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小径歪歪斜斜地走回家。打开门,猫在沙发上等着我。“她”是优弦养的一只母猫,大约四岁多,扁脸,但看上去没有那种加菲猫一样的面中内陷的讥讽感,是一只清秀、带点傲慢的小母猫的样子。
“你不能写‘它,你得写‘她。”
优弦为我设定许多规则,在恋爱中粘人的一方往往会给对方安排更多的限制,比如我和优弦的关系。她指导我,跟她一起在外面吃冰激凌的时候不能舔;家里吃完饭脏盘子不能叠起来;饮料不能开瓶直接喝,除非在某种完全找不到一个杯子的场合;互相发信息的时候提到猫,不能用动物的“它”,而要用拟人化的“她”,等等。
“什么它不她的,你就是她,烦人。”
我都会故意这么对她说,然后她便翻一个白眼,随即滚倒在我怀里。
优弦非常粘人,猫都比不上。因为猫实际上是冷眼旁观的动物,过来蹭人也只是一种试探。优弦说,猫是适合在一个家庭中生活的异物种,不像狗会吞噬情感,你怎么也喂不饱它们。狗就像是停不下嘴的爱的贪吃者,毫无节制观念的消耗者,促使一个家庭内部每个人都用力去爱的煽情之王。猫则是没有感情的记录者,优弦说,每一只猫死后,都可能变成一卷记录着同居人类七情六欲的古老胶片,这上面深印着所有不堪入目的我们曾经的爱、恨、挣扎、见不得光的忏悔、暗影里的鲜艳欲望,猫把所有故事都调成絮状、冷色调,转而消化为看似可爱的毛球,悄悄吐出来,留在我们每个人疏于打扫的回忆角落。
我们的恋爱肤浅而流于日常。优弦跟我曾经都在同一个朋友圈子里,她一看就是那种聪明刻薄但不失有趣的女孩,生活既没有在她脑内堆积污浊,也未曾在她身体上堆积一丝一毫的不流畅,这让她虽然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但走到哪里,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光。最初我不敢追求她,因为朋友圈里有好几个高高帅帅的男生都对她直白地表示了好感,而我则是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身形瘦弱、不善言辞的那一类。老实说,在最初的最初,无论是她对我的吸引,还是我对她产生的兴趣,都是那种浅淡的底色,画在纸上慢慢晕开令人心情愉快的那种,并没有浓烈到让我的勇气呼之欲出的地步。
一次约饭聚会的间隙,从洗手间出来,我就看见她站在洗手台前专注地用水冲刷着手,嘴里还像在悠闲地嚼着什么。她也已经看到了我,这让我不知要说些什么来填满之后要一同洗手二十秒左右的时间的空白。
“吃什么呢?”我故作轻松地问。
“啊?”
“感觉不像是桌子上的硬菜啊。”我硬着头皮往下接。
“那你说对了。”
她轻盈地走向我,极其自然地搂住我,踮脚啜了一下我的嘴唇,我感受到了她嘴里某种完熟水果的甜香味。
“上了盘新鲜的桃子。”
她扭頭走回饭局,我呆立在那儿,双手湿漉漉的,不知该不该关上水龙头,但嘴唇上分明还留着她轻不可闻的甜味,眼镜的镜片也被喷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确定恋爱关系不久,我们便搬到一起住。家里有个双人的洗手台,她仍然喜欢在两个人同时洗手的时候,忽然凑过来啜一下我的嘴唇。
“两个水龙头同时开着的时候,这一片空气都是湿漉漉的,于是就觉得嘴唇软了,不亲一下可惜。”
优弦是这么说的。
而今,我一个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站在洗手台的右侧,打开水龙头,任水哗哗地流着。猫在这时,一般都会蹲在我身后。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担忧习性,想知道与她一起生活的人,有没有任何可能会被倾泻而出的水淹死。
而优弦已经不在了。
去优弦葬礼之前,我准备了一盒巧克力蛋糕。
蛋糕坯是自己烤的,端出烤箱的那一刻空气中洋溢着黄油的香气。我小心翼翼地从模具中倒出圆形的蛋糕坯,边缘光滑柔软,毫无瑕疵。接下来的步骤是抹巧克力酱,优弦说,她喜欢那种老式蛋糕的感觉,抹在上面的奶油和裱花是加了黄油的,口感硬硬的。这样的蛋糕,放在冰箱里冻一下更好吃。
