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醒了。
是一醒来就叫开了,还是叫着叫着把自己惊醒了?他自己也分辨不出。睡梦中似乎在叫来着。也可能是叫着叫着睡着了。总之两片翅膀交叠的地方火辣辣的。他试着伸展双翅,分开一条缝隙,让空气从中穿过去。一种暗红色的感觉从双肩深处向外辐射,沿翅膀底部蔓延出去。他绷紧翅膀,想把那感觉拔出来。但它不出来,只是被拉长而已。
这种感受是陌生的。从前,只要把翅膀交叠,它们就会自动摩擦,发出连他自己也嫌吵的声音。他整日整夜地鸣叫,变换着翅膀的位置和摩擦的速度,声音忽而洪亮忽而悠长。他的颈肩处覆盖着一片孔雀石色的坚硬铠甲,翅膀就是从那铠甲底下伸出来的——他自己看不见。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背上停着一片密度很高的空气,他用意念让空气振动发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背上的空气变重了——是完全可以接受的重量,或者说,有这重量也无须在意。细心分辨的话,他感到背上那片空气下沉了一些,要靠背部支撑。质的变化大致发生在白天变短、夜晚变长的第一天。那天日坠月升时分,他忽然发现,自己背上原来覆盖着一对翅膀。依然看不到,但能感觉出来。那感觉很微妙,不过绝对不会弄错。是原本就长在那儿,只是他从没意识到过,还是新近刚长出来的?说不清楚。他有点不适应。当天夜里,他很沉默,不太愿意使用它们。呆坐时,身子稍一挪动,翅膀表面就发出浅绿的嗡嗡声。
后来他习惯了翅膀,进而养成一种新习惯:每当空气拂过翅膀表面,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他就跟随着它,按照它的频率,把左边翅膀擦过右边翅膀,开始一段鸣唱。
现在,新的变化来了。双肩深处那暗红色的感觉。
他把翅膀伸展了又伸展,细细体味着。它是黏的,像打湿的纸巾,但它又会拉长,跟他的身体缠绕起来。他很在意它,时不时伸直翅膀,想把它认清些。然而根本徒劳,它埋在身体深处,那儿是他不能理解的地方。
此外还有件事令他不安。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只是朦胧觉得这一觉睡得很不舒适。他若有所失地坐着,花了好一会儿去确认肩膀深处的陌生感觉。这时他想,也许应该变换姿势,尽量活动活动身体。于是他蹬了蹬后腿,前腿一伸,往墙上一搭,让身体半立起来。这姿势不太轻松。墙壁是光滑的有机玻璃,他必须双足用力,靠腿上的尖刺抓牢玻璃表面,再用肚腹支撑自己。别扭是有点别扭,但似乎有助于拉伸。而且,这个站姿还给他一种感觉,似乎扇扇翅膀就能飞起来。他真的试了试。翅膀张开了,没带来丝毫腾空感。“肚子太重了。”他想。“也许等那暗红色的感觉消失,可以再尝试一下。”他又想。这时,他听到近处传来熟悉的窸窸窣窣声。他转动复眼往右边看——是那只锹甲,他从他的苔藓底下钻出来了。
又是老一套。锹甲搬动六条细腿,摇摇晃晃地爬过去抱住食盆,把脑袋整个埋进果冻里头。
蝈蝈厌恶地放下前腿,回到地板上。总是这样,这家伙总是在深更半夜吃饭,吃完就钻回他的苔藓里。粗俗、无趣、孤僻的邻居……
……他的思绪忽然停顿。他的前足紧扒住玻璃墙,一动不动。窗外的夜幕蓦地向他推来,黑蓝蓝,硬邦邦,瞬间放大,倾倒在他身上。
他明白了。醒来时那不舒适的感觉是什么?——是夜晚。
他从不曾在夜晚睡着过。睡眠总在早晨,确切地说,是在清晨,天色开始转亮的那一阵。通常,一整天的睡眠时长,相当于吃完一颗毛豆的时间——有时睡吃半颗毛豆的时间,偶尔不睡也没问题。晨曦初露,他静静看着深蓝色下沉,粉紫色上升,天空变成他肚皮的颜色,他的复眼逐渐模糊,外界的色彩,咕嘟咕嘟地渗入他的身体内部,于是他把自己封闭起来,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气温直线上升,是一个快乐的世界。他想都不想就奏起乐来。
在光明里醒来才是对的。
至于夜晚,夜晚是那么清凉,那么美丽,夜晚不是用来睡觉的。当然,他始终待在这个透明罐子里,不去别的地方。当然,他置身的这间屋子,一到晚上就陷入沉寂。但不知为什么,自从长大成为一只蝈蝈,他便对夜晚满怀期待。墙角那盆绿箩,在灯光熄灭之后,开始慢慢散发清香。空气缓慢、均匀地流动,没有巨大的人形走来走去把它扰乱。蝈蝈在高楼上倾听,从脚下远远的地面传来一波一波声音。有些声音是恐怖的——像是巨大的东西在刮擦地面的声音、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猫和狗争吵的声音,还有他不认识的一两种巨大的嗡嗡声,有点像空调运转的声音,但更低沉有力。其余又有无数声音吸引着他——有的他一听就认出来了,是摩擦翅膀的声音,只是翅膀有大有小,有宽有窄,有厚有薄,因此发出的声音千奇百怪;还有的就不太明确,怎么听也不像是翅膀发出的,说起来更像人的嗓子,但又不是人声,也不是猫狗;另有一些,他知道是大自然的声音,比如草叶摇晃的声音、风从高处掠过的声音、水汩汩流动的声音,其余数不胜数的,他辨别不出,有的悠长,有的低沉,交织在一起,都是最温柔、最亲切,怎么也听不够的。有的夜晚,那些声音让他出神,让他屏住呼吸,让他原本不断起伏的肚子凝固成一块绛色的鹅卵石。另一些夜晚,那些声音不断涌向他的胸腹,把那里撑得满满当当,快要裂开。他只好摩擦起翅膀,大声鸣唱:
哎呀,哎呀,
这是我,这是我,这是绿油油的我呀!
