满山,老朽我也该走了。”
葛木道:“古兄,桃源虽小,未必就没有一块古兄灌园抱瓮之地,葛石兄弟所制的木兰舟,能坐四人,实则已为古兄留出位置。古兄不弃,不妨等这两位年轻人切磋甫毕,与我们同赴桃源。”
古荆生道:“多谢两位葛兄的一番美意。古某想念云梦乡间的十亩地,一亩园,松树竹林中的茅屋与酒垆,老天再容我十数年的运命,酿出几百斛美酒,自饮待客,饮用不尽,让群丐葬我在绿林山下,棺材如舟,藏在酒瓮之间,以此下世,也是相忘桃源,得其所哉。东方既白,容在下告辞!”古荆生由枫杨树上跃下,几个跳纵,便消失在君山草木中。
洞庭之上,晨光已经绽现,万顷碧波映照离离蓝天。郁郁君山,恍若湖光中泥丸一颗。葛木老头与那湖边的木兰之舟一道,在等待着一场比斗的结束。这一场比斗,会令日出之后的江湖改变吗,会令日出之后的桃源改变吗?它就像一场南方缠绵的春雨,会令那生生不息的草木改变吗?葛木走上船板,持桨在怀,木兰舟在他的身下,在洞庭之中停泊,此时此地,就像波心中的一枚问号。
以此文怀念平江不肖生,
100年前,他开始创作《江湖奇侠传》。
自问自答
南方在哪里?
《诗经》国风里,南方的诗被收到《周南》与《召南》。有学者认为,“周南”“召南”大概就是长江以北,秦汉时称之为“南郡”的地区,现在的荆州、江陵、公安、石首一带。另一批学者认为,“周南”“召南”在“江汉之间”,所谓的“汉阳诸姬”所在地。当日周王分封的姬姓诸小国,如巴国、申国、邓国、随国(曾国)、长国(长子国)、唐国、息国、蔡国、房国、蓼国、轸国、州国、绞国、郧国等,多半陈列在今天福银高速(G70)湖北段的两侧,日后都被兴起的楚国下山摘桃子,一一收入囊中。其中的郧国,对应的就是我的家乡安州(湖北省孝感市)。如果《周南》中的开篇《关雎》是以汉水(汉江),或汉水系的某条支流,比如涢水中的河洲,作为君子淑女相会定情的取景地的话,第六篇《桃夭》里敲锣打鼓送亲迎亲的队伍,就有可能出没在我们安州的桃林里。
桃花源在哪里?
这些对“汉有游女”的想象,大概也是对云梦泽的想象。对于中原邦国而言,“汉阳诸姬”也好,“南郡”也好,可能是温暖的、南方的、归隐的、养育的桃花源,在对倦勤的士人们发出召唤。舜帝携娥皇女英南巡潇湘的神话有一点这个意思,廪君射杀盐水女神重返夷水之上也是,楚襄王与巫山神女云雨高唐观,也有一点,后来董永由山东来孝感,大槐树下遇到七仙女,多半也是循着这个思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他心目中的桃源的原型,多半是沿九江溯流而上,去往今天恩施常德一帶的武陵山里;庾信的《哀江南赋》,叹息梁朝的“江陵之祸”,也是在追怀一个南方文化的桃花源破碎的血泪;孟浩然归隐在这里,往南看,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往后看,是他其实难以割舍的京洛风流,白衣染缁尘;杜甫由关中的朱门去蜀地的草堂,最后将自己托命在湘水下游的篷舟里,苏轼又何尝不是重生在吴头楚尾的黄州。苏轼的老师欧阳修,四岁不到就随母亲郑氏,由四川绵阳来到湖北随州,投奔叔父欧阳晔。欧阳修在随州生活了近二十年。而李白酒隐安陆,由青年人变成中年人,也是这些南方桃花源故事中的一个。
袁安是何方神圣?
这个一直困扰着读者们的家伙,他的名字取自东汉末年的一位隐士。陶渊明称赞他:“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但在绿林记的世界里,他只是一个初出师门,寻找人生道路与心中佳人的毛头小伙子,是一位地道的游侠。他还客串过《寒水村来的棋手》。早年我用过这个笔名。后来我发现,有一位诗人也用此笔名来写诗,写得非常好。我高中时有一位好友也姓袁,寒暑假常去拜访他。他家在孝感市丰山镇的乡下,那里青山历历,溪水长流,风景之好,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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