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个男孩,他是木头做出来的。
“他的胳膊是木头的,脑袋是木头的。
“他的关节是树枝开叉出来的,他的两条腿像是木桩子。
“他说自己不是木头人,因为他有一颗心。
“他说自己叫木偶心。
“木头有了心,还是木头吗?
“身体变成了木头,还和我们一样吗?
“这个男孩有一半是木头,另一半是人类的心。
“他说自己是木偶心。”
木偶心好像听见了很多野孩子在叫他的名字,那些木偶村的野孩子,对木偶和人类都会恶作剧。在木偶村居住的那段短暂的时间,他和这些野孩子是快乐的玩伴。他们不在乎他是不是木偶,也不在乎他是不是和他们一样,他们甚至编了首童谣,围绕着他唱个不停。他局促不安地被他们围在中心,直到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喂,你睡醒了吗?”
木偶心勉强睁开眼睛,看见长脖子绵羊正好在俯视自己,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好像就快要对他吐口水了。他记起来这是羊驼,赶紧坐起身,羊驼悻悻地缩回了脖子,无聊地嚼着干草。
医师少女药棉坐在另一张床上,手里拿着听诊器。
“它正要叫醒你。不要担心,它的口水可以消毒。”她说,“你好像在做梦。”
“我睡了多久?”
“可能有一晚上了吧。从我们住进这个驿站开始。”药棉说,“我不知道木偶会和人一样睡觉,我还以为它们是永動机,就跟你的木头小狗一样。”
来福蹲在门口,好像正在看门。
“一般的木偶确实不会睡觉,因为他们是机械装置,只要有能源以及动力系统正常,就能一直待机。不过它们需要定期维护和检修。”
“就像人类检查身体那样?说起来,又到了体检时间,我来看看之前你受的伤彻底愈合了没有。”
说着,医师少女转了转手里的听诊器。
“我再帮你复诊一下。请你配合,坐着别动。”
木偶心只好一动不动地坐着。和这名自称是医师的少女同行以来,他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被体检了。自从旅途开始,他们组成了一个奇怪的旅团。旅团里有他、药棉、吐口水的羊驼,还有一条有故障的木制犬。
不久前有怪物袭击了他,但他身上的伤口在受伤当天就已经痊愈,现在连一点伤疤都没有留下。
“果然没有留下伤疤。可能跟你的身体有关……植物的自愈能力要超出我的估计,现在看起来预后良好。”
“我觉得我的身体已经没有问题了,”他说,“不需要每天复诊了。”
“我是实习助理医师药棉,治疗过的病人估计比你见的女人还多。”医师少女药棉说,“你不相信医生,还能相信谁?”
“那你能修好小五吗?”
小五是来福的编号名。小五自从上次事故发生以来,时不时咳嗽,嗓子里冒黑烟,可能还有别的故障。
“你的狗是木偶狗,用古代文明的说法,是机械生命的一种。什么是机器,你知道的吧?”
“听起来像是工具。”木偶心说。
“也像是奴仆,人类的奴仆。实际上,古人制造机械生命,就是制造工作用的机器,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称呼这些工具为:木偶。你的小五看起来就是给盲人用的导盲犬。”
“木偶做成的人呢?”木偶心问,“比方说我这样的。”
“我不清楚,沙漠里很少见到木偶。”药棉说,“但你真的算是木偶吗?一般的木偶没有人类的心。当然,一般人类的心也不会长在木偶的身体里。”
她用听诊器敲了敲他的胸口。
“说起来,触感和人体一样柔软,如果不是还有点模糊的木纹,简直和人的身体一模一样。你说过,这是什么木头?”
“温血木。”
“我听我老师说过,古代的医生们把温血木当成人体组织的替代品,说这种植物是古神亲手种下的,但是它应该已经灭绝了。”药棉说,“也许你这是最后一棵。你怎么找到的?”
“不是我找到的……是另一个人……”
木偶心突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大片,就像一只脚突然踩空,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掉到什么地方去了。瓷器告诉过他,是另外一个人找到了温血木,但是他忘记了那个人的名字,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谁呢?
