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四年级那天清早,陈春云和弟弟在外婆家吃过早饭,一起跟着外公去那里的一所小学报名。时间是九月初,学校已开学了,一个老师问他们什么事,外公客客气气地跟他求告:“这两个小伢,是我外孙子,爸爸妈妈都在外面做事,没得人带。前两年都是自己在自己家那边念书的,今年他们爸妈想把他们送到我们这边的小学来念两年,在我家我们能稍微照应下子噢!麻烦老师可能给他们报个名?”本村人都大差不差认识的,老师便点点头,指着他们问:“两个念几年级啦?”外公说:“哥哥马上念四年级了,小的这个马上念三年级。”听到这话,陈春云的心立刻砰砰跳起来,只把头垂着,生怕老师问他成绩怎么样,他是连一张成绩单都没有的。好在老师并没有想起成绩单,也没有太为难他,只简单又问了几句,便带着他们报名去了。就这样,陈春云念上了期盼已久的、原以为一辈子也升不上的四年级。
这是陈春云念的第四个学校。虽是年纪小小,他在这方面已经可以算作“身经百战”;弟弟比他小点儿,也跟着换了两个学校了。这当然不能全怪他们。陈春云的家在离外婆家六七里路的另一个村,村名叫作“塘下”。村里确实有一口塘,就在村外不远的水田边,地势略微高处,有一个大水塘,塘埂上长着几棵高高的枫杨树,树上缠着些金银花藤,爬得老高,每年初夏时候,就开出满树喷香的花来,小孩子每天大清早醒来,跑到树下扯一些新开的花,回来养到大人喝剩下的空酒瓶里。水塘一角,一块长水泥预制板搭成的跳板伸到水面上,村里人都在这跳板上洗衣服洗菜,吃水起先也是拿水桶从塘里挑了回去,澄在水缸里,后来渐渐许多人家都挖了井,就在自家的井里打水吃。陈春云的爸爸妈妈不常在家,他们很早就到隔壁市做事去了,两个做点小生意,贩点小东小西。种田挣不到几个钱!管不到小孩也是没办法,一家人总要活下去——贩小东小西也挣不到几个钱,但总比种田要好一些。
从陈春云念一年级起,家里就常常只有兄弟两个人。一二年级他读一个私塾,在附近山边一个女老师家,七八头十个小孩,两个年级都在她家堂屋里同时上课。她先给一年级的小孩讲会儿课,让二年级的念会儿课文、写会儿作业;再让一年级的小孩念会儿课文、写会儿作业,给二年级的讲会儿课。这样的课堂是很有意思的,总是可以在念书写作业时听到别的年级在讲些什么,嘤嘤嗡嗡的,可以轻易开小差。但小孩子更感兴趣的并不在此,他们惦记的是下课。一下课,就有机会出去疯玩,满山跑,或绕着老师家“打仗”(从抗日电视剧里学来的),或躲猫猫、打斗机(把一条腿扳起来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单腿跳跃,用架起的腿去把别的小孩架起的腿打下来,就算赢了。通常是两个或几个小孩一起打)。老师也不管,七八岁的小孩,多的是怎么也用不完的精力,要疯疯去吧!老师家和陈春云家连带着沾一点亲戚关系,所以也不怎么为难他,每回考试,语文、数学都给六十来分,有时增减一两分,以示有些变化,从而显得更真实些。从私塾回来,晚上他们常常自己做饭,菜园里的菜是爸爸妈妈春天种下的,他们隔段时间回来莳弄一下,两个小孩做饭之前就自己去菜园里拔点菜,或是偶尔去村口小店里买一点。这个地方的灶是那种大锅灶,底下烧柴,上面砌锅,灶台很高,陈春云的个子不够,烧饭的时候,就站在一只小板凳上,站在上面炒菜,弟弟就在下面烧火,往锅洞里递柴。时间久了,兄弟两个配合得很默契。烧完饭,两个在小台子上把饭吃了,然后自己洗锅洗碗,洗脸洗脚,睡觉。
因为亲戚家只有两个年级,到三年级时,陈春云便去附近一所小学接着往下念。这个学校叫大山小学,只有三、四、五三个年级,所以附近的小孩来这里上学之前,家里都要想办法找个地方先把一、二两个年级给小孩念了。大山小学在去往县城的半路上,说是附近,实际从家走到学校也要四五里路,小孩子要走很久。陈春云在私塾里待惯了,乍进了正式的小学,一下子班上多出这么多人,像一只小企鹅遇见一群小企鹅,欢喜之下,很快有了新的发展。他结识了班上同样喜欢玩的小孩(这是自然的),放学之后,一起在路上拍画子。小店里卖的粗纸印刷的彩色画片,上面印着分格的《西游记》或“葫芦娃”之类的故事,几毛钱一大张,小孩子买回来,沿格子剪成一片一片,在一起比着玩,用自己手里的画片去打别人放在地上的,倘若能把对方的打翻,这张画片就归他了。或是将两张或几张画片叠好,正面朝上放在地上,用手掌虚空着去拍,在手掌掀开时利用一点空气的流动,把画片带翻过来,谁翻得多就赢得多。还有打弹子。他打弹子很有些经验,可以瞄得很准,听弹子击中时那令人愉悦的“嗒”的一声。又或是数九寒天,沿着途路的田埂烧火,把干枯的野草全都烧掉,看着火光毕毕剥剥燃起,沿着田埂蔓延,心里说不出的欢意。又或是躲在学校前面的坟茔山上,几个人围在一起赌博。学校前面有一片过去留下的坟茔山,累累坟包起伏,那是大人避讳的东西,走路都绕着,因而在那里玩通常不会被发现。坟山青青的,他们坐在竖着某某先考先妣大人字样墓碑的坟边上,心里并不感到害怕,只是稍微有点紧张,怕万一什么时候运气不好,被哪个老师抓到了。用来做赌注的,则都是些小孩子珍爱的东西,纸叠的四角、画片、弹子,各自兜里仅有的珍宝——至于钱,那是万万没有的。
