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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905
徐畅

  他总是被梦困扰着。沉浸在昏暗中,那些细微的动作和难以捕捉的念头围绕着他。情况是怎么变坏的呢?在反反复复的梦里,他就像一个消极的人,对悲观情绪想要摆脱又想要沉迷。尤其是醒来以后,虚弱感像夺走了身体的一部分。他不知是因为梦,还是因为梦的消失。他若有所失,在白日里经常走神。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加重了梦里的真实。有那么一次,他又从梦中醒来,胸口沉闷,快要喘不上气来。他下意识地挥了挥手,想要驱赶空气中漂浮的身影。

  睁开眼睛,他能看到窗帘透入的微光。想到那个身影,他的意识清晰起来。一些柔软的事物来到他的怀里。毛衣淡蓝色的线团、带花纹的纽扣、受潮的饼干,还有掉在地上的手表的指针。他想回到那个梦里,但是回忆压倒了他。他想起后悔的事,想到站在山坡上说话,或是站在热闹的街上看到什么。他翻了个身,听到妻子轻微的呼吸聲。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吗?他把不存在的回忆假想成现实?恍惚中,那些想象呈现出清晰的轮廓。随着形象的显现,他的心底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再一次入睡,他梦到自己躺在深水里。他全身冰冷,胸口被水的重力挤压着。冷水涌入他的嘴巴与喉咙。他吐出一个水泡。他看着水泡往水面漂浮。破裂时,深潭里的水也一下子破灭成空气。他畅快地呼吸着,眼前是一望无际绿油油的草甸。草地上有成群的牛羊和孩子。他欠身望去,遥远处隆起一个土包。不知为何,他清晰地觉得那里埋葬着一个人。

  外面大雨如注。从便利店出来,李棚在走廊里抽了一根烟。见雨没有停的迹象,他拉起连帽衫的布帽,冲进了雨里。雨水没有看起来那般大,落在脸上有些清凉。他想到读大学时,有位高数老师在课堂上问,假设雨滴在空气中均匀分布,有两个人穿过雨幕,一个奔跑,一个步行,那么谁身上的雨水最多?当时他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因为没有人会去做这样的实验。后来有一年,他约朋友们去日照赶海,遇上一场大雨。陈露跑在最前头,他提着小桶慢悠悠地走着。到了旅馆门口,他发现他们淋湿的程度差不多。

  想起陈露,跟陈露有关的场景也出现在眼前。读大学时,她总是戴一副浅红框的眼镜,急匆匆地不是赶往图书馆,就是自修教室。她做任何事都有恒心,哪怕跳绳这样的日常锻炼她都长久坚持。学习更不在话下,她读一本书会把注释和附录都搞清楚。大学时期的李棚则是另外一副模样。除了应付考试,他最多的时间都在睡觉。有一阵子,他对下象棋产生过兴趣,出门时都带着一副袖珍棋。没过多久,他厌倦了马走日、象走田,又捧起《金刚经》来读。枯燥的经文自然无法长久地吸引他,他很快又迷上了打游戏。那几年,他学一样丢一样。按理说,这两种类型的人不会存在交集。可有一次暑假,陈露参加了一项社会调研活动。为了拿学分,他也报名了。在偏远的黄沙漫天的小城,他对她产生一种亲近之感。说不清是她专注的劲头,还是在指头尖旋转不停的铅笔,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牵引着他。活动结束的那天,他们一群人坐在一棵桑树下休息。他爬上树,摘了几粒桑枣给她。她咀嚼着,两片嘴唇是紫色的。

  走进地下通道,李棚打开她的朋友圈,里面的内容少得可怜,最近的一条是三月份。照片里她拿着青草神情严肃地站在骆驼跟前,旁边立着一块牌子:禁止喂食。往前几年,是一些参加开幕活动的工作照。李棚往下划,又看到一些拍山水和植株的照片。他大概就在那个时候,跟她断掉了来往。

