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服吗?” 手指伸进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让她忍不住退缩。
“再往上面来点。” 她听话地挪了挪,像是逃出去又被逮了回来。
“水温可以吗?” 有点冷。刚说完,温度就升高了。潮湿的暖意渗过头发,好像吃透了全身。那些伸进来的手指不再是异物,而变成她的一部分。明闭上眼睛,舒展开身体,听之任之头上发生的一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涂东西,按摩,冲掉,又涂东西,按摩,冲掉,又涂东西……洗头小妹拍拍她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贵的地方就是好,都没有趁洗头的时候推销办卡。
明头上包着毛巾,在白炽灯下打量自己带着汗蒸气的脸。失去了头发的修饰,五官赤裸裸地暴露在外面,像一碗光面,没有多少人是喜欢这个时刻自己的脸的。她立刻揭掉毛巾,蛇一样的长长的湿发落下来,水珠沿着面颊淌下打湿了领子。面容这才柔和了起来。
“这么长,在家洗头很麻烦吧。” 洗头小妹帮她擦头发,“今天想怎么弄?” 等发型师来商量一下吧,明说。
“我就是发型师啊,我叫Jenny。”
你不是洗头小妹吗?发廊不是有森严的等级制度吗?发型师怎么会亲自下场洗头?Jenny是Tony的妹妹吗?明心里有许许多多个问题,但说出来的却是:想修一修发梢,烫个大卷,染个颜色,再做个保养。
一笔所有发型师梦寐以求的大买卖,通常要费半天口舌才能说服一个客户。但是今天,明是主动抱着要变得不一样的心来的。留了那么久的黑长直,貌似能为她带来的东西已经到顶了,也到了该换一款女人味的年龄了。
“剪过短发没有?要不要试试剪个短发?” 洗头小妹发型师Jenny欢快地建议。明在心里迅速分析了一下局势。剪发+烫发+染发+保养,要3000左右。剪发380。
什么情况?
就是380?没有隐形消费吧?一共380哦?明确认了好几遍才放下心来。但是等等,我并不要剪短发啊,我从来没有剪过短发。“放心吧!很特别的,相信我,你剪这个真的好看,换个风格嘛!” 洗头小妹的指肚又伸进来揉起了她的头皮。明想,的确,有些短发是非常俏丽的。
发廊里放着很多时尚杂志,供顾客在理发时翻阅。但是没有几个顾客真的会看,因为大家都喜欢看自己,千遍也不厌倦。明死死地盯着镜子。那么長的头发,一刀刀下去简直是惊心动魄,但是掉在地上却没有声音。
明问过小陈,你有没有出门的时候觉得自己今天好看死了,然后回家的时候发现自己难看死了?有没有在路上看一眼橱窗,发现自己已经跟出门时长得不一样了?
没注意诶,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好看死了,小陈补充,但也没有难看死了吧。
有点鸡同鸭讲,但是男的这样也蛮好,男的就应该这样。明这么想就释然了。
其实剪到一半,明已感到不妙。Jenny看出了她的心思,“不要急,最后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起了神奇的效果,以至于明后来越看越不妙,都被这句话稳住了,甚至剪完了,Jenny还是这么说。明照着镜子,下意识回头找地上剪下来的头发。已经被阿姨勤快地扫掉了。地上一片空白,干干净净,好像她从未失去什么。
明摸了摸后脑勺的发茬,这种手感很新鲜,像是在摸小陈的后脑勺,小陈的头长到自己身上了。
“今天的服务还满意吗?” 前台递给明她的大衣和包。明犹犹豫豫地说,不是很满意。Jenny就在旁边。旁边玻璃照出她的倒影,好像没有那么难看嘛。明有点心虚,仿佛刚刚撒了谎,害了Jenny。她伸出支付宝,扫走了380。
不要急,最后不是这样的。Jenny送她出门的时候又说了一遍。
还能是什么样?明乘上商场电梯,对着四面镜子转来转去打量自己。这绝不是那种俏丽的短发。像一个,她搜索着形容词,像一个,唔……像一个,“四楼,到了。” 像一个像一个,“三楼,到了。” 像一个,“二楼,到了。” 像一个——愣头青!!像一个还没有适应自己发育的男生!“一楼,到了。”
完了。明回过味来了。刚刚那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她恨不得冲回五楼把Jenny揪出来。璐璐如约在一楼电梯口等她,认出她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种惊惶,“怎么剪那么短?” 为什么是惊惶呢,明想不通。“你说做头发,我以为就是烫一烫!今天你不该剪那么短啊。” 重音在“今天”上,为什么重音会在“今天”上呢?
