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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精英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823
大头马

  第五千八百六十三次我被一把M4射死。但眼下,我们运气还不赖。落地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布鲁斯不见踪影。我们都以为他命丧于降落失败,挂在了哪个烟囱顶上,或被松柏上结出的锋利冰柱贯胸而亡。这死法虽然罕见,但不离奇,顶多有些羞耻。不过在战场上,死了就是一种羞耻,不管是死于一把轻机枪还是一柄十字弩。这版图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来送死的。我们也是。直到一个黑鬼突然从地下冒出头,朝我们跑过来,右手还握着一把枪。雪地上的脚步声咔嚓咔嚓清脆地响,一听就是个蠢货。电动李察在按下扳机的前一秒偏离瞄准镜,侧头大喊,你还没死?然后是一记震天响的枪声。我循着声音望去,李察趴在酿酒厂主楼西面的屋顶上。你他妈有病?屈伏塔踮着脚在原地跳。子弹贴着他的头皮划过,我闻到一股轻微的焦味。别紧张,我试试枪,李察说。一把喷子试个屁,屈伏塔把烧得卷曲了的头发捋下来。李察在屋顶上疯狂大笑。在这里人人都不正常。人在这里就是会变疯。不过在别的地方,我想也未必会好到哪里去。

  你们必须得看看这是什么。布鲁斯将那把手枪平握在手里,手柄是暗红色的,枪管比一般手枪要粗一圈,也更短。我一眼就认出来,那绝对不是一把手枪——不是一把能杀死人的枪。你们在那里干吗?我们得走了,有人去找过车没?对了,我这多一个八倍镜,有人要吗?不过最好是拿一个步枪枪补来跟我换,李察在屋顶上噼里啪啦地喊。别管他,屈伏塔说。他从布鲁斯手里拿起那把枪仔细检查,翻过来转过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枪,他说,然后看着我。我也没有,我说。但是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这是一把信号枪,我又说。

  这不可能,屈伏塔说。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我说。

  你在哪里捡到的?屈伏塔问。

  就在那边,布鲁斯指着他从地下冒出来的方向,那片酒窖里,就放在地上。

  屈伏塔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就这样放在地上?

  是的。

  周围没有别的踪迹?死人,或是活人落下的背包?对了,你没听见什么脚步声吧?

  没有,我反复确认过了,所以花了一点时间才过来。

  屈伏塔又重新把枪举到眼前查看。我的天!李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会吧?你们从哪儿弄到的这个?李察凑上来,把枪从屈伏塔手里夺过。这是——

  这把枪不属于我们。屈伏塔的语气中带着恼怒,他很少会这样,从任何意义上来说,他都是我们中最稳重的那个。在这个四人小队里,他是那个当仁不让的队长。起码我是这么看的。我想布鲁斯也没什么意见,毕竟他加入我们没多久。就一小会儿。也就是从飞机上到现在。

  屈伏塔试图从李察手上把枪夺回来但失败了。把它给我,他说。

  开什么玩笑?这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可能,李察说。

  但它不属于我们,他说。

  就像活着不属于我们一样,李察说。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一发子弹射向云霄,一种不尖锐的破空声缓慢地上升。我们向天空望去,那枚信号弹在空中开出粉红色的眩光,山茶花在冬天绽放,就像不属于我们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屈伏塔吼道。谁也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能看得出李察也是头一次,他支棱在原地,脸色不大好,朝我们苦涩地一笑。还真是把信号枪,他说,我以为是把R45。他的右手缓缓垂下,敷衍似的又看了一眼枪,说,我真这么以为。瞎子都能看得出来那和R45、和任何一把在这块版图上、在任何一块版图上能够找到的手枪都相差甚远。

  26.5mm口径,看形状应该是从二战时德军使用的Leuchtpistole 34/42改良过来的,布鲁斯一边说一边盯着那把枪,李察和屈伏塔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布鲁斯很自然地从李察手里把枪拿过来,用右手中指指关节敲了敲枪身,继续说,没错,硬铝合金的枪身配合低碳钢的枪管,通常用来装置发射信号弹、照明弹和烟雾弹。嘿,你们知道吗?二战的时候,德军甚至突发奇想……

  没人关心德军想什么,老弟,李察说。

  呃,好吧。那……现在怎么办?一想到发生了什么,布鲁斯有些手足无措,显然是个没经历过多少事情的雏儿。如果是真的,是不是表示我们只要待在这里,就会有空投掉下来?

  会正正好好落在你的脑袋上,李察说,所以不想被砸死的话,就往旁边站些。他似乎从既定的事实中恢复了一些生气。待会儿谁都别抢——

  屈伏塔刚想说话,李察就抢着把八倍镜扔到他手上,拿着老哥,要是有AWM就正好配你,要是运气好还有AUG——

  我没等他说完就转过身向酿酒厂北边那片仓库走去,这样我身上背着的M4就能够让李察闭嘴。

  他果然没再往下说,只大声喊,你去哪?

  我去找车。

  实际上我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找车这件事上。酿酒厂在一块高地上,远眺过去只能看见更远处白雪皑皑的平原,那是我视线不及之处,近处没有车的踪影。我们可能得做好先上路再找车的准备。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能捡到那把信号枪?我们从来没有捡到过这玩意儿,毫无疑问,这是敌人的东西。我方部队并不提供这种高级装备。听说打出信號枪就会召来空投,里面配备了更精良的武器。如果我们能拿到这些武器,说不准——

  我听到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你最好不要跟着我,我说。

  呃……好吧,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是我,布鲁斯在身后问。

  另外两个不会跟着我,我转过身说。

  你怎么知道不会是别的人,比如,敌人?

  敌人的脚步声和战友的不一样,这是你在战场上必须学会的第一件事。我转过身继续走,听到他跟上来。

  第二件事呢?

