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劳动节时,故乡的天气已燠热难当。下午四点,我从妈妈住的桂林路出门,阳光晒在手臂上还十分烫人。我打算穿过公园,去城中心的肯德基喝一杯咖啡。因为节日的原因,很多小孩在公园里玩,这会儿应该到尾声了。就在走下公园的坡道时,我看见两个小孩在路边扭打。他们翻来滚去,一个将对方的头捺在地上,一个将对方的脸朝天空推去。两人身上都是灰尘。我拉了三次才将他们拉开。他们起来后,隔着一米多的距离站好,胸口一起一伏。
“怎么回事?”我问。
那矮个子的小孩指向他的对手,说:“他拿走我一块钱不还我。”我注意到他比他的对手足足矮了一个头。他蓄着板寸,脸是圆形的,眼睛下长着一些雀斑。他皮肤比较白,不过这种白不同于因持续摄入丰富营养导致的白。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短袖T恤。从衣着上看,他应该来自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他的对手呢,比他还要窘迫。我们就管他的对手叫高个子吧。高个子在这样的热天还穿着厚厚的棕色拉链外套,它的下摆盖过半条大腿。很明显这是件大人的衣服。外套里边穿的是一件丑陋的汗衫。我想他在出门之前一定为难了很久。但凡有别的选择,他都不会穿这样一套衣服出门。他的头发又长又脏,因为扭打的原因,这会儿乱得像鸟窠。他的脸膛是暗红色的。他双手垂着,说:“是你给我的。”
“我什么时候说给你了?”矮个子说。
“你中午十二点说的。”高个子说。
“我是说让你替我保管。”矮个子说。
“你说的是给我。”高个子说。
“我什么时候说给你了?”矮个子说。
“你中午十二点说的。”高个子说。
“我说的是你替我保管。”矮个子说。
“你说的是给我。”高个子说。
他们就这样一次次重复自己说的话,好像象棋里的重复走子。矮个子的声调越来越高,越来越急切,明显是对高个子的“耍赖”感到愤怒。高个子气势上不如对方,头微微栽着,眼睛逐渐朝地上看,但嘴上一直不松口。他的右手插在衣兜里,似乎紧紧攥着那一块钱。我想这样的事我可以来解决。我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元钱,去碰高个子的胳膊,说:“这样好不好,你把一块钱还给人家,我一人再给你們五块,你们不吵了好不好?”
高个子置之不理。我能感觉这种置之不理不是装出来的,不是因为害羞。矮个子也是一样,对我出示的五元钱丝毫不动心。他只是对着高个子咆哮:“你给我。”也就是在这时,我发现他们争执的并不是钱,而是信用。还有一些更复杂的东西。我想在这一天的十二点,矮个子因为找不到裤兜,就将手中攥着的一元钱交给同伴高个子。他是这么说的:
“给你,(替我保管一下)。”
而高个子听成:“给你了。”
他们应该有着不错的关系,如今齐齐陷入“对方竟是这样一个人”的认知中,并为此深深震撼。我记得上学时失手打碎一名要好的同学的杯子,他当场翻脸,要我赔偿。这件事让我极为惊愕。我还给在山东读大学的哥哥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的痛苦。我收回钱,对高个子说:“这个钱既然是他的,即使他给过你,他也有权收回。”他没有回答我,继续朝对方说:“你中午十二点说过的。”
一会儿,事情结束了。有两名围观的女孩同时冲到高个子和矮个子之间,争着从地上捡起那张被揉成一团的绿色的一块钱,将它交给矮个子。我不知道高个子是什么时候将这一块钱丢到脚下的。我没有注意到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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