谁能听见我?谁能看见我?
哎呀,哎呀,
这是我,这是我,这是凉丝丝的我呀!
谁来听听我?谁来看看我?
哎呀,哎呀,
这是我,这是我,这是茫茫然的我呀!
他是一只出生在份房(注:份房指人工繁殖鸣虫的暖房。)的蟈蝈。他咬破卵壳钻出来,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半透明的圆形容器里,脚下是一层湿润、雪白、软绵绵的物质——后来他知道,那是浸湿的纸巾。他在雪白的世界里转动复眼,看到远远近近躺着兄弟姐妹的卵。他们都还没出来。很快他就被挪进竹筒,筒口盖着一层细密的塑料网布。他很喜欢那层网布,经常设法爬上去,用脚扣住洞眼,把自己倒挂在那儿。份房里没有别的声音,昼夜充斥着蝈蝈的鸣叫。但他还不会叫,压根儿发不出声音。于是他听,在倾听中等待,在等待时蜕皮。还没来得及把最后一次蜕下来的皮吃光,就有人把他装进一个有机玻璃罐子,送到了花鸟市场。花鸟市场更吵闹了,他被安置在一堆陌生的蝈蝈当中,巨大的声浪瞬间包围了他。铜墙铁壁的蝈蝈叫声外围,还笼罩了一层嘈杂的声音——说话声、脚步声、塑料袋的窸窣声、鸟叫声、猫狗叫声、啮齿动物啃咬的声音、钱币碰撞的声音……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开始第一声鸣叫的,似乎是受到声音的挤压,再不发声,就会被挤扁;又似乎是那一大团鸣唱之中分出了一小缕,轻轻降落在他身上,钻到他那孔雀石色的鞍子底下去了。总之他在无所适从中忽然大叫起来,叫声让他的身体膨胀,使他出落为一只成年蝈蝈。没等他在庞大的合唱中找到自己的声部,就有个人来到摊位上,把他买走了。
他被揣进兜里,四周一片黑暗。身后传来其他蝈蝈送别的叫声:
幸运的年轻人,你走远了吗?
走吧,走吧,
留下来也是孤独。
不幸的年轻人,你会回来吗?
走吧,走吧,
你不认识我们,我们也已把你忘记。
在黑暗中,蝈蝈跟着回忆奏起了这首曲子。他右边的翅膀已不再发热,左边的翅膀下缘还有几许余温。肩膀深处那暗红色的感觉正逐渐淡褪。在暗地里睡觉,真是浑身别扭。不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的关系,他感到一片凉意停在背部。刚破壳那会儿,份房的人往他待的纸巾上喷水,一片水雾盖住了他——当时就是这个感觉。但现在没有喷壶,也没有水雾,凉意是从敞开的窗户外飘进来的。
这可好。他想。先是翅膀越来越沉,再是大晚上的居然睡着,现在呢,这天气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蛐蛐来了。
蛐蛐是在周末下午到来的。那个人用一只路边捡到的破火柴盒把他带回家,翻箱倒柜了一阵,搬出陶盆,挪他进去。现在,客厅吧台上并排摆着三个容器,从左至右依次为:蟋蟀盆、蝈蝈罐、甲虫箱。
蝈蝈打量着那红棕色的圆盆,琢磨了一下午。他听见盆里传出清脆的刮擦声,很像昆虫在坚硬的表面爬行。那声音非常轻巧,一圈一圈地在盆里游走,短暂停顿片刻,又走起来。听脚步声,应该是一只小个子的昆虫。但是——蝈蝈环顾自己的住所——既然他的居所是一个比自身体形大不了多少的圆筒,那什么样的虫子会住在那样一个宽敞的罐子里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那只锹甲的个子跟他差不多,却占着偌大的饲养箱。他对锹甲寓所投以嫉妒的凝视。其实不必看,那儿的细枝末节,他早就倒背如流了。箱子里铺着厚厚的干苔藓,苔藓上支起一根粗树枝,角落里还有个掏空的小树桩,专门盛放果冻。说起果冻,真叫蝈蝈气不打一处来。果冻是蜂蜜色的,散发出他从来不曾闻到过的香甜气息。他好几次试着向邻居打听,那果冻是不是非常可口?能不能分他一点尝尝?“好想知道它是什么味道啊……”他表达得很婉转。即便遭到拒绝,他也完全能理解。谁知邻居对他充耳不闻,只顾埋头苦吃,一吃完就松开两条前腿,摇摇晃晃地钻进苔藓底下去。剩下的果冻已经被他那个大脑袋戳得七零八碎,在夜色中继续飘出令人心醉的香味。
谁想要这种邻居呢?可是没办法,你没得选。
现在新邻居来了。也没得选。暂时看不到邻居的样子。他本可以主动问候试试,但经过一番考虑,他决定按兵不动,先观察观察。说白了,擅长唱歌的昆虫是不会保持沉默的。
于是,他自顾自哼起了小曲儿:
毛豆啊毛豆,
我捧起了你。
捧起你的清香,捧起你的嫩绿。
毛豆啊毛豆,
我挖掘着你。
挖出你的腐烂,挖出你的秘密。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吃你,
原来伊人已经离你而去。
陶盆里的那位始终沉默着,传出来的只有爬行声。但蝈蝈没死心,因为他看到,那个人好几次走过来打开罐盖往里张望,还拿一根细长的草茎伸进去轻轻晃动。“叫呀,叫呀,怎么不叫?”他嘀咕着。
蝈蝈一直等到深夜。灯熄了。屋里的空气归于平静。从隔壁传来那个人的鼾声。是不好听,但他早已听惯了。在这世上,若论数量,讨厌的声音总远远超出可爱的声音。不然人们为什么喜欢蝈蝈?他们会侧耳说:嘘……你听!
