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公园,我四十多年前就在逛了,还有照片的:黑白的,我穿着呢子衣服,刘海遮住额头,背后有只梅花鹿。我很喜欢这张照片,觉得美,而且对我来说很珍贵。
小嘉在的八年里我们只来过一次。小嘉不太喜欢这里,他没多说什么,我知道他觉得这里的人显得太急切了,但他不想批评别人。我还是替他们辩解说:年纪大的人不会去网上寻朋友,只有来公园。小嘉想了想说:“如果我没有碰到你,或者别人,我大概也不会在公园或者浴室里认识人,可能会一直一个人吧。”我想,可能会的吧。他不适应那个动物世界般的世界,极乐鸟张开双翼和胸盾,变成面目全非的形状,只有一张炫蓝色的痴笑,跳起奇怪的舞蹈,蜥蜴高挺起胸腹,迈着短小的腿爬上一块高出地面没多少的石头,在空中扬起喉间绚丽闪耀的旗帜,张望着,急切而滑稽,令他目眩,难以应对。虽然认真说的话电视里那些动物们是在追求异性和繁殖,但高潮总是在两只雄性华丽扇喉蜥什么的扭打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吗。他又说:“你大概会在公园里寻朋友的。”如果不认识他的话。我说:“可能会的吧。”我二十多岁的时候,生活里也没有互联网,越洋电话也要等父母从美国打过来,只有来公园。但我不希望小嘉觉得他可以被我用在公园里找到的人代替,或是想象我一个人在公园里寻找目标的样子,就又说,我小时候就喜欢和平公园,因为这里有动物园,我和小学同学在西南角那个下面有个防空洞铁门和梯形砖墙的小山上玩“电报一二三”的游戏,山顶上是我们的“老家”,没有什么引颈期盼的男人。当“鬼”的时候,在山顶的假山石上趴着数数,突然意识到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自己一个人背对着世界,于是心里一慌,生怕别人都不告而别。那时候总是从正门进公园,觉得这座带梯形防空洞入口的小山在公园深处,后来可能因为人长大了,公园的格局也改了,发觉它其实没有那么深。我和小嘉来到山上,山下有个比我们年纪还大一点的男人一直往上面张望,最后终于决定走上来,小嘉看他往上走来,就说:“下去吧。”不想给他上来向我们开口的机会。在小山径上碰到的时候小嘉没有看他,我和他对看到一眼,他大概觉得我和小嘉是刚在山上认识的。我走下去以后再回头看,他站在小山顶引颈期盼着。
我有时会想起他们,在山上,在假山上的亭子里,韶华已逝,皮肉衰败,身上已经完全没有雄性动物的艳丽,灰黑一团,在假山步道上,转来转去,寻寻觅觅,饥肠辘辘,转过芍药栏前,紧靠在湖山石边,做着梦。白天的光全沉没了他们还在那里。然后我就会想到小嘉。“小嘉救我。”我想。这次我很快想起小嘉不在了。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现在我还好,还挺得住——从各个方面来说。
昨天晚上自己在家吃晚饭的时候就想,今天要去逛一下和平公园。吃早饭的时候看到天不太好,台风要来了,到公园的时候已经在下小雨。
桂花很香,但天气很惨,风大,看不见人。路边花坛里并肩挽手站着一对白色的石雕古装男女,真人大小,像连环画里的仙女和农夫,雕塑的名字叫《爱情颂》,再走几步又是一个婴幼儿窝在一个像桃子的花苞里的雕塑,叫《人之初》,铭文写着:“……赋予生命的神奇,孕育生命的义务,珍惜生命的可贵……”再往前一点儿还趴着一个纤腰丰臀的石雕裸女,叫《生命回归》,这些颂扬异性婚恋和生育的小摆设把我看笑了,就像一个鬼进门,看见到处摆了一堆没什么用的桃木剑、拂尘、符箓之类镇邪的东西,不禁觉得好笑。接着又看到一个也很好笑:一男一女对坐在棋盘两侧,两个人的姿态都很不放松,坐得直直的,女人腿上还坐着一个小孩,也正对着男人,这真的不是个比喻吗?
眼看着雨好像要下大了,我走到公园里的小动物园入口处,犹豫着要不要买张门票进去看看动物。这时我看见不远处有个女人站着痛哭,哭声传了过来。她身材有点笨重,穿着一件很朴素的深蓝布衣服。售票亭里有两个女人,她们谈论,顺便也分享给我两句说:“兔子死掉了,她就穷哭啦!”另一个说:“兔子没死!”“那她说兔子死掉啦?”“没死没死,是她听到兔子有可能会死掉,就穷哭了,实际上兔子没死。”
蓝衣服女人对面有个穿黑衣服的高个男青年在跟她说话,我走过去听听怎么回事。男青年看样子是公园的工作人员,大概生怕别人误会他在欺负中年妇女,就对我解释说:“昨天她妈妈把兔子拿过来,要丢在我们这里,大概因为晓得我们这里有志愿者,平时会救助一些小动物,我们就收下来了。结果是她的兔子,她么去住院了,听到她妈妈把兔子丢到我们这里来了就跑来了。那么我们就跟她说,我们这里没有寄养服务的,她妈妈把兔子送过来,我们就当她遗弃它了,我们这里接收它,养它,但是我们这里的条件肯定不可能像它原来住在家里时一样。以前它可能自己单独住一个笼子,到了我们这里就要和别的兔子待在一起,它不一定能適应,别的兔子还可能会咬它,它有可能会被咬死掉,能不能好好活下去要看它自己本事,我们没办法向你保证什么,你跟这只兔子也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们只好这样跟她说。她要给我们兔子平时吃的东西,还有钱,我们不收她的。就是这样一桩事情。”蓝衣服女人只是一个劲呜呜地哭,可能听到兔子会被别的兔子咬死,可能是听到兔子跟自己已经没关系了,她一下子崩溃了,嚎啕大哭,情绪激动,一时间无法交流,只反复说一句话:“他们叫我去看毛病呀,我要去医院了呀。”真是生离死别,我想。男青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看着她,又朝我看。他说话时,我也“嗯嗯嗯”地点头,表示理解。
她妈妈为什么不能帮她照顾兔子,我不知道,也许讨厌兔子。养兔子也很麻烦吧。可能她年纪也很大了,照顾自己都不容易。蓝衣服女人看上去好像也有五十几岁了,那她妈妈也七十多岁了。七十多岁的人是很辛苦的吧,有的人四十岁的时候已经累了。不过她妈妈还能把兔子拿到公园来,也不是彻底精疲力尽了的老年人。我妈妈好像前不久还去爬山了,她在电子邮件里提到一句,应该身体还不错吧。也有很多活得十分硬朗的老年人的,比他们年轻的人都倒下了,他们还顽强地活着,靠的是什么呢?命好,有特别充沛的精力,或是把不多的精力全都集中用在自己身上,一心一意、不顾一切地活下去?眼前这个女人,老了,生病了,没有能托付宠物的亲戚或朋友,跟宠物分别,妈妈还把她的兔子扔了,宠物可能会死,她自己说不定也会死,太惨了。人怎么会这么惨,我心想,一不留神就会这样的吧。我有点想帮她养这个兔子算了,但是听人家说过兔子很臭。
“兔子是不是只能养在笼子里的?”我问男青年。“一般好像是这样,”男青年说,“也有人放出来玩的。”我说:“哦。”
男青年又去劝她:“你还是先快点去看毛病,自己身体要紧。”
女人又要把一包东西塞给男青年。男青年说:“真的不能收,吃的东西我们这里有的,也不需要你的钱,现在我们来负责养它。”
女人想伸手拉男青年。男青年摆手后退。两个人都挺无助。
我问女人:“你要在医院里住多久呀?”你生了什么病?要紧吗?会死吗?