  乘上地铁,李棚在人群里局促地站着。小钰的电话打来时,他腾出手摁了拒接。他叹了口气,那股沉重的感觉又压在了肩膀上。不知不觉间,他的生活不再由他主导。他的时间被分割成一块又一块。一块给了小钰和孩子圆圆,一块给了单位里的工作,还有一块给了住在郊区的父母。那他自己的时间呢?他想到有天傍晚,圆圆放学晚了一个小时,他开着车来到一条小河边,看到满是枯荷的水面,心底那些要操心的事也被剪去了似的。他想租一间房子,可考虑到会加重经济负担,又放弃了。后来他找到了窍门。在阳台上抽烟、出门丢垃圾、在车里睡一会,在这些碎片化的时间里,他尽可能地多独处一会。就像这次买东西,他在去的路上兜兜转转了半个小时。也因为散漫,他淋了雨,想到过去的事。

  她嫁给谁了呢?疑问像一根细绳拴住他的神经。他想到人与人的相遇,跟掷骰子一样随机吗?她是因为爱情,还是需要别人的陪伴?他愿意相信是后者,但他知道这是自我欺骗。在痛苦的感觉面前,他选择了拒绝。他宁愿看到她只是出于某种目的,而不是因为情感跟另一个人走到了一起。有了这个想法,他心里一惊。他的本心是多么自私。

  回到家,他给圆圆补习好了功课,去阳台上浇花。流水喷洒在鹤望兰厚实的叶片上,他的心思飘忽在别处。跟陈露在一起时,总有一些期望在等着他,好似生活永没有尽头。陈露对生活总有新的念头,而且能一以贯之。他们在一起时,为了看油菜花田的日出,她不惜在青海湖边露营。对做爱感到好奇,她让他把她的双手绑在床头。在图书馆里看到米勒的画册,她忍不住呜咽起来。那时候,他没想到她文静的外表里原来住着一个精灵。他们是如何分开的呢?他想到找工作时的焦头烂额。他面试了几家公司,都没有合适的。最后,他顺应父母的要求,回去考了公务员,陈露则被广东一家做园林设计的公司看中。那是她梦寐以求的职业。在车站分别时,他望着她的背影,仿佛身体的一半已经离开了他。夏天里,他往广东跑过几次,但他明显感到那另一半时而存在时而毫无踪影。

  沉浸在回忆里,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想到电影《鸽翼》的结尾,那个女人对爱人说,你不可以爱上她,也不可以爱上关于她的回忆。他一下子感受到这句话的分量了。他不想在迷瞪中越陷越深,于是放下水壶,走进厨房弥补过错似的帮小钰洗菜。

  这天夜里,他又做起混沌的梦。在黑暗中,他被一个身影追赶着。醒来后,他嘴里发苦,肩膀酸疼。他套上衣服,走到客厅坐了一会。小钰送圆圆上学去了,桌上放着一碗红豆粥和一小碟腌萝卜。两个包子放在瓷盘里,眼下差不多凉了。他拿起筷子,缓慢地吃了几口。蓦地,他脑海里闪现出一句话:那个跟陈露要好的女生叫什么来着?他下意识地在通讯录里寻找着,看到丽敏两个字,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他收拾碗筷,在屋里走了一圈。重新坐下后,他给丽敏发去一则问候的讯息。看到对方没有回,他又补发了一个笑脸。对方回:不是借钱吧?他笑了笑回道:哪能啊。对方说,除了钱,别的都好说。他松了一口气。他问她的工作情况,她如实回答了,跟着发来一个无聊的表情。不知是说工作无聊,还是他的提问无聊。他只好老实又假装随意地问道,哦,陈露还在广东工作吧?对方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她回南京了。他又问,她一切都好吧?她又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问,你不知道吗?不知道什么?他问。她说,她生病了,做了个大手术。他身体僵住了,不停地咽口水。他慌忙问,我给你打个电话?丽敏发来一串省略号。

  这个电话搅乱了一整个早上。放下手机,李棚靠在椅背上,脑袋里只剩下陌生的名词:血液、脾脏、囊肿、心律等。他打开电脑,搜寻脾脏在人体中的作用。草草看过几篇介绍文章,他又搜索囊肿与癌变的关系。看到对于化驗结果的不同说法,李棚咬了咬手背。这么说,最坏的情况仍不能排除?他心里想着,同时又生出一股焦躁的情绪。他去厨房倒了杯水,热水滚烫,他没有耐心等待,索性加了一些自来水进去。