鸣虫应该有一颗宽容的心。
他耐心地听着鼾声,时不时自己唱上一段。
呼噜……呼噜……咻咿……咻咿……滴溜……滴溜……咕悠……咕悠……
这时,从陶盆里传来小脚叩击声,接着是迟迟疑疑的问话:
“蝈蝈先生……蝈蝈先生……”
那是一对比较小的翅膀,但很坚硬,发出的声音明亮悦耳,像新月,像金黄色的刀片。
蝈蝈大吃一惊。为什么素未谋面的邻居能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
“你是谁?”蝈蝈问,“你认识我吗?”
陶盆里的声音说:“我认得出蝈蝈的翅膀,我认得出蝈蝈的翅膀。我去过草丛那边,我去过草丛那边。”
“草丛?”蝈蝈说,“我可没去过什么草丛。”
“我知道,我知道。草丛那边有你的同类,草丛那边有你的同类。”
蝈蝈思忖着。“这可挺新鲜的。”他说,“我以为我的同类都在花鸟市场。”
这下轮到陶盆那位沉默了。
“什么是花鸟市场?什么是花鸟市场?”他问。
“我知道的不多,”蝈蝈说,“我羽化后不久就被送进了花鸟市场,后来那个人又把我带到了这里。”
“那个人,那个人。”陶盆那位说,“是说抓住我的那个人吗?是说抓住我的那个人吗?”
“我不知道他对你怎么了。他没有抓我。他挑选了我。”
那位的声音变大了,急促起来,伴随着轻微的呲啦声。“我在我的石头下面休息,忽然石头不见了,忽然石头不见了。周围一片死白,一片死白。我向上跳,有东西挡住我,挡住我。我吓昏了,吓昏了。眼前一黑,眼前一黑。我以为我死了,死了。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到了这个冰冷的罐子里。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唧唧喳喳的一长串话,把蝈蝈听愣了。他低下头,用前足捋着长须,久久回想着话里的故事。那是什么意思呢?隔壁这位朋友住在石头底下?那个人把石头举起来了?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陶盆那位倒是又发话了。
“嗯……我只是在想,如果能直接问问那个人就好了。”蝈蝈沉吟着说。
“能问吗?能问吗?”
“他似乎听不懂我们的话。”
“我想也是。我想也是。我一路上哀求他把我放了。我說尽了好话,说尽了好话,他照样无动于衷,无动于衷。这么看来,他是听不懂的,他是听不懂的。”
“不过,”蝈蝈说,“就算他听得懂,你也别痴心妄想。你看看我,再看看他。”他向锹甲的方向伸了伸触角,完全忘了新朋友被关在一个不透明的盆里,是看不见的。
“他?他是谁?他是谁?”
“瞧我,我给忘了,你看不见!”蝈蝈伸了伸翅膀,“咱这儿可不是只有你我二人。我这儿旁边还有一位老兄。我看看他出来了没有……”
他還没来得及转动复眼,陶盆那位就问开了:“是谁?在哪儿?他怎么不说话?”
锹甲的家一片沉寂。
“别指望了。这会儿你要是能看得见,你保准以为那里头住的是一根木头。老实说,那位老兄跟一块木头也没什么不同。自从来到这里,我不知对那只大胖甲虫喊了多少次话。你猜怎么着?那位仁兄根本不想理我。不只不理,连头都不抬一抬。”
“甲虫?甲虫?”陶盆里那位说着顿了顿,“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种甲虫。不过据我所知,据我所知,甲虫不怎么叫,甲虫不怎么叫。可以说根本不叫,根本不叫。这么说吧,我这辈子可没听到过甲虫叫,没听到过甲虫叫。”
“这么说,”蝈蝈想了想,问,“你见过甲虫?”
“当然,当然。暗红色的,深黑色的,大的,小的,圆圆的,扁扁的,细长腰的。甲虫很不上道,甲虫很不上道。”
“你在哪里看到的甲虫?也是在草丛里吗?”
“可以这么说吧。可以这么说吧。草丛里,石头上,墙缝里。他们哪儿都去,他们哪儿都去。”
这位邻居说的话都透着新鲜。蝈蝈想。草丛里也有我?甲虫在墙缝里?甲虫难道不是住在这样一个方方的箱子里吗?这时他想起来,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弄清楚。
“话说,你又是谁呢?”他问。
“我吗?我吗?我是蛐蛐,我是蛐蛐。”
夜晚现在不再显得漫长了。蝈蝈有了蛐蛐。
他俩彻夜聊天。白天也常常聊,但白天谈兴总不及夜里。因为天一亮,蝈蝈就感到跟蛐蛐日夜相隔,心里不自在。他问过蛐蛐,关在这么个不透光的盆里,究竟难不难受。出乎他的意料,蛐蛐回答说:
“倒还好。小是小了些,小是小了些。脚下未免太硬。但不透光没问题,没问题。我不喜欢屋里太亮。不喜欢屋里太亮。”
“你不喜欢亮?敞亮亮的多好!”
“一亮我就紧张,一亮我就紧张。我喜欢钻在暗幽幽的地方,暗幽幽的地方。在暗处,就我自己,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这不公平。”蝈蝈说,“我连你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这确实不好,确实不好。”蛐蛐说,“但我出不来嘛。否则我是很乐意同你见面的。其实关在这里最大的坏处,就是不能想出去就出去,想进来就进来。老是独自个儿,也会觉得没意思,会觉得没意思。”
蝈蝈没全想通。他问:“你之前说,你在外面见过我的同类?”