结果女人一下子又受了刺激,又哭了,说:“我不知道呀!我不知道呀!”我想,想到自己生病了,说不定要死了,是蛮伤心的,林黛玉就常常伤心。被人问,又于事无补,还要自己再说出来,也很痛苦。
“要不我帮你养吧。”我听见自己说。
他们两个人一起看向我。女人马上要把那包东西给我。我说:“这是什么?”男青年说:“兔子吃的,还有一千块。”我说钱我不要,兔子吃的给我吧,我也不知道兔子吃什么,让它先有的吃。男青年很高兴,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叠也没用什么东西包一包的钱交给女人,把塑料袋给我。女人拿着钱还想给我,我说你看病很花钱的,兔子我应该养得起的,没关系的。男青年说:“那我们去拿兔子。”边走还边说本来他们这里已经救助的动物也没有再让人领养的程序,不过也不用那么死板。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到动物园门口,男青年对售票亭里的女工作人员说:“快点帮她把兔子拿出来,刚刚碰到这位先生说他来帮她养。”
售票厅里两个女人都朝我看了两眼,可能会想:一个逞英雄的老男人,抓住机会,一个箭步欺近一个孤寂的老女人,像跳交谊舞里的动作那样,这种动作她们在公园里应该看得多了。其中一个女工作人员从售票亭里出来进了动物园,剩下一个在售票亭里继续观察我们,等下可以和她的同伴分享。男青年说:“那你们要不要加个微信,可以交流一下兔子。”我们就加了微信,蓝衣服女人的微信名字叫冯美佳。
我问冯美佳:“兔子几岁了?”
“六岁,”她说,“六岁半了大概。”
“哇,那年纪也蛮大了。”男青年说。
我和小嘉在一起的时候,冯美佳和兔子在一起,我想。
女人又要哭了。“它很乖的。”她说。
“它是男的还是女的?”我问。
“男的。绝育了。”她说。
“它有名字吗?”我问。
“没什么名字。”她说。“就叫兔子。”她又说。
这时她还接了个医院打来的电话,她说:“我马上就回去。”
“医院远吗?”男青年问。
她好像没听到。
过了一会儿女工作人员跑出来问售票亭里的另一个女的:“伊只兔子啥颜色的?我忘记了。”
里面的人说:“就是白的。”
冯美佳着急了:“咖啡颜色的。”
头一个说:“有好几只咖啡色的——让她自己进去寻吧。”
冯美佳就跟她进去了。男青年找话闲聊,夸我人好,说今天这个天气真是不大好。雨也有一点点大,他没伞,就站在售票亭屋檐下面。我撑着伞。男青年又问售票亭里的女人兔子昨天是怎么拿过来的,是不是有个笼子。里面的人说好像是有个笼子。
然后冯美佳抱着兔子哭着出来了,兔子很脏,脚上身上都是泥水,浅棕色混着一点白色,跟我想的不一样,毛还是长的,头缩在冯美佳怀里,看不见脸,不知道还好不好。冯美佳一边哭一边用衣服擦兔子,我过去给他们撑了一点伞。
售票亭里的女人问一起出来的女工作人员:“这兔子是不是还有个笼子的?”
女工作人员说:“啊?好像没有的。”
男青年说:“那她妈妈是怎么带过来的?”
“塑料袋拎过来的。”女工作人员说,“我记得就一只塑料袋。要么我去帮你寻只塑料袋。”
冯美佳等她们找出了一只塑料袋,看我把塑料袋里的兔子拎好,男青年说:“那你快点去医院吧。”她没说什么,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把兔子放在自行车篮子里,把塑料袋稍微拢一拢,挡掉一点雨,把另外一包它的吃的挂在自行车龙头上,一只手撑伞,也给前面篮子里的兔子撑一点,骑自行车回家。沿途都没看到宠物店。我提着兔子走楼梯,它还挺重的,一动不动,像个西瓜。我可能什么时候要考虑搬回老房子去了,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爬不动六楼,那时弄堂里可能没什么认识我的人了,不会再有人问我“爸爸妈妈回来过吗”“你怎么不去美国”。到那时我就搬回去,我还可以假装结过婚,有一个叫冯美佳的前妻。进到家里,我想了想把兔子和塑料袋一起放进浴缸,打开那包吃的东西看,里面是干草和好几种兔粮,我拿了几根干草、一点兔粮放进塑料袋,心想它要吃就吃,不吃闻闻说不定也能放松一点,然后用手机搜了一下宠物店,再出门给它买笼子。结果我去的店里没有专门的兔笼,我买了一个普通的笼子,还有滚珠水壶、食盆、尿垫什么的。回到家,兔子还在塑料袋里,我想可能还是待在笼子里透气一点比较好,但我不太敢直接抓它,不知道要抓哪里,也不敢抱它,怕它害怕。我给笼子铺上垫子、装上水壶,拿到浴室里,把兔子和塑料袋一起从笼子上方放进去,再想办法把塑料袋脱出来,脱到一半我觉得算了,塑料袋的声音太响,不要连续不断地动它,让它缓一缓。
然后我要开始做午饭了。
从冰箱里拿出昨天下班买的牛肉、卷心菜、土豆、番茄和洋葱。洗土豆,洗番茄,掰掉卷心菜外面的几片叶子,随便洗洗里面那颗球,削土豆皮,啊對了,把平板电脑拿过来,找个综艺节目点开,摆在旁边,一片喧哗一下子从小屏幕里涌出来——像有点冷的天里小电饭煲煮好饭顶上冒出来的热气,散漫在一小块空间里,让人松弛下来。我接着削土豆皮,把土豆切成块,切番茄,切牛肉,掰卷心菜,不记得小嘉确切的做法了,就这样一股脑放进锅里,放水,放煸过一下的洋葱,倒上一整罐梅林牌番茄酱,“要听装的,不要瓶装的”,他叫我买的时候说,过一会儿就会冒出让人动感情的香味,最后加盐,变成第一次做也会成功的、温暖人心的美味的汤。
