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家韩式火锅店里抽中奖券的。
那是一次失败的相亲,对方是远房亲戚介绍的男生。人倒不差,同样在金融行业摸爬滚打,穿得讲究得体,话语中带有我熟悉的气息,习惯把世间诸事掰开揉碎了还原成可计算或算计的数字,再排个甲乙丙丁ABCD。他的脸在白汽中忽隐忽现,热情传授着讨好领导和客户的心法。我夹起在滚烫红汤里微微颤动的白色年糕,嘴上嗯嗯啊啊应付着。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惊喜。
我就不明白了,你条件这么好,是太挑错过了交易窗口期?他说。
嗓子眼里的年糕差点没把我噎住。没有怒气。无需解释。这样的话我听得太多了。那个专业术语倒显得有几分幽默,让我对他另眼相看。
就……没兴趣吧。
得,我早看出你对我没兴趣了。这顿我请,就算是交个朋友。以后有优质客户也可以推给我,给你返点。他抬手招呼服务员买单。
像他之前说的,成熟的人不会在已成定局的事情上多浪费一秒。我也懒得解释不是对他这个人没兴趣,而是对这整件事没兴趣。话说回来,我又能对什么感兴趣呢?
服务员托出一个花哨的纸盒,说这周正好店庆,消费满300可获得一次抽奖机会,头奖是双人三亚游。
金融男大气地做了个手势示意我抽。我把手伸进盒子里,一堆细碎的小纸条。我搅了搅,试图让它们分布得更均匀。他露出眼白,大概是嫌我抽个奖都这么事儿。
有什么滑腻腻的东西擦过我的指腹,我悚然抽手,手心粘着一张黑色纸条。
服务员恭喜我,说这也是个大奖,要了电话邮箱,说过几天奖品赞助商会联系我。
我看到金融男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悔,于是打定主意,收回原本想把奖品让给他的客套。
三天后,我收到一封陌生邮件,标题写着“恭喜您获得一次免费黑屋体验”。我猜他们的电话一定是被智能助理拦截了。在接电话这件事情上,AI干得比我出色得多。
邮件里是一张纯黑的图片,用白字写着遮遮掩掩又同义反复的蹩脚广告语,然后是一个注册链接。我开始怀疑这是一封钓鱼邮件。
“黑屋?为您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
点开链接。地点在距离市区车程一个半小时的须弥山上,倒是不远。听起来像是某种高科技密室逃脱之类的时髦玩意儿。只是,我从来都不是一个高风险偏好者,这和我所干的行当——风控,也就是风险控制有关。不过天性和工作,孰因孰果还真说不好。我时常挖掘童年记忆,试图佐证自己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乏味无趣,只不过人生历练了我,也榨干了最后几滴好奇心。
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网上搜不到任何相关信息或用户评价,看来这家店的饥饿营销做得蛮到位。我关闭网页又打开,折腾了几个来回。盒子里那怪异的手感让我无法轻易忘记。鼠标游移了几圈,终于点击“发送”,提交预约信息。不知为何,我松了口气。就像相亲中双方看清彼此面目之后,心照不宣地把戏演完。
我以为自己当天晚上会因为兴奋而失眠,可是没有。似乎风控机制已经内化到我的意识深处,不知不觉间,它消化了这个信息,并将所有的不确定性因素在大脑中进行分析模拟。看来结论是安全的。我竟然有点失落。
车子只能停到山脚下,剩下的路得自己爬。
说是山,其实也就是高一点的土丘。也许应了“芥子纳须弥”的佛偈,山虽小,却也玲珑青翠,曲径幽深。我沿着石阶爬出一额细汗,不得不停下来喘歇。心想这项目也未免太会挑地方,分明就是不想开门做生意,回报率需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终于找到了掩映在一片竹林后的小院,青瓦白墙,方门圆窗,倒是挺有格调。我按响门铃,过了一会儿,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我推门抬腿,正要迈过门槛的瞬间,只觉得后背一凉,似乎有人在盯着我。扭头却只见在风中簌簌摇曳的竹林。
接待我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衣着素雅,相貌端正,说话也是绵声细语。
男孩自称小关,向我确认了之前提交的体检报告信息,又问了几个问题,大概是家族和遺传病史之类。
女孩叫小叶,带着我去换上轻便贴身的黑色健身服,再次叮嘱了注意事项。
不会有危险吧?我问。
小叶笑笑,物理上比你坐电梯还安全。
物理上?我思忖着这是什么修辞。所以会进行多久?