“是的。是的。但我和他们交应不多,交应不多。你们蝈蝈喜欢晒太阳。我呢,我不能长久待在亮处。不能,不能。”
“你可真了解我!”蝈蝈高兴地说。
“当然,当然,这不难。虽然我不是开朗的虫子,但我能理解你们,我能理解你们这种开朗的虫子。你们还喜欢绿色的地方。你们喜欢草丛,喜欢草丛。”
“这我拿不准。”蝈蝈说,“我没在草丛待过。但我喜欢绿色,我猜草丛很棒。我还一直想,因为我自己是绿的,所以我喜欢绿色。”
“当然,当然。”
“那为什么我没有见过你的同类呢?”蝈蝈的声音放低了些,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陶盆里传来清脆的声音,“不过我想,我们生活在野外。我听你讲,你没上草丛里待过,没待过,那你没机会见到我们,没机会见到我们。”
蝈蝈思忖着:“可是,照你那么说,我也有同类是生活在野外的……在草丛里……”
如蛐蛐所言,他性子孤僻,很少主动发声。时不时的,他也唱几句,但刚一起头就停下。常听他唱的有下面这些:
——该落太阳了,该落太阳了。
——我有一滴水,我有一滴水。
——不冷不热,不冷不热。
——想你啊,想你啊,想你,想你。
一天中总有那么几回,蛐蛐不搭理人。跟他说话,他只作没听见。只听陶盆里唧唧凿凿、唧唧凿凿,脚步声响彻。起初蝈蝈会大声发问,问了又问,但老听不到答话。后来他就习以为常。他抛下一个问题,耐心等待。到了一定时候,脚步声停止了,陶盆里响起蛐蛐的声音:“你刚才说……”把一两个小时前蝈蝈的问话拾起来。
“你刚才在干吗?”蝈蝈也问过几次。
“没有,没有干吗。”这是蛐蛐的回答,“我待着,待会儿。”
蝈蝈说:“我都待好久好久了。”
蛐蛐不搭理人时,蝈蝈就尽量做自己的事——仔细品尝毛豆,清洁身体,发明新的摩擦翅膀的方式。他先试着把两片翅膀尽量展开铺平,横向摩擦,后来又想把翅膀竖起来贴紧,纵向推拉。肩膀深处暗红色的感觉有所消退,但留下了一个神秘的印子。这件事他不知道怎么跟蛐蛐讲清楚,他隐隐觉得他听不懂,但自己内心始终很在意。他想方设法,试着把那印子去掉。到目前为止,种种尝试都没起作用。
不但没起作用,翅膀发热的情形还增加了,只要摩擦的时间长些,就开始感到勉强。他不想随随便便停下来。身体不听使唤,内心唱歌的愿望倒变得更强烈了——可能是因为近来唱出的曲调比往日动听,嘹亮之余,揉进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凄然。他心里很得意。但唱着唱着,背上的翅膀越来越沉重,简直要垂到地上去了。
他弯曲后腿,紧紧撑住地面,不让它们往下掉。
“最近天气是不是变凉了?”有一天夜里,他问蛐蛐。
“没有吧。没有吧。”蛐蛐说,“我觉得最近天气舒服极了。不冷不热,不冷不热。你发现吗?这样的天气翅膀动起来特别轻松,特别轻松。”
在天气上,他们总是说不到一块儿去。蝈蝈动了动后腿。分明浑身发凉。这蛐蛐的陶盆难道特别暖和吗?
不谈天气,他们别有许多共同爱好的话题,其中最受彼此欢迎的,是“野外”。野外是什么样子?野外究竟有什么?在野外生活是什么体验?蝈蝈百听不厌,蛐蛐说个不停。
在高高的天幕下面,生活着各种各样的动物,包括大大小小的昆虫、蠕虫。他们有的钻入地底,有的栖息在草丛里,有的攀爬在树干上,有的漂浮在水面上,有的成群结队地筑巢营生,也有的孤身住在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地洞里,连同类也休想靠近。当然,他们中有许多会飞。“但是,我周围的虫子都不赞同会飞的虫子。”蛐蛐说,“他们太浮躁了,太浮躁了,对他们经过的地方都是一知半解,都是一知半解。泥土的软硬啦,草丛的疏密啦,石子的大小啦,种子的来历啦,他们全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
现在蝈蝈终于知道从楼下传来的那些激动人心的声音是什么了。他花费了好多个夜晚,不知疲倦地向蛐蛐提问,要他把夜晚的每一种声音来源解释清楚。仿佛豆壳剥开,露出一层白衣,再剥开,露出里面的豆子,一眼看去,一二三,三颗豆子,清清楚楚。伴随蛐蛐的解说,地面上的世界渐次在蝈蝈心头展开。声音的潮水卷过,露出水底下千奇百怪的形体。他迎着这潮水举起前腿,任由它们往上爬,一直爬进膝关节上的耳朵里(注:蝈蝈的听觉器官长在前足小腿节上。)——
汽车轮胎辗过地面的声音、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猫狗的叫声、交通灯跳动时的电流声、小动物在草丛里跳跃和爬行的声音、河水在岸边涌动的声音、风吹拂草叶的声音,还有各种昆虫的鸣叫声……
有一天夜里,蝈蝈和蛐蛐谈起了鸣叫。
“我喜欢动翅膀。”
“我也喜欢。我也喜欢。”
“大多数时候是忍不住。”
“忍不住,忍不住,叫起来了。自己还没觉得,还没觉得。”
“你叫得挺好听的。你的声音是金黄色的。”
“我也喜欢听你叫。你的声音是绿幽幽的,是绿幽幽的。”
“不过老兄,我有时候会想,我们为什么要叫?就不能安安静静的吗?像那位甲虫老兄一样不行吗?为什么我总忍不住要叫?”
“你不知道为什么叫?你不知道吗?不知道吗?”