  白天工作的时候,坏情绪萦绕着他。中午趁着午休,他走进附近的一家医院。在服务台前,他愣住了。他没有生病,要怎么挂号呢?看到角落里的咨询中心,他跑了过去。值班的护士问,你有什么难处吗?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想问一下有关囊肿的事。护士问,是你生病了吗?他摇摇头。护士又问,是你家人吗?他又摇摇头。护士疑惑地看着他。他暗自骂了自己一句,怎么一句谎话也不会说。他说,有个朋友,委托我来咨询。护士笑了笑,递给他一份折页小册子。她照着上面的图片讲解一番,又介绍了几位专科医生。一时间,李棚很感激她。他细心地记下这些医师的科室和出诊时间。

  下班后接到圆圆,他带着她和小钰去餐馆吃饭。等待牛肉面和西红柿鸡蛋面上桌时,他问小钰,你知道脾脏吗?小钰说,问这个干什么?李棚说,你不知道吧,脾脏是人体备用的免疫系统。小钰问,备用是什么意思?李棚说,当免疫系统被破坏时,脾脏就能重新发挥免疫的作用。牛肉面上来了,李棚继续说,但是脾脏很脆弱,生活中轻微的碰撞都会弄坏它。你想说什么呢?小钰挑起面条望着他。李棚撇了撇嘴说,就是个生活常识。

  小钰喂了圆圆吃了半碗面条。李棚望着窗外说,人没有心肺,是无法生存的,但是没有了脾脏,还能正常生活。小钰厌烦他了,不理睬他。圆圆咬断面条说,脾脏是在哪里呢?李棚说,就在腹部的左上方。圆圆撩起裙子摸了摸肚子。李棚拿着筷子,朝她的小手上方指了指。圆圆把手用力摁上去,眉头皱了皱一本正经地说,我能感觉到心脏在跳,但感觉不到脾脏在做什么。

  吃完了面,可以回去了,但李棚还是不想走。他又要了一大碗皮蛋瘦肉粥,给圆圆和小钰各分了一小碗。他说,囊肿真是个麻烦的病。小钰问,囊肿?谁生病了吗?李棚喝了口热粥,咳嗽起来。他说,是个亲戚。小钰说,我怎么没有听妈说?李棚又说,是爸爸那支的亲戚,远房的。小钰没有说话,把粥吹凉放进圆圆嘴里。李棚说,囊肿就像个鱼泡泡,外面裹着白的一层。里面呢?小钰吃了一小块皮蛋问。李棚说,里面自然是体液。就是水?小钰问。也不全是。李棚说,就像碗里的粥,里面有水也有其他成分。你今天有点奇怪。小钰说。奇怪吗?李棚反问道,我只是对有趣的知识感兴趣。小钰说,那就请这位好学生去买个单吧。

  回到家里,早上那股担忧的气氛扑面而来。但当小钰抱着圆圆进屋时,那股气氛被破坏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的气息。李棚走进书房看了一会书,听到小钰哄圆圆睡觉的声音,他从书架底下拉出一只不高的纸盒,里面装着他过去写的几本日记。他掸掉上面的灰尘,抽出读书时写的灰色日记本。歪歪扭扭的字迹中,时不时闪现陈露的名字。他想到他们看完夜场电影,在午夜的街头散步。他想到有年冬天去山谷游玩,一群栖息的鸟从杂草里飞腾起来。漫天的黑点。

  想到过去的事,跟陈露在一起时的感受萦绕在身边。他走出书房,从狭窄的楼梯爬上阁楼,在手机微弱的光亮中,找到了那个塑料盒。塑料盒用胶布密封着,自从搬到这处新家,还未拆开过。他用牙咬开胶布,小心地打开盒盖,里面露出一只乌龟布偶、两条毛巾、拖鞋和一件白色衬衫。那是他们在一起时陈露用过的物品。此刻,一股强烈的情绪抓住了他。他捧起衬衫闻了闻。