这完全取决于您。每位客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我们预留了一整天,今天黑屋就是您的了。
所以黑屋里到底有什么?我脑中的风险探测雷达开始工作了。
嗯……您听过感官剥夺吗?小叶想了想反问我。
听过。某种SPA噱头吧,据说能让人深度放松什么的,从来没试过。
对。类似,只不过黑屋更高级。我们能把您的感知系统像关屋子里的灯一样,一间间地关掉。
我的想象力有限,无法把女孩的营销话术转化成画面。
但我的人就在这间屋子里吧?我看过一些恶搞视频,有些人上着厕所,马桶突然变成了过山车。
小叶被我逗乐了,手一指,您就在这里面躺着,哪也不去。还记得当您想结束的时候该怎么办吗?
重复自己名字三遍?
没错。
是在脑子里念叨,还是喊出来,还是怎样……
您到时候就知道了。
回到山脚下时已经日近黄昏。我竟然在黑屋里待了那么久,怀疑自己要么眼睛出了问题,要么对时间的判断出了问题。
我突然领悟,时间感也是感知的一种。
等车的时候,一个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就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
他笑着说,我等你好久了。
我讶异地打量他,看上去比我年轻几岁,头发不长不短,长相也没什么特点,穿着还算干净,黑帽衫牛仔裤,踩着一双帆布鞋。
你不认识我。他又笑了。你是从黑屋里出来的吧?
我警惕地点点头,这不会是骗局的一部分吧。
所以……你看到了什么?男人的眼睛突然放光,那张脸变得生动了起来。
什么也没有。我想了想,又补充。我睡着了,也许做了几个梦,可完全不记得了。这是骗子吧,可图什么呢……
男人眼中的光消失了,变成了不解。他移开视线,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说着些听不懂的话。
这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朝我吼起来,我吓了一跳,心想这人果然有病。
他像条围着篝火上的烤肉打转的野兽,既想靠近,又心存恐惧。突然,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脸。
我明白了!他说。一定是这样的!
就在这头神志不清的野兽想再次向我靠近时,车子终于到了。我逃难般钻进后座,撞上车门,一只手从车窗缝隙塞进来什么东西。
你一定要联系我……
没听清楚后半句,车子已经启动了,那个奇怪的人在后视镜中渐渐缩小不见。
司机善解人意地笑笑,并没有说什么。我捡起男人丢下的卡片,上面有他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他叫张启迪,是递归俱乐部的创始人。至少名片上是这么印的。
听上去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事情过去一个礼拜了,我用心感受身上是否发生了什么变化。结论是——我不知道。
当我盯着地毯、墙纸或者卫生间的瓷砖看得稍微久一点,那些花纹就会发生微妙的扭曲和旋转,像是要从视线中心逃离开去。
噪音变得难以忍受。餐厅的叫号、笑声、孩子的打闹都变得尖利刺耳。中午我只能待在办公室里叫一人食外卖。
我变得容易走神,开会中话说到一半忘记后半截,或者某个词在舌头上打转,但就是吐不出来。同事们都投来忧虑的眼神,这样的事情在我身上从来没发生过。
领导叫我去他办公室,问我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摇摇头。
休个假放松放松吧,让小吴替你撑几天。领导发话了。小吴是部门里的另一个女孩,名校毕业,聪明肯拼,我知道她在心里一直把我视为竞争对手。
领导我没事的,我只是……脑中某个开关咔嗒一下,我突然改变了想法,不再拒绝。
晚上,我约了久未碰面的闺密在DMT酒吧相聚。她一脸疑惑,以前叫我出来都是百般不愿意,今天是有什么大喜事儿吗?