蝈蝈沉默了。听蛐蛐这意思,他是知道的。
“我只是感觉到,”他一边整理头上的触须,一边慢慢地说,“感觉心里发涨,有绿色的、紫色的、银白色的东西要穿透脑门跑出去。但是有时候,又觉得心境很凄惨,凄惨什么?我说不出来。叫一叫,好像希望找点什么来陪陪我。要么是自己陪陪自己。”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蛐蛐的声音叮叮地说,“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要知道,我们叫的理由是一样的,是一样的。我们想要用叫声找到一个雌性,用叫声找到一个雌性。”
“雌性?什么是雌性?”
蛐蛐顿了顿。“你可以跟雌性蝈蝈一起生出小蝈蝈。我可以跟雌性蛐蛐一起生出小蛐蛐。我们需要雌性。非常需要雌性。我们叫得好听,雌性就会来我们家,会来我们家。所以我们叫个不停,所以我们叫个不停。”
蝈蝈沉默良久。他的翅膀挂在背后,一动不动,在月色中闪着霓虹色的微光。
“那么,”直到天色泛白,室外传来鸟鸣,蝈蝈才打破沉默,“我能到哪里去找一个雌性呢?”
蛐蛐一时没有回答。卧室里响起那个人翻身、叹息、说梦话的声音。他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锹甲掀起苔藓,静悄悄地一路沿树枝爬到顶端,停了下来。
蛐蛐用很轻、很短促的声音,自言自语般说:“首先,要让雌性听到你的叫声。”
蛐蛐问蝈蝈:“你住的地方是什么样?你住的地方是什么样?”
蝈蝈说:“我住在一个很好的透明罐子里,它像一根空心柱子。这儿,我头上是个小圆顶,用亮闪闪的铜丝绕成的。圆顶上面还有个天顶,我看它开了好几个小圆孔,能供应新鲜空气。要是你能看看我这儿就好了,地方不大,但是很亮堂。”
蛐蛐說:“我也很想看看。我也很想看看。但我倒觉得亮堂不亮堂无所谓,首先地方得宽敞点,地方得宽敞点。”
蝈蝈说:“地方宽敞能干什么?”
蛐蛐说:“跑来跑去啊,在这儿待会儿,在那儿待会儿,再到那儿待会儿。我现在正跑来跑去呢,正跑来跑去呢。”
蝈蝈说:“为什么要跑?”
蛐蛐说:“你这个问题我回答不出,回答不出。”
过了一会儿,蛐蛐又说:“我想到了,我想到了。在野外,我们跑来跑去找东西吃。你们蝈蝈在野外也得跑来跑去的,也得跑来跑去的。”
蝈蝈说:“这我不太懂。从我出生起,吃的东西都是每天自动送来的。”
蛐蛐说:“不错,不错。我有时会想,那个人究竟为什么供我们吃喝呢?为什么呢?”
蝈蝈说:“你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出。”
他们一起静下来。开饭的时间快到了吧。他们在各自的屋里盘算着。
蝈蝈问蛐蛐:“那你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蛐蛐说:“我这儿暗悠悠的还挺舒服,挺舒服,就是我嫌脚下地板太硬,太硬。那个人把两个小白盘子给我放在中间,一个喝水,一个吃饭。宽敞是挺宽敞,挺宽敞。就是这儿有股味儿,像别的蛐蛐的味儿,别的蛐蛐。我猜那只蛐蛐的颜色比我深一点。我真想知道他现在上哪儿去了,真想知道。”
蛐蛐在蛐蛐的屋里,蝈蝈在蝈蝈的屋里,他俩一同想着那只去向不明的蛐蛐。
“你说,你说,”蛐蛐说,“那只蛐蛐会不会逃走了?”
“逃走?逃到哪里去?”
“当然是去外面啦,逃到外面。”蛐蛐说。
“怎么逃呢?”
蛐蛐停了停,说:“其实我想过这件事,我想过的。那个人不是每天给我送吃的喝的吗?趁他打开盖子,我拼命一蹦,说不定能蹦出去。说不定能。”
“蹦出去之后呢?”蝈蝈好奇地问。他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就拼命跑。拼命跑。”
“跑到哪里去?”
“不知道,先出去再说。先出去再说。”
蝈蝈没有出声。
蛐蛐等了半天,说:“你认为我办不到,是不是?是不是?”
蝈蝈说:“我不是认为你办不到,蛐蛐老兄。我是不知道怎样办到。我一来就在这个透明的罐子里,我听得见外面的声音,但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也不知道我这儿离外面那儿有多远。你说的这些,我上辈子都想不到。”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蛐蛐说,“我们蛐蛐很爱打架。但我们不是见谁都打,不是的。公蛐蛐和公蛐蛐撞在一块儿,就会打起来。你问我,打起来时,我有胜算吗?我说不好,真说不好。但既然碰上了,不打不行,不打不行。现在要是让我逃出去,肯定也是不逃不行的。我的腿是这么说的,我的腿是这么说的。”
这一天,蛐蛐好几次在陶盆里唱:
好想打一架,好想打一架。
何时何地,
才能结结实实地打一架!
打一架!
天色阴沉,第一场秋雨降临。蝈蝈左边的后腿掉了。
中午他睡了一觉。现在他吃得不如从前多,一颗毛豆,常常吃剩半颗。他跟蛐蛐谈起这个事儿,说:“问题出在毛豆上。”随着天气一天凉似一天,毛豆不复从前的青脆。“一咬,软的。往里吃,硬邦邦的。偶尔芯子里还有那么一种奇怪的口感,硬的,冰凉的。我凿下去,它在我下颚上头化成了水珠。”他一边回想,一边详详细细地向蛐蛐描述,“你见识多,你在野外吃到过这样的东西吗?”