他在私塾玩了两年,本来就没有基础,到了这里继续玩,课业愈发差起来,家里没有大人,连作业都几乎不做。于是,经常是在早上,作业收上去之后,陈春云就被老师单独叫起来,到办公室去挨板子。老师气得咬牙切齿:“你还不写作业啊——打不怕是吗?皮怎么这么厚?”一柄厚实的黄竹尺,抽在手心很痛,他咬着牙不出声,挨过就像没事一样,放了学继续玩。像是负着一点气,又像是完全不在乎,又或者只是年龄太小,不能领会学习的意义,他仍旧很少做作业,绝不为挨了老师的板子就投降一步。因为表现太差,又不像从前那样和老师有连带的亲戚关系,所以等到这一年第二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很自然地领了两个“红灯笼”。
领成绩单那天,陈春云好怕。薄薄对折的成绩单上,外面写着他的名字,翻开来,里面是成绩。印着的格子里老师龙飞凤舞地写着他的语文和数学成绩,红色的——只有不及格的才是红色,及格了的,都是用蓝墨水或黑墨水写的(老师们都很讲究)。更不要说对页上老师的评语啦,他看也不敢看,瞄了一眼,“该生上课不认真听讲……”赶紧把成绩单合上。和他一起的还有同村的郑世平,他也和陈春云一样,拿了两个“红灯笼”。已经半上午了,拿了好成绩的同学高高兴兴地回家给爸妈看去了,他们两个磨磨腾腾在后面走,心里愁得要死。家去怕不是一顿死打!郑世平一路用脚去踢路上一颗黑色的小石子,踢着踢着,忽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我们用蓝笔把老师的分数改下子怎么样?”“家去不会被看出来吧?”“描下子不就看不出来了?”“好办法!”他们激动不已,当下就从书包里翻出文具盒,找出一支蓝色的水笔,蹲在地上,把成绩单垫在暑假作业本上,就这样放在腿上改了起来。他们的心也不大,也不敢多改,只敢把五十几改成六十几而已——想着家去能不讨打就行——改好了,又用蓝笔仔细描了两遍。这下他们得意起来,爸爸妈妈想必看不出来了!
等陈春云回到家,把成绩单一交上去,立马遭到雷霆之怒。他爸爸跑到大门口,从门外靠着的大扫把上折下一条长长的竹丝子,拿过来就往陈春云的小腿上刷:“我叫你不好好念书!考两个大灯笼家来还学会蒙你老子了!我看你是不想好了!”一竹丝子下去小腿上就是一条血印。陈春云被打得直跳,又不敢逃,只好一边躲一边向他爸爸求饶:“我明朝二回好好学!明朝二回好好学!”
打归打,打过以后,陈春云的爸爸妈妈对小孩还是留着一线希望,于是同意让他留级,再念一年三年级。那时候这个地方的小学都还作兴留级,每年班上总有一两个成绩垫底的,期末拿了两个“红灯笼”回去,到下一学年,就被老师划到留级分子里去了,乖乖跟小一年的小孩一起重学。小学生平常下课,常玩的一个游戏是“升级留级”,一个同学用食指和拇指圈成圈,箍住另一个同学的一条胳膊,就这样两手轮流往上捉,口里一面跟着念“升级、留级、升级、留级”,一直捉到最上面,看看最后念到的是“升级”还是“留级”。要是不小心卜到了“留级”,被卜的那个必要嚷着重来一遍,最后不得一个“升级”绝不罢休,可见升级留级在那时的小孩心里的威力。有的小孩被老师判了留级,家里打过骂过,还是给他念书;有的从此就不再上学了,郑世平就是如此,从那以后,他的同学就再也没在学校看到过他了。他在家里给他爸爸放牛,帮家里做事。但陈春云不能从这事情中感出真正的危机,腿上的伤疤早好了,他玩惯了,还是照样玩。
没等到陈春云这个三年级读完,他爸妈一看,小伢身边没人管,就是一天玩到晚,这样还是不行!于是把他和弟弟一起接到隔壁市,放在自己身边带着。他们租的房子附近有一所小学,两人就想办法把兄弟俩送到那里念书去。和从前不同,在这里,他们是外来的陌生小孩,在一个已然全熟的班级里,是唯一特殊的,连讲的话都不一样。他们只会自己地方的方言,不会讲普通话——那时学校也没有讲普通话的风气,一个人讲普通话,是很奇怪、很使人羞赧的——也不会讲这里的方言,虽然同在一个省份,相差不是很远,还不到听不懂的程度,但方言的差异也很明显,一听就使人知道他是外来的。他本来成绩就差,又是个乡下小孩(即便这只是个很普通的城郊的小学校,对陈春云来说,也是城里的),忽然被插到这完全陌生的环境,一时全然不知该如何融入到这集体中去,只是看上去木木的。放学以后,没有地方玩,他们住的地方不远有个垃圾场,经常有人倒些破东烂西在那里,陈春云和弟弟就跑到那里去捡破烂玩。偶尔捡到废弃的电线,两人很高兴,想法子点一点火,想把电线外面的塑料皮烧了,取下里面的铁丝,回去给爸爸妈妈卖钱。哪里好取得下来!倒是把两个手烫得嗷嗷叫。就这样,等这学期结束,他们的爸爸妈妈就还是把他们送回去。因为考不上本村另一所稍好的小学,第二次又没考,即便考了大概也还是免不了留级的命运,于是这一次,他们被寄托到了外婆家。