  不要让自己死掉。

  第三件呢?

  没有第三件。我又转过身去,我不是说了不要跟着我吗。

  为什么?他又往前走了两步。

  我等他彻底停下来后说,你的脚步声会把我害死。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块土地上过于不检点的行进方式,不好意思地一笑。也就是短短一秒钟内,提枪、瞄准、扣动扳指、枪响,我意识到自己没死,才看清他扛着一把狙击枪指着我——是瞄准了我身后的位置。你也试枪?

  不,我看到后面有个人——

  我立刻蹲下来,躲到附近围墙的后面,找好掩体,才转过身去查看,远处有一片房区,寂静无声,没看到任何人影。你确定?我问。

  不太确定……布鲁斯蹲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另一堵围墙处,伸头眯着眼看。

  我注意到他的狙击枪上没装任何瞄准镜,于是从我的M4上卸下倍镜,说,这个给你。

  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

  我说,2倍是不高,但有总比没有好。

  他说,我不习惯用倍镜。

  我问,什么意思?

  他说,是和席摩·海赫学的。

  我说,那是谁?

  他说,白色死神。

  我说,白色死神?

  他惊讶道,你不知道?那个芬兰的狙击手。

  我说,不知道,没听说过。

  他说,苏联和芬兰打冬季战争时他射杀了542个苏联人,“白色死神”是他的绰号,他用狙的时候从来不用瞄准镜,只用枪上的准星瞄准。冬季战争期间,他平均每天射杀5个苏联红军,是历史上杀人数量最多的狙击手。

  我问,后来呢?

  他说,什么后来?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这位白色死神。

  他犹疑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我还没考虑过。然后又自言自语道,他死了吗?不会吧。

  我说,人总是要死的,尤其是在这里,人还要死得比通常情况下快一点。

  他抬头看了看我,仿佛没听明白我在說什么。他问,你是说,我们都会死?

  我再一次确认这家伙是个蠢货,但不确定是因为他还年轻,还是因为他是个黑人。我说,我们都会,你上飞机前没人告诉过你?

  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受到了羞辱,说,我知道,我知道,这里会死很多人,可是我总感觉……

  你会是那个例外?活下来的几个人之一?我说,想得真美,甭管你是谁,是你自己还是什么白色死神,死亡随时随地会发生,就好比现在。

  听我这么说他神经质似的扭头张望了一下,再次检查附近有没有敌人。

  我说,用你的耳朵,不是眼睛。

  布鲁斯低下了头,似乎是想把他羞愧的表情藏起来。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也许我不该这么对待他。

  喂——

  我听到远处有人叫喊的声音,布鲁斯看向声音的源头,我说,是李察。他说,他们在喊我们。我说,走吧。我俩站起来,我扭头去看刚刚布鲁斯的枪对准的方向,一张模糊的脸,我意识到那是不远处一栋房子的窗户里露出的挂在室内墙壁上的画,这解释了布鲁斯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误判。

  我们往回走,布鲁斯抬头看向酿酒厂上方的天空,你瞧——

  我也抬头看去,一个巨大的一人高的正方形包裹被两瓣降落伞提着缓缓下落,远远地能看到包裹外面的淡绿色粗亚麻布和紧紧捆在外面的麻绳。

  布鲁斯激动起来,是真的。他扭头看我,我们会活下来,对吗?

  我没说话。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任务,假使我们能像之前那么多次一样侥幸活下来,我们就可以脱下身上这衣服,永恒地甩掉肩上扛着的枪,回到我们来此之前的地方。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战栗了起来。

  你在发抖,布鲁斯奇怪地看着我。

  有吗?我克制住自己,天太冷了,我说。

  是挺冷的,我之前没想到会这么冷,布鲁斯缩了缩脖子,我这辈子都没来过这么冷的地方。

  是吗?我说,你刚刚说的,你的偶像,他在哪里来着?

  芬兰。

  那真的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国家?我问。

  你在开玩笑吧,布鲁斯看着我说。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我一直以为那是个虚构的国家,我说。

  怎么会呢?它就在地图上的这里,布鲁斯用两只手在一张不存在的地图上比划着,你看,上面一点是丹麦,左边一点是瑞典……

  好了好了,我说,我在跟你开玩笑。

  他的手这才停住,看了我一眼,不是很相信的样子,但还是把两只手放了下去。

  我们继续朝酿酒厂走去,只听到轰隆一声,应当是那个巨大的空投落地了的声音,似乎还压碎了一些什么。它落在房顶上了,布鲁斯指着远处。确实,那个空投落在了酿酒厂一间厂房的房顶上,离刚刚李察趴着试枪的位置不远,我似乎已经看见李察在重新往上爬。

  你刚刚说二战的时候德军甚至用那种枪来做了什么?我问。

  布鲁斯迷惑地望着我,显然没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那把信号枪,你刚刚没说完,你说它可以装信号弹、烟雾弹、照明弹……德军还用来做了什么?我补充道。

  哦,你说那个,他想了起来,是的,是在巴巴罗萨行动时一个德军士兵突发奇想发明的方法,他将手榴弹填进了信号枪,作为袭击式炸弹使用,只不过榴弹还没发射出去他就被炸死了,这个方法当时虽然失败了,却被苏联人学了过去……

  他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我却突然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一种凝固住的轻盈的声音,就像玻璃受热后即将裂开前的那种。没来得及抬头,我接着听到一发极尖的小小的波动声,然后是什么东西撞进了某种油脂般柔软的织状物里,最后是成群结队的网络神经紧张而后瘫软、四散而去、与尔同销——

  第三千四百二十次我被AWM命中头部,然后不治而死。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个地方落地,我说。我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现在是正午,我们待在一个巨大的铁坑坑底,上面仅有一条细细的廊桥可以遮挡炎热的日光,再加上身上厚实的装备,体感温度每秒钟都指数上升。汗水被衣物吸收然后晒干,外层结出白色的盐巴,然后被新一轮的汗水融化。

  你不明白的事我建议最好是别问。电动李察在一旁轻飘飘地说,仿佛他现在不是正跟我、我们三个一样在这里遭受这样残忍的折磨,而是在他家里、林荫道临街的公寓楼门口的花园长椅上呷着咖啡读着报纸、从报纸上方偷偷打量路过的女人的大腿。他又用那种轻飘飘的语气补充道,还是你认为我们还有别的选择?