盖上汤锅盖,我用手机搜索起关于兔子的事。“兔子的寿命”“兔子受到惊吓”“兔子换新家”“兔子多久认识主人”“养兔新手指南”,有个兔子年龄计算表说兔子的六岁相当于人类的五十六岁,跟我差不多,比我还老一点。看了一个讲解兔笼布置的视频,心想我要去买个好一点的兔笼,不知道它能不能挺过来。兔子胆子很小,敏感,脆弱,很容易被吓死,他们说。我想,其实人也有很多在遭受变故后、在被放逐和流亡中,因为不堪惊惶、忧愁、颠簸和劳累而死去的啊。
我轻轻走到浴室门口看了看兔子。不要死啊。我心里对它说。如果你不死,我就给你买个厉害的笼子。眼前是老年,一起生活很多年的人住进医院,后来死了,剩下你一个,这种事我也刚经历过哦,还是要活下去的。又说不定冯女士只是被一场小手术吓坏了,过两个礼拜就好了,还要来把你要回去的。不禁以养父的心情想起了那种生母弃儿、回头又想认亲的事件。
最后我觉得卫生间里可能有点冷,还是尽可能轻手轻脚地把它搬到了连着厨房的小小的厅里。也让你闻闻罗宋汤的香味,我想,里面有卷心菜哦,《彼得兔》里的兔子都吃卷心菜,等你身体好一点,也给你吃一点。这个用番茄酱和卷心菜代替了甜红菜的罗宋汤,或许给流亡的白俄带去了慰籍和哀思,如今也慰籍了我,使我怀念,但愿也能对你有点帮助。至少现在房间里暖烘烘的,隔着玻璃窗看外面,天很阴沉,雨要下大了,树摇得很厉害。
罗宋汤,色拉,炸猪排。
小嘉离开以后的某一天,我想要开始试着做一些他做过的食物,我想列个单子,然后就写下了这三样东西。它们以绝对优势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仿佛世间最好吃的三样东西,令小嘉做过的其他食物、世上的一切食物都败下阵来。爆炒猪肝也很好吃啊,炒鳝丝也好吃,小嘉还做过烟熏车片鱼、奶油蹄筋这种好像比较厉害的菜呢,我努力回想,不过没有用,没有什么比得上罗宋汤、色拉和炸猪排,我应该把它们三个画成圣像供起来,罗宋汤在中间。这是小嘉第一次做给我吃的东西,好吃得令人感激。“这是我家里经常喝的非常普通的汤,我上小学的时候就会做了。”小嘉笑着说。
我上小学时家里没人会做汤,或炸猪排,或别的什么。曾经有个保姆做饭,后来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吃冷面、冷馄饨、小笼馒头和生煎馒头,从家里拿着空的钢宗镬子到马路对面去买一份,等他们帮我把东西装进镬子,再端回家。要回想母亲的样子,万寿斋里一脸怨怒的营业员阿姨的面孔就会浮现出来。如果爷爷奶奶想让我补充营养,就让我去买一盘白斩鸡,如果想让我开心,就给我吃一颗三角形的桉叶糖,再来一杯麦乳精。而他们自己很喜欢抱着方的饼干听,从上面圆形的开口伸手进去,摸出一块苏打饼干,或者万年青饼干,或者华夫饼干,凑在饼干听上吃,以免饼干屑掉在地上,像兔子一样,十分可爱。后来我看到别人的手伸进方盒子上的圆洞里摸奖,就会想起我的爷爷奶奶。我觉得他们在拿出来之前就已经摸出来那是什么了,如果不是他们当时想要的,就会再去摸别的。
前段时间,我路过一家招牌看起来像传统老字号的小吃店,门口贴的海报上写:“老上海炸猪排”,我就推门进去了,点了一份“老上海炸猪排”,一碗百叶结粉丝汤,心怦怦跳,以为能吃到小嘉做的那种炸猪排:裹着很细的面包糠,颜色有一点深,不是日式餐厅或便利店盒饭里那种金黄色、面包糠像鳞片一样抢猪排的戏的炸猪排。沒想到猪排端上来,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它看起来像一张油炸过以后膨起来的面饼,里面夹着肉。怎么会这样!谁要吃面皮啊!我失望极了,想找人评理,对人哭诉,难道你们小时候家里吃的不是小嘉做的那种裹细面包糠的炸猪排吗?他用刀背代替小锤子,横着竖着、正面反面,敲打生猪排,打碎鸡蛋,放一点盐,把猪排浸进去,按压,再拿出来放进盛面包糠的盘子,我也跟着他一起做,按压蛋液里的生猪排这件事真是让人开心,还很性感,最后炸成的猪排颜色是深的,外面的面包糠细而紧实,好吃无比,是真正融合了的炸猪排的一部分,而不是肉外面的油炸面屑,或面皮外壳,你懂吗?我简直想哭了。我土生土长五十年,连老上海炸猪排是什么样的都搞不清。
当我难过的时候,或是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就到厨房,打一个鸡蛋,把蛋黄倒进一个大玻璃碗里,想起小嘉说“两个蛋更好”,就再打一个,用牙签挑掉蛋黄外面的一层膜,用四根筷子开始打蛋,一直顺着一个方向,打啊打,直到蛋黄完全散开,加入半勺色拉油,再继续打,把油打不见,再加油,大概要加很多次,加到终于不想加了为止。筷子在碗里“夸夸夸夸”的声音不是很好听吗?为什么有人要买电动打蛋器那种东西呢?最后我把打好的色拉酱包上保鲜膜放进冰箱里。有时候第二天再去买土豆、红肠、里脊肉和罐头青豆回来做色拉。有时候我把色拉酱放进冰箱里,发现冰箱里面还有两碗。然后我就整天吃土豆色拉,也吃不腻。上班的中午,同事看见我又拿出了玻璃饭盒装的土豆色拉,大概会觉得我和前段时间分开了的那个女朋友又复合了,就为我高兴起来。
当小嘉教我浸排骨的时候,还有叫我帮他打蛋的时候,剥蚕豆的时候,包蛋饺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小嘉妈妈和小小嘉曾经也是这样,关系亲密。他妈妈肯定也很怀念那段时光。我尝到的都是小嘉妈妈的味道。“如果你小时候认识我,可以来我家里吃饭。”小嘉说。“现在呢?”“现在伊要气煞。”小嘉说她在他二十七岁的时候知道了他喜欢男的。“然后呢?”“哭呀,一直哭,还去普陀山求菩萨。”但菩萨本来是男的,我想,他不大在乎是男的还是女的这种事。后来他们和好了,他妈妈就当没那回事一样。