外婆家这里叫“茶丰”,学校就叫茶丰小学。叫茶丰,自然是因为山多,种的茶叶多。山都不高,皖南丘陵地带的小山,一座接一座。陈春云家离这里虽然只有几里路,但就多是平地。山间缓缓的平地与坡地上,散落着不多的水田和三三两两的人家。山上多茶树,多杉木,多毛竹。隔壁泾县的茶叶有名,这里的茶叶没有什么名气,都是本地人做了,本地人喝喝,或是炕好了,由倒卖的运到别的地方,冒充有名地方的茶叶卖出去。杉木和毛竹长大了,伐了卖给人做家具或是生活用品,打大台子,做凉床子,诸如此类。还有各种各样的本地树,松树、栎树、苦槠之类,此外是杂七杂八的灌木。这地方的人一年四季不缺柴烧。在这些东西之外,种得多的还有山芋(红薯)。一种淀粉很多的大红山芋,秋天收了,回来洗了粉,等到霜冻时节,就在大锅里漏成山芋粉丝,在外面冻一夜,晾好了,挑到各处去卖。这地方山上的土是红土,营养贫瘠,种山芋倒是长得好,于是各家各户都种,做山芋粉丝也成了一种产业。
外婆家在一个小小的山坡下的平地上,这地方最常见的幾间青瓦屋,门前一片水田,门口场基上,一棵柿子树,秋天结累累柿子。后面还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了八棵栀子花树,还有一棵很大的金银花树,已经长出很粗的树干,攀爬到屋檐上去。初夏和梅雨时候,这个院子里很香,先是金银花的香气,再是栀子花的香气。栀子花开的时候,满树满头的花,香得隔着水田老远都闻得到。外婆常常在清早掐一篮子马上就要开的花枝子,拎到县城街上去卖。陈春云有时候也跟着外婆一起去,蹲在篮子边双目炯炯地看着来往买菜的人,有没有偶然停下脚步来问一声买花的。花都卖得便宜,一毛钱一大把。这地方的人都喜欢在栀子花季掐一把栀子花,插在大蓝边碗或是罐头瓶子里,用清水养着,放在房间里闻两天香。年纪大的还喜欢在头上或褂子扣眼上用黑色的头毛夹子别一两朵盛开的栀子花,馥郁的香气跟着人,到哪都闻得见。因此栀子花在街上,总还是受欢迎的。卖一早上卖完了,外婆在卖早点的摊子上给他买两个糍粑,或是吃一碗馄饨,是陈春云尤其喜欢的。
像一条滑泥鳅回到它习惯的水塘里,陈春云很快在新环境里又认识了许多同学。特别是那些家离他外婆家近的,放学路上可以一起走。下课玩是少不了的。这里的小孩子,下了课都要在教室门前阶沿上或是中间操场上玩,抓石子(有时也在课桌上抓,熟练的人手指如铁爪,一把可以抓住六颗石子,再把往空中抛出的第七颗接住),打弹子,跨步子,跳蚂蟥筋(橡皮筋)。放学了也还是要赌,这就都是些男孩子,在路边找些隐蔽的地方(他们总是很擅长发现这样的地方),一直赌到回家。有一回陈春云躲在学校附近一个厕所里和几个人玩,赢了一大堆弹子。那真是他大获全胜的一次!他一个人几乎把他们所有的弹子都赢了过来,捧在手上一大捧,滴溜溜的弹子,中间的“风车”花花绿绿,在外面玻璃球的笼罩下发出美丽而朦胧的光。他喜不自禁,分了许多给弟弟和要好的同学。倘若能够隐身,穿越时空回到过去,陈春云将知道那会是他最后一次赌博,不知是否会怀着不舍的心情;但在当时,他丝毫未曾觉察自己的生活是否正在起着什么微弱的变化。他只是不敢再不写作业,每天放学玩回来以后,就和弟弟各把一条大板凳和一条矮点的二号板凳搬到门口场基上,趁着天光,赶在吃晚饭前趴在板凳上把作业写完。
学校离外婆家很远,路上要翻许多山头,走大路要少一些,但陈春云渐渐特别喜欢翻山头走路,拉着弟弟与外婆家门口另一个同学陪他一起,每天放学从山路上走回去。春天茶林里一垄一垄修剪过的老茶棵上,鹅黄嫩绿的新茶芽齐展展冒出来,夕阳下照得无数透亮金黄。清明谷雨前后,无论晴雨,总有人挎着竹篮在茶山上忙着摘茶叶,下雨的时候身上罩一件大雨衣。总是有鸟叫,在杉木林子与松树林子阴暗的树影间,时不时一棵红的映山红花、白的野桂花(山矾)跳出来。他们摘一点映山红的花来吃,或是折一枝野桂花回家去,野桂花香得人鼻子疼。竹林里到处都是竹笋,才冒出来时像小牛刚刚长出的角,披着有棕褐色斑点的竹衣,一两天就长高长大好多。夏天茶叶长得老高,还是齐刷刷的,这时候已没有人管它,就任由它长着。偶尔有人要喝茶,就去揪一篮子回来自家锅里炕一下。春天的竹笋长出枝叶,是一棵真正的竹子那样了,灰绿竹竿上敷一层轻轻的白粉。有时爬到山顶,看到远处一重一重青山,近一点的山毛茸茸的,是长满的毛竹,远处的山则从淡蓝到近于墨的黑蓝,在蔚蓝的天空下留下一片片轮廓的剪影。总有云在山上飘着,有时候,不远处对面山上的云低得就像伸出手就能碰到似的,在竹林上投下一片片清晰的阴影。有时云在遥远的天边,巨大的白色山峰耸立,又很快塌下去,变成模糊一片。远处漂浮的云层底下,有时一片蓝色的阴影挂着,他们知道那是雨脚,那片云底下正在下雨。秋天山芋成熟,坡田上人们初夏时点下的山芋苗,这时候藤子爬得密密麻麻,遮得人疑心走进去要遇到蛇。有人来挖山芋,藤子一把扯去,带出下面一堆一堆的小山芋,还有许多的大山芋埋在土里,再用锄头去挖。挖出来的红山芋,一稻箩一稻箩地挑回去。从高高的地方往下看,山脚的稻田们,一块一块像棋格子,有的黄有的绿。很快人们就要下田打稻,稻收完后,田里干干净净的,一把一把锁好的稻草把子,整整齐齐叉在田里等待太阳晒干,像小小的士兵。一些树叶红了黄了,渐渐落尽,竹林与杉木仍是绿,经过又一年时间的沉淀,变作一种绿得发黯旧得发黑的陈绿。冬天偶尔下了雪,天地都变成蓝白,山上连一个脚印也没有,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到处是干干净净的雪,踩下去,松各各松各各的。陈春云喜欢这些时候,山上的风景他看不厌,因此不能再在放学路上和其他同学一起玩,于是也便不再赌博。这转变是如此意外,却又如此自然,因此在一开始时,连陈春云自己也没意识到。