他等着陶盆那边的回答。
“我没有吃到过。没有。没有。什么叫冰凉的?我不懂你的意思。不懂。不懂。”
“我也描述不出。”蝈蝈说,“但是吃到就明白了。如果你能吃到,你也会明白的。你也会明白的。”
睡着前,他想,自己现在说话的语气倒有点像蛐蛐了。不知不觉地,灰茫茫的睡眠从他肚子底下长出来,围成一个圈,拉拉杂杂,把他掩藏在中央。
醒来时,他照例先舒展一下翅膀,再活动活动六条腿。这时,左边的后腿连根掉了下来。
没有任何疼痛。他茫茫然地,只觉得身体失去了平衡,总是偏向左边。他觉得很不对劲,于是转动复眼,但无法看到身体的后半部分。他笨拙地试图收拢翅膀,看能不能调动眼睛的位置,结果发现这也无济于事,因为他的前半部分没有可以扭动的关节。他的居所很狭小,只够勉强转身。他甫一成年,就住进这里头,因此习以为常,认为静止不动是毫无问题的。如今面对眼前的困境,他唯有想方设法地腾挪,看看在哪个角度能窥见身上那个不对劲的部分。
他做得不成功,但真相到底还是让他发现了。在腾挪的过程中,忽然一条腿出现在他眼前——是从肚子底下、前腿之间滑出来的。腿很纤细,前端长着粗细交叉的毛刺,后段缓缓地变得圆润,绿莹莹的,上头还点缀着一条颜色不太均匀的黑线,相当好看。他端详着面前的腿,感到很眼熟。
这是我的腿吧?
这天晚上,蛐蛐谈兴很高。那个人给他吃了点虾肉,这是他在野外从不曾品尝过的珍馐。他绘声绘色地向蝈蝈描述这种“粉红色的宝石般的美味”,又说,在盆里吃得好,又不用冒着生命危险亲自捕食,这的确是在野外不可想象的好处。“不过在野外也有好吃的,有好吃的。”他说,接着便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过去是如何在地底发掘、探索,在那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抱着鲜嫩多汁的莴笋、土豆、萝卜啃上整整半天。“黑暗的宫殿!”他说,“只有感觉敏锐、经验丰富的虫子,才能在这座宫殿里找到去路,找到去路。蝈蝈,你吃过莴笋吗?”
“没有。”蝈蝈说,“我估计没有。”
“萝卜呢?胡萝卜,白萝卜,绿萝卜。萝卜的种类很多,很多。”
“没有。”
“我明白,我明白。那个人给你吃毛豆。我也吃过毛豆。我吃过,我吃过。毛豆不错,挺不错的。但我真心希望你能尝尝别的,我真的这么想。”
“蛐蛐。”
“嗯?蝈蝈?”
“我的左腿掉了。”
“什么?什么?”
“我的左腿,左腿掉了。”
“左腿为什么会掉?”
“我也不清楚。我睡了一觉,它就掉了。你说说看,这是不是某种预兆?”
蛐蛐顿了顿。
“什么预兆?”
“我不知道。你说呢?你见过少一条腿的昆虫吗?”
“我?我也许见过,也许见过。”
“五条腿的昆虫在野外怎么过活呢?”
“这不重要,这不重要。你又不是生活在野外,你不是的。”
左近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锹甲一爬出来,就直奔它的食盆。咚的一声,他把一对钳子似的巨大上颚,连同大脑袋一起捅进果冻,砸出一阵甜腻腻的香气。
“喂,甲虫!”蛐蛐像碰到了救星,在陶盆里嚷嚷起来,“喂,甲虫!甲虫!”
“甲虫,你该看看我的腿。”蝈蝈说,“说不定你会想吃了它。”
蛐蛐在陶盆里转圈,六条腿碰着罐子底部,发出细脆的刮擦声。他知道谁会吃蝈蝈的腿。是蚂蚁。这样看来,蝈蝈算幸运的,他不在野外,他这儿没有蚂蚁。蛐蛐爬上小白瓷盆,把半个身子搁在上头。盆早已空了,但还留有虾肉那沁人心脾的腥气。此情此景,他理解了锹甲。
陶盆变得恐怖起来。蛐蛐走到这里,刮擦声响到这里,走到那里,刮擦声响到那里。这是未来的声音。他听见了。
蛐蛐接连吃了好几天肉,还换着花样,吃到了不同的肉。有的肉腥,有的肉甜,有的肉嫩。他告诉蝈蝈:“我这辈子从来没吃得这么饱过,从来没有。”蝈蝈说:“是嗎?至少住在这儿有这么一个好处。”
“蝈蝈,你今天觉得怎样?觉得怎样?”蛐蛐唧唧地问。
“老实说,没有很大的区别。”蝈蝈说,“反正我不需要跑,也不需要跳。不用担心。”
“腿疼吗?腿疼吗?”
“它都不在这儿了,怎么会疼。”
他的腿掉下来的第二天,那个人喂食时发现了断腿。他摇晃着罐子,把腿抽出去带走了。
“我是说,断腿的地方疼吗?疼吗?”