还有很多时候,我开门回家,就听见从厨房传出来欢声笑语,伴随着音效,做着饭的小嘉就像是他们场地边上的一员,一个替补乐手,一名灯光师,或等着上下一场节目顺便观看本场录影的嘉宾什么的。他好像认识那些综艺节目里的每个人,知道他们结婚、离婚、被骗钱、被妈妈讨厌、自杀未遂、以前是男孩现在是女孩、最近这些年又开始陆续死去的事,听上去很苦,却有说有笑着。那时我虽然没能感受到综艺节目有什么好看,但觉得爱看综艺节目的小嘉非常可爱。我继承了他的这个习惯。仿佛有个律师来告诉我,他给我留下了这个,我说好的。
晚上,我发现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塑料袋外面来了。但还是蹲着不动,像一大团毛,头上高耸着长毛的耳朵,像戴着歌舞秀里的羽毛冠,眼睛黑咕隆咚,睁着,也不动,看不出来在看什么、有没有在看什么,又平静又空洞,像台风眼一样。我记得之前吃的东西里有两朵像蒲公英的黄色干花,现在没有了,别的看不出来还少了什么。垫子上有尿和大便,大便有点不成型,但也不是很稀。我打开笼子,把塑料袋拿走,加了点干草和零食叶子,又找了四朵黄花给它,然后上网买了一个兔子厕所、几包带蒲公英的兔子零食。
半夜里我被一种“嗒嗒嗒”的响声吵醒了一会儿,不知道兔子在干什么,没有起来,半梦半醒中为它活着而感到高兴。第二天发现那是它从饮水器里喝水的声音。小黄花又没了,边缘锯齿状的叶子好像少了一点点。
冯美佳没来问兔子情况,不知道是治疗得很忙很苦,还是心里想好不管兔子了。
我在家里看看书看看电视剧,继续喝罗宋汤,外面还是刮风下雨,兔子还是蹲着不动,悄静无声地排出尿液,或是滚落下粪球,仿佛兔子就是这样为世界干点什么的。我觉得兔子干得不错,不比人类差劲。
又到了晚上十点多快十一点的时候,我看见兔子在吃东西,嘴和鼻子一起快速细碎地动,“嚓嚓嚓嚓”,一片干叶子消失在那个匍匐着的大毛团的边缘,接着又一片,哇——我的心一雀跃——然后它又停下了,一动不动,仿佛想在一阵静止之后消失一样。厉害的笼子但买无妨,我想,如果冯美佳把它要回去,我可以再养一只小兔子,一只符合我喜欢的样子的、称心如意的小兔子,短毛的,橘棕色或浅褐色,或者白色带黑眼圈的,毛茸茸的,年幼、健康、活泼、快乐的,我想。
我给冯美佳发了一条消息,说兔子挺好的,吃了东西,喝了水。
过了两秒钟我的手机就响了,冯美佳要跟我视频通话,这铃声怎么设计的,感觉一响起来特别吓人,比手机铃声还吓人,我有点措手不及:向别人发起视频通话的邀请这种行为是合法的吗?冯美佳你这种习惯是跟谁学的?曾经有人跟你视频通话吗?现在他在哪?应该叫他帮你养兔子。还是说你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朋友的?但我马上想到她是要看兔子,不是要看我,就接通了,冯美佳的脸占满了整个屏幕,在医院的灯光下惨不忍睹——在公园里我其实没怎么看她的脸,憔悴、松垮、浮肿,惨白色的,灰白条纹病号服的领口比较松,露出许多脖子,真是太难看了,难看得让人同情和措手不及。我也看到了屏幕右上角的我自己的脸,当镜子照了一下,改用手机背面的摄像头,对着兔子。我又点了点兔子的小屏幕,于是兔子变大了,冯美佳的脸变小了,我也看着屏幕里的兔子。
冯美佳看到兔子就带着哭腔呼唤起来:“乖囡!乖囡!”
我心想,兔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不要一听见你的声音又激动起来哦。兔子转过头来,开始寻找她。她更激动了:“哎呀我在这里呀,妈妈想你呀。”
我感到有点尴尬。兔子找不到人,有点困惑和失望,可怜。让领养儿童和亲生父母通话应该更加谨慎,我想。而且这么晚了,病房里其他的人听到她这样喊“乖囡”,不要恨她的吗?他们应该连我说话都听得到的。我想起在地铁上见到过的跟一个女的大声视频通话还说了很久的男的,“戆卵”,我当时想,不是戆卵的人都不应该在公共场所开视频通话,除非发生了什么灾难,有人快要死了,比如在失控的正冲向地面的飞机上。不过冯美佳如果也快死了呢?
我说:“你房间里其他人是不是都休息了?”
她说:“伊吃了什么?出来玩过吗?”
我说吃了黄颜色的花,还有几根叶子,还没出来玩过。好了,这下他们发现这边不是一个小孩了。
她说:“你要让它出来的,不要一直关在笼子里。它会上厕所的。你这个笼子也太小了。”
我说:“好的。我已经买大笼子了。你要不早点休息吧,明天再讲。”我想让病房里的人听出我是个好人,我不想吵到他们休息。
但是她又开始对兔子说话:“乖囡你要多吃点东西呀,要吃草的呀。”
我说:“太晚啦,大家都要休息啦。”
她说:“只有我要死掉啦。”
我停顿了一下,还好她病房里没有心情很差的人说“要死就安静点死死掉”之类的话。我只好说:“不要瞎想。”
她说:“沒瞎想,医生说的。”
我说:“你现在快点休息,要么我过两天去看看你。”
她说:“哦。啥辰光啊?”
……一般人不是会说“不用了”吗?
“嗯……下个礼拜一?我礼拜一礼拜二休息。”我一边说,一边替那边病房里隔着帘子竖着耳朵的人心想:好的,今天是礼拜二,这个人休息在家里两天也没有来看她,大概是因为天气不好不高兴出门,他在家里看看书、看看电视剧、喝喝汤,也没想去看看那个要死了的女人,没良心的。他们一定想。
“下个礼拜我就不在了。”她说。
“你要出院了吗?”我说。
“我要死了。”她说。
他们一定想:好烦!一个作女人,一个坏男人!快结束通话!就看你的了!