这不好久没见了,想你了不行啊。
哟,你今儿个是变性了吗?闺密依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着。夜渐渐深了,我注意到隔壁桌有个斯文男人一直盯着我看,当我回视时他又假装移开目光。没劲。
我上洗手间。出来时在门口正好撞见那个男人。他好像有点喝多了,眼睛直直的,凑上来要强吻我。我推了一把没推开,照以往肯定一个巴掌就呼上去,可今晚竟然没有,被亲了一嘴浓重的烟酒味儿。
够了没?我冷冷问他。那男人一脸受挫,愣愣地看著我离开。
哟,唇膏怎么花了?闺密乐开了花。
狗啃的。
我心里清楚,这跟那个男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自己的问题。
可这些跟那间黑屋有关系吗?
我好不容易从衣兜里翻出那张卡片,打通了张启迪的电话。他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来我这儿坐坐吧,他说,然后发过来一个地址。
这间茶室跟他的名片一样难找,藏在市中心的弄堂深处,倒是闹中取静。装修风格也是一如其人,普普通通,没什么出彩之处。墙上高悬着一幅手书,模仿的也许是某位大师的草体,龙飞凤舞地写着“递归俱乐部”,颇有几分滑稽。
张启迪给我沏上当季的龙井,茶香氤氲,白色水汽中他的脸微微变形,像是油锅里未凝固的煎蛋。
说说?他说。
我讨厌那副自以为是的腔调,可不得不装出客气。
张老师,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变化。
上次不还说人家是骗子吗?张启迪含笑给我斟茶。什么样的变化?
说不好……打个比方,就像是有块骨头错位了,怎么复原都差那么一点。
就是那么一点让你难受对吧?
我点点头。
上次你说你在黑屋里什么都没看到?
是真的没看到。
我开始回忆当天的经过。进了黑屋之后,地上有一块泛着蓝绿色荧光的方形区域,那是让你躺下的地方,记忆材料根据体重身型把你裹住。荧光暗下,不见一丝光亮,似乎有轻微的静噪,还能闻到似有若无的橘花香,很快地静噪消失了,一片死寂压迫耳膜,香气也消失了。我猜这就是小叶所说的,逐步关掉感知系统的过程。我感觉自己漂浮在空中,连重力的方向都分辨不清。不知道过了多久,思绪也变得稀薄,无法组织起成型的想法,或者概念。我试图张嘴说话,却发现不能,运动控制也被关闭了吗?我开始理解渐冻症患者的绝望,以一种快进的方式。幸好我还知道我是谁。我还有记忆。
下一秒,我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换好衣服,小叶和小关向我挥手道别,我昏昏沉沉地下了山,又遇见了你。我尽量中性地描述张启迪的出现。
他听得很认真,眉头紧锁。
所以你对黑屋一无所知?他问。
我以为就是那种傻不拉叽的密室逃脱。
张启迪露出一脸惊诧,就像是看到不知好歹的孩子把手伸进鲨鱼的血盆大口。
黑屋最初是为了科研目的而建造的。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把复杂概念翻译成我听得懂的话,尽管不是很成功。
有一种理论叫预测性编码,说的是人类大脑并非完全依靠感官来认知外部世界,而是有一部分自上而下的“预测”模型,与自下而上的实际输入信号相比较,通过不断修正原有的模型,将误差值减少到最小。也有人用信息论中的自由能,或者更直接的说法——“意外”的概念来表示这个误差。实验证明,生物的神经构造倾向于追寻自由能最小化,大脑不喜欢意外。他顿了顿,看我的反应。
我也不喜欢意外。我笑了笑,表示目前为止还跟得上。
这是非常简略的表述,我省去了大量变分贝叶斯计算和不同层级的复杂情况。当这种理论成为主流之后,科学家们意识到自己面临一个悖论:如果以上假设正确的话,那么生物最合理的做法,莫过于寻找到一个完全黑暗的屋子或者洞穴,在里面待着,将意外减少到最低限度。可是这与我们所知的一切不符,不仅是人类,所有生物都表现出对玩耍与探索的热情,这明显会带来更多的意外。这就是所谓的黑屋问题。
要我说,这个问题可以有很多种简单的解释,科学家们想多了。
说说看?张启迪面露鼓励。
也许工作影响了我看问题的角度。首先人要求生存,生物都是,如果不确定洞穴或黑屋能够确保持续的生存,那会是最大的风险。其次,或许对于大脑来说,黑屋本身就是最大的意外,因为它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环境如此不同。
你说的都有道理,可科学讲究实证,所以他们发明了黑屋。
你的意思是……让感官信号无限接近于零,与预测模型完全一致,也就没有了意外?