  身旁传来呻吟,那个叫布鲁斯的新兵缩在廊桥下方狭窄的阴影处,快歇菜的样子,我怀疑下一秒他就会掏枪自杀。只不过唯一的问题是他没枪。我们都没有。

  再坚持一会儿。屈伏塔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蹲在比我们高一些的位置,这个铁坑的中间层,那里可以监视外面的情况。

  我看到布鲁斯似乎动了动,然后伸出两条胳膊,試图把头盔解下来。李察说,我建议你还是别这么做,这不会让你好受多少,反而会死得更快。布鲁斯把头盔下方的固定尼龙带松了松,说,我不是想摘下来。

  屈伏塔冲我们喊,我觉得可以了。然后跳了出去。我们终于从坑底站起来,一个一个爬上去。这是一个水厂,周围是起伏的土坡,我们刚刚待着的地方是用来储存雨水的,周围有几个巨大的水罐、两处低矮的民房和几片参差错落的钢架。总之,看着不像能找到多少精良武器的地方。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立刻分散开来,看看能有什么发现。一刻钟后,我们在土坡包围处的唯一一块低地汇合,屈伏塔找到了一辆小货车,后部是敞开的。他看我们站在车旁,把头伸出窗外:怎么,难道你们还想坐劳斯莱斯?我们仨看着副驾驶的位置,谁也没动。李察弯腰做了个极其做作的动作说,请。我跳上了车斗,李察也翻了上来。

  车发动后,李察才说,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个娘娘腔分配到我们这里?

  我看了他一眼,说,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建议最好就是别问。

  他哈哈笑了几声,说,我有个猜想不知道对不对。完了他故意停了下来,等我追问。

  我偏就不理他这茬。实际上我心里烦躁得要命。刚刚那个破地方,我只找到一把冲锋枪,UMP45,不算特别差的枪,但在这片沙漠,冲锋枪等同于送死。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李察背着一把M16,三连发步枪,还不如冲锋枪。更要命的是我身上的止痛药和饮料也不够,如果我们在下一个补给点不能搜到什么好东西,就别想活着到达第一个安全圈了。

  你在来这里之前是干吗的?李察突然换了个话题。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他是那种你永远无法预估他接下来要干吗的人。我低着头检查枪膛和子弹,依然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

  嘿,别这样哥们,不说点什么咱们怎么熬过这鬼天气。

  那你更应该省点力气,我说。

  我的意思是,你看咱们做了这么久队友,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你是干吗的,为什么要来这里。他顿了顿又说,你的枪法很好,是在哪里练的?

  他会夸人这倒不太常见。我俩面对面坐着,如果他一直这样唠叨,我总得说点什么。

  我以前是个猎人,我说。

  猎人!他夸张地说,哪种猎人?

  我家在乡下,在我们那里人人都会打猎,打来偷食的野兽,也打无辜的动物,我从三岁起就跟着祖父和父亲学习狩猎了,就是这样。我说。

  李察更加夸张地哦了一声,然后不说话了。

  不知为什么,他的沉默让我有些心虚。于是我主动开口道,那么你呢?

  我?他问。

  我说,我们都知道你家境不错。

  你在开玩笑吧?他说。

  我说,我听屈伏塔说过,你爸爸是教授,你妈妈也是教授,都在同一所大学,一个教数学,一个教……那叫什么,导弹工程?

  他干笑了两声,说,没错,是这样。不过老屈没告诉你我是干吗的吧?

  我说,没。

  他说,那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哈哈,我从来没跟他说过。

  我问,那你是干吗的呢?

  他说,什么也不干,所以我才从家里逃了出来。他想了一下又换了种说法,说,是被赶了出来,就因为他们在我床底下发现了一个避孕套。这事儿有那么严重?我这个岁数没有女人才不正常吧?说到女人他一下来了劲,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说,我其实一直怀疑……

  我有些紧张,说,什么?

  他说,屈伏塔有那种爱好。

  我没听懂,问什么爱好?

  他说,你知道的,他是不是喜欢男人?

  我惊讶道,我觉得不是。

  他说,那我就不懂为什么要把那个娘娘腔分配到我们这里了。不是为了满足老屈的爱好?否则我想不通有什么理由,那娘娘腔一看就是个菜鸟,完全是给我们拖后腿的家伙。你们也都没反对?

  这是命令,我说。

  狗屁命令,他说。过了一会儿又神神秘秘地说,我还能想到一个理由。

  我问什么?