我只好说:“那后天好吗?明天我真的有点事情不方便请假。”像在讨价还价。
“哦。你不要骗我哦。”冯美佳说。
我说不会,你早点睡,明天把医院几号楼病房号床号什么的发给我。
她说嗯,晚安。
我说晚安。
她又说晚安。
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是被卷进这桩事里的还是自己跳进去的啊。
她过了两分钟就发来了医院楼号病房号床号。
我觉得医生不会对一个人说“你要死了”这句话,小嘉说当他们觉得事情真的很糟,会问:“有家属陪你来吗?”而你可能已经在影像报告上看出来一点了,你想问医生怎么办,而他却问你有家属陪你来吗。“没有。”我仿佛听到小嘉、冯美佳和我都这样回答。家属总是在你自己知道坏消息以后才被惊动,这就是成年人。
冯美佳有家属陪着吗?我觉得八成没有。没人帮她养兔子,从医院跑出来没人跟着,晚上还在病房里跟算不上认识的人视频通话。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孤独得要死。病房里的其他空间中,挤满了别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他们摩肩接踵,彼此说着“不好意思让一让”侧身穿插而过,插进彼此的聊天,在床和床之间找空当坐着,夜里在床脚和墙壁之间搭起租来的折叠床。随着更多亲友临时涌进来,坐到床上、贴着墙壁站着,为多占用了大家本该平分的空间而对亲友少的病人感到抱歉,都满到了冯美佳这边来了,全都看到了冯美佳是那么孤独,“好可怜呀”,不约而同地想着,趁她离开病房去做检查的时候一起感叹出来。然后他们更亲密了一点,显得冯美佳更孤独了。他们可能也想跟冯美佳说话的,但是冯美佳沉默地坐在床上,基本无隙可入。她坐在床上玩开心消消乐,命都用光了,想叫好友帮她加精力也没什么人帮她加,她下狠心花了不少钱买道具。
我决定对冯美佳好一点,如果她发来消消乐加精力求助我就帮她加,如果她发来拼多多链接要我帮砍价我也帮她点,帮人点一点,举手之劳,手有余香,对不对。
我说要去看冯美佳是随口说的,但我并没有不情愿去看她。最近我正打算多出去走走,也没多少地方可去,去医院探望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算得上是个好行程。
星期四上午我煮了个牛肉蛋花粥,自己吃好,给冯美佳装了一饭盒,坐一辆公交车,下来还要走二十分钟,路上看到一个花店挺美的,进去买了一束小小的花。这束小花可爱极了,我自己也想收到这样的花,没有一大堆包装纸,没有会弄出很响声音的玻璃纸,有一团淡蓝色的绣球花,还有几朵紫菀、雏菊、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白花和草叶,我看着这束花想:绣球花送给冯美佳,绣球花不能吃吧,其他的可以送给兔子。绣球花是我挑的,看见它我就想起了那天雨里的冯美佳。不要笑,你大概觉得绣球花是很华丽的花。但是我觉得那种淡蓝色往白里去的绣球花,很像洗晒太多发白了的颜色,非常朴素乃至贫寒,花形也很简单,花瓣薄薄的,淋在雨里很可怜,随随便便散一地。要说身材么,也是一大团,又不像单朵的大花那样有重量感。很像冯美佳的。我喜欢手里拿着花的戏剧感,好像我和什么重要和珍稀的事情产生了联系一样,等我拿一会儿,就送给冯美佳。真的,大家都应该相互送送花。现在我觉得带的那盒粥有点多余了,因为我还要撑伞,手里有三样东西。
虽然在下雨,医院附近路上的人还是很多,大家都很苦。我看见一个人撑着伞,穿着病号服,身旁挂着一个透明塑料盒子,用纱布带像背单肩包一样背在肩膀上,盒子上连着管子,通到他衣服里,应该也通到他身体里,上边还有个两头都通盒子的弯弯的管子,正像个包把手,盒子里竖分成几格,里面是淡黄色半透明的液体和一点血水,他从行人中穿出来,弯进一家小餐馆,在门口的柜台前点东西吃。后来我又看见几个拎着自己的盒子和体液在外面走来走去的人,像是从一场警世时装秀里出来的,有的很当心,护着自己的盒子,有的好像根本不怕别人撞到他的盒子。
当我拿着花出现在冯美佳的病房门口,病房里的人就全都看向了我。对的,那个讨价还价的人来了。他们刚吃好饭,洗好的饭盒还虚掩着盖子放在小桌子上,彼此之间也打听得差不多了,正好来了我。他们会想,我跟冯美佳是什么关系,还有冯美佳花头还蛮浓的,看不出来。冯美佳在最里面靠窗的床上坐着,倒没有我想的那么孤独,旁边还坐着一个女的,看上去是她的朋友,因为跟她完全不像,个子小小的,长着一张畏畏缩缩的、忧愁的脸,脸色暗沉,看见我像惊恐的小动物一样跳起来,要把座位让给我。我看到她的灰湖蓝色人造革的包,脱皮脱得很严重,到处都脱皮了,她还在用。我说你坐你坐,把花递给她冯美佳,她露出了笑容,有点难为情,说:“谢谢,怎么这么好看的啦。”她的女伴也附和说:“是的呀,太好看了。”我说我还带了粥,有微波炉的话可以热一热吃。冯美佳说吃过饭了。她的女伴说:“刚才没吃多少,牛肉粥好的,补充蛋白质,我去帮你转一转。”从我手里拿过饭盒匆匆忙忙走了出去,好像我跟冯美佳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一样。但房间里还有六七双耳朵呢。
我说:“你好点了吗?”
她说:“没。”
我觉得病情是别人的隐私,而且旁人问一句,病人就要自己再说一遍,徒增心烦,我就不想问,她想讲就讲。
我说:“你要听医生的话,自己不要多想。”
她說:“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还带了这么好看的花,还带了粥。”
我说:“这都没什么的。粥我自己也要吃的。”
她不说话。
我说:“兔子还可以,头两天不吃草,只吃零食。昨天我看见它吃草了,还让它出来玩了一会儿。”
她说:“你当心不要让它咬东西。”
我说:“嗯,我在旁边看着的。在网上给它买了个大笼子,还没送来。大概明天会到的。”
她说:“嗯。”
我说:“你这个位置蛮好的,能看看外面。”
她说:“一直落雨,暗黜黜的。”
这时女伴端着热好的粥来了:“吃一点吧,人家吴先生的心意。”
我想,好的,她都知道我姓什么了。
冯美佳说:“这是我朋友小朱。”
我说:“你好。”
小朱说:“吴先生,你真是个好人,美佳碰到你,总算碰到了一桩好事体。”
我说:“哎,没什么的。”
小朱很抱歉地说:“我家里房子也很小的,家里人也多,事体也多,实在是帮不上她什么忙。亏得碰到你,否则她在这里心不定,心情也很影响康复的呀。”我看着她的脸,脑子里响起一句歌:“你说你尝尽了生活的苦……”
我说:“是的是的,好好休息。”
小朱说:“美佳也老可怜的,你知道吗,她待在医院里,字都是自己签的,她妈妈没来过。”
我说:“是不是身体不大好?”
小朱说:“蛮好的。你说年纪大了么总归有点不舒服,但是大毛病没什么的,每天走进走出,我们邻居都看到的。你说怪吗?”
我说:“嗯。可以自己签字的吗?”
小朱说:“那没家属也没办法的。”
冯美佳说:“我吃不下了。”
我说:“吃不下就不要吃了。”
小朱说:“所以我想人还是要有自己的家庭。吴先生你说对吗?”
我说:“我也没家庭。”
小朱说:“哎哟。”她停了一下,可能把“那么正好”咽了下去,说:“哎,有的事体也讲不清,要看缘分的。”
冯美佳对我说:“要么你早点回去吧。下雨。”
我说:“没关系的,再待一会好了。”
冯美佳坐在窗边的光线里,虽然不好看,但是没有那天晚上视频通话里那么难看。仔细看看也不是完全没有好看的地方。
一时间大家都有点没话说。
我说:“你还想吃点什么吗?我去帮你买。”
她说:“不想吃。”
我说我刚才看见好几个拎着插管子的盒子的人在外面走,有一个还跑到小饭店里去吃东西,就想是不是医院里东西不好吃,要自己拎着盒子走出去太辛苦了。
这时旁边床病人的家属忍不住插嘴说:“那个是要走的,开好刀第二天就会叫你起来走,躺着要被护士骂的,要不让里面粘起来,还有积液要排出来,排的量不够不让你出院。我们也走过的,之前住在六楼的时候就在走廊里走,走廊里全是拎着盒子走过来走过去的人。”
我说:“哦……”问冯美佳:“你要起来走走吗?”