他初来的时候,成绩很差,这一点瞒不住,没两天就被班主任钟老师发现了。钟老师教他们语文,陈春云的作业交上来,一堆糊里糊涂的错,他从数学老师的台子上把陈春云的数学作业抽出来一看,也是许多红叉,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很快又晓得他们放学后还在外面偷偷赌博玩,心里恨得要死,班上平白无故又多出这么个讨厌鬼!钟老师上课的时候,但凡目光扫过陈春云所在的最后排的座位,都要含威带怒地看他一下。这些不用说陈春云也感觉得到。他叫陈春云起来回答问题,要是陈春云答得不好,他就从鼻孔里喷出一点气,带着点冷笑说:“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好,你猪头脑子啊?天天家去就急得玩吧?”惹得旁边大胆的男生在那里偷偷地捂着嘴笑。他的成见这样深,以致当陈春云的作业慢慢做得好一点了的时候,也不能发现。
四年级下学期过了一阵子之后,他们有一场语文小测试。过两天,钟老师的卷子改好了,他把卷子拿到教室,站在讲台上,不先发卷子,而是喊:“陈春云!你到讲台高头来。”
陈春云听了这话,莫名胆战,却又不敢违抗,只好迟疑着走上去。只见讲台上一叠卷子,最上面那张就是自己的,名字旁边红笔打着大大的“92”,下面划两道长长的红杠。他心里一喜,这次做卷子时觉得自己好像都会写,竟然真的考得很好!
只听钟老师问:“你这次考九十二——是你自己写的吗?”
他的心一沉,说:“是我自己写的。”
“你考的时候没偷偷在下面抄吗?”
“没抄。”
“没抄?没抄你能考这么多分?”
“我没抄!”
“扯谎!平常就能考六七十分,今朝忽然一下考九十几分,还讲不是抄的!不是抄的是你猪头脑子开窍啦?”
“我就是没抄!我就是晓得做!”
“还死嘴硬!你给我到外面罚站去!”
说完,钟老师就把他拉到教室门外,“你给我站好!两腿并拢!头低下来!低些!再低些!低到小腿!就这样,不许把头抬起来!给我站一节课不许动!看你还嘴不嘴硬!”
全班肃然,沒有一个敢再说话,乖乖听老师念着名字,一个个上台领卷子。陈春云低低折着腰在门外站着,垂下的头面无表情。他听见教室里窸窸窣窣翻卷子的声音,老师骂考得差的学生的声音,讲卷子的声音,心中一时充满愤恨。他的脑子嗡嗡的,腿绷得生疼,没过多久,腰也要断掉了,他把两只手撑在两条小腿前面,借以舒缓一点点差不多达到极点的酸痛。但他绝不会认输,在中间偷偷抬起头来,或是把头低得浅一点,好让那人看到,借以认定他果然是那种会偷奸耍滑的人。但有时他太累了,又想着不该这么老实,白吃那人的亏……一节课的时间太长了,好在它终有结束的时候。
那天放晚学的时候,陈春云一个人回家去,连弟弟也不要他跟。他背着书包,走得飞快,很快就把同学都甩在后面。山路上阴阴的,他走了一段,就斜刺到一片林子里,在坡下一块开阔的地方坐下来。在那里,他可以看到两座山围绕的一小片狭长的水湾。正是春末,树林里到处是新叶,一棵大枫树,靠在水岸边生长着,绿叶倒铺进水面。一树泡桐花开落了,一丛紫藤沿着它粗高的树干爬上来,这时候花也早已经落了,长满尖尖的新叶。水是山的绿,像一面镜子那样诚实,在水湾另一边,一大丛斑茅抽出高高的穗子,像一根根举起的短短的拂尘那样散开来。附近一只莺,不知藏在哪里叫着,“yu——qujiu”,漫长的一声后跟着急促的两声,像一根丝线在空中轻轻扬起然后倏然抖落。它叫得很慢,隔一会才叫一下,他等着它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屁股感受着泥地的潮湿,直到天要黑了,才起身回家。
从那以后,陈春云就把钟老师视为一个“仇人”。虽不敢见了他就把眼睛乌着,有时碰到了躲不过去,还要假装尊敬地喊一声,但是不会有更多了,在陈春云心里,这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他极度厌恶的人。他还不至于故意要去把语文学坏,但在努力把语文学好这件事上,却是就此止步。拯救他的自尊不陷于崩塌的是数学课——意外的是,数学老师对他很好。数学老师姓李,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刚到学校没几年,绝大多数时候,对所有学生都很有耐心。对于这样一个乡下小学的老师来说,想要赢得学生的敬爱并不是件难事,尤其是一个后进的学生。他只消在上课叫人回答问题时看得见那成绩差的学生眼里偶尔也会闪现的微光,并在他们回答完之后稍稍表扬几句;在批改作业时,哪怕写得邋遢,只要全对,也都打上漂亮的红勾,并在最后给上三颗五角星,这就已经足够了。然而在这一切小事的背后,重要的首先也许是一颗能看得见小孩的心,而李老师恰是有这样一颗心的。于是现在,陈春云把所有兴趣都放到了数学课上。