  他说,为了让我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差点把我们俩摔下去。操他妈,李察说。车停下来,屈伏塔和布鲁斯从两边下来。我看了看四周,是一片破败的房区,像是一个小镇,能听见海声,我们停车的地方有一块牌子,上面的招贴画和油漆字已经斑驳脱落了,仔细看能辨认出“普罗港”三个字。看样子这里也不会富裕到哪里去,但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我们迅速四散开去,我向靠山的那侧房区跑去,接连搜了几间房子,只找到一把AKM,再上面一些有座教堂,我努力爬上去,希望能在那里有所收获。

  走进去的时候我听到一种奇异的乐声,唤起了沉淀在记忆最深处的某些画面,可我不记得我曾在教堂里听到过这种音乐——或许更根本的原因是我从来不上教堂,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地方让我恐惧,可那种悦耳的声音仿佛某种召唤,吸引我留下来。

  一个人在背后轻轻地拍我,我瞬间恢复了原本的警醒,是屈伏塔。我吓到你了?他看我满脸惊悚。我含糊道,没有。你待在这里干吗?他问。我说我在找枪。他把手里的一把Mini 14给我,说,你用这个。我问,你呢?他说,M762加三倍镜,够了。我知道屈伏塔习惯把步枪加上倍镜当狙用,但这是沙漠,远距离射击三倍镜根本不够用,还要克服步枪的子弹下坠和后坐力问题。我想再推辞一番,他已经扭头走掉了。我跑了几步跟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是刚刚李察说的有关屈伏塔的话让我有些迟疑。屈伏塔突然问我,你觉得我们能活下来吗?我说我不知道。我感到有些奇怪,屈伏塔从来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他一向沉稳而信心十足,即便信心不足也不会表露出来。难道……李察的那些话再次飘进我的脑子。我问,如果活下来你想做什么?屈伏塔沉思了一会儿,仿佛想到了什么非常遥远的事,说,我要回去看看我那只泰迪怎么样了。我摇摇头把李察那个无稽之谈从脑子里甩掉。我们都知道屈伏塔有一只叫卡路里的小狗,那是他的心爱之物。我问,还有呢?他说,其他的我还没想过。

  我说,我想我们能活下来的。他眉头一抬,哦?我说,我们已经活下来那么多次了,没道理这次不行。他的嘴巴紧紧闭着,发出一声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问,我们经历的那么多次战斗,你觉得哪一次最悬?我想都不用想,说,是在海岛的那次。

  他点了点头。那是一个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地方,Z城,那里三面临海,我们开车抵达的时候满地落叶,海风吹拂着大片大片的醉柳和泡桐,我们很久都没有意识到那是秋天。我第一次想起生活原有的样子。我们中只有李察见怪不怪似的照常下车检查那片地带的情况。我们的时间谈不上充裕,实际上在任何一场战斗中时间都是如此奢侈,以至于我仍然凭借本能冲进一个又一个无人的房间,粗暴地掀开屋内每一处可以藏匿武器、资源或是人的地方。我们走过的地方,秋果和枯萎的花朵在地面上绽出点点滴滴的汁水,叶瓣嵌在泥土上,像海洋的遗骨。很快我们就见到了血和死人,那里不久前刚发生过战斗,这意味着一段时间的安全,我们稍稍放松了一些。再度汇合时我们发现屈伏塔消失了,李察让我去找他,我最终在一间矮屋的后院找到了正坐在一个轮胎制成的秋千上的他。秋千被他的屁股压得膨胀变形,一旁有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熊,他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那只玩具熊。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不想打扰他,准备悄悄地走掉。直到他开口叫住我,说,卡路里也有一只这样的熊,那是它最喜欢的玩具。

  如果不是李察,那一次我们三个准会死在那儿。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又感到李察没那么令人讨厌,他的冷血在战场上是一种伟大的品质。

  别想太多,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任务了,再活下来一次我们就可以永远离开这鬼地方了。

  屈伏塔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难道因为是最后一次,我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问,什么感觉?

  他说,还记得在海岛的那次吗,我失手没干掉对面楼顶那个狙击手,那时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想起了一些从来没有,我是说成为一个战士以来从没想起过的东西。

  我问,比如什么?

  他说,比如那只熊,卡路里的那只熊,这真奇怪,其实我在那里看见的那只玩具熊,和卡路里的完全不一样,我甚至都不记得卡路里是不是有过那样的玩具,可当我看到那只熊之后,卡路里的那只就清楚地出现在了我的脑袋里。那是一只黄色绒布做的熊,眼珠是绿色玛瑙石的,穿着牛仔布缝的背带裤,一条背带已经被卡路里咬坏了。当想起这只熊的时候,越来越多的细节开始塞满我的脑子……屈伏塔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想那些他所说的“东西”,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刚刚我又产生了同样的感觉,这感觉让我恐惧。

  我问,这次你看到了什么?

  他说,什么也没有,这才是让我恐惧的地方。

  我安慰他,你只是太想念卡路里了,想想看,结束这次战斗,你就能见到它了,所以你才恐惧,有时候人们太想得到一件东西,离那个东西越近,反而越感到害怕。这就是美梦即将成真的感受。