“你对那个人来说一定很重要,所以他才找到了最后一棵温血木。”药棉说,“你能问问他还有没有温血木吗,我有病人需要这种木材做移植手术。”
“我忘记他的名字了,我忘记他是谁了。”木偶心说,
“这很正常。”药棉说,“本质上来说,你做的是心脏移植手术。”
“心脏移植手术?”
“把心脏移植到了另一个全新的身体里。原来的那个你,只剩下一颗心了。现在看来,手术简直太成功了,不过心毕竟只是心。人的记忆,人的过去,人的思想,都在大脑里。没有了原来的大脑,你就失去了所有过去的记忆,所有认识的人都不认识了,所有经历过的生活都失去了。”
“我还能找到过去的记忆吗?”
“如果你能找到过去的大脑,应该就能找回来。”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可能已经不在了。”木偶心问,“那心的作用是什么?”
“心脏从本质上来说,只是供血用的动力中枢,这是所有医学典籍都说明过的。但是……作为实习医师,我总觉得它很宝贵。”药棉说,“沙漠里的风告诉过我,我的心在哪里,我的人就在哪里。一个人是用心在爱另一个人,而不是用头脑来计算。可惜我也没验证过,毕竟我是个拿手术刀的实习医师,在这种事上也没什么经验。”
“沙漠里的风?”
“你也可以感受一下。”
木偶心愣了愣,闭上眼,房间里虽然开着窗户,但是既感受不到沙子,也感受不到风,只能听见羊驼在吧唧嘴。
“这里不是沙漠,等你以后到了沙漠就能感受到。”药棉安慰说,“好在现在你已经移植了心,以后我们就可以验证一下了。”
“验证什么?”
“心为何物。”她说,“我觉得,迟早有一天,你的心会告诉你一切。”
木偶心发了会儿呆。在他发呆的时候,体检已经完成。药棉收好了听诊器。
“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我想找找看有没有人能修好小五。小五本来可以自动导航,但是好像也坏了。它知道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
“看起来你是个路痴啊,所以要靠导盲犬。”
“这是我第一次出门旅行。”木偶心说,“比起路痴,我觉得我更可能是个宅男。我觉得这个世界像一本书那样在我眼前慢慢打开来。”
一本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书,而且之前还空了很多页。他想。
小五歪歪扭扭地蹭到羊驼脚边。羊驼低头,可能是在思考要不要吐口水。
“早上我收到了一封求医信,那个村子里有人得了重病。从地图上看,是驿站往西的地方。今天我会去那里出诊,我想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为什么?是那边发生了瘟疫吗?”
“不知道是不是瘟疫。”药棉说,“我现在唯一知道的是,求救信,是一个木偶发出的。”
他们离开驿站,按着地图的指引,沿着道路往西走。往西的路上并没有灾乱的踪影,好像在他们遇袭那天以后,瘟疫就没有再出现过。路上医师少女药棉骑着羊驼,羊驼走得很慢,他和导盲犬都能跟上。
“你可以坐上来和我一起。”药棉说,“要是觉得不方便,我可以下去走一會。”
“我没觉得很累。我应该多走多跑,这个身体才能更好地适应。”
何况,我觉得它并不欢迎我坐上去。
木偶心看了看羊驼。羊驼斜眼瞥了瞥木偶心,嘴角叼着一根草,翻来覆去地嚼个不停。
驿站离求救信上的村庄不算太远,仅仅走了半天,他们就到了村口。村子在一个山谷里,问了问村子里的野孩子们,才知道这个村子名字是日落村。木偶心抬头看了看,日头正要沉入山谷。
“你们不是要去怪研所吧?”野孩子说。
“怪研所?”药棉说,“在哪里呀?”
野孩子们指了指山腰上的一座房子,房顶上戴着一架风车,叶片缓慢地转动着。
“当心,那里住着一个怪物。”
野孩子们集体做了个可怕的鬼脸。鬼脸没有吓到木偶心和药棉,倒是惊吓到了羊驼。羊驼对着野孩子吐口水。孩子们惊慌地跑开了,直到药棉给他们发治肚子疼的宝塔糖,孩子们才像猴子一样又围过来。
木偶心望着山腰上的风车,远远地看见有个人从山腰走下来。他走得很慢,动作有点僵硬,既像个老人,又好像导盲犬小五那样有故障。
“请问,两位是远道而来的医师吗?”