  他抬起头时,小钰站在楼梯上。你干什么呢?她小声问道。他说,我找点东西。他镇定地放下衬衫。他相信待在黑暗中,她不会知道他在做什么。圆圆睡了,小钰说。我这就下来,李棚说。

  临睡前,他们做了爱。小钰侧躺着,他从后面拥抱着她。身体热起来时,一个不好的念头划过脑海。他想到陈露柔软的臀部和光滑的小腹。每次他们渐入佳境时,她都会要求在他的上面。这是一种背叛吗?在这种时候想着另外一个人。他感到自责,但是愧疚感并没有随之而来,他感到身体带来的愉悦。难道人就是动物吗?这个时候人还有道德可言吗?他在虚假的愉悦中深陷下去。躺倒在床上,小钰背对着他。怎么了?他在她耳边问。她说,你弄疼我了。对不起,他说,真的对不起。

  这个周末,李棚过得心不在焉。在家里,他的心思飘忽不定。他一会在网上查微创手术的根治疗法,一会又查膏方的主要成分。小钰踢了踢他说,你带圆圆去公园吧?他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在电脑前坐了一上午了。

  走进公园,他拿出手机,打开与陈露的对话框。想了一会,又把对话框合上了。站在小河边,水面反射着耀眼的太阳光。他打了一行字:你还好吧?对方没有回复。他领着圆圆玩了一会滑滑梯,又爬了一座假山。手机上跳出一行字: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李棚笑了笑,他知道这是五月天的歌词。他也回了歌词:最怕突然听到你的消息。对方回了两个哭脸,问道,丽敏告诉你的?李棚说,我去问她的。陈露回:你怎么好端端地问起我来?李棚不知怎么说,于是学丽敏的作风回了一串省略号。现在人人都爱发省略号,陈露说。

  圆圆不想在假山边玩了,跑过来问,爸爸,你跟谁聊天呢?李棚说,以前的同学。我来看看,圆圆说。李棚斜起手机说,你看不懂的,走,我们去花坛里看看月季。站在月季园旁,李棚打了一行字,说真的,现在怎么样了?随手拍了一朵粉红的花朵发过去。对方也发来一张图片。看到图片,李棚的心沉了一下。照片里陈露穿着睡衣站在镜子前,手边立着一支高高的金属输液架。她脸部有些苍白,脖颈处粘了一块纱布。陈露补充一句,现在静养着。脖子那里怎么了?李棚问。陈露回,手术后用的镇痛棒,从动脉打进去的。很疼吧?李棚问。陈露回,打着打着,就不疼了。

  他抬起头,阳光让他有些晕眩。他眼眶酸涩。在这股情绪的推动下,他回道:要是能在你身边就好了。发完他立刻后悔了,说这样的话会让人增加负担。他赶紧撤回了。没想到陈露回了个笑脸,说我看到了。李棚补充一句,你不介意?陈露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说,哎,经过这次住院,我对很多事的看法都变了,我以前认为对的,现在觉得不对,以前觉得错的,现在又犹豫了。是指哪方面呢?感情方面?他追问道。我也不知道,可能都有吧。陈露说。这是什么意思呢?李棚想,她在向他传达什么?

  你知道吗,陈露说,做这个手术,我是全身麻醉。躺在手术室里,身体失去意识。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就像眼前的灯一下子灭掉了。从黑暗中醒来,我眼前一片空白。疼得睡不着的晚上,我想起以前的事。过去的三十年在眼前缓缓过了一遍。你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反正就是经历过了,你无法重头再来。

  看着陈露发来的一段话。李棚陷入了沉思。他感觉到陈露身上发生的变化。她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了。不知是不是病情的缘故,她显得患得患失。

  我去看看你吧,李棚说。对方没有回复。李棚又说,这几天?或者等你身体恢复了。圆圆吵着要回家,李棚收起手机,带着她往公园门口走。走到一棵榆树下,他看了眼手机,上面有一句话:你来吧,我不会拒绝你的,至少现在不会。