边说,璐璐边把明往一个方向带,没走几步,气氛就不对了。空中飘下几个彩色气球,音乐响起,明看到了好几个熟人,奇怪,这个熟人和那个熟人之间并不是熟人啊。然后明看见了小陈,站在大厅中央,手里拿着一大束玫瑰。
明的心放下来了。
你要抓牢小陈啊。要抓牢伊啊。妈妈一遍遍地教明。
妈妈并不喜欢小陈。没啥出息,妈妈断言。妈妈擅长辨认有出息的男人。爸爸就是在很早被妈妈辨认出来的,在他还没有出息的时候,妈妈就看出他会有,并及时“抓牢”了他。但是小陈,就没有了。明和小陈在一起,认识他们的人都有点为她惋惜。
明为小陈辩护了十年。但是就像一张奖券慢慢刮开,小陈的发展真的就是平平,一直升不上去他也不急,混到三十多,泯然众社畜矣。妈妈没有走眼。可到了这个年纪,大家又纷纷掉转过来告诫明,小陈这样的男人是很抢手的。
你要抓牢小陈啊。要抓牢伊啊。
嗯抓牢了,明心想。十年了,再拖下去有点难看了。
所以当她看到小陈站在商场大厅中央的那一刻,心里几乎是感激的。走近几步,她注意到那一大束玫瑰里还夹着几个粉红小熊和金色爱心巧克力。这让她隐隐担心,在未来的日子里两人的品味差异会是一个问题。但是转念一想,小陈又不懂的咯,直男这种时候就是听人推荐,而且肯定挑贵的让他买。想到这里,就变成心疼了,人傻钱也不多的小陈,费尽心思地给她一个女人最高的礼遇——在公共场合求婚。
小陈要跪了,小陈要跪了。人群沸腾了。
可是小陈有点恍惚。求婚跟想象的不太一样。这一跪没有拜倒在爱人石榴裙下的浪漫,倒像是向一个男的屈服。明这剪了个什么头?如果多点时间消化,小陈很愿意把爱转移给这个新的明,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不太像明的明。但是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众目睽睽下,小陈的膝盖有点发硬。
明看到小陈一闪而过的犹豫,心里咯噔一下。她下意识找附近的镜面。看到自己的倒影,她明白了璐璐为什么会那样说。小陈真体贴,特意选了她“做头发”的日子求婚,在人生的重大时刻,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美美的。这份体贴却被明辜负了。
明懊恼得很,要是早知道这么快就会求婚,她还折腾个什么劲。
她接过戒指和小熊巧克力玫瑰花,小陈站起。两人拥抱接吻。四面八方掌声雷动。明瞥见五楼栏杆上Jenny探出来的脑袋,看不清表情。
女朋友把头发搞成这样,小陈是不高兴的。但是看到明这样沮丧,他火气就没了,转而安抚她。别难过了,你没有变啊,还是最美的,没事的,新头三天丑,看看就习惯了,你怎么样我都爱你。小陈蛮会说话的。
但是小陈一点也不知道明正在经历什么。
以前的明,有些天会觉得自己有些垮,有些天气色特别好,这些都是可以解释的。可是现在的她,每一秒看自己都截然不同。一会儿极丑,一会儿极美,一会儿憔悴不堪,一会儿朝气蓬勃……像一个风暴在疾速滚动,分辨不出形状。她感觉有一股力量在体内搅动,让她想起《异形》里女主角在怀上外星怪兽的后代之后,有锐物要顶破她的皮肤出来。
这场风暴是在三天之后平静下来的。走得无声无息。那时明和小陈刚从第四家酒店出来。
婚期定在十一。原以为很充裕了,订酒席的时候才发现,好的酒店已经订不到了,最早的也要到明年夏天。那太久了!明脱口而出。经理笑了,新娘等不起啊。小陈笑着揽揽明的肩。明难为情地捋捋头发,捋了个空。失去的长发像是一条幻肢。