“我是实习医师药棉。”药棉说,“我收到了求救信。”
“药棉医师,很高兴你能来到日落村。求救信是我写的。”那个人说,“我是木研所的管事。”
“木研所?”
“木制品研究所,简称木研所。”那个人说,“不过现在孩子们都叫它怪研所了。可能他们有点害怕木制品。”
“木制品?”
那个人除下手套,露出木制的双手。
“如你们所见,我是个木偶。我的四肢都是木头。”木管事说,“如果你们不害怕木制品,请跟我到木研所来。”
“是你出故障了吗?这里没有木匠吗?”
“需要请药棉医师看一看的,不是我,是木研所的所主。”木管事说,“所主生了很重的病,我很担心他。”
他们随着木管事走上山腰,一路上都能听见他身上的关节咔咔作响,就像是一台即将报废的台钟。
“木研所很久前就有了,是整个日落村造好的第一幢房子。后来渐渐有了别的村民,山下有了别的房屋。所主一直在所里做研究。后来有一天,他制作了我。我就留在了木研所,成为了管事。”
“还有其他人吗?”
“现在只有我和所主。”
小五伸鼻子在管事脚边嗅了好一会儿,困惑地挠了挠脑袋。管事低头看了看小狗。
“是你们的宠物吗?”
“小五是我的伙伴。”木偶心说,“它的身体有地方坏了,请问你们这里可以修好它吗?”
“可怜的小木狗,是故障了吗?”管事说,“也许所主可以,但是他已经一病不起。我虽然是管事,但是没有经手研究工作,只是负责日常打杂,很遗憾帮不上忙。”
“我是医师,我来看看有没有办法。”药棉说,“你的所主就在木研所里吗?”
管事看起来开心了些。
“是的,他就在顶楼休息。那也是他工作的地方。”
管事打开了木研所的木门。大厅的桌子上堆满了木头零件和设计图纸。靠墙的书架曾经有很多书,但是现在空了很多。东西虽然摆放杂乱,偏偏又显得很干净,好像一直有人打扫,但是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原来的样子。一条旋转楼梯一直通向木研所的房顶。
“所主在顶层的阁楼。请两位跟我来。”
羊驼不能上楼,就留在外面吃草。木偶心抱着小五,和药棉一起跟管事上楼。
管事轻轻地叩了叩房门,开门让他们进去。阁楼是个三角形的房间,风车沙沙地慢慢转动着,从天窗可以看见风车转动的叶片。有个病人躺在一张小床上,望着天窗外的叶片。
“所主,这是远方来的药棉医师。”管事说,“我请她治疗所主的病。”
所主把头转向他们。他的表情既柔和又僵硬,五官看起来甚至比管事还要年轻,但是皮肤都干枯了,像一棵已经枯萎的树。
“欢迎几位客人光临木研所。”他说,“我一直让他不用再找医师了,如果一定要找,也许现在应该找一位黑巫女。”
“我是实习医师药棉,剪刀手医师的学生。”药棉说,“我正在出外游医,这是老师给我的功课。”
“作为医师,你确实很年轻。”所主说,“你的眼睛是受伤了吗?”
“是的,我的右眼从小就有畏光症,所以要戴护眼罩。”
所主看了看她,然后把目光转向木偶心。
“你也是医师吗?”他看见了木偶心抱着的小五,“这条木头小狗怎么了?”
木偶心刚想说话,管事先开口帮他说了。
“他是药棉医师的助手。”管事说,“木头小狗是他的伙伴,他们想请所主帮忙看一看它。”
“我可以免费出诊,为所主治疗。希望所主能帮忙修好小五。”药棉说。
“请把小狗放在我的毛毯上。如果药棉医师一定要为我看病,我希望其他人可以回避一下。实在是抱歉,我不希望我的病症吓到更多的人。”
他对管事说:“木管,请打扫一间研究室,给客人们铺床。”
“好的,所主。”
“你们放心,木研所很安全,除了防不住村子里的野孩子之外,不会有野兽进来。”
木偶心迟疑了一下,把小五放到了床上,然后和管事走下了阁楼。
药棉拿出了医疗包,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她先把手指搭在所主的手腕上,搭了一会儿脉后,皱起了眉,然后又取出听诊器,听诊头放在所主的胸口,用心听了一会儿听筒里的声音。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所主抱起小五,好像在检视它的外壳工艺。
“他是木偶,是吗?”他问。
“你说小五?”药棉说,“它当然是木偶……”
“我说的是你的朋友。”所主说,“我差点以为他是普通的人类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也是木制品,能够感觉到同类。”
药棉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是的,他的身体是木制品,就和你一样。”药棉说,“我确实没有想到所主你是机械生命体。”
“也许可以瞒过普通的医师或者巫女,但是绝对瞒不过剪刀手的学生。”所主说,“你是什么时候诊断出来的?”