他们从学校回自己家和回外婆家的距离差不多,因此在外婆家住过大半年以后,陈春云和弟弟就还是回自己家住。从这边回家的路上,放学时能与李老师同一小段路,但陈春云从不靠近,总是离得远远的,在背后看着李老师挟着一本课本或是一小摞回家要改的作业,很快地在前面走着,最后消失于山边的分岔。怀着这份对李老师的隐秘的敬重,陈春云的数学成绩竟不自觉地突飞猛进。他从未感到数学原来有这样大的吸引力,回家把过去的课本找出来,放学后自己在家看,将从前不懂的地方一一重新学过,又把所有的课后习题都做一遍。班上数学成绩最好的徐溪路成了他的榜样,她坐在第一排,上课的时候,看着她坐在那里认真听课,他的心里就充满了追赶的豪情。
转折点是这学期的期末考试。考数学时,离考试结束还有半个小时,陈春云已经把卷子做完了。他又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就把笔放下来,坐在底下充满渴望地对着坐在讲台上的李老师看。他觉得自己这回考得不错,有点想提前交卷。李老师看到了,目光探询地对他笑了下,那意思是,卷子做完了?检查了吗?他点点头,忽然鼓起勇气,就“哗”一下站起来,把卷子交上去。还没做完的同学听见了,慌慌忙忙地抬起头看一眼,又赶紧把头低下去接着写。李老师接过卷子,立刻拿笔改了起来,陈春云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打了一个又一个对号,直到最后,在一道应用题那里,才停了下来,打了一个叉,减去四分,然后对陈春云说:“做卷子还是一定要细心,你看这道题你把意思理解错了,式子写得不对,就做错了,下次做的时候要更仔细些才行。”陈春云连忙点点头,他感觉有些羞愧。这时候钟老师从窗外经过,想看看班上情况怎么样,见李老师正在改卷子,就也走进来,站到他后面,背着手看着。李老师改完最后一题,翻过卷子,在正面写上一个“96”,一面转过头对钟老师说:“陈春云这学期真不错,进步真大,数学成绩现在都很稳定了。”钟老师听了有些愣,他对陈春云看了一眼,然后哈哈笑着说:“这样啊,那是值得表扬!”
头一次,他的数学成绩超过了徐溪路,成为班上的第一名。此后,连钟老师对他也“一视同仁”起来,甚至,在后来他的成绩更好一些之后,对他比对别的同学还要好一点,但这也没能让陈春云觉得感激,他只是愿意重新好好学习语文了。这之后他的语文成绩也确实有些提高,只是始终不尽如他的意。成绩单拿回去,陈春云的爸爸妈妈也高兴得不敢相信,小伢终于晓得好好念书了!原来头脑子还行!晚上村子里有人吃过饭打着扇子来乘凉,也忍不住作不经意的样子把陈春云进步的事说出来给人听。两个回到屋里,又同声共气地督促他:“二回还要继续努力诶,不能一下子考好就骄傲起来了,要一直好好学才行!明朝二回要能考大学!”陈春云有了一点信心,便诺道:“嗯。”他的座位由最后一排往前移了些,变成在教室中间的位置,这原本不是他在意的事,因此当座位调到前面时,也并没有感到欣喜。倒是从前下课经常一起说话的同学,现在隔得远了,说的话也渐渐少了起来。好在总是有新的伙伴,下课他还是和同学一起玩,只是早已不再在放学路上玩了。
一些新的事情进入他的心里。那时班上成绩最好的同学是徐溪路,不独数学,语文也是如此。他们到五年级后,经常要写作文,徐溪路的作文几乎是每一篇都要被钟老师拿到讲台上读的。陈春云后来居上,在数学上超过了徐溪路,语文却无论如何也赶不过她。每次考试过后,大家不免在心里暗暗比较,这次是谁考的分数多?当这种比较在心里的时间够长,便引起一种奇怪的感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注意她,上课时总是会忍不住去看斜前方她的座位。她剪短短的男生头,有时上课不好好坐着,而是把腿抬起来,膝盖抵在课桌肚上,两手抱住小腿,这样仿佛很享受地坐着。早读时她有时背课文,先念一会,然后把课本翻过来,倒扣在桌上,两手抵住耳朵,轻轻闭着眼睛背。老师念她的作文时,她总是微微侧过头不对着老师看。下课她们经常在操场上跳蚂蟥筋,女生们都跳得很高,很轻。有时是“跨步子”,这偶尔是男女混玩的,但总归是坐在一起或者村子里住得近的在一起玩得多,陈春云从不敢走近去问她们要不要带他一起玩这个。徐溪路因为个子小,身体轻,一开始总是被拉在前面伸手去抓别人,身子横着,很努力地伸出手去,去够前面跨出去的另一方的人。手却不够长,有时候够得太用力,后面几个站着一齐抓住她的人一下没拉住,整个人掉在地上,一群人爆发出不可抑制的笑声。
徐溪路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两个姐姐——她家里想要个儿子,但生到这第三个还是女儿,计划生育也越来越紧,便就此息心。好在她爸妈还愿意给女儿们好好念书,三个女儿也都努力,两个姐姐念初中,徐溪路念小学,在学校里,个个成绩都很不错。她们家也有一点茶山和山芋田,爸爸妈妈除了种家里薄薄几亩田外,春天摘茶叶,冬天做粉丝。腊月里粉丝做好了,她爸爸就挑着粉丝担子到远近村子里去卖。这地方的人冬天都喜欢吃炖炉子,红泥小火炉,里面加满炭火,上面架一只小白铁锅,炖萝卜烧肉,或是腌菜油渣炖豆腐之类,炖得热热的,吃到一半时候,加一点菜园里应时的蔬菜进去烫,此外还有一點烫粉丝是少不了的。有烫粉丝的晚上,小孩子连饭也不要吃,光吃粉丝就饱了。因此到了冬天,走村穿乡卖粉丝的总是很受欢迎。她爸妈这样勤快地做生活,家里总算可以糊口——三个小孩同时要念书,家里负担不用讲是重的。