  他低声呢喃,这就是美梦成真的感受。

  我刚想继续说点什么,不远处传来枪声,先是一枪一枪,然后是三枪连发。是李察,我立刻反应道,M16。还有98K,屈伏塔说。他一下子恢复了原有的样子,果断、迅捷地拿起枪向枪声那边跑去,我紧跟上他。眼前的房子一栋挨着一栋,看不清枪声来向的情形。屈伏塔从小巷中穿梭而过,我从旁边的房子后门进去,穿到前門,再穿到下一栋房子的后门,上二楼,从露台翻上屋顶,矮着身子确定枪声的位置。一枪,又一枪。我听到布鲁斯的声音,他中弹了,我看到街区对面一个房子的前院围墙里有个身影跪倒在地上,正慢慢往屋里爬。我不禁急躁起来,他应当留在原地,他没有被狙击手射死说明他的位置有死角。二楼窗户露出一杆枪的枪口,应当是李察。一枪,又一枪。布鲁斯意识到那个狙击手还在对自己开枪,停下来,又慢慢挪回围墙后。一枪,打在了围墙上,砖石四溅。他暂时安全,但不知伤势如何。必须赶紧找到那个狙击手。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那个狙击手就在我旁边的房子里。穿过房子时我注意到,这里的房屋格局相似,一楼开阔,窗户敞亮,他不会躲在一楼,从楼梯上去后二楼左右各有一个房间,我上二楼的那个房间在左边,没有窗户,后面有门打开后就是露台。那么他就应该在右侧那个房间。不,不对。房子的格局相似,但每栋房子的房间朝向未必一样。我匍匐至屋顶后侧,试图看清楚隔壁房子二楼的露台在哪一边。看不见,被屋檐完全遮住了。这时我又听到枪声,三连发。我往回爬,看到一个穿着深黑色制服的人影从布鲁斯那处房屋隔壁的围墙探出头,似乎是想翻过去,将布鲁斯补掉,再上楼夹击。李察注意到了,正在用火力压制。我这边的狙击手在用同样的方法压制李察,给他的同伴创造机会。必须立刻找到他。我收起狙击枪,准备爬下去到隔壁的房子突击。很冒险,但没有别的办法。一串枪声,对面那个试图翻过围墙的人软软地挂在了墙上,是屈伏塔,我瞥见他蹲在隔壁那栋房子的巷口。一枪,又一枪。他倒了。完了,我意识到那个狙击手发现了他的位置。是在左侧还是右侧?不,等一下,这是普罗港,这一侧的房子面朝大海。没有窗户。无论是右侧还是左侧的房间都不会有窗户。那么他只能在一个地方。我缓慢地爬到屋顶的最高处,那里可以看到旁边的屋顶,然后仔细听,织物摩擦瓦片,齿轮转动,一梭,又一梭。没错,他在换子弹。我大着胆子蹲起来,然后慢慢站起,一个黑黝黝的脑袋显现在我眼前,我将右脸贴近狙击枪,右眼瞄着准星,扣动扳机。一枪,两枪,三枪。倒。

  周围一片寂静,对面二楼窗户,李察的脑袋探了出来,脸色苍白。我迅速从屋顶跳下,奔向屈伏塔。他的左肩中枪,无力地连在身体上,眼睛阖着。我掏出绷带帮他包扎止血,又掏出一瓶止痛药灌下去,他清醒了一些,问,怎么样?我说,死了。他问,我们死了?我说,我们活着。我扭头看了一眼路对面,李察正在敞开的屋内帮布鲁斯包扎,看样子他的伤势不重。屈伏塔说,我们打死了他们?我说,是。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觉得这不应该发生。我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他摇摇头说,不,没什么,然后努力站了起来,说,我们得走了。我说,你得再休息一会儿。他说,时间不够了。我说,那我去把车开过来。

  车就停在教堂附近,我迅速跑过去,打开门刚要上车,忽然又听到那熟悉的音乐,是从教堂里传出来的。为什么我会对这个旋律感到熟悉而惊栗?时间确实不多了,我应当抓紧上车带上他们离开。可我不由自主地再次走向教堂。那音乐越来越响亮、澄澈,像群鸟在低空盘桓,走进去之后,整个建筑都充盈在这样的乐声中,一个新的词跳了出来,我意识到,这就是管风琴的声音。为什么这样的声音会让我感到悲伤。为什么。

  我坐在教堂中间的长椅上,陷入一种无法枉顾不可抗拒的沉思。那一次在海岛,就是这样的走神,差点让我们全部死掉。和屈伏塔一起回去找李察的时候,我们照例分两路并列前进,他走巷道,我穿房屋。在某间屋宇穿行的时候我骤然听到一种极为悦耳的旋律,不由得停下脚步,最终在一个关闭的房门内发现了那旋律的来源,一台留声机,唱片在旋转,那旋律欢快,像是某种舞曲。是谁拨动了唱机的唱针?是刚刚死去的他们,还是打死了他们的他们?如同现在一样,那动人的乐段让我产生了一种崭新的情绪,不知是那种情绪还是那乐音,掩盖了靠近我的脚步,等我听到枪响,已经来不及回转。

  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听到一种细小尖锐的枪声从高处射来,几乎是与此同时,我的头盔从头上滚了下去。还有另一个狙击手。我立刻就地滚到长椅旁狭窄的龛室。他的枪上装了消音器,我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即便装了消音,这种狙的声音也是我从未听过的,不是98K、不是Mini、不是Win 94,哪一种都不是。更不会是AWM,否则我就会直接中弹倒地,最坚固的头盔也抵挡不住马格南子弹。我把每一种可能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是,都不是。又是一枪。我脚边的地砖被掀飞,碎砖割破了我的面颊。他看得到我。这壁龛吃不了他几发子弹就会暴露出我的致命部位。我无处可逃。子弹射速极快,他距离我最多不超过两百米。不论我走出壁龛向哪个方向移动,他都能用移动狙射死我。教堂背靠山坡,他多半就趴在山坡上某处山石掩体后面,通过教堂上方狭长的窗口瞄着我。我的大脑飞快地运转。又是一枪。我的右腿已经暴露。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道,引他出来。是李察。他应当就在我旁边的教堂侧门的后面。他说,我看不到他的位置。我飞快地计算着狙击手的位置和李察、我,我们三个人之间的角度——在刚刚我坐着的地方,他能狙到我的头,在这里,他只能狙到我的脚。又一枪。我的右腿感到一阵剧痛。但他没有打中。他在后移。他的枪不是AWM,那么我的防弹衣可以挨至少一发他的子弹。我低声道,准备好。然后一点一点挪出去。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撞击力让我直接弹到墙上。李察说,一枪。我努力站稳,又往前走了一步。两枪,李察说。我的防弹衣几乎完全破碎。第三枪会要了我的命。我不假思索地继续向前——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再没有枪声响起。他死了,李察出现在我面前,他的手里拿着一把AWM。走吧,他说。