“可能是听诊的时候。你的体内虽然模拟了心跳,但是比普通的心跳要规律太多,人类的心跳通常都会有波动。最主要的是……质感不太一样。”
“我的造者,用的是很久前的手艺。他很为自己的手艺而骄傲,这几十年以来,几乎没有人能够发现我的身份。”
“你的造者是哪一位大师?”
所主没有马上回答他。
“你的朋友,他的身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温血木。”她说,“几乎是和人类身体一样的构成。”
“难怪他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所主说,“我的造者研究过很多材料,但是他没有能找到温血木。”
他抬起左手,手背处的皮肤打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线管和仿生骨架。
“这才是我的身体。”所主说,“但它不是真正的我。”
“你是说,你还有个身体?”
“我只有这个身体。我从被造出来后就在这个身体里。现在它快要坏掉了。和这只小狗不一样,不是某个零件出了故障。”
所主慢慢揭开盖在身上的毛毯,让药棉看见他的躯体。
“虽然你是治疗人类的医师,但也应该看得出,这个人造的身体已经无药可救。”
药棉扫视所主的病体,然后取出棉签,刮了刮病变的表面,把棉签和一小块发黑掉落的组织放入瓶子里密封起来。
“我在医学书上看到过,这是枯萎症,类似于人类的老年恶肿症。”她说,“有的恶肿块,如果发现得早,可以通过手术割除。我帮老师给病人做过这样的手术。”
“如果是晚期,恶肿已经遍布全身,从身体表面,一直到内部的核心,我想就算是木之神,也对此束手无策。”
“……除非换掉整个身体。”
“是的,除非换掉整个身体。”所主微笑,“但那还是我吗?还是造者造出的那个我吗?我的意识会在哪个身体里?我还是我吗?”
药棉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清楚。我没有帮病人做过换体手术。但是凡事总有例外,身为医师,不会放弃任何希望。”
“我不是人类。就算人类,也无法避免衰老这样的绝症……我曾经亲眼看见过。所以没有关系,这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已经走到了这里,我觉得可以了。”
“你想要我做點什么吗?”
所主望着窗外的风车叶片,走了一会儿神。
“能够见到你们,我感到很高兴。木管应该准备好了你们的床铺。今天你们先住在这里吧,晚上我给小木狗做个检修,不过不一定能修好。”
“我替我的朋友,多谢所主。”药棉说。
和管事下到楼下的研究室,管事去打扫床铺,木偶心不方便打搅,就走到屋外去照看羊驼,结果看见一个野孩子正在和羊驼对喷口水。他耐心地看了一会儿,觉得野孩子和羊驼旗鼓相当,口水的存量不见减少。
“这个……它吐口水,有时候是代表喜欢你。”
木偶心好心地对野孩子说。
“哦,那我也挺喜欢它,呸……呸!”
羊驼看见木偶心来了,放弃了和野孩子的游戏,用脑袋蹭了蹭木偶心的脸,转过身体去啃树叶了。木偶心一直有点担心羊驼会啃自己的耳朵或者手脚,毕竟从原理上来说,他的身体也算是植物。
“喂,你是住在怪研所吗?”野孩子问。“你当心点。”
“当心什么?”
“你不知道吗?怪所长会用人做木偶。”
“他把你们这些孩子做成木偶了?”
“呸,不是我们,是那个管事。”野孩子说,“而且听说以前发生了凶杀案……哎呀!”