没错。
我喝了口茶,回想起在山脚下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分明有哪里不对。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什么都没看见不是再正常不过吗?可当时你……
你很敏锐。张启迪烧着水,说,因为在黑屋里,人们发现了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看着我,那眼神有点瘆人。
幻觉。至少科学家们这么认为。
接下来的话把他的形象又拉回更接近我最初判断的那一端,疯癫的、不可预测的、民科的那一端。
张启迪说,受试者报告他们开始看到一些奇怪的图像。科学家以为是由于无法由表层意识控制的内感知和本体感知信号导致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关闭默认模式网络,它主要由内侧前额叶皮质、后扣带皮层、楔前叶和角回的协同通信组成,是自我的神经基础,也是理解他人与社会、回忆过去与想象未来的基础,简单来说,一切叙事都需要通过这个网络才能被理解。
这等同于短暂抹去了这个人全部的自我意识。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当受试者恢复意识之后,开始“回忆”起一些事情。在那段本不应该有任何意识活动的时间里,有的人经历了一段与现实完全不同的人生,有的人化身为其他物种,生活在陌生的世界里,有的人得到了至今无法得到验证的神秘知识,还有的人融入了宇宙,体验了由大爆炸到热寂再大爆炸的无限循环。
这些信息从何而来,又是经由大脑哪个区域发挥作用?在自我消失之时,是谁在记住这一切?
科学家们提出了许多假设,解释了一些现象,又牵扯出更大的问题。这些问题触及世界与人类的本质。
之后,实验便被官方叫停了。
等等。我还记得当时自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张启迪。如果实验已经被叫停了,那我做的那是什么?
张启迪深吸了一口气,面露犹疑。
今天有点晚了,你的茶也凉了,下次再聊吧。
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力量,把我从原先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撕裂开去。
我辞掉了工作,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抱着纸箱离开办公室。那些业绩数字、圈中八卦、人事斗争、家长里短……像是越来越锐利的噪音包围着我,挤得我喘不过气。我没法堵上耳朵,只有逃掉。
我没有告诉爸妈,他们肯定会买两张机票飞过来,看我究竟怎么了。他们眼中那个循规蹈矩到近乎完美的乖乖女,是余下人生的唯一寄托。我不想让他们的想象破灭,至少现在还不行。
一张世界地图在屏幕上铺开,许多彩色的虚拟图钉标注出我想去却从没去成的地方。敦煌、拉萨、尼泊尔、印度、埃及、土耳其、冰岛、秘鲁、古巴、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我让地图缓慢转动,闭上眼,用手指随意一戳。
冰岛。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兴奋、激动,同时不安。我真的要这么做吗?像是一座矗立了数万年的冰山缓缓破裂瓦解,可底下藏着的是什么?是另一个自己吗?那个自己是真实的吗?还是像张启迪所说的,只是幻觉的一种?