  回到家,小钰坐在桌边,望着一杯热水发呆。地板被擦得亮晶晶的,一旁的水盆边挂着两条毛巾。都擦完了吗?进屋后,李棚问。小钰没有说话,身子也没有转过来。圆圆跑到小钰怀里,小钰低着头不理睬她。圆圆摸了摸小钰的胳膊说,妈妈,你怎么了?李棚疑惑地走过去,小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悲观。你没事吧?李棚说。不用你管,小钰说。李棚拉着圆圆的手,带着她去卧室。他跟小钰有约定,绝不在孩子面前争吵。

  安顿好圆圆,他背手关上门。小钰抬起头说,你整天胡思乱想什么?李棚反驳道,我不是好好的吗?小钰说,你以为你干了什么我不知道吗?李棚握了握手机,笑着说,我没有啊。小钰站起来说,你不承认是不是?她的声音响亮。李棚打开电视机,调大了声音。小钰着急了,夺走遥控器重重地摔在沙发上。你在假装什么呢?小钰说。李棚不愿正视这个问题,看了眼电视。电视上一条蓝鲸的尸体正往海底沉落。

  你自己去看吧。小钰说完,打开了书房的门。屋子正当中放着那只塑料盒。此刻,它完全打开了,里面的杂物散落出来。他想起昏暗中小钰的眼睛。小钰说,这箱子一直密封着,我一直以为装着书呢。她的嘴角动了动。因为发现了他的秘密,她开始轻蔑他。

  你怎么找到的?李棚问。小钰指了指书桌,书桌旁的电脑主机上放着那本灰色日记本。她擦地的时候发现的?李棚朝腿上掐了一把,心里想着,看完怎么忘记收起来了。他走过去拿起日记说,我想起以前的事,只是翻开看看。他打开日记,在折页处看到几滴水滴。那是什么?毛巾上的水,还是……想到小钰看文字时的情景,他心头一悸。他伤害了她。但是不知哪里来的意气支撑着他。他假装不当回事地说,你别胡思乱想。

  你不承认是不是?小钰折身回到客厅,拿来手机,打开播放键,里面的录音放出来:爸爸,我是小钰。你现在忙着吗?不忙,正在阳台浇花呢。我想问你个事?什么事?短时间的沉默。我想问,我们的亲戚里有人得囊肿吗?没有听说啊。没有这回事,都健康着呢。怎么问这个?没什么……小钰摁了暂停键。

  你怎么跟侦探似的?李棚不耐烦地说。他想到过去跟小钰约会时,她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会计,说话做事都很朴素,没想到她有着这么清晰的逻辑。

  小钰被他的问话逗乐了。她想要笑,又忍住了。她说,别说这些没用的。她警觉地看着他,小声说,你不敢把手机拿出来吧?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不看对方的手机,李棚说。但你可以自证清白,小钰逼问道。我没有什么要证明的,李棚说。你是害怕吧?小钰说。她走上前,去翻他的口袋。李棚一个躲闪,靠在墙壁上。小钰使出全身力气,想掰开他的胳膊。他身体往后退,碰到木凳上摔倒了。小钰并不松懈,用结实的身体压住他。李棚喘不过气来,摆摆手说,我把这些都烧掉,行了吗?哪些?小钰问。就屋里这些。他指了指日记和塑料箱。小钰爬起来,想了想说,现在就去。

  在小钰的胁迫下,李棚抱着箱子来到小区外面的树林里。这里堆放着一些建筑材料,很少有人来。他拾来几根干树枝,倒上一瓶二锅头。火苗烧起来后,他拿出纸箱里的乌龟布偶放进去。他们做爱时,陈露曾把这只乌龟垫在屁股底下。接着是白衬衫和拖鞋。陈露洗完澡后走出来的画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橡胶味飘出来时,他感到一阵恶心。烧了几样杂物,火势大起来了,火苗舔到了临近的松树树干。轮到日记本时,他看了小钰一眼。你原谅我了吧?李棚说。小钰没有说话,脸庞被火焰映衬得红扑扑的。他将日记本丢进去,升腾起一团红焰。电影《鸽翼》里的那句话随着火焰冒出来。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人不是要他忘记过去,而是要将过去彻底毁灭。