野孩子转头逃窜,木偶心回过头,看见管事走出了屋子。他走到山腰边上,正对着山谷,在台阶上坐下来。日头渐渐沉入山谷,他就坐在那里看着。
“每天日落的时候,我都会和所主坐在这里,看着日头渐渐落到山谷里。今天所主在看病,就只有我和你在看日落了。”
他背对着木偶心说。
“是的,日落时很好看。”木偶心说,“我明白为什么人们会来这个村子里定居了。”
“一开始,这里只有木研所,我是后来才来的。”管事说,“那些野孩子已经告诉你了。”
“告诉我什么?”
“我曾经是个人类。”
管事的右手在双腿膝盖处按动了几下,然后拆下了自己的小腿。他的腿是木头和铁箍打造的,关节处都已经生锈。他的右手又按了按自己的右肩,拆下了整条右臂。
“大概是第一次国战时的事。不知道是我这边的军队,还是对方的军队使用了炸药魔法,都说是对方用的。我的四肢都被炸碎了,肚子上开了个洞。巫女们也认为我必死无疑,但是所主救了我。”
管事安回了自己的手臂。
“他不止造了新的双腿和双手给我。我受的伤很重,内脏渐渐都坏死了,他用木偶的动力系统,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改造了我。现在我的身体,几乎都已经人造的了——除了头部还保留原样。”
“你并不是木偶。”木偶心想起药棉说过的话,对管事说,“大脑是人类最宝贵的器官,它保留着记忆和情感。”
“根据木偶裁判所的《木偶基础法》,第十七章第九条补充规定,身体超过百分之七十五为木偶者,即为木偶身份,剥夺人身基本权利。”管事说,“所以,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人类,而是木偶。”
木偶心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甚至不知道《木偶基础法》的存在。
“这项法规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哪里呢?”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人的定义不应该让一项法规来决定。”木偶心摇头,“一个人是不是人类,你的内心最清楚。”
“也许我的内心早在法规之前,就放弃了自己的身份。”管事说,“那是很多个可怕的夜晚,几乎无穷无尽的噩梦,我的身体残缺不全,像个怪物一样匍匐在血污和泥土当中。我是什么?我问过自己无数次。那是个痛苦的折磨。我属于人类的身体渐渐破碎,坏死,嫁接上了木头和机械的义肢,体内也用机油和发条取代了循环系统和内脏。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和木偶相差无几时,突然获得了久违的宁静。我终于找到了自己。我不再是人,而是人造木偶。”
管事平静地安装自己的膝盖。
“或者应该这么说,身为人类的我,早已在战争中死去,现在的我,是木研所的管事。”
“所主……他好像生了很重的病。”
“是所主让我获得了内心的安宁,我会追随他,陪伴他,守护他,直到最后的时刻。”管事说,“我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人类还是木偶,这都无所谓。如果他不在了,我这副人造躯体,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日头沉入山谷。管事轻轻敲打大腿,站起来。关节像是上了年纪一样发出脆响。
“日头沉落了,野孩子也都回家吃晚饭了。对了,你们想吃点什么?鸟蛋炒古红果是我的拿手菜,还有野菜大杂烩。我很久没有做饭了,希望厨艺没有退步。”
木偶心又梦见了野孩子。木偶村的野孩子,还有日落村的野孩子。他梦见管事推着轮椅来到了半山腰的台阶尽头,轮椅上是病入膏肓的所主,他们望着落日,野孩子们围着他们歌唱。他想听清楚他们在唱什么,什么都听不清。
“你应该去那个地方。”他听见有人对他说。
“那个地方是哪里?”他问,“沉睡谷?木偶村?钢铁城堡?还是木偶裁判所?”
他低头,看见说话的是一个野孩子,这个野孩子的身体在发光,白色的光。野孩子的脸也在一团白光里,完全认不出来。
“更远的地方。”声音说,“你知道那是哪里。”
“我不知道。”他说,“我失去了过去的记忆,我连我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是谁,你认识我吗?”