  李察走到车边开门跳上驾驶位,我坐上副驾驶,盯着他的枪,问,哪儿来的?他说,死人身上捡的。他绕了一圈,并没有去屈伏塔他们的方向,而是往教堂后面的山坡开去。车爬了一会儿坡,很快又停了下来,刚刚被他打死的狙击手就倒在那里,脑袋中央的洞正汩汩冒着血。他跳下来手脚麻利地把那人的装备扒下来扔给我,然后拽起仍牢牢握在尸体手里的枪,仔细端详,说,这把枪我从来没见过。我早已注意到,那确实是一种我没见过的步枪,枪托位置刻有极细小的字,Mosin-Nagant。再一次,一个崭新的名字跳到我的眼前。这是莫辛纳甘,我说。莫辛纳甘?李察问。我说,苏联人发明的。李察蹲下来,从那死人身上摸出弹夹,装弹上膛,瞄准教堂某处,一发子弹飞出,枪声平静。不赖,他说。

  屈伏塔的伤比看上去严重,除了胳膊上,他的右斜下肋也中了一枪,大部分时间只能躺着,我坐在车斗里看着他,布鲁斯说什么也要挤在这,说是在车斗射击视野更好。我看着这今天刚加入我们小队的黑小子,不知该跟他说什么。(“你是说对敌人来说视野更好?”)我们各自从死人身上捡了些装备和武器,都是很不错的东西,这给了我们一些信心。为避免遇到人,我们一路上都捡偏离营镇的小路走,很多时候是在连绵起伏的岩坡上攀爬,植被稀疏,灌木和仙人掌逐渐消失。很快开始下雨。地表被雨水冲刷,露出红褐色的土壤,泥浆伞样包覆我们的车,由下而上。黄雾迷蒙的四周变得清晰起来,一眼就能望见整饬嶙峋的山岩,远处显得更加遥远,近处居高临下。屈伏塔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昏迷的时候嘴里总在念叨什么。

  他在说什么?布鲁斯终于忍不住问。

  卡路里,我说。

  他问,是他老婆的名字?

  我说,是他的狗的名字。

  他慎重地点点头,好像应该给予这份情感以尊重。他不知道李察背后常拿屈伏塔这事儿开玩笑,甚至恶毒地猜想他会不会有什么古怪的性癖。(“他养的是一条公狗。”“那又有什么区别?”)毫无疑问,李察在背后说我的也不会是什么好话,证据就是有一次屈伏塔突然郑重地对我进行了一番开导——在我们从死人身上捡到一颗烟头趴在地上试图把它再次点燃的时候,那是在雨林,四周是茂密的永远湿漉漉的长草和旁逸斜出的树枝,我們试了又试,仍然没有燃着,后来我怀疑屈伏塔是故意的,只是为了试探我那时是不是按照李察的猜测已经疯了。(“我注意到你最近总是走神。你看,我不是想指责你什么,只是这会把我们都害死,尤其是你自己。我不知道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得知道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们是战士,有必须为之奉献的事业和使命。总之,你最好不要让太多不干净的想法占据你的脑子,最好什么都别想。”)我不知道屈伏塔说的不干净的想法是什么,这一定是李察加塞给他的东西。但他说的也不错,在这个地方,想杀人、想女人、想狗才是干净的想法,想操狗,那就更干净了。

  力气在离我而去,身上还有最后一瓶补给,我犹豫了一下,放了回去。从刚刚打死那几个人起,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打死了他们,可我并不感到幸运,好像我们才是应该死的人。布鲁斯低着头,一直在摩挲一把暗红色枪柄的手枪,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是从死人身上捡的信号枪,信号弹已经用完了,他执意要带回去收藏。

  药效过去,屈伏塔的呻吟报复般袭来,我弯下腰,查看他的伤势。血一时止住了,但我们没有更多的止痛药。布鲁斯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支肾上腺素,递给我,说,这也许管用。我摆了摆手,让他收起来。他问,不给他用?我说,他未必能撑下去,用了也是浪费。他说,那我们就这样什么也不做?我没搭理他,开始清点屈伏塔身上的子弹、补给,然后分出三部分,布鲁斯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说,我们中只要有任何一个人活下来,就意味着胜利。他说,可是我们已经胜利了。我问,胜利?在哪儿?我怎么不知道?他说,这不是上飞机前我们就已经知道的吗?我们已经打下了大部分战场,胜利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了,战争已经结束了。我说,我们接到的命令是继续我们的任务,他们也是,只要命令还在,战争就还没有结束。他说,如果我们现在接到命令让我们停止任务,我们眼前的敌人就不是敌人了?我说,就是这样,如果你乐意,他们也乐意,你们还能坐下来喝一杯。他的脸上浮现出无法理解的神情,仿佛此刻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我说,这是战争,不是游戏,不是你想退出就能退出的,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们真的已经打下了大部分战场?他骇然道,这不是真的?我说,我不知道。他问,那我该相信什么?我没再说话。他自言自语道,那我们是谁,要保护什么,要对抗什么呢。我心里想,谁知道我们是谁呢,也许连人都不是。这个念头蹦出来的时候,无名的恐惧像一记惊雷打在我身上。我们是人吗?