这一年黄梅天时,有一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天阴得像墨水泼了似的,忽然狂风大作,地面上飞沙走石,玻璃窗户被打得“叭叭”响。坐在窗户边的同学连忙起身去关窗户,没带伞的则提起了心,这下放学家去恐怕免不了要堕雨了!这地方的人不作兴下雨的时候给家里没带伞的小孩送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下雨的日子倒恐怕有一百多天,要是下个雨就跑到学校去送伞,那大人在家也不要做事了!只有那些家里最惯最惯的“惯宝宝”,下雨天没带伞,家里才可能会有人撑着一把伞,再带一把伞,送到学校来给他。其实,一般的家里不怎么送伞,还有一个不用说的理由,那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里,很少有超过一把的好伞。家里有两把好伞的,那肯定是日子过得不错的了。家里又没有钟表,不晓得时间,打着一把伞估摸着来接人,两个挤在一把伞底下走回家,差不多半边也都湿了,不但浪费工夫,也实在没有必要,倒不如叫小孩子一口气跑回家,身上湿了,洗个澡换个衣裳就行!
这一天轮到陈春云和他同桌做值日生。同桌没带伞,急着放学和家附近的人一起走,上课的时候就跟陈春云商量好,今天就留他一个人扫地,他带了伞,是不着急的。等陈春云一个人把所有板凳架上桌子,把地扫完,再把所有板凳都放下来,擦完黑板,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准备走的时候,整个校园里已经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了,弟弟也先跟同学走了。今天雨大,他把扫出来的垃圾装在畚箕里,靠在门后边,准备明天早上来了再倒。等他走到门口,刚要撑开伞,就发现徐溪路还在教室门前的阶沿上,正蹲在那里看水泡呢。
他停住问:“徐溪路,你怎么还不走?”
他们平常很少说话,座位离得远是最大原因,此外仿佛是那虽从未说出口却隐隐存在的比较,使得他们彼此都不觉回避起来。但这时候避不过去,徐溪路站起来,她不好意思跟他说她中午从家里吃过饭出来,看到天那么阴,晓得下午肯定要下雨,在家里找了半天伞,结果唯一的一把好伞早上被姐姐带走了,剩下的都是坏的,找了两三把,不是豁一个大口子,就是伞骨子折了,只好没带伞就走了,于是说:“我中午没想到会落雨,没带伞来,我家旁边的又一放学就冲跑走了,我看雨太大了,就想等一下,等雨小些再走。”
“这雨看起来不会小,肯定要下到晚上了,你打我的伞走吧,我跑家去。”他说着便把伞朝她递过去。
徐溪路不肯接,“我不要我不要,你把伞给我你不也没得伞打了吗?雨这么大,你跑家去身上肯定堕透湿!”
“不要紧的,我跑得快!”他忽然很调皮地笑了下,把伞往她身边的柱子上一靠,书包往褂子下面一塞,一只手在外面紧紧搂着,就弯着腰冲进雨里,一转眼跑走了。
“哎——陈春云!”徐溪路在后面叹息着喊。
难以说清此刻陈春云心里的得意,感觉到自己聪明地做了一件自己非常愿意做的事,可以保证她回去路上的从容与安适,他感到快乐极了。唯一担心的只是书会堕湿,隔着衣裳,他又把书包搂得更紧一点,一口气往家跑。跑到半路上,雨渐渐小了起来,等跑到家,他把书包拿出来看,还好,只是课本边缘微微受了些潮气而已。
他在洗澡时还感觉到这种快乐。在接下来的整个晚上,它们虽然逐渐变得微弱,但却仍然存在,像是烧过香的屋子,还残留着温柔的气息,一种淡淡的柔和始终轻轻笼罩在他心上,使他感到安定。
而徐溪路呢,她站在阶沿上,看着陈春云跑出学校大门,就撑开那把伞,开始往家走。这是一柄大的旧伞,伞面是一种黯乎乎的黑布,吃了水以后会变得很重,是过去几年里大人们经常打的伞。现在则连大人也少打这种伞了,因为伞骨也重,举起来累,而新的轻便的腈纶伞面的伞已经流行开来,班上同学有的有这样的新伞,雨天里透着光,撐起来非常清朗。她把伞架在肩上,一面快步走着,一面仰头看伞里面,雨点打在伞上,发出微微沉闷的声响。过了一会,雨小了些,她不再那么急迫,走得慢了些,一边走,一边握着伞轴,一手扭住伞柄,这样旋转着玩了起来。雨水从伞的边缘四散开来,溅出亮晶晶成线的水珠,像是转瞬的水晶帘幕。她这样转了一会,害怕把伞旋坏了,又停下来,开始玩另一个游戏:手掌和小臂平行于地面伸直,将伞把的弯钩立在掌心,看能走几步而不让它掉下来。伞大而重,走一两步就往下歪,人要追着往前跑,才能尽量不让它掉下来。这样踉踉跄跄追着玩了一截路,等她快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几乎要停了。
到家前她先经过陈春云的外婆家后面。隔着几块高高低低的水田,她抬起头遥遥朝那边看了一眼,院墙里那么多栀子树正开着花,在刚刚雨洗后绿得发亮的树头上,像一群白蝴蝶扑歇其间。空气潮湿,一些水雾从山间升起,白茫茫的。等到了家,妈妈正在灶屋做饭,见了她便说:“毛毛,你家来着?身上堕湿了吧?咦,你在哪搞的伞?我那会看下那么大的雨,还讲你家来肯定要把身上堕透湿的!”