两人从酒店出来,过马路,对面是他们名单上的另一家酒店。突然,明站在一扇橱窗前不走了。一开始小陈以为明看上了里面的那个包。他刚动用一半积蓄买了求婚戒指,接下来婚纱、婚宴、婚车,哪一样不要用钱?等他反应过来明只是在照镜子的时候,松了一口气。他顺着明的目光望去,看到橱窗倒影里的他俩。
小陈和明,从大学时代起就被人叫郎才女貌。小陈美滋滋了几年,后来发现但凡女的比男的好看,男的比女的大,大家都用这个词。一喊一大片。不過他不介意自己颜值不如女朋友。一栋房子带的花园越美,这栋房子就越增色。明袅袅婷婷地在身边,小陈的脸上很有光彩。
但此时此刻,小陈感到不对劲。橱窗里,明是那么挺拔,那么夺目,那么鹤立鸡……旁。她不再像他的花园,她自己就是一栋楼,而旁边的小陈像楼前的一只旧邮筒。小陈不由自主往地后面挪了挪,避免自己的影子和明的并排。
明忘我地照着镜子,心里有许许多多问题,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是:这个头,好像没有前两天那么难看了哦?小陈点点头。新头三天丑,好像真的有道理哦?小陈点点头,不搭腔。
剩下的酒店明没心思看了,借口不舒服拉着小陈回家。路上她下意识地搜索一个又一个镜面,看一眼,心定了,走几步,再看一眼。无意中她发现小陈也在看。眼神交汇,小陈像是被抓住一样,迅速看向别处。
几天后,明透过无数镜子和镜头终于确认了,这种美不是稍纵即逝的。不是小陈蹲在地上连拍几十张才捕捉到一次的美,也不是打开前置摄像头就打折的美。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在她身上真实地发生了。但是究竟是哪儿变了?五官和身材并没有变啊,连体重都没变。
这时明想到一个更为紧迫的问题:她没有衣服穿了。
衣服没有消失,只是不再符合我们对自己的想象了。每次换季、换工作、减肥、发胖之后这个危机都会爆发一遍。但这一次明没有打开淘宝,而是去翻了小陈的衣橱。在小陈的注视下,她把他的衬衫、汗衫、西装、大衣,一件件地往自己身上试。
她以前也穿过小陈的衣服。在清晨,从被窝里溜出来,套上小陈的白衬衫,只扣一颗钮扣,下面腿还是光着的,然后再回到床上。小陈很喜欢看她这样。回头小陈再穿上这件衬衫,上班路上还能闻到她娇憨的体香。
还有深夜的回家路上,小陈脱下外套给明披上。明单薄的身板装在这个空落落的大壳里,还会故意含胸耸肩把自己再缩小一点,余出两截袖子管,一甩一甩,自有一番性感。
但明现在这样,小陈很不喜欢。别闹了。明听到了,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奇怪了,这些衣服今天每一件明穿着都合身,衬得她棱角分明。不过是些优衣库的基本款,大部分还是明给小陈买的。她贪婪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在脑海中搜索一个形容词,最后发现那个词是,英俊。
突然明停住,从衣柜深处拎出一件陌生的浅灰色羊绒衫。你自己买的?
小陈含糊地哼了一声。明静静看着他。小陈不是一个会给自己买羊绒衫的男人,更不是一个会选这种款式的男人。穿过吗?小陈含糊地哼了一声。没看你穿过嘛。明把羊绒衫扔到小陈怀里。穿上我看看。
小陈慢吞吞地穿上,明把镜子转向他。小陈勉勉强强看一眼就要脱下来。谁送给你的?
自己买的啊。
这个牌子国内没有的,要代购才能买到。
明其实是瞎说的,牌子她看都没看。小陈也没看,但是立刻沉默了。明的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小陈在跪下之前的那丝犹豫。她在心里迅速分析局势,如果追问下去会怎么样?会不会是她想要的结果?她想要什么?