  车缓慢地停在一座陡峭的山岩下方,李察从车上下来,告诉我们车没油了,也开不上去。你们仔细听,他说。时断时续的交火声隐隐约约出现。在山背后,他说。我说,我们去占领高地。他点头道,人快死完了。我拿上枪从车上跳下,摸出那瓶补给喝了。布鲁斯还坐在车斗里,问,他怎么办?李察看了一眼屈伏塔的状况,说,走吧。甚至都没有捡上分好的弹药,转身向山上行进。我拿上其中一份弹药补给,跟上李察。濒临死亡的时刻,我和李察反而默契起来。

  越往上走,山势越险峻,我们避开平滑的地形,找能够作为掩体的部分绕上山。枪火声越来越疏落,爬至半山腰,已有一阵没有出现,在这样光秃秃的地势上,声音会立即暴露位置。气压降低,天色变得沉闷,大团的黑云像固定在眼前一样,将太阳完全遮蔽。我的腿肚子不自觉地打起摆子,体力在急速下降。你怎么想,李察突然开口道。什么,我问。那小子,他还会来吗?李察说。什么时候你关心起黑鬼了?我说。哈哈,李察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然后在一块稍有些平整的石块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控制着不让自己大口喘气。我贴着岩壁蹲下,努力让自己不暴露在山顶的可狙击范围,在这样的高度,能看见一个个绿洲零星分散在地图上,如同汪洋中的小岛。

  李察的气息渐趋平静。他一边把狙击枪放下,换上步枪,一边说,我一直想知道,打动物和打人有什么区别?

  这得看你是一个多么好的猎手,对我来说,区别不大,我说。

  你可真会吹,他说。他把自己的狙击枪上的倍镜卸下来递给我,这个给你。

  我说,不用。

  他说,差不多就行了。

  我说,倍镜会反光,暴露位置。

  他把倍镜和狙击枪一起扔了下去,问,这些技巧你都是跟谁学的?

  我说,我祖父教会了我父亲,我父亲又教会了我。我们那里常年下雪,冻原里的那些动物像幽灵一样敏锐,任何一丝响动都会惊走它们。

  他好像并没有真的在听我说话,而是惯性地问,你老家是哪儿?

  芬兰,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可真会开玩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问。

  芬兰?那是一个不存在的国家,你干吗不挑一个别的地方编,其实我也不关心你说的是真是假,他说。

  不存在?这回轮到我说了,你才真的是在开玩笑。

  你不会把小时候听来的童话故事当真了吧?冰天雪地的王国,大片大片的森林,精灵啊公主啊,诸如此类的,他说。

  我懒得与他争执,眼下不是聊天的时候。

  不过这也正常,他语气古怪地说。

  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

  不是你疯了就是我疯了,或者是我们都疯了,只是还不知道,他说。

  我承认道,是我疯了。

  他没有理会我语气中的讥讽,神色异样,说,你一定也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吧?

  我问,什么地方不对?

  他说,我不知道,但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比如说,我们可能一直搞错了我们的任务,我们的任务不是活下去,而是死掉。

  他说这话的样子异常平静,一点也不像一个神志失常的人,这让我不禁怀疑他可能真的疯了。

  我尽力打消他的疑虑,故作幽默道,那我们可能早就被移交军事法庭了,毕竟我们已经活下来了那么多次。

  他說,是啊,我们活下来了那么多次,可我一点儿也没有活下来很多次的感觉,倒像是死去了很多次,你难道没有这种感觉吗?

  我想努力再说点儿什么缓解他的压力,却听到下面传来粗重的脚步声和大口喘气的声音,李察敏捷地迅速跳起来,本能般将枪口对准脚步声的来向,我没什么反应,因为知道是谁跟了上来。

  布鲁斯的脑袋刚一露出,就差点被李察吓得滑下山去。等他翻上来,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我们仨挤在这块岩石上,如果这时有人发现,扔个雷下来,我们就全都完蛋。

  屈伏塔死了?我问。

  布鲁斯摇摇头,说把他放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希望我们回去时他还在那儿。

  李察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懂。布鲁斯还在继续说,我在他旁边放了一支肾上腺素,希望他清醒的时候能给自己打上。我说,真是个十足的蠢货。他像没听清似的,问,什么?我说,得走了。李察点点头,先爬了上去。我跟在后面,布鲁斯垫底。

  你背着的那是莫辛纳甘?布鲁斯在我身后惊讶地说,然后快步跟上来。

  我点点头,说,你知道它?

  他说,当然了,这是席摩·海赫用的枪。

  我问,席摩·海赫是谁?

  他说,白色死神,你不知道?

  我问,白色死神,白色死神,听上去似乎谁跟我说过。

  他说,他是世界上排名第一的狙击手,二战的时候杀死了542个人,平均每天射死三个人……

  嘘——

  我对布鲁斯比划手势,示意他别说话。有脚步声在我们附近。我们的视野已经很狭窄,脚步声来自山体另一边。布鲁斯也听见了,停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们能听见对方,对方也就能听见我们。我抬头看,李察没注意到我们的情况,还在弓着身子往上。等一下,我看到更高的地方有一杆枪杵在地上,枪口在缓慢地与李察行动的角度并行移动。有人比我们先占领了高地。更有可能他们早已发现我们,只是一直在等待机会。现在,假如我们朝上面开火,我们的位置暴露,附近的人就会冲过来把我们干掉;假如我们什么也不做,等机会找出附近的人,上面的人会先把李察干掉。我们必死无疑。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朝布鲁斯伸出手,说,把信号枪给我。他疑惑地看着我,但还是把那把信号枪递给我。我掏出一颗手雷,跟布鲁斯指了指我这一侧的方向,说,做好准备。他仍不明白我要做什么。我把手雷装进信号枪枪膛,正好合适,我心想,苏联人真他妈是天才。那瞬间有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是怎么知道这个点子的?来不及细思,我拉掉拉环,在心里默数,枪对准上方那杆枪口的位置,扣动扳机。与此同时,拿上冲锋枪对准眼前山体边缘消失的位置开火。三,边缘处闪现出一个黑影。二,布鲁斯在我身后开火。一,手雷在头顶炸开的爆裂声。这之后几乎有一个世纪我听不清任何声音,枪火声不间断地从四面八方响起,我几乎是本能地朝任何一个视线范围内的会动的东西开火。枪声几乎是同时停下的,一下子安静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布魯斯软软地挂在下面不远处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除了他之外我没看到任何人或尸体。山体上被打死的人多半直接掉了下去。我也中了枪,但似乎还能动。我往下小心地攀至布鲁斯的位置,他还没死,不过身上都是血。你怎么样?我问。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支棱起来,背在身后,手脚并用,爬到山顶。山顶起伏不定,我在靠近山崖的一条凹进去的沟壑里发现了李察,脸朝下趴在地上。我把布鲁斯放下,把李察翻过来,他脸上血肉模糊,已经分不清哪个是鼻子哪个是嘴。李察是被我炸死的,那颗手雷并不精准地炸开了。我心想苏联人真他妈的愚蠢。