白光没有说话,向他伸出手,他也向白光伸出手。就在他们的手要触碰的时候,白光飞散开来,野孩子们和梦境也都消失不见了。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药棉已经去村里给村民看病。村里没有瘟疫,只有两个野孩子着凉,另一个吃坏了肚子,还有一个在打闹时扭了脚。羊驼没有对生病的野孩子吐口水,只是站在一边,不屑地嚼着嘴里的干草。
在日落前他们决定离开日落村,前往下一个驿站。所主坐上轮椅,送他们离开木研所。就跟梦里所见相似,管事推著轮椅,轮椅上的所主抱着小木犬。
所主把小五还给了木偶心。
“抱歉没有完全修好它。看起来它已经大修过,身上很多零件都已经不是原装。”所主说,“我手上缺乏发声装置的零件,只能尽力做了修补。好在它的核心还很稳定,只需要补充能源,相信它能继续陪伴你去要去的地方。”
“它要去哪里?”木偶心问。
“它是一条导向犬,体内存在导航图,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锁住了。可能需要特殊的指令才能打开。”所主说,“你的名字是叫木偶心吗?”
“是的,我的名字是叫木偶心。”木偶心说。
小五待在木偶心的脚边,摇着尾巴。
“我从小五的记忆存储器里知道了一些事情。”他说,“很高兴认识你,木偶心。很高兴认识你,药棉医师。”
“我们也是。”药棉说。
“感谢你对我和日落村村民的悉心治疗,不管什么时候,你们想来日落村都可以过来,木管都会准备好住处和食物。”所主说,“愿木之神护佑你们。”
告别所主和管事,走下山腰,木偶心回头看了看,管事和所主面对着山谷的方向,一直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日落的时刻。
木偶心和药棉沿着山间小路行走,要走很远才能到达中心道路。下一个驿站是在中心道路上。
“你治好所主了吗?”木偶心问。
“他得的是绝症,木偶的绝症。”药棉说,“我的医术是治疗人的,没有办法治疗一个木偶。”
“我没有想到所主是木偶。”木偶心说,“我也没有想到木管事是人类……过去是,他现在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人造的木偶。”
“我也没有想到。他看起来全身都改造过了。”药棉说,“我还以为他是普通的木偶。应该是所主用人造技术救了他。”
“所主……还能活多久?”
“时间不多,可能还有几周,或者几个月的时间。由于使用期太长,他的身体机能已经垮了,就跟人到了老年一样。枯萎症是最后一根稻草。”
“所主是个好人……或者是好木偶。他还帮忙检修了小五……”木偶心低头想了想,“我现在有点不太能区别人和木偶的界限了。”
他抱小五起来,仔细看小木犬被修补好的外壳。
“奇怪!”
“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五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他摸了摸小五的后背,小五身体的一切动作都停滞了下来,睁大了双眼,仿佛正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
木偶心把小五放在地上。它的眼睛射出一束光,光束落在他们面前,形成一道光幕。光幕里渐渐出现了活动的影子,是一段没有声音的黑白影像。
木研所。风车。研究室。
一个男人。工作台有木偶的素体。男人戴着研究眼镜,装配素体的内部。
男人和素体坐在两个相同的工作椅上,头部互相链接着很多导线。
素体站了起来。
素体和男人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男人貌似满意地笑了,素体像是镜像一样,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影像中断了。
“这是什么?”药棉问。
“我想这是所主的记忆。”木偶心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存入了小五的存储器,也许是修理时放错了……”
小五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接下来第二段画面出现了。
男人伏案工作,素体端来茶水。男人喝了茶,指了指案头。素体坐下来,接替男人的工作。男人在它身后,仿佛老师在指导学生。
“看起来像是所主和它的造者。”药棉说。
“我想这个男人,才是木研所最初的所主。”
画面闪烁了下,有了下一段画面。
男人看起来衰老了很多。他躺在阁楼的小床上,望着天窗的位置。风车叶片的阴影从他的脸上掠过。素体坐在一旁。
他对素体说了什么。素体摇头。男人露出痛苦的神情,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素体抬起手,捧住男人的脸,看着他。
画面静止了很久。
素体双手掐住了男人的脖子。男人的四肢剧烈抽搐了起来,然后双手垂到了床边,再也不动了。
素体抱着男人躺在床上。他的臉挨在男人的胸口。风车叶片的阴影从他们的脸上掠过。
第三段影像渐渐消失了。
木偶心和药棉谁都没有说话。直到第四段影像出现。第四段影像里只有素体,他穿着男人的衣服,呆呆地坐在阁楼里,望着天窗。他的脸越来越清晰,那张脸已经摆脱了素体的呆板,几乎和人类没有区别,也就是他们见到的木研所的所主。
以后的影像记录都只有所主一个人了。第五段和第六段都是他独自工作、发呆的影像。他一个人走到山腰那里,看着日头落入山谷。
“那两段影片说明了什么?”木偶心问:“是素体谋杀了它的造者吗?”