小陈把羊绒衫拿在手里,僵着,不知道该往哪放。明伸手,他递过去。这时商标一闪而过,他看到:恒源祥。心中好不懊恼。
明没有把衣服放回去,而是自己穿上了。镜子转过来,灰羊绒包裹着她,像是一块滤布把她身上的杂质都去除了,只留下了最夺目的两样东西:柔软和锋利。两者神奇地共存在她身上。
如果这是一个男人,她会很容易就爱上的。这一看就是很有出息的那种男人。知道自己要什么,并有能力得到,绝不会像小陈那样,一次次稀里糊涂地将明置于难堪的境地。其实明已经开始爱了,只是自己还没有察觉。在他面前,她不必缩小自己的身体,也不必年轻,她要把整个自己都撑开,他们之间完全平等。她好像很早以前就认识这个男人了。
而他也爱她。他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体上,脸颊上,耳边。没有一寸是他不熟悉的,没有一寸是他不欣赏的。明的脸红了,呼吸也重了,体内生出一股久违的欲望,湿漉漉、暖融融的。不知道是哪一个自己被哪一个自己撩拨了心弦。
小陈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感觉出了什么。
别闹了。他说。
明转过脸来,神情近乎耀武扬威,我穿着更好吧?
小陈点点头。他穿着像一个灰麻袋装土豆,自己刚刚也看到了。但是身为男人不必在意这些。那就给你吧。他努力表现得大气。
改天我到你们公司去找你,就穿这个。
别闹了。小陈急了。
果然是公司里的。明吃痛。
很多东西,下单的时候恨不得立刻抓在手里,不停提醒发货,不停查看运到哪里了。而就在这百爪挠心的等待中,另一些事情发生了。等收到快递的时候,你已经在新的兴奋中,忘记在等待什么,连箱子都懒得拆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明并没有穿着那件羊绒衫去小陈公司,小陈松了一口气。但明对选婚纱、拍婚纱照的热情好像也淡了。他想,反正婚礼还有一年,还不急,到时候明的头发也长了,两个人拍出来更和谐。你,会留长的吧?他小心试探。
现在这样不好看吗?
不好看,很不好看。小陈斩钉截铁。他以前从来不这样说话。
明笑了。你撒謊。对这副新皮囊她非常自信。自信到出门都不照玻璃反光了。现在她的美是恒定值,不再因为气候、光线、角度、心情而变动,因此也无需时刻检查,连妆也不用化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撒谎呢?
小陈感到羞赧。现在这个明让他不安。夜里明在浴室里洗澡,他躺在床上忍不住想,她一个人在里面干什么呢?好像最近在里面待的时间比以前都要长。明从浴室出来,啪嗒一声关掉灯,他想象她在黑暗里脱下一身画皮,一步步走向床头……明碰到他身体的时候,有时会感觉到他抖了一下。
你别欺负小陈啊!妈妈警告明。有一些变化妈妈看在眼里,比他们自己看得都清楚。妈妈现在经常叫明带上小陈一起回家吃饭。这是她近年发展出的为明笼络小陈的方式之一。
就是,别欺负我。小陈笑嘻嘻。他能感觉出来,明的妈妈对自己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
我怎么欺负他了?明翻了一下白眼。
这衣服是小陈的,你抢小陈衣服干什么?
我穿比他好看啊。
你从小就是这副德性!
明对妈妈从天而降的怒意感到意外。
你十三四岁刚刚长出一点人形的时候,就来翻我的衣橱,把我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往身上试,一边试一边对我说“我穿比你好看”,而且专挑你爸在的时候!我但凡有什么喜欢的衣服,你都要拿去,穿上跟我比。你说你毒不毒?你赢了我,赢了小陈,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明陷入沉默。她记得的。但是没想到妈妈也记得。那些日子她也像是得了一副新皮囊一般,迫不及待地要试手。头一个挑战的就是妈妈。不过也就是那几年嘛。很快她的美找到了更多用武之地,就不在家里折腾了。后来妈妈也老了。
明看着妈妈头顶露出的一圈白。妈妈,等一下我帮你染头发吧。妈妈点点头,是染了有一阵子了。母女俩就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吃完饭,小陈洗碗。明帮妈妈在领子周围塞一圈毛巾,整理头发,轻柔地一点一点抹上染发膏,然后像Jenny帮她洗头那样,帮妈妈抓抓头皮。“舒服吗?”“水温可以吗?” 妈妈像个温顺的孩子一样点点头。