“不疼。一点也不疼。真要说有什么不舒服,还是冷。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我一辈子没遇上过这么冷的时候。”
“大概还是因为你受伤了吧?”蛐蛐说,“过两天就会感觉好点的,会感觉好点的。”
蛐蛐没好意思告诉蝈蝈,最近这天气他很喜欢——又干燥,又清凉。好天气加好伙食,让他的四肢百节充满了力量。他想打架。
他每天在陶盆里转圈跑,有时嚯地往上蹿。要么他的背,要么他的方腦袋,重重地撞在陶土盖上,发出叮的一声。
他是一只年轻的蛐蛐,被捕之前,其实还没什么像样的战斗经验。只有一次,一只小蛐蛐误打误撞走进了他的巢穴。对方刚踏进门,他在角落里就已经察觉。他全身绷紧,亮起双翅,响亮地呵斥:“谁!干吗的!怎么敢!滚开!别回来!”话音未落,小蛐蛐已经逃出去很远,瘦弱的身子撞在洞壁上,碰落了泥土,发出好一阵扑簌簌的声音。过了好久好久,还有细小的沙砾滚落。他守着自己的这方黑暗,他的触须、翅膀、六条腿也在黑暗中战栗了好久好久。
但是最近,每当他不声不响独自待在陶盆里,一幕幕战斗画面就在他眼前跳动——欺身直上,头碰头地顶住敌人;用大牙死死钳住敌人的牙,嵌进他的硬甲,锥得他全身发软;一把将他翻个底朝天,象牙白的肚皮、六条无助挥动的腿,一见之下,真胸怀大畅;杀红了眼,一跃跳上敌人的肚皮,运牙如风,向那光滑、柔嫩、饱满的肚腹中央扎去……
蛐蛐在盆里一圈又一圈地跑,不时停下来高奏凯歌。隔壁的蝈蝈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呼喊:
“胜利了!胜利了!谁敢来!谁敢来!”金子般的声音。
真不明白,他的翅膀怎么能这么有力。蝈蝈想。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一定有一部分被那条腿带走了。阵阵寒意袭来,翅膀似乎罩上一层白霜,不仅沉重,而且时常是麻木的了。他酝酿了很久,仔细找到两片翅膀相叠的最佳位置,凝神屏息,轻轻摩擦出第一个音。
我不走……
完全不对,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样子。
近来很难和蛐蛐谈话,有心事也没谁商量。陶盆里动静不断,蝈蝈静听着,想象不出邻居在做什么。
夜深了,蛐蛐还在打转。锹甲摇摇摆摆地露脸了。
蝈蝈待在他的罐子里,转动复眼去看他的两个邻居。一个狂热,一个冷漠。
我不走,腿走了。
腿啊,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那个人把蛐蛐盆连同蛐蛐一道捧走了。
这种事过去从不曾有。一开始,蝈蝈以为那个人计划打扫陶盆——这是隔三差五就有的。过了一会儿,听不到动静,他想,阳光这么好,可能是给蛐蛐晒晒太阳。然而随即就想到,蛐蛐不喜欢亮光。从他所在的吧台上极目四顾,看不到蛐蛐盆或蛐蛐的影子。他叫:“蛐蛐?蛐蛐?”侧耳细听,没有回答。
不但蛐蛐没回答他,那个人好像也不在家。
家里一片静谧,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声。
蝈蝈想不出发生了什么。自从他给带到这里,就没有离开过。阳光还炽热的那段日子,那个人时不时会把他放到窗台上去晒太阳。他用两个前足扒住罐壁,透过窗玻璃往下看去——他知道了,自己在很高的地方。他后腿发抖,不敢多看,于是转过身,面朝房间坐好。阳光从后头洒遍他全身,让他慢慢忘了害怕,喜洋洋地演奏起一支荧光绿色的曲子。
难道那个人把蛐蛐放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自然,他为蛐蛐感到由衷的高兴。但是,从结果上看,却是蛐蛐把他独个抛下了。连一句像样的道别也没有。
不能怪蛐蛐。这事情谁也料想不到。但是,为什么蛐蛐可以回到野外,他蝈蝈却失去了一条腿,孤独地留在高楼上?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蛐蛐说要逃跑的时候,他赞同过吗?
蝈蝈想着草丛。他想象自己在草丛里穿梭、跳跃,停在一株毛豆上,准备开饭……他知道毛豆有壳,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壳咬开。
还有雌性。在日头下唱一支绿底金边的歌,等着雌性来到……他连雌性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能看出对方是雌性呢?
想这些做什么?他现在少了一条腿,还能上哪里去?
蝈蝈坐在透明有机玻璃罐子里想了一天。他的脚不时抠一抠地板上盛放食物的塑料塞子。塞子四边有点滑腻,多摩擦几下,会散发出毛豆的清香。哪怕四下一丝光都没有,他也能立即准确地找到它。他多么熟悉这个罐子啊。他不敢嫌弃这个罐子。
天色转暗,对面大楼亮起一盏盏灯光时,蛐蛐回来了。
那个人依旧把蛐蛐盆放在吧台上的老地方,接着打开盖子,头伸过去细细端详了一阵。
蝈蝈想,为什么蛐蛐不趁这个大好机会跳出来?
那个人平时也会打开盖子看,但一般刚一开盖,他就会用一个特制的倒扣网兜把蛐蛐罩住。依蝈蝈看,今天这种不设防的情况是千载难逢。他不明白蛐蛐为什么不抓住机会。
“逃啊!蛐蛐!”他大叫起来,“赶快跳出来啊!”
罐子里没有动静吗?不是。好像有轻微的刮擦声。有答话声吗?没有。蛐蛐没有回应。
这天深夜,蝈蝈唱了一会儿,又侧耳倾听那楼下野外的声音。有蛐蛐的这段日子,他忽略了外面的声音。今天,他听清了。他听出来,外头变了。比起从前,现在有更多翅膀的声音。大大小小的翅膀。有的摩擦起来短促,有的悠长,有的发出深蓝色的声音,有的发出玫瑰红的声音,有的声音一闪一闪,有的声音一晃一晃。无论是什么样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一种急促。蝈蝈觉得他能理解这种急促,因为他也有同样感觉。但他说不清在急促什么,是什么在催促他,又在催促他做什么。
蝈蝈的心思飘到了天边。那里有一对对翅膀明明暗暗。这时,一个近在眼前的声音响了起来。
“蝈蝈……蝈蝈……”
蝈蝈略抬起前腿,辨别着声音的方向。这分明是从蛐蛐盆里发出的。
“是你吗?蛐蛐?”