我把注意力集中到查旅游攻略上,把疑虑抛开。
我去了很多地方,见识了许多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在兰屿岛的落日中追逐金凤蝶,在柏林的地下俱乐部看青年人彻夜疯狂,在斯里兰卡的康提听僧人誦经晨祷,在北冰洋寒冷的海面上等待极光。我和其中的一些人产生了亲密而强烈的联结,有男,有女,还有说不清楚的流动性别;我尝试了未曾尝试过的事物和体验,以往它们都被我扫进一个标着“高风险”的圈圈里,如今回头再看,那个圈圈就像是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只是在束缚你的人生可能性。
我抛弃了计划和攻略,每一次有意义的邂逅都将我指向下一个目的地。我相信那并不是完全随机的意外,而是存在着某种草蛇灰线般的线索。我花光了积蓄,又赚到了更多的钱,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就像爬一座野山,一旦你抛弃了原有的成见,不再执着于保持鞋子干爽、衣服整洁,面前有限的路径将会变得无穷无尽。你成为了山的一部分。你就是山。
后来,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土著巫师用火烤着犰狳鳞甲为我占卜时,指着我心脏的位置说,家,家。
我知道是时候回去了。
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我选择了预约黑屋体验。我迫切地想知道,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能再发生些什么。
没有回复。
我不甘心,直接跑到了须弥山上。那座院子现在变成了禅修班,一群慈眉善目的老人看着我,像是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无奈之下,我想起了张启迪。
你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见面第一句话,张启迪说。
我把头发剪短了,晒黑了许多,因为没有时间做护理,手也是粗糙的。当然我知道他指的不是这些。
你可没变。我笑笑,还好这间小茶室没有变。我去了须弥山,黑屋不见了。
噢。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所以,这回你该告诉我真相了吧。
张启迪不慌不乱地泡着茶,半晌,才慢悠悠地回答:
想听听我的理论吗?
我坐直了身体。
那些人在黑屋里体验到的,才是世界的本质。科学家们以为当切断了所有感官信号和自我意识时,像有一个终止指令,让系统返回到上一级菜单,我把上一级菜单称为“元意识”。当然,这只是一种方便的说法,每一层都是下一层的元意识,因此层级可以是无限的。
所以那些都是上一层元意识的记忆?我努力跟上他的思路。
可以这么理解。
可自我不是已经消失了吗?
我们对于自我的理解过于狭隘了,就好像你站在两面平行的镜子中间,经过无限次的反射,你得到了无数多个自己的影像,那些都是你,复数的你。
我以为那些只是镜像,就像幻觉。
是也不是。你,你的镜像,或者镜子本身,只有在这组关系中才被赋予了意义。唯一真实的,是你从镜子里辨认出自我的这种努力。
我完全糊涂了。
没关系。
可我什么都沒看见……这意味着什么?
张启迪端起茶杯,闻了闻。
你应该听过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的故事吧。
小时候听过。
这就是一个最简单的递归语句。想象一下,如果你在元意识里也去了黑屋,会发生什么。
再返回上一级菜单,再返回上上一级菜单……没完没了?
他笑着说,你懂了。
所以……
所以在计算机语言里,这样的无限递归会导致堆栈溢出,系统宕机。用你熟悉的话来说,为了控制风险,必须在有限次数里中止递归。
也就是说……我开始理解张启迪话中所暗示的那件事,视野中的一切开始朝边缘滑开,我屏住呼吸。我还在元意识里?所有这一切?这个世界?