冯美佳说:“我不用走。我又没开刀。”
她停了停又说:“我已经不好开刀了。”
我心想:“啊……”这下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小朱叹了一口气,握住了冯美佳的手。
我说:“那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冯美佳说:“没什么不舒服,我就是脚痛。”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现在浑身不舒服了。”
这时从外面进来几个医生,直奔冯美佳这边,不料带头的医生长得有点好看,配着白大褂更加显得聪明可靠。他看到我说:“朋友來啦。”我第一反应是从冯美佳身边退开半步——我不一定真的退了——我就是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冯美佳的谁,随即为此暗自羞愧起来。
冯美佳咕哝了一声。
医生问了两句很快就走了。
接着又进来了护士,推着输液的架子,说:“打下午的药水了哦。”
护士来的时候,我退让到床脚,看见床尾插的卡片上写着冯美佳,四十八岁。
等护士走了,冯美佳输着液,我说:“那么我也走了。”
冯美佳说:“哦。”
小朱又要把她的座位让给我:“再坐一会吗?”
我说:“不坐了。你自己保重哦。”
冯美佳说:“哦。”
我说:“听医生话,医生会帮你想办法的。你自己尽量多吃点,晚上早点睡觉,不要玩手机。”
冯美佳说:“等你跟兔子熟悉了帮它梳梳毛。”
我说:“好的。”
小朱又很抱歉地说:“实际上我也差不多要回去了,下午要去帮女儿送被子。她学校里宿舍漏雨,漏得床都湿了。”
我说:“还有这种事?”
小朱说:“是的呀。”
我不想跟小朱一起走出去,路上还要讲话,就抢先走了。然后去卫生间把冯美佳吃剩的粥倒掉,洗了一下饭盒,到了外面,正好看见小个子的小朱急匆匆地走了,撑的黑伞伞骨折了几根,半边塌下来。“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虽然我脑子里一直响起陈年的流行歌曲,但我心里其实有很多感受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就像当时有一天我来到小嘉的病房,看见小嘉被他的家属们围绕着,他们就像是把他保护起来了一样,他的妈妈——我猜她是,而且看得出有一点像——带着一些怨恨、恐慌和无助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一刻我想:我吃了很多你家传的手艺,我们的关系应该多少比现在这样要亲近一点,不过我也从来没幻想过跟你亲近,因为小嘉说过你会气煞。我甚至想:如果我是个女的,我会跟你有婆媳问题吗?没有婆媳关系,不用非得带上一大家子人,没有谁和谁要捆绑在一起,没有那么多附带的要求,我一直觉得没有结婚这档事的世界也有它好的地方,拥有一种很棒的关系,又不用顶住别人来质疑你们为什么不结婚、敦促你们结婚来维护这种关系。可是当我们中的一个人生病的时候,他的家人们还是一下子涌现了,除了他妈妈,还有他的表姐、表姐夫和他们的儿子——他本来靠在旁边墙上玩手机,这时也抬起了头,仿佛小嘉妈妈需要他们为她撑腰壮胆,她一个人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又仿佛是带给我们看看:看,这才是正常的家庭。除了那个男孩,他们都那样看着我,好像一切都怪我,小嘉不结婚怪我,没有小孩怪我,生肿瘤也怪我。我在心里问小嘉的表外甥:嘿,你喜欢男孩吗?如果他们将来发现你喜欢男孩,你猜他们会不会也怪到我头上?不过凭良心讲,小嘉认识我的时候也快四十岁了,他不结婚要怪我吗?小嘉的表姐马上迎上来,堵住我不让我再往前走,“吴先生你好,我是小嘉的表姐,我们到外面讲好吗?病房里太挤了。”如果你们不来就没这么挤,我想,原来知道我姓什么。在他们家里,他们应该不会叫我吴先生,他们会连名带姓地称呼我,如果他们知道的话,或者说“那个姓吴的”。
其实明明是怕在病房里闹起来,被别人看到难看。
“你待在这里没意思的,我们都在。你看你也是从外头过来,也没有陪夜。”
昨天下午刚刚陪他来办住院,今天只是检查,又没开刀,我陪夜干什么。小嘉也说不用。
“是的呀,小嘉也说不用。你陪在这里,别人看了怪吗?也不方便。”
你们才不方便。你看过他脱裤子吗?要么四十几年前看过。最熟悉他身体的人是我。我没说出口。别人看了怪也要管吗?
“别人我们也不去管伊,但是小嘉妈妈年纪大了……”
“……最后还是要回归家庭……”
“你看,你又不能帮他签字。”
“妈妈和儿子是世界上最最紧密的关系。”
那倒不一定的,我想。
“实际上多接触也没什么意思的,他现在也没有精力了。大家伤心来兮。你也伤心。”
他不伤心吗?伤心不影响治疗吗?
“实际上这也是他的意思,他希望你记得他是好看的,就留在心里算了。”
哦。
我为什么要像个中学生一样缩头缩脑地站在走廊上听她说话啊?因为她是小嘉的亲戚吗?
不然呢?
我表姐,嫁给了一个很英俊的美籍韩裔孤儿,你说棒不棒。
我进去看看他可以吗?我也不干吗。
我进去了,小嘉表姐迅速补位到原先的位置上,封住了空档,几个人盯着我就像当心不要被我出其不意起脚射门。高看我了,我没那个本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伴侣不是第一顺位吗?算了。但就像普通朋友一样探望也要被拦到门外吗?同性恋临死前改邪归正,转世投胎不会当同性恋了是吗?如果是平时,我会想和小嘉讲讲道理,可是讲道理大家应该面对面站着,心平气和地讲。可是现在小嘉躺下了,他们坐着,只有我一个人站着。哦不对,还有小嘉的表外甥。这个时候我只能顺从躺着的人,躺着的人顺从他妈妈。一旦由家人出面帮他说话,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好像突然就自愿退缩回去变小了,变成一个做不了主、不能负责的小孩,这太荒谬了,而且可能他正希望如此。小嘉说要起来跟我出去一会儿,被以会着凉为理由阻止了,他就没坚持。他表姐说:“要么你坐下来讲好了。我出去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买的东西。”把她的位置让给了我。表姐夫放下在看的手机说:“要买啥我去好了。要买什么啦?”他大概在这种气氛里有点坐不住了。要买什么呢?小嘉表姐也讲不出来,两人说着“我出去看看,你待着这里”“我跟你一起去”“不要,你待着”。我懂,要留个人陪妈妈看着我的。我和小嘉在他们眼皮底下说了几句话,说了什么我都忘了,大概就是“睡得好吗”“我又帮你拿了只充电宝”之类的废话。我还问:“你要我待在这里吗?”他说:“要么你先回去吧。”
我也是一下子反應不过来的。
坐上公共汽车,悲伤慢慢恢复了在我身体里的循环,一开始,就像被久压的肢体松动之后感到的一阵“唉呀呀”,不太能动,也不能碰。
说起来,那首歌是哪一年的?那时我喜欢一个像少年黄秋生那样的人,还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幻想跟她结婚。和小嘉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有点像那个”“她长到现在这个年纪可能会是那个样子吧”。她们都和冯美佳相去甚远,是那种长相温柔、性格爽朗、充满好奇心的女性。
我又想,晚饭吃什么呢?