“是陈春云的,他把伞给我了,自己跑家去了。”
“那不害人家身上堕湿了吗?”
“他讲他跑得快,不要紧。”
“那你明朝要多谢人家才行!哪晓得家里就那么一把好伞了,等天晴看可有修伞的来,家里那几把旧伞要拿出来修一下,看可能修得好,要修不好我过两天上街买把新伞家来。”
写作业的时候,她把伞撑开来,放在阶沿上晾着。这种布的伞干得慢,等到吃过晚饭,伞还是半干不干的,她把伞拿进堂屋里,继续晾着。早晨这把伞已全干了,她把伞收起来,很仔细地一片一片叠好,抹平,不留一丝皱痕,最后把伞扣扣上。她到得很早,把伞轻轻挂在陈春云的课桌边缘。过不久陈春云来了,见伞挂在那里,知道是徐溪路挂上去的,就很高兴地坐下来。这一天是个大晴天,天气十分燠热,白天同学看见他的伞,都笑他:“今朝这大晴天,你还带伞到学校来,以为还像昨个那样会下雨吗?你是孬子(痴子)啊?”
陈春云不以为意,只是愉快地回击:“我高兴带就带,要你管!”
等到傍晚,他就很得意地、手里转来转去地甩着那把收得很好的伞回家去。
那以后他们的话也并没有多起来。极偶尔地,徐溪路会在下课后走到教室中间,在他们的课桌边稍作停留,和他说一两句话。那要她鼓起极大的勇气,毕竟同学都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而又并没有什么需要她特意去和他说的事情。他们之后唯一距离较近的接触,便是六年级的广播体操比赛。他们五年级这一年,上头忽然传来消息,整个地方的小学都要改行六年制,于是在五年级结束之后,又加念一个六年级。那年“六一”,临近城关的上港小学联合本地其他几所小学一起举行一场文艺汇演,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广播体操比赛。那时这样的广播体操比赛在乡下小学间很流行,通常都是一个乡或相邻区域的小学在一起比赛,像是为了娱乐,又像是为了竞争,显得哪个学校更好一些。打的当然都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口号,但从比赛前一两个月开始,放晚学后,学校就要组织参加比赛的学生留下来跟着老师一起练习广播体操了。先选二十几个人,等到学过十天半个月之后,再剔除跳得不熟练或是动作不好看的,只留下十几个人加紧训练。被剔下的学生便很惘惘的,但这却是老师顾不到的了。
这一次陈春云和徐溪路都在最终的行列中,校长兼体育老师兼自然老师——在乡下,老师们常是这样身兼数职,反正除了语文、数学之外,其他课都是随便糊弄——则负责教他们跳操。小学生平常做早操,做的是“第八套广播体操”,到了参加广播操比赛的时候,没有哪一个学校还会跳这种东西,都是自己选音乐、自己编动作来跳,而且都跳得很花哨,有时简直跟跳舞差不多,这样才有出风头的机会!学生从头到尾学一套现编的体操,也都不容易,一开始跟在老师后面,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学,还算简单;到后来要编排穿插,就要反复去练。陈春云和徐溪路照舊隔得远,既没有时间说话,也不好意思去说,即使在每晚的训练结束以后,大家纷纷涌到旗台下拿自己放在那里的书包时,他也没有办法开口,似乎总有什么阻拦住他们,使他们不能像其他熟悉的同学那样,毫无障碍地在一起笑闹谈天。陈春云只是留心着自己的动作,偶尔在比较熟练的部分,用眼角余光去瞥一眼徐溪路所在的位置:因为男生的个头,除了队伍偶尔的穿插变形以外,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后面。
到比赛前十几天,气氛紧张起来,每天放学过后,都是先跟在老师后面跳几遍,然后再学生跳,老师在一边看。中间有一个“八步”,脚要像跳舞那样,扭着向前走四步,同时双手伸出食指和拇指,第一步时比在腰间,第二步时伸到胸前,第三步手重新收回腰间,第四步时伸向两边,然后如此再往回退四步。陈春云总是跳不好这部分,因为步子实在是太难走了,他顾得上步子,就顾不上双手,或是顾着了双手,脚下就开始乱踩。偏偏这体操中“八步”和它的变形还有很多,正是校长得意的所在。平常跳到这里,他总是很警惕,紧紧盯着前面同学的步子照做,也都差不多应付过去,今天却一时发起呆来,想到马上小学毕业升初中,和徐溪路未必能在一个班,在一个班话尚且这么少了,不在一个班的话,恐怕连面都不容易碰到……这样一分神,步子跟不上,转眼便乱起来。校长在旁边看着,眼见他跳得手忙脚乱,不由得急起来:“陈春云,你怎么到今朝‘八步还是跳不好!看我脚,一、二、三、四,不是简单得很吗?看你前面的同学怎么跳的!跟着跳!”