  火焰慢慢消退下去,脚下只剩一片灰烬。小钰说,你诚实地告诉我,如果那个人没有离开你,你还会爱我吗?李棚两腿有些麻木,一股寒意从脊背来到脖颈。

  不会。他说。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附近的商场。这个时刻,他很想在人多的地方走走。他穿过马路,在卖冰淇淋的商店外站了一会,看到广场上有人在表演节目,便信步走了过去。他穿过人群,又从另一端走回来。他走进杂货店,看了看货架上的商品。离开店面时,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到小钰发来的信息: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我带圆圆去我妈家了。他手指颤动了一下,回复道:好。

  他买了当天前往南京的火车票。在空荡荡的家里收拾衣物时,落寞之感牢牢吸引了他,但是心里的声音又不断提示他,他渴望的东西这里是没有的。他背上背包,果断出了门,果断地叫来一辆出租。汽车驶入开阔的高架,他望着匍匐地面的建筑,竟有了种快活的解脱感。

  这种美好的情绪一直延续到火车站。登上北上的火车时,他的心一下子乱了。想到将要到来的事,完全理不出头绪。他望着手机上的对话框發呆。他想晚上约陈露出来,但这样是不是太过着急了?他打定主意,先住一晚宾馆,第二天天明,再想办法见到她。

  火车经过无锡,他的心思又不得安宁。“我不会拒绝你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会拒绝他什么呢?不会拒绝见他,不会拒绝他的爱?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上滑下。他忖度她打下这行字时的神态、动作,以及一闪而过的念头。他们还有可能吗?相见后,他们需要一个新的开始,还是重新回到过去?他想到那个漫长的电话。那时他们三个多月没有见面了,陈露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工作上的事时,话题又岔到出租房上。最后他问她是不是喝了酒。她说,是的。紧跟着就哭了起来。她哽咽着说,我们这样太痛苦了。李棚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她希望他跟她一样,有志向去广州打拼。但是他去广州能做什么呢?他在这家编地方志的单位如鱼得水。在兴趣爱好上,他是一个涉猎广泛的人,但是在人生选择上则寻求安稳。考一次试就能解决一份工作,他为什么还要承担更多的风险呢。在他看来,陈露的选择是激进的,也是混乱无序的。这就是他们相互吸引,又不得不分开的原因?李棚心想。

  到达南京的郊外已经是傍晚。他乘一辆公交车来到预定好的酒店。他原本订了一家连锁酒店,但想到如果明天进展顺利的话,他需要一间舒适宽敞的房间。办理了入住手续,他走进位于十二层的客房。房间朝阳,有一扇落地的窗户,窗户边摆放着一盆一人多高的柠檬树。他对房间很满意,站在窗边能闻到柠檬树叶清新的气味。

  看天色还早,他去楼下的街面上散散步。不远处的小食街灯火通明,汤锅和铁板烧蒸腾起的热气弥散在空气中。他要了两份铁板鱿鱼、一份蛋炒饭和一瓶啤酒。填饱肚子,他往人群深处走。到了拐弯的地方,他看到一位独行的女孩。她穿着白裙子,腹部系着一根宽腰带。他想到读书时,陈露也喜欢裙子搭腰带的装扮。不同的是,陈露只喜欢穿白面的运动鞋。与女孩擦肩而过时,紧张的情绪抓住了他。他猛地想起来,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而他对将要发生的事毫无准备。

  回去的路上,他问陈露明天有何安排。陈露回复说,在家里静养了几天,有点闷,明天想去中山陵散散心。李棚看了看地图,距离他住的地方很远。他问,明天能见见你吗?对话框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一阵子,终于停下了。一则信息弹出来:你不会到南京了吧?李棚的眼眶里有些酸。他回复了一个笑脸,发去一张在小食街拍的照片。对方回:你还跟以前一样。你还记得吗?有一年夏天,我们约好在学校见面,最后你赶了一夜火车,直接来了郑州。我看到你时,又惊讶又欣喜。谈到过去的事,李棚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他坐在床边,向陈露吐露了爱意。他咬着嘴唇写道:这几年我都活在一个梦里,如今我知道这都是虚幻的。以前都是我错了。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他停顿了,想了想措辞写道,我只想重新做一次选择。发出后,他继续写,我不敢说出爱这个字。不过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当我是傻子吧。要是现在待在你身边该多好。他删掉最后一句话,发送了出去。