  一旁有微弱的声音,布鲁斯在说话,我把头凑过去,还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趴下来,观察四周,同时把狙击枪架好。

  我……们……胜……利……了……吗?

  通过口型我终于搞清楚他的意思。我摇摇头。他眼神中流露出不知是高兴还是恐惧的情绪。我说,但是就快了。

  我伏在地上,将整个身体藏在沟壑里,头顶上的云层被光打开了一个口子,我看到就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似乎有东西一闪而过,又一闪而过。我估摸着那个闪光的地方的距离,将枪口对准那里。我们中间的地势微微高起,我看不见对方,对方也看不见我。我们谁想要看到彼此,就必须起身探出整个脑袋,那时就是我的机会。

  布鲁斯还在说什么。

  还……有……多……少……敌……人?

  我不确定,但我觉得最多不会超过两个,很可能只剩一个,也就是对面那个正在用倍镜寻找我的人。于是我对布鲁斯比划了一个一,他神色复杂,我说,而且我已经找到他了。我们就快胜利了,我说。这是最后一次胜利,这之后无论战争有没有结束,我们都不必再上战场了,我说。放心吧,你很快就会回家的,屈伏塔也是,李察也是,我们都是,我说。说话的同时我一直在盯着对面,他很快就会沉不住气露出脑袋,我想。

  布鲁斯又说话了,这次他说了很长一串,我没有功夫仔细分辨他在说什么,全部心思都在对面。我想起小时候去打猎,在寒冷的冬日,我和祖父趴在雪堆里,被冰雪覆盖,祖父教我在嘴里含着雪团,这样呵气的时候就不会有雾气从嘴里冒出来,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在等待,比拼耐心。就像现在这样。

  又是一道闪光,紧接着我看到一个脑袋缓缓冒了个尖,我按捺住性子,将右脸贴近枪。高一点,再高一点。我在心里说。食指放在扳机上。必须留给我三枪的高度。

  我听见布鲁斯在慢慢地挪动身体,不知道他要干吗,也许是想看敌人的位置,我没时间阻止他。对面的影子倾斜在地面上,越来越长。是时候了。我扣动扳机。一枪。我感到一阵剧痛。两枪。子弹飞上了天。三枪。我倒在地上,眼前是布鲁斯的脸,他手里握着一把手枪,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我看到他的嘴唇在翕动,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出一个复杂的长句:

  但……是……我……们……的……任……务……不……是……胜……利……而……是……死……亡……不……是……吗?

  我说不出话来,我知道自己就快死了。我听见脚步声,是对面的人,他中了一枪,但剩余两枪都没有击中他,他在朝我们走来。胜利是属于他,属于他们的。

  云层向两边快速展开,更多的金光透在大地上。我的眼皮沉重,无法再睁开,但仍能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脸上,然后停了下来。先是一枪,布鲁斯一声没吭地死了。接下来是我。枪响的时候,我听见那人嘴里嘀咕了一句,操,怎么是个人机。

  第一百五十九万六千八百三十次,我在赢得胜利的最后一刻被队友从背后偷袭而死。我死而无憾。

  自问自答

  Q:能不能给读者朋友们介绍一下您写这篇小说的背景?

  好的,主持人。去年疫情期间,困于家中,左右无事,我和几个朋友开始打一款名叫《和平精英》的游戏。其实一开始是打《动物森友会》,这个游戏本身是单机游戏,但是我们硬是给打成了联机,每天开着语音一起打,一边打一边唠,后来岛建完了,也就打不下去了。但是还想继续唠,就转移到了《和平精英》,组了个兵团。每天固定时间打,打得不咋地,但是很愉快。就有了这篇小说。

  Q:您打这个游戏的水平怎么样?

  不好。其实去年那时就准备写这篇小说,当时只开了个头,和现在这篇小说的风格完全不一样,摘录如下,真凭实据:

  和我一起打游戏的两个人,一个姓张,一个姓郑。我们彼此一般互称老师。所以就是张老师,郑老师。我们的兵团叫做“科大附中第一团”,因为张老师和郑老师均毕业自该校,一个年级高一点,一个低一点。我和这个学校则关系不大。这没关系。无碍于我们的兵团叫这个名字。俩人的游戏水平也差不多。区别就是张老师在这款游戏里高一点,郑老师在那款游戏里高一点。可以归结为风格的差异。张老师心细,郑老师勇猛。大致就好比女孩子早上起来的体重和晚上睡前的体重,不能说真的胖了还是瘦了。互相称赞,也只是图个开心。最近,我们一起打的游戏主要就是《和平精英》,也就是俗称的“吃鸡”。实际上,这是吃鸡的手机版本,比电脑版本要容易一些。设计得与时俱进,适合我们这样与时俱进的人。也就说,水平其实都不太高,而且,没有三台电脑。

  Q:您上一篇在《小说界》上发表的小说也是和游戏有关的,

  接下来还打算如此吗?

  主持人目光如炬,洞若观火。这个暂时没想好,可能还得看命,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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