妈妈装了满满几盒菜让他们带回去。临别的时候,妈妈用一种别样的眼神看明,摸了摸她的脸。晚风里,明闻着妈妈新头的香味。你这样跟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妈妈说。
明汗都下来了。难怪眼熟,原来是像年轻时的爸爸。她在爸爸家翻老照片。
王艾蕾把这些照片塞在很难拿到的地方,因为那是没有她参与的一段历史,里面都是些历史人物,年轻时的老公和他年轻时的前妻,还有小小的明。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历史的胜利者,直到看到这些照片。
剪了头发的明,像一个大儿子。爸爸夹了个鸡腿给明。小宝嚷了起来,鸡腿是我的!鸡腿是我的!王艾蕾看看明。明没有动。乖,姐姐是客人。王艾蕾给小宝夹了个翅膀。我不要鸡翅!我要鸡腿!小宝手伸到明的碗里。明迅速拎起鸡腿咬了一口。小宝哭惨了,一脚一脚踹桌腿。安静!爸爸大吼一声。三个人都吓住了。
从小明就羡慕名字像女孩的女孩,霞啊,萌啊,雨啊,媚啊……那些字组合起来就像一首诗。不像直愣愣一个“明”。小红小明,明是个男人名字啊。但是爸爸说,所有女字旁草字头雨字头的字都是小家子气,“明”是大气,日月同辉,睥睨天下。这个名字表达了一个有出息的男人对自己后代的厚望——像他。
名字自己决定不了,明就用其他方式当一个女孩。她练清秀的字体,吃零食,看时尚杂志,看偶像剧,留长发,穿裙子,穿高跟鞋,护肤和化妆,加胸垫,轻声细语地说话,对着镜子调整步姿,研究拍照时怎么笑最好看,吵架时怎么哭最好看,跟着AV学习表演高潮。她以不可阻挡的决心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女孩,后来,一个女人。就在她得意洋洋的时候,爸爸在外面生了儿子。
明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念头是,哎,王艾蕾这个名字不是全是草字头吗?
关于爸爸为什么离开她和妈妈,说法有很多。但明心里觉得,如果她懂事地长成爸爸理想中的样子,爸爸就不会去跟别人生一个儿子了。爸爸不甘心,想用自己的种再试一次。明看着小宝,恶毒地想,这张奖券刮开以后会更失望。小宝生下来就身体不好,严重哮喘,爸爸的晚年生活是从一趟趟跑儿童医院开始的。
他会后悔吗?指望着一个年轻的妻子和一个新生的男孩让自己焕发生命力,却没有想到焕发的前提是能陪着一起消耗。他剩余的那点生命力经不起消耗了。明注意到爸爸在晚饭中途就露出了疲态。爸爸你看看我,我现在变得非常像你。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明不把王艾蕾当敌人了。一个年轻的继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生活重心却是伺候老头子和小祖宗。爸爸放下饭碗已经开始打瞌睡了。明有点可怜她。周萍对繁漪的那种可怜。也是四凤对繁漪的那种可怜。
你要结婚啦?王艾蕾问。明点点头。
王艾蕾狠狠地冒出一句,结什么婚,听我一句劝不要结婚!
明一愣。
她幻想自己的手伸过去,搭在王艾蕾的手背上,我们都不要结婚了,跟我走吧,你得到的这个人已经是一具空壳了,我比他更好,头发比他茂盛,丁丁比他更大。
她没有说出来。但是王艾蕾的脸红了,手动了一动。
小宝把自己的碗滚来滚去,碗带着汤汁跌落到地上,爸爸猛然惊醒。王艾蕾绝望地看一眼明。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明假装整理桌子。爸爸不满地哼哼一声又闭上了眼睛。王艾蕾的手伸过来,穿过碗碟,穿过鸡骨头,穿过脏餐巾纸,捏了捏明的手。明翻手将它握住,另一只手去揽她的腰。王艾蕾的心跳得快起来。她希望老头子永远不会醒过来。
明凑近她的脸,贴着耳根,轻轻地说:他现在是你一个人的了。
明其实早就发现了。
自从剪了这个头,周围的女人会在她靠近的时候悄悄脸红,如果明注视她们,给予一些随手的照顾,便会引得芳心大乱。明一开始有些尴尬,但很快喜欢上了这种力量,发挥起来得心应手。她目光所及,捕获芳心如收割麦子。她们许多曾是美得让明提防的女人,如今她却感受不到威胁。而那些帅得让她敬而远之的男人,现在她可以轻松走近。像有盔甲护身,她慷慨地把世上的美都迎接进来,不再担心受傷害。