  对方没有回复。他有些不安。他打开电视,又关上,信息还没有来。他脱掉衣服,去洗了个澡。手机上有两条新消息。一则是,我们见一面吧。另一则是,我也想见见你。

  这天夜里,李棚梦到自己来到一处破败的村子,漫天的大雪压得他抬不起头。他拄着木棍在冰冻的地面上艰难地行走着。近处的几间屋子都已坍塌,没有一个角落可以躲藏。他迎着风雪往前走着。路的尽头有一间小木屋,在大风中摇晃,庆幸的是里面透着光亮。他加紧步伐走了过去。笨重的木门很容易就被推开了,屋里暖和无比。他拍掉身上的湿雪,搓揉着双手。等身体热起来后,他问低头坐在一旁的妇人,有没有吃的。那个人抬起头,手里捧着两颗土豆。眼前的人没有眼睛、鼻子,也没有嘴巴。但他分明听到妇人的说话声。难道她脸上戴着的是一副面具?他倒吸一口凉气,踢开厚重的被子。

  醒来后,他抓起桌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大半,看了看时间,是上午十点钟。他走到窗边,想拉开窗帘,可脚下踩到几片干树叶。他收回脚,看到落了一地的柠檬树叶。他打开灯,柠檬树的枝桠光秃秃的。他感到诧异,树叶在一夜间落尽了。

  中午,他去附近的车行租了一辆车。办完后续后,他打开导航往中山陵开去。一路上,他的心绪像车外吹进的风,在狭窄的空间里撞来撞去。收音机里播报了今天晴朗的天气,接着放了一首柏辽兹的随想曲。他双腿轻快起来,踩下一脚油门,将车速提到一百二十迈。

  下了高架桥,景区就在不远处。跟着山路一直往深处走,那个叫燕雀湖的目的地就在一处木栈道旁。他紧张起来,放慢速度,对着后视镜理了理头发。看到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子,他皱了一下眉。出门时太匆忙了。他心想。他用指尖拔掉胡茬,在一片灌木旁停下车。

  陈露坐在湖边。她戴了顶圆边草帽,围着一条蓝色薄围巾。因为大风的缘故,她风衣的下摆飘了起来。李棚想快步走上前去,又担心打扰她的宁静。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大湖。湖面是碧蓝色的,水波起起伏伏。他想到,有湖水存在时,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他想到遥远的过去。回过神来时,他看到陈露在看着他。他笑了笑,双手不停地去摸口袋。他走过去,跟她并排坐下。她的气色比照片里好了许多,脸庞和眉宇间都有了血色。

  我知道你会来的,陈露说。李棚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你好些了吧?他小声问,眼神里充满了关切。陈露低着头说,我也不知道,身体没有一点力气。李棚沉了一口气说,我可以照顾你的。陈露笑了笑,露出两边的小虎牙。她说,你知道的,我不想麻烦别人。她望着湖面,双手抱在怀里。我没跟你说吧。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我快死了,有哪些人我还想见呢?她看着他,说,我最先想到我的父母,然后就是你。那时我太想做成一件事,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另外一个圆圈。我非得往里去跳,跳进去了,才发现跟之前的圆圈差不多。我不管不顾,也忽视了你。这真是个遗憾。

  那是以前的事了。李棚说。

  对于我这样的人,以前的事才是重要的,陈露说。李棚不愿她这么消极下去。他说,总会好起来的。陈露点了点头说,我们在湖边走走好吗?