“我不觉得素体杀了他。”药棉说,“作为医师,我判断影像里的男人生了重病。恶肿症,晚期。恶肿已经从胸口蔓延到了咽喉,我想他那个时候一定很痛苦。”
“所以?”
“我认为是素体帮助了他。”药棉说,“即便素体没有这样做,恶肿很快也会吞噬他。那个过程比死亡更痛苦。不知道是他自己要求素体帮忙,还是素体自己做的。”
“我有点不明白,这是真实的记录,还是仅仅是所主的记忆?”
“影片和记忆一样,都是靠不住的东西。”药棉说,“我们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空白了一会儿,第七段影像出现了。画面里有了第二个人。
一个满脸血污的重伤兵躺在工作台上,四肢都已经残缺不全。所主用纱布清洗了伤兵的身体,久久地注视伤兵的脸。他给伤兵做了移植手术,给他的断肢接上了木制的义肢。一次又一次的手术后,伤兵拥有了木制的身体。
当他最终能再次站起来时,他成为了木管事。
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光束收回到小五的眼睛里。这应该是最后一段影像了。小五好像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重新对着木偶心和药棉摇尾巴,嘴里吐出一团白烟。木偶心抱起小五查看了它的内存。
“影像记录已经全部被擦洗掉了,应该是一次性的,阅后即焚。”
“还有没有其他的信息?”
“好像还加入了地图信息,但是还没有解锁。”木偶心说,“所主是有意告诉我们,他记得的这些事吗?”
“也许因为他的生命也快到终点了,”药棉说,“所以想把一些重要的事留下来。他不想让这些事被埋没掉。”
也许他想得到的是,他人的理解。木偶心想。理解他是拥有情感、会感到孤独的生命。
“我觉得,他们更想成为的是对方。”他说,“木研所的所主是个人造木偶,但是他的内心,一直渴望成为真正的人,而管事却正好相反。”
“管事是一个普通人,但是重伤的痛苦让他不愿意再为人。他希望自己是不再拥有感觉的,纯粹的木偶。”药棉说,“你觉得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过了片刻,木偶心说,“我既是木偶,又有人心。但我不知道人或者木偶的内心。”
“你接下来去哪里?”药棉问,“你有家人或者朋友吗?”
“我身为人类时的记忆已经没有了,就像你说的,心脏不是记忆的存储器。”他说,“现在的我是在木偶村出生的,由木偶师缔造了身体。木偶裁判所抓走了他,所以我才离开了木偶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不是独生的?”
“你有兄弟姐妹?”
木偶心点了点头。
“在缔造我之前,木偶师,也就是我的造父,他曾经造出了另外两个孩子。我见过我的姐姐,和我不一样,她的身体是某种特殊的陶瓷缔造的,她叫瓷器,是个非常温柔的少女。但我还有个兄长,比我们都年长,他是木偶师的第一个孩子。”
“他是木头,还是石头?”药棉好奇地问。
“他既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他是铁,最坚硬的铁。村里的野孩子说,他很久前因为触犯了木偶三原则,被迫出逃流亡,直到现在,人们仍在通缉他。”
药棉不易察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叫什么名字?”
“他以前的名字叫铁男孩,我不清楚现在他叫什么。他一直骑着一匹疯狂的铁马。”木偶心说,“我打算先去找到他。”
自问自答
小说里所有人都是机器人吗?
小说里一共有四个角色。医师药棉明显是人类少女。木偶心拥有人类心脏和人造木体。木管事除了头部(或者只有大脑)是人类的,身体其他部分都是义体。木研所的现任所主是完全的人造机器人,由上一任的人类所主制造。
他们有区别吗?
他们代表着人类生命衍生的四种形式,也是很多科幻作家探讨的主题:何为人类。
这是科幻小说还是童话故事?
文学发展到了现在,所有类型都在打破自身的局限和边界。《残缺品》这个短篇是《泪国》系列新创作的一个故事。希望它做到了足够的包容性,让喜欢阅读小说的人,都能找到喜欢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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