下车以后,我就去逛家乐福。
在家乐福里逛来逛去,看到什么我都觉得不想吃,什么也不想买,食材并不能激起我的热情和想象。我终归不是一个爱做饭的人。不像小嘉,他逛超市的时候,感觉像黛安娜王妃一样,精神奕奕、面带笑容,那些蔬菜、肉和香料什么的都夹道欢迎他,朝他欢呼尖叫。我逛了半天,只拿了一点点东西,又不想为这点东西排队结账,就又放了回去。出去吃了一碗面。
冯美佳经历着怎样的痛苦,我不知道,我想象不出来。小嘉的痛苦也是。连痔疮、鸡眼、牙疼、失眠这样似乎寻常的人类的病痛,我也无从得知究竟。这时我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脸颊里面的口腔溃疡,是不是除了我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点点溃疡就挺痛的,吃饭喝水都很痛。在足浴店里,发现连长着一双干净的、没病没灾没的脚,都是我的幸运,在见到别人各式各样的脚和问题之前,我从来没留意过这一点。就是自己的疼痛,也无法在它突然出现的前一刻想到。那种说不清楚的疼痛,主要在胸前,有时侧边也有,去做检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只能说是这具躯体老旧了,要将就着用下去。然而比起突然损坏了什么、胡乱长出了什么的人,也已经是幸运儿。有些事情你以为会先有个预告,但是并没有,轻的比如腰疼,重的比如肿瘤。当有些感受来临时,才会恍然想到,譬如:啊,这就是老花眼吗?而在年轻时,你怎么能理解老人在冬天都那么喜欢戴帽子呢?冯美佳和小嘉,他们在听到坏消息时,也都行走如常,自己走进医院,走出医院,上楼下楼,让人对他们身体里发生了什么感到难以置信,连自己都茫然:啊,是真的吗?后来当他们感到痛苦时,是不是就像身体里面全都长满了溃疡那样?
人活到一定年纪以后,好像就很容易生病、死掉了。有人生病会让你最终失去他。有人一生病你就失去了他。但还有人是因为生病而突然冒出来的,比如冯美佳。
在慢慢反应过来以后的日子里,我会想,如果由我陪在小嘉身边,我能给他足够的支持吗?我自己能承受吗?我没有任何信心,我能强过他的母亲。他是知道我会这么想的吗?因为了解我是个怕麻烦的、会厌烦日常琐事和事情一直拖着的人吗?觉得我没什么用吗?在平时的生活里,也更多的是他关照着我。是不是和我在一起很累,他才生病的?我竟浑然不知。他大概是不想理我了吧。据说很多熟年的丈夫,也无从发现妻子早就有想要离婚的念头。我给他发消息,他都没有回我。我也不想纠缠不清,就等他找我,一直在等。
有时我会想,他会不会没有死掉?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比如苏门答腊,灿烂的阳光和一道道棕榈树叶的阴影像老虎的斑纹一样落在他脸上,和那些老虎、犀牛、大象,人们认为已经消失了或是即将消失的动物,还有黑皮肤美少年,一起快乐地生活着。
这天我回到家里,把笼子门开着让兔子出来,它也不出来。我打扫了笼子,添了草和水,又发了一会儿呆。到了晚上,我下载了那个一直都知道的交友软件,填上电话号码,勾选了交友目的:“聊天”“朋友”,关于自己体形的描述,选了“匀称”,匀称在这里指的就是既不壮硕也不削瘦、普普通通、乏善可陈。我想,个性“成熟稳重”“慢热”,想认识的人也是“匀称”,个性“慢热”“轻熟”。说实话,在那些选项里挑选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我应该把这个软件删了,因为明摆着我在这上面什么也不会找到。我看了一下上面的人,大多数年纪都很小。
更晚一点的时候,那个软件上有个人对我说“你好”,我有点紧张,他说:“能看看你吗?”我说:“我很老了。”他说:“我也不年轻,互相看一眼。”紧接着,我就看见了他的一个正脸——不好看也不难看,非常真实普通的人——然后马上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已销毁”三个字。我有点感激他,同时发现我一点儿也不想认识别人,至少眼下是,我觉得他很真诚,是我不太真诚,我感到很抱歉。我说谢谢,但他因为我不发照片而生气了。我把软件删掉了。
后来我跟其他朋友说了这件事,他们说我收到照片以后不回照片有违默认礼仪,只要他让你看了一眼,你就也应该让他看一眼。他们还说有空出来吃饭,我说好啊。
怎么这两天老有别人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人那么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吗?
不过这让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我可以装一个摄像头让冯美佳随时看兔子。这样我就不用规定她什么时候才可以跟我视频通话,她用不着跟我视频通话,在我上班不在家的白天,我已经睡觉了而她睡不着的晚上,她都可以用她的手机看兔子,甚至呼唤“乖囡兔子宝宝”。反正摄像头只对着兔子,兔子后面是墙壁。我觉得这个想法真的很不错,让我有点高兴。
第二天上午上班的时候我花了点时间找了一个可以自己去取货的网店买了个摄像头,午休时间跑去拿了一下,下班回家装好,把摄像头远程分享给冯美佳,她不会弄,我干脆打车到医院,帮冯美佳在手机上安装好那个智能家居软件,把我手机上已经关联好的摄像头分享给她,教她怎么开,于是她又看到兔子了。她感动坏了,我看得出来。我也很高兴,但我说你不要太激动,我是想你以后不要打我视频通话,视频通话那个声音突然响起来真是心惊肉跳,当然有事也可以找我。然后我很快就走了。我还想,你不要爱上我哦,我只是一个好心人而已!而且我的好心也只有这么多,不能给你什么别的支持,不想一直看着你每天挣扎受苦,不知道你会受多久的苦,你就自己看看兔子顶一顶,坚持住。加油吧冯美佳,如果你好过来了,我就去买只短毛兔子,我喜欢短毛的,你心里是不是有很多公主的梦幻才喜欢长得这么浮夸的兔子。
后来冯美佳没再找我视频通话,有时会发来消息:“零食吃得太多了!要多吃主食。”“今天水喝得太少。”“一直在睡觉啊。”“睡醒了吗?”她看着兔子,把我当作传声筒,对兔子说着,顺便也说给作为兔子保姆的我听。但有时我一看到还以为是对我本人说的,有点吓一跳,又不禁莞尔。不知道当我不在家的时候,她有没有用摄像头上的麦克风喊过兔子、对兔子说过些什么,比如叫它乖巧一点,寄人篱下,今非昔比什么的。看到兔子的新笼子,她说:“你对它真好,兔子比我福气好。”我听到别人说这种幽怨的话都会有点尴尬,只当作没听到。我也觉得新笼子蛮好的,很大,比一个五斗橱还宽还深,跟桌子差不多高,占掉房间一大块面积,里面有个斜坡通往二层,像个复式小公寓那样。如果是猫狗的话,可以跟我共用面积的吧,但兔子是割掉了我的使用面积,虽然不清楚现在一平米房子具体多少钱,这样看的话,养兔子还挺贵的。如果冯美佳的妈妈把她的房间租出去,每个月还能得到一些补贴,有的老年人会想要这笔收入,当然我是说以后。