  她缓缓站起来,走向木栈道。湖面上有小船在打捞水草。李棚跟她并排站着,仿佛回到大学时期。他挽住她的胳膊,她没有拒绝。来到栈道尽头,一段狭窄的木楼梯通往湖边的浅滩。我们能下去吗?陈露问。水有点冷吧?这可是九月,李棚说。陈露说,我就是想去水里走走。那你坐下来,李棚说。陈露坐在楼梯上,李棚蹲在低处解开她的鞋带。脱下运动鞋和袜子,李棚眼眶酸疼。她的腳踝浮肿,还有几块明显的紫块。真的没事吗?他自语道。同时,心底一个声音告诉他,原本她是属于你的。

  两人走到浅滩上,水流冲击着脚面和小腿。她用脚划着水,双手伸直保持平衡。他走过去时,她用力朝他踢了一脚,湖水淋到他的裤腿上。他顺势踢了回去,她慌张地往后退。她的身体快要倒下时,他用力拉住了她。她的手冰冷。我们坐下吧,她指着身后一块石头。他带着她,走到石头边。坐下后,他内心的情绪涌动。他想抱住她,想亲吻她的额头。冰冷的湖水让他保持清醒。他抓起一把水说,我们在一起好吗?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又说,你知道的,我愿意……

  换一种生活,就会更好吗?陈露打断他,这不就是我当初犯的错吗?总觉得前面的才是美好的。

  这不一样,李棚说。

  在我看来,是一样的,陈露说。她的嘴唇发青。

  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李棚捧起水朝脸上抹了一把。以前我放弃了,现在我不愿再唯唯诺诺。真的,我可以照顾你。我还可以重新找一份工作。你相信我吗?

  陈露望着湖面,没有说话。

  你一定不知道,我来之前就做好了打算。现在我才知道,以前我都白活了。我最想要的我心里最清楚。如果一个人不能正视真实的情感,那么他一辈子都活不好。而且……

  你放手吧,陈露说。她声音虚弱。

  李棚身體软了下去,两只手落进冰冷的湖水里。他挨着她坐着,身边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湖面的风大起来时,陈露站了起来。李棚搀扶着她走到木栈道旁。两人提着鞋子,赤脚走在木栈道上。走近方才落座的地方,陈露说,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一会。李棚点了点头。他在草地上穿好鞋子,往停车处走。

  走到灌木丛旁,他看到一棵银杏树下站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他肩上挎着一个皮包,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他笑着看向李棚。李棚朝他点点头。从他身边走过时,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是陈露的丈夫。

  这是一个游戏?满足妻子的一个愿望?不知为何,坐进车里,李棚觉得这个男人比他更爱陈露。这个想法,简直让他绝望。跟他比起来,他的爱是什么呢?难道只是厌倦家庭想搞出刺激生活的把戏?

  他懊恼地发动车子,将油门一脚踩到底。离开盘山公路,他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想到陈露的拒绝,他生出自怜的情绪来。他想到小时候有一个夏天的夜晚,他的父母不知去了哪里,他哭喊着满院子找不到人。不知是为了报复,还是想给母亲一个惊吓,他躺在床上,用毛线将自己一圈圈捆绑起来。在紧要的关节处,他用力地拽着毛线,细线勒进了皮肉里。现在这股痛苦,正是他所需要的。

  他望向公路边。一大片玉米地匍匐在低矮的天空之下。他猛打方向盘,将车子连同他的身体一道送进了玉米地。玉米杆猛烈地拍打着车窗,仿佛有无数的人拍打着车身。他想到小钰,想到在外婆家的圆圆。他感觉自己像一头猪被关进了铁笼里。

  自问自答

  简单说一下写这篇小说的难处吧。

  小说开始于一个梦,结尾写一个男人驾车驶入一片枯萎的玉米地,但主干故事没想好。后来有了一个构思又觉得主题先行,直到在生活中遇到了一件事,小说才得以完整。我想,小说不是一个念头就足够的。

  谈谈最近的阅读计划,有一些新的体会吗?

  最近重读了托尔斯泰的中短篇小说。在托尔斯泰的作品里,都有一个强大的自我存在。这个自我,可以说是作者的影子,也可以说站在了作者的对立面。

  讲一个你做过的很意思的梦吧!

  我梦见过有个人来推销脱毛膏。他浑身光秃秃的,没有一丝毛发。我摇了摇头,他失望地离开了。就在他转身的时候,我发现他后背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毛。等他出门后,我从门缝里看到,他变成了一头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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