但是她没有爱上他们中任何一个。她只爱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小陈。是她自己。她和自己相爱了。她为此产生过巨大的罪恶感,以为是爱上了年轻时的爸爸,但是几周后,她有一个新的发现。随着头发新冒出几寸,她的轮廓添了几分柔和,另一个人在她身上开始浮现,隐隐约约的,然后一天比一天清晰,最后她认出来了!那是年轻时的妈妈!同时,她也是年轻时的爸爸。
明看着镜子热泪盈眶。早已老死不相往来的父母以年轻时的样子在她身上重逢了,并再次缠绵在一起。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三个人又在一起了。她记得小时候有一天夜里上厕所经过爸妈卧室门口,看到两个人紧紧缠在一起,好像要把彼此都裹进自己的身体。那个姿势好像在说,我们永世不分离。
明独自待在浴室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小陈发现。
小陈以前是一个自私的人,更确切地说是迟钝。是这十年间明对他的各种依赖,让他变成了一个挡风遮雨的男人。在明学习做一个女人的时候,他也被抬着学会了做一个男人。但是现在明变了,他的保护、指引、安抚显得那么多余。
小陈有一种受伤的感觉。不是因为不被需要,而是他突然想到,以前明的依赖可能是装的。
接下去该怎么办呢?如果明不是那样的女人,他该做怎么样的男人呢?他是谁?其他女人会不会也不是她们表现出的那样的女人?那她们的男人呢?
七月的一个下午,酒店突然打来电话。之前有客人订的婚宴退了,十一的宴会厅空出来了,问小陈他们要不要,后面有很多人排队。小陈迟疑。那就只有三个月了,太赶了吧,之前那家为什么退了?经理笑笑,这种事情常有,他们也是提前一年多订的,一年里能发生很多事呢。小陈听罢立刻付了定金,然后打电话告诉明这个好消息。
那天晚上明很晚才回来。门厅幽暗的灯光下,小陈看到明的头发重新变得很短很短。你又去剪头发啦?!小陈大喊。明一言不发地冲进厕所,在里面待了很久。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头发像狗啃一样,脸上有泪痕。
明感到那种力量在慢慢抽离自己的身体。父母相遇的那天以后,好像阳光移过了她身上的一条子午线,爸爸一分一分减去,妈妈一分一分增加……直到有一天一觉醒来,她的头发到达了肩膀。
这天早上,明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她问小陈,我今天是脸有点肿还是什么?小陈一愣。她已经有三个月没有问过这种问题了。明又需要他的肯定了!小陈声情并茂地说,今天特别好看。明听着这熟悉的话,知道坏了。
公司每个楼层的女厕所只有两个隔间和一个洗手池。她和同事们排队上厕所,然后重峦叠嶂地凑在洗手台前,每人分得镜子的一小片,各自修修补补。口红缺了,脸出油了,起皮了,汗把粉底冲花了,眼线晕了,发髻松了,下摆皱了,后面渗漏了……明黯淡的脸夹在中间,沉沉浮浮。她一转身挤出人群,进了男厕所。
男厕所里空空荡荡,销售总监站在小便池前,看到明,一瞬间恍惚,尿断了。明笑笑,女厕所人太多了。总监点点头,系上裤子匆匆离开。镜子是明一个人的了。她在镜子里看到迅速变化的自己,像是目击一场日落的最后几秒——爸爸的最后一丝痕迹消失殆尽,又只留下了她和妈妈。这时小陈报喜的电话来了,三个月后就可以结婚了!
抓牢啊!镜子里的明和妈妈齐声说。
下班后明直奔那家理发店。Jenny在哪?Jenny在哪?
回老家了。什么时候回来?那谁知道。老家在哪里?东北吧。不是,西北。不是,苏北。口音像是沿海的。更像广西。怎么可能,我广西人,我们不是这样的。是Stephen介绍她来的,Stephen是河南的。你妈是河南的,我海南的。那她是海南的?谁知道,我跟她也不熟。你们不是好过嘛。你妈跟她好过,是她追我。就你这样?我这样怎么了,你妈看到也要倒追我。她是不是就是被你小子给气走的?让店长给你剪吧,店长手艺更好,她也是跟店长学的,我们都是跟店长学的。
Jenny找不到了。
明拿照片给店长看。她在朋友拍的求婚照片里挑了一张发型最清晰的。就按这样的剪。店长的剪发价格是580,包括造型设计。其实我不建议你剪短,这个长度刚好,可以发梢烫一烫,做一个空气刘海,日系风,很俏皮的。——不,就按这样的剪!明没有任何耐心了,像吸毒的人断了货,给我吸一口啊给我吸一口,把我变回去!