冯美佳的消息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宛若游丝,有时很久很久无声无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默默地看兔子,看我打扫兔笼,看兔子或我过来过去。有时我想对着摄像头说:冯美佳,你在看吗?就像人往太空发信号,宇宙沉默不语。也许宇宙已经陷入了昏迷,只留下了一只兔子。
有天兔子先是舔了我的手,然后跳出了笼子,蹦跳着,往四下探索起来,就像阿姆斯特朗走出登月舱后干的那样,同时也就离开了冯美佳的视野,我则很受到鼓舞。冯美佳因为没看见兔子找过我一次,问我兔子呢,我说兔子在跟我看电视。之后我换了一下摄像头的摆放位置,让冯美佳可以看到的范围稍微大一点,可以看到一部分客厅和厨房。“摄像头还可以转,你可以调它。”我告诉她,我想反正我最近也不可能跟人在客厅或厨房大干一场了。那么以后呢?我又想了想,我不太想觉得以后也不会了。然而总的来说还是这样:兔子跟我越好,冯美佳能看见它的时间就越少。后来,当兔子和我在看电视、陪在做饭的我的脚边、跳上浴缸又跳到马桶上的我的腿上的时候,我会想,冯美佳这会儿又看不见兔子了。但她没再问我“兔子呢”,不知道是没在看,还是不问了。
有几次,当我在想冯美佳怎么了,是不是昏迷了的时候,她的消息又突然冒出来。还是“最近大便好吗?”“多出去玩玩啊。”这种话,我已经习惯了,觉得就当是对我说的也可以。有时只有一个“唉”。另外还讲过两次让人有点心里一惊的话,一次说:“讲出来你大概不相信,我以前谈过一个朋友,相貌也很好的,跟你差不多。”
我想了想回复她说:“相信的呀。说不定跟我之前的男朋友差不多好看。”
过了一会儿她说:“原来如此。你们这种事我懂的。比如说后来我只喜欢兔子,兔子也喜欢我,也不要人家来管。”
接着又补一句:“我看现在兔子也蛮喜欢你的。”
还有一次突然说:“你要么跟我结婚算了。我没想要你怎么样,主要是我还有点遗产,没有很多,但多少有一点,给我妈妈还不如给你,她也老了,也用不光。”
看到这条消息我有点受震动。不知道她妈妈对她有多不好。我不过帮她养了兔子。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就仅此而已了吗?还是说她还是对我动了感情……人到快要死的时候还会爱人吗?冯美佳有这样的能力,也很令我钦佩。一边,我马上想说“你妈妈年纪也大了,妈妈毕竟是妈妈”之类的话,随即意识到说出这些人云亦云的话是多么容易。讲这种话不用动脑子,又好像能显得人好,但其实人并不好,连眼前的冯美佳都没去怜恤,却要怜恤她妈妈。何况我想讲这种话首先只是为了推掉她,为了我自己。我不要当满嘴都是这种话随意往外掉的人。但是我要说什么呢,我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的,只好说:“你要么捐给什么动物,你还有别的什么喜欢的动物吗?”我心里想,要么捐给和平公园的小动物园,那个男青年感觉还蛮好的,和平公园帮她做个抱着兔子的雕像摆在公园里,换掉一个夫唱妇随或者父慈子孝的雕像。我知道不可能,只是幻想一下。她说:“我只喜欢我那个兔子。”我说:“不过谢谢你哦,我心领了。我刚刚叫你捐给动物,有点草率,你一定不要急着捐,现在医学研究进展很快的,有可能过两天马上有什么新药出来了,钱就很要緊了。”
有天她還发来一张照片,是从高楼俯瞰下去,下面有个小人工湖,有亭子、曲桥什么的。我说你在哪啊,她说三甲医院不会让人久住,住在家里不舒服,就住在医生介绍的私立医院里。医院名字非常气派,我忍不住马上搜了一下,看看是不是正经医院,冯美佳别被骗了,结果应该是正经医院,就是好像很贵。顺便还看了一下从我这里怎么过去——好远,乘车倒不算麻烦,如果她叫我去看她我就去,如果她不叫我去就算了,我想。“就当在旅游,”冯美佳说,“这几年一直看人家去旅游,我养了兔子,都没出去过。”
我说:“看上去有点像扬州。”
她说:“外面像扬州,里面像迪拜一样。”
我说:“人间天堂。”
她说:“对的,护士态度都很好,真像人家说的白衣天使。”
她没叫我去看她。大概只是想让我看看她住在一个外面像扬州里面像迪拜一样的地方,身边有天使环绕,使我忽然想到她的一生中也并不见得只有悲惨。或者让我看看她确实还有些钱。我想,按照她的性格,如果想叫我去,她会说的吧。
我有时候会想,这也蛮像冯美佳已经死了托梦告诉我的。
这些人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像一团蘑菇,一棵树,一阵风,一个星球,和宇宙间所有的事一样。
一种动物不再出现之后过多久可以宣布灭绝?五十年?
我打算把摄像头一直开着,开到下次我带一个人回家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再关。
也许冯美佳还会跳出来问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啦!”
我理解兔子为什么没有名字,因为它在冯美佳那里不需要名字,在我这里也不需要,名字是给外面的人用的。不过有时候我觉得,假如告诉我它曾经有个艺名,我也不会吃惊,因为它看上去真的很像一个头上戴着羽毛、身穿裘皮大衣的人,一个发胖了的老变装皇后。我还记得刚见到它的时候它看起来很落魄,像灯光昏沉沉的歌厅里响起的一曲歌:“人间风浪多,谁又能躲过。”现在又寻回了一些些往昔的风采,帮它梳毛时,从它无比蓬松柔软的身上散发出旧梦的味道,它的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噗噗”声,仿佛追忆起看过的风光——诸如,当年在东南亚演出大受欢迎,还被一个橡胶业富商痴痴地爱上,但最后还是拒绝了他。它往地上一趴,两只脚往旁边撇着,世界都变得松软了些。我仿佛听见老兔子幽幽地说:“就是一些浮世情缘。”
自问自答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故事?
因为我真的在一个台风天在和平公园遇到了一个女人在哭被她妈妈送到公园里来的兔子,她要去医院了,一个公园里的男青年在劝她,和冯美佳一样。我也去劝了她,还摸了她的背,那个背明明很厚,却感觉单薄伶仃。我没有帮她养兔子,因为我家里有两只猫。她走了以后,我买了小动物园的门票进去,看到好几只兔子,但不知道哪只是她的。
“自深深处”是什么?
大概是即使像王尔德那样聪明也会爱恨交加吧。我周围的朋友里,有喜欢同性的,喜欢异性的,不断在爱的,从来没有感觉到过爱上谁的,和别人一起生活的,独自生活的,不管在怎样生活着,可能还是难免会孤独。如果说我觉得人的心里的深处是什么,我会想到的就是爱和孤独。“自深深处”就是爱和孤独从心底跑出来,像梅雨天一缕湿漉漉的潮气,像地下室冒出来的浸坏储藏在那里的东西的水。
写完以后?
就听到了和平公园闭园改建的消息,而且那个动物园要永久关闭了。不知道那些动物会去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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