他点点头。你不是第一次进入黑屋,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也许是某种好奇心让你不断地返回黑屋,想要回到源头。你以为那是一个更完整、更圆满、更丰富的自我。
我静静听着,思绪一片混乱。
可你错了。芥子和须弥互相包藏,每一个你都映射出全部的你,与其试图在一间黑屋里去寻找另一间黑屋,不如接受事实,你从来就没有走出过这间屋子。
所有的记忆如同被打碎的拼图,开始胡乱地镶嵌成一幅图画,我不知道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只是幻觉,哪些属于过去,哪些属于未来……又或者像张启迪说的,它们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别,只是映射。
可你又是谁?我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护士把轮椅推回房间,又扶我躺回床上。
阿姨今天想看点什么呀?护士手里拿着遥控器问我。
不用了。我摇摇头。我自己待会儿就好。
这是我第三次被抢救过来,医院里的人都在流传关于我的故事,说我求生意志强大。他们对此毫无头绪。
张启迪说得对,我已经拥有了全部的自我和可能性,关键在于如何对待人生。我尝试了所有想尝试的事情,爱了所有值得或不值得的人。我终于明白了应该如何去玩这个游戏,这个关于人生的无限游戏。秘诀就在于——接受所有的意外。
这世界却没有几个人明白。
我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抽出厚厚的红皮笔记本,郑重地写下最后一行字。爬满褶皱的手抚摸着伤痕累累的皮革封面,上面写着标题:黑屋问题。
现在,是时候了。
我微笑着,默念自己的名字。三遍。
窗外的日光迅速黯淡,像是被巨大的乌云遮住。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房间变得越来越空旷,笔记本变得无比遥远。时钟的秒针静止了。
我知道,很快又能和老朋友见面了。
自问自答
Q:在小说中是否暗示了某种创造论的意味?
我们以往会把神创论和创造论混为一谈,其实创造论是一个宽广的光谱,一头是相信神或上帝创造了万物,另一头同样相信科学、进化论与自然法则,即所谓的“进化创造论”。大部分时候,我倾向于自然的力量远远神奇于任何人类构建的神灵。我相信意识问题可能是一扇通往理解世界本质的不二法门。如爱因斯坦所说,“宇宙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它的可理解性”,我们无法绕开意识这一中介去理解任何事物或问题,因此理解意识本身就成为了基础中的基础。小说只是借助了一种想象去浅尝辄止地探讨,假如我们通过科学手段改变了关于意识的叙事(这在历史上不断发生),会对个体带来什么样的冲击。它可以等同于佛教的轮回观,也可以是黑客帝国式的嵌套幻觉,但它要处理的终究是我们如何面对生命及死亡的问题。
Q:你对于死亡有何看法?
最近我看了一部Netflix的纪录片《死而不亡》(Surviving Death),其中采访了许多经历过濒死体验、灵媒、前世记忆的个案。我身边朋友也有过这种体验。还有PIXAR的动画片《心灵奇旅》处理的也是死亡的问题。也许是2020年的全球性疫情让死亡突然变得无比日常且逼近,人很难不去关注并思考这一问题。孔子说“焉知生,未知死”,但也许两句话倒过来更有意思。我们必须先建立起对死亡的认知和态度,才能够树立起生活的坐标系。作为一个乐观主义者,我倾向于认为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点,而只是一种状态的改变,是通向下一段旅程的中转站。当然在唯物论信徒看来这是一种无稽之谈,并没有任何实证依据能够支撑这种观点。但如果一种信念能够帮助人们更加快乐、豁达、远离恐惧,那也许我们应该对它抱持更加宽容的态度。
Q:最近在忙什么,今年有什么计划?
刚刚忙完与李开复老师合作的《AI2041》后期的一些编辑修缮工作,将会在年内出版中英文版本。这本书以现实中的AI技术及应用作为基础,通过合理想象延展到20年后,在全球不同文化语境中探讨AI与人类共生的未来图景,涉及的议题包括了种族、阶层、性别、环境、恐怖主义、偶像文化等等,希望能够给读者带来一种充满真实感与当下性的科幻体验。接下来要开始写《荒潮》的后续长篇,以及儿童科幻长篇《火星奥德赛》。作为小说作者来说,长篇是马拉松,是艰苦卓绝的登山,需要极强的耐力与意志力,当然带来的满足感也是短篇创作无法比拟的。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并且期待在10年之后,对于文学与世界的稍微深入的理解,能够在新的长篇中得到体现,哪怕不那么完美。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