陈春云不出声,他感觉真是丑得要死,被老师点出名来批评!好在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下一遍再跳的时候,他就跳得非常小心,一直看着前面同学的脚,一板一眼照葫芦画瓢。
散场后他背着书包走到校门口,往和茶丰相反的自己家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刚走到旁边的竹林边,听见后面仿佛很熟悉的声音:“陈春云!”
他充满讶异地回头,心里头欢喜一掠而过。是徐溪路,她背着书包,没像平常那样和另一个女生一起走,而是单单一个。
“怎么了?”
她有点犹豫地问:“那个‘八步,你不会跳吗?”
这下轮到他不好意思了,只好说:“慢慢跳的时候会,一急起来就不行,就会忘。”
“那你跳一下给我看看?”
他很不好意思地走了几步。
“是对的哩。”
“往回退的时候觉得更难。”
“我跳下给你看。”她说着,一手扶着书包带子,然后轻轻往后踩了几步,“这样,左边的脚往右边踩,右边的脚往左边踩,跳的时候,腰要再扭一点,像模特在舞台上走路那样,脚轻轻踮起来——”
他体会到她的意思,那样跳起来确乎更轻盈一些。
“嗯,我家去多练练。”
“跳的时候不要急,跳熟了脚自动会晓得怎么走的。”
他们就在这竹林边告别,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风吹得竹叶窣窣响。
等到比赛那天早上,陈春云第一次穿上校长专门为他们买的蓝白运动服到了学校。虽是自己交钱买的,问家里要钱时还很是愧疚,但毕竟是第一次穿,心里很觉得新鲜,看到班上其他跳操的同学也都穿好了新运动服,在一起嘻嘻哈哈笑着,看看这个穿得怎么样,那个穿得怎么样,也觉得很好玩。还有其他要表演节目的同学,也都穿了特别的衣服,兴高采烈地在一起等着。这一天陈春云被选作“领队”,就是在去的路上扛校旗。这是个体力活,扛着平常很少出现的校旗,走在队伍最前面,想到此刻自己身上所负的“重任”,想到徐溪路就走在他后面,于是目不转睛,雄纠纠气昂昂地走着,从茶丰至上港,七八里路扛下来,竟一点也没感觉到累。这真是他小学生涯的高光时刻!然而等到广播体操比赛开始,看到台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就紧张起来,糊里糊涂跟着音乐做完了操。好在校长精心的编排并未作废,其结果是他们最终获得了第三名。
早上走了那么久,又兴奋了半天,回去的时候,他们都感觉有些累了。校旗不再需要高高举起,陈春云只是把它松松地扛在肩上。此刻没有风,它垂在旗杆上,乖顺地落上他的肩膀,旗角随着他的走动一拂一拂。那些家里给了零钱的同学在街上趁机买了零食,鸡蛋馓子啦,麻饼啦,多味瓜子啦,这时候都拿出来,一边走一边吃。也分给要好的同学一点,叽叽喳喳地讲话。儿童节真是当之无愧的他们最快乐的一天!等一会回到学校,还要发这一年的奖状、奖品,每个人都有几颗糖,然后就高高兴兴地回家。最后一个儿童节就这样过去了,紧接着的,就是小学毕业考试。他们这里的学生,都会升到城关的初中去念书。那里自然比这只有六七间瓦屋的小学要大得多,一个年级就有好几个班。他又想起那天跳操时心里所浮上的事情,到时候不晓得还在不在一个班……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消逝,就在这两边稻田青青的路上,在快乐地行进着的伙伴中间,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正在看不见地消逝着。以后会怎么样呢?他忽然就鼓起勇气,走到徐溪路的身边,和她并排走着。她吃了一惊,身边原来的女同学立刻笑嘻嘻地和别人走到一起去了,这样默不作声走了一会,她忽然伸出手问:“你可吃话梅干?”
那是一包吃到一半的话梅干,被她攥在手心,封口地方的塑料袋已经捏得皱巴巴的了。陈春云点点头,徐溪路便拿出一颗,递到他手上。他把那颗话梅干放进嘴里,一股酸味涌进他的鼻子,他忍不住闭了闭眼。
“好酸啊——”
自问自答
这篇小说看起来是个很清浅的故事,和“自深深处”有什么关系吗?
小说的框架来自很久远的过去存下的几条短信,我将它们抄在了当时的日记本里。彼此不再有任何音讯已超过十年,但我还记得过去曾答应对方要以之写个故事。
似乎是会让人想起废名或汪曾祺那种风格的小说,是有意的学习吗?
与其说是有意的学习,倒不如说是自己还不能完全抛却平常的写作习惯。废名和汪曾祺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无论散文或小说,他们写的故事许多都发生在乡下,运用的大多是一种如今通常被称为“散文化小说”的手法。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最使我感觉亲近的写作。
小说里你喜欢哪一点?好像你也没有建构出很多东西啊?
我喜欢小孩子身上勃勃的生气,还有乡下四季的风景。写的时候沉浸在这些东西里面,有大半个月时间,想到自己今天还能继续在里面待着,就感觉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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