剪完了,看着和照片上一模一样,感觉却完全不同。几万根头发,不知道是哪一根上出了岔子。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原来也没有相同的两个发型。明凭着记忆,指挥店长这里再补一刀,那里再补一刀,最后面目全非。店长慌了,不忍再下手,算了算了只收你380吧。
明颓唐地坐在浴室的地板上,地上全是碎头发,小陈在外面砸门。她想起Jenny说的“最后不是这样的”。那现在是最后了吗?最后就是这样了吗?
明没有语言来描述自己经历了什么。最接近的可能是出轨吧。“回来”的明变得很乖。很虚弱。她想起来自己是爱小陈的。
两个人后来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就像谁也不再提那件羊绒衫。没有什么比一次半途而废的叛逃更能驯服一个人的了。一切又按部就班地回到轨道上,并且加急,再加急。亲友们都在猜是不是明的肚子大了。
婚礼上,小陈的同事里有一个女孩哭得特别伤心。明心想,就是她吧。长得和明大学时的样子真像啊。爸爸妈妈一起站在台上致辞,然后坐回不同的桌子。明不断往返于化妆室和宴会厅,一个晚上不知换了几套礼服,每一套都是她精心挑选的,有的圣洁,有的妖媚,有的可爱,有的温柔,有的富贵,像是要把全部的自己都拿出来烧尽一样。宾客们连夸新人是郎才女貌。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高光时刻?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主持大学新生汇演。明多么想就这样定格在今晚。可是它不停下来啊。它从来都不停下来。
这时,明看到了Jenny。她穿着服务员的制服,边收空盘子边看热闹。Jenny!明喊出声来。服务员小妹的目光和明相遇,咧嘴笑了一下,转身走了。Jenny!明提起裙摆,踩着尖高跟,一路珠花亮片哗啦啦摇曳地追了出去。新郎紧张起来,你去哪儿?
新娘没有逃离婚礼。她只是跟到厨房门口,发现了几十个Jenny。她们穿着统一的制服,手脚利落地传菜、取菜、催菜、整理杯盘,用各种各样的口音说说笑笑,每一个都伶牙俐齿,很会拿主意的样子。
明认了半天,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Jenny长什么样。整个理发的过程,她不曾多看Jenny一眼,她一直在看镜中的自己。Jenny是圆是扁,是高是矮,反正下次去理发店报名字预约就行了。但是现在Jenny汇入了大海,这个查找口令毫无用处了。事实上,明现在并不确定是这个名字了。也许她记错了,是Claire,或者Lucy。對,好像真的是Lucy。但是也有可能是凉子。
既然认不出,那她就极有可能没有离开,也许此刻就在面前,窥视着明,或者将在任何一个地方和明相逢。那么这就不是最后。最后不是这样的。
明看着从走廊另一头赶来的小陈,他是如此急切地要与自己共度余生。她有些感动,也有些困惑。她发现他们从来没有深究过彼此的选择,在这场漫长的冲刺里,多一个问题就多一份偏航的风险。但现在时间突然宽裕起来了。
明迎向小陈,用一种新的目光打量他,她心里有许许多多问题,在这一刻要喷涌而出。
自问自答
这个故事跟主题“将进酒”有什么关系?
头发和永不停歇的时间。
写小说的感受跟写剧本有什么不同?
小说运用到了我在写剧本时刻意压制的一些肌肉,因为很多感受对于剧本来说是无用的,而且小说这个容器可以盛下一些剧本不适合盛放的故事,所以感觉像是一种解放。但因为这几乎是我第一次写小说,所以心里一点没数。
小说的灵感来自哪里?
我最近一次回国花了很多钱剪了一个傻头,非常懊悔,懊悔到都开始思考“我是谁”这样的问题了。无能为力只好搞创作,先是写了一首歌词,邀请网友自由谱曲。接到约稿以后,我想还可以写篇小说,让这次精神损失充分回本。当然故事情节跟我自己的发型和经历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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