“是……是……”
是蛐蛐,但声音很微弱。
“你怎么了?你这一天上哪儿去了?”蝈蝈问,“我以为你被放走了呢。”
陶盆沉寂了好半天。微黄的圆月爬到了天空中最高的地方。蝈蝈等待着。
甲虫匍匐在干树枝上。他今天还没进餐。他的甲壳在夜色中发出紫红的亮光。
“我胜利了……”蛐蛐说。
“你什么胜利了?”蝈蝈高高抬起前腿,想听得更清楚些。
“我打赢了对手……那个人把我放到另一个盆里……那儿有一只大个儿的青壳蛐蛐……大个儿的……我跟他打架……我赢了……”
“我不太懂。”蝈蝈说,“不过听起来是好事。祝贺你啊!打架太吓人了,我真佩服你。我还以为你一去不回了呢!你累不累?”
“我不累……只不过和你一样……少了一条腿……”
在蛐蛐最后的日子里,他谈论最多的就是逃跑。
“下一次那个人带我出去打架……我就看准机会……逃跑……”
“你试试吧,”蝈蝈说,“我?我少了一条腿,眼看是跑不成了。”
“我在这儿试验过了,”蛐蛐说,“没什么妨碍……我还是跑得和从前一样快……很轻松……”
“可是你到了野外,还要去找吃的。我看还是留在这儿,等那个人把吃的送来最保险。”
“我说了……身体不成问题……你不相信我吗?”
“我只是想,留下来也不错,咱俩做个伴。”
“跟我一起走吧……耐心等待……机会一定会来的……我能打败那么大个儿的蛐蛐,你应该相信我才是……”
“可是,”蝈蝈在狭小的罐子里转了个身,“这里不会刮风下雨,每天有吃有喝,你非走不可吗?我很担心你。外面真的很冷。”
蛐蛐听了这番话总会生气。陶盆里响起细微、拖沓的摩擦声,听上去他正拖着身体爬动。这天剩下的时间,无论蝈蝈再怎么安慰、夸赞、求告,他总不肯再开口。
不过,在最后一晚,他好像不想再生气了。蝈蝈听见他回答说:
“我想走……因为你听……听那下头……听那下头……”
远远的是一片绵密的虫声。
第一片银杏叶掉落时,蝈蝈被装进了那个人的夹克衫口袋。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黑暗中,在微微的颠簸中,那个人的体温包裹着蝈蝈。砰,砰,砰,他的整个身心被一种有节奏的、奇怪的搏动震撼着,慢慢地,他的肢体、翅膀都暖和起来,力气回到身上,他又想唱歌了。
但是,他摩擦翅膀,却大吃一惊。这是我的声音吗?听起来是多么的陌生啊。
这是我吗?这是我吗?这是绿油油的我吗?
我听不懂,我认不出。
我还是我吗?我还是我吗?我还是凉丝丝的我吗?
谁来听听我?谁来看看我?
哎呀,哎呀,
我在唱什么?我想唱什么?
茫茫然的我,茫茫然的我。
如今的声音不但陌生,还有某种令他讨厌的东西。一天夜里,他静听着那个人的鼾声,忽然明白过来:是那个人的声音。
不知怎的,那个人的气息沾染了蝈蝈,覆盖了他的双翅。
讨厌归讨厌,弃用这对翅膀是很难做到的。温度一升高,一种生理性的兴致就催使翅膀自动摩擦起来。
白天,他待在那个人的口袋里,跟他一同出去。夜里到家,他回到吧台上的老地方。很快,他就不再去听自己奏出的旋律,也不再去想背上那对翅膀了。
他听之任之,让翅膀演奏了两个礼拜。他不知道翅膀在干什么。
这个夜晚,一股强冷空气从北方的天空吹来,在夜阑人静时吹进半开的窗户,吹到蝈蝈的罐子里。
但蝈蝈没有感受到任何寒意。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在倾听楼下野外的声音。猫、狗、黄鼠狼。水中的鱼。水边的蛤蟆。掩护着他们的芦苇和草丛。风儿吹皱水面,蚂蚁在土壤下面挖掘。不知道什么东西正拖动着一片树叶,在泥地上吃力地跋涉。过去,野外的声音是飘渺的。他喜欢欣赏,像人坐在包厢里听歌剧。多亏蛐蛐,现在,他可以辨别出那底下真正在发生的事情了。他倾听着。长期以来包裹着他的这个透明罐子,慢慢地变薄、消散。
比起前一阵,秋虫声大为减少,也不复急促。大大小小的翅膀,似乎在胸有成竹地等待着什么。他们各唱各的,高低错落的声音在夜幕下稀稀疏疏地连成一片,经北风一吹,向上飞升,飘进了蝈蝈的房间,丝丝渗入他翅膀的扎根处——就是那留下一个暗红色印子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摩擦了一下翅膀,听见了久违的声音。
是他自己的声音。绿油油的,镶一圈金边。
蝈蝈唱了一晚上。
他的翅膀飞快地相触,分开,每秒钟重复几十次,随心所欲地扯动,一会儿像是热烈地渴求加入地面上的群体:听听我的吧!我在这里!一会儿又像是愤怒地用自己的节奏去肢解他们:住口!住口!别打搅我!他那对透明带绿的翅膀,像初冬早晨的薄冰,又凉,又脆,发着寒光。
当粉紫色的晨曦浮上夜空时,蝈蝈睡了。星星们正在陆续退场,只剩天狼星留在冰凉的天幕上,显得格外明亮。
蝈蝈的翅膀平平展展地贴在背上。被黑暗包裹住之前,他想:我唱完了。
甲虫醒了。
他在苔藓堆里多待了一阵,犹豫着,想确认外面是不是很冷。他先伸出触须,接着伸出一条前腿。寒沁沁的空气落在上面。
一定是因为天冷,我才睡過头了。他想。
吃点东西。
他抖落甲壳上的碎苔藓,爬上树枝,环顾四周。他看到了邻居的尸体——一看就是死了,除了那对透明的翅膀,身体其他部分都已黯淡无光。
甲虫停在原地,朝蝈蝈望了一会儿。接着,他慢慢转身,向食盆爬去。
这些没在蛹里待过的虫子,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不出声地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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