葬礼的前夜,我用熬好的加了黄油的巧克力奶油酱仔细地涂抹着圆形的、静默的蛋糕坯,猫在不远处的一个置物架上,把自己挤在一个纸箱和另一个纸箱之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这让我有点着急。
抹完了不厚不薄的巧克力酱,就要开始裱花。
猫只要一看着我的动作,我便会下意识地想,你可别告诉她啊,我的动作这么笨拙,我抓着裱花袋的手指也并不好看吧,可得赶紧把这一整套笨手笨脚的活儿干完啊,优弦快要回来了吧。
心里微微跳动了一下,我的眼皮也微微跳动了一下。“优弦已经死了”的杂音在流淌而出的旋律中只是这么呲啦了一下,我和猫,还有蛋糕,就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让时间继续绵延不绝地过去。
直到我把完整的蛋糕放进了冰箱,因为我记得优弦说过,这样的蛋糕,要吃冻过的,比较美味。
晚安啊,优弦。
我看着冰箱里的灯光,一整个蛋糕放进去,就把这小小的空间堵塞得有点昏暗。
我把蛋糕拿到葬礼上,是因为如果不拿去,家里的冰箱实在放不下了。但那是一场正儿八经的葬礼,我觉得不能草率地拿去。
家里有尺寸大小不一的蛋糕包装盒,展开的那种,上面印着淡淡的折痕,提醒你要这么叠过来,翻过去,把耳朵一样的接头插到划开的缝隙中,一个白色的,上面什么文字图案都没有的蛋糕盒就折好了。
自从我学会做蛋糕之后,优弦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我男人厉害了。”
她举起双手,像小孩子凭想象跳舞一样,在空中划出奇怪的圆圈。她的下巴往上抬着,唇角勾勒出漂亮的弧线,从她眼睛的开口、嘴巴的开口、光洁的鼻翼两侧,都流露出快乐的、微小的光,就像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她了的那天一样。
她把我做的蛋糕当作最宝贵的礼物。女朋友的离婚派对也送,外甥的毕业庆典也送,公司的忘年会也拿去一个,甚至于连她父母吵架了,她都拿着我做的蛋糕给她母亲,骗老太太说,这是她父亲为了给母亲赔罪做的。
“那如果他们和好了,岂不是一下就穿帮了?”
我问。
“不会,”她漫不经心地说,“我妈得那个病已经很久了,根本认不出我爸是谁。”
我把蛋糕放进盒子里,盖上盒盖,蛋糕迅速被稳稳地包裹在阴影里。我一下觉得恶心,意识到自己厌恶这个动作,但光是恶心,却哭不出来。我满屋子地走了一圈,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也许是擦眼泪的纸巾,但,我明明哭不出来。
后来我想起来了,是要找细细的绳子,用来绑蛋糕盒子。
顺利地在花瓶上找到了一条,應该是某个纪念日,我送给优弦一束玫瑰,她从包装纸上取下来的。
“太贵了。”她注视着那一束深红色的、半开的花苞说。
“我想送给你,好像这是第一次送你花。”
“太贵了。”她把花束平放在桌上,因为松开了绳子,带刺的茎彼此散开了,躺在用来包花的过期的报纸上,别有风格。
“以后不准买了。”她嘟起嘴说。
“那要送你什么?”
“吻一个好了,啵啵。”
她凑过来,这次我比较抢先,把她的嘴唇包裹在我的嘴唇中,是湿润的、柔软的、似有一层薄雾笼罩的吻,吻得浅一点,好像是清晨的时候,不肯醒来的感觉;渐渐吻得深了,愈发能尝到她小小舌头尖端的甜味,抓着我的领口,一并翻滚到黑夜里去。
我忘记了葬礼的全过程是怎样的,直到葬礼结束之后的第七天,我从床上慢慢起身,扶着床沿,让自己不要起得太快,否则会晕。之前发生了什么?也许我睡了七天,但好像每天深夜,我都会坐起来一小段时间,然后像这会儿一样,慢慢地,慢慢地,从床走到厨房去,找一点吃的东西。
一定是这样的,否则不可能,我到现在,还活着。
但除了找吃的,我应该没做别的事。去参加葬礼的黑色西装还挂在衣橱上,我望着那个黑色的人形,它比我真正的身形大了两圈,好像是我跟同事借的。它被衣架支撑着,板正地紧贴在衣橱的门上,散发着肃穆的死亡气息。我这才想起来,为什么没有把它及时地收起来。
因为衣橱里都是优弦的衣服。
我不想让这样的沾染了葬礼味道的不祥的外套,闯进优弦的衣服堆里,如同把一大桶黑色油漆,泼在一丛鲜花上。
挂着黑色西装的衣橱门被我向外拉开,它没有权利看到那个气味芬芳的世界。优弦的衣服满满当当地簇拥在衣橱里,一件一件,宛若平时的样子,互相挤兑着,材质不是真丝,就是乔其纱,还有几件厚一点的连衣裙是丝绒的。优弦把棉质的衣服都叠起来,放在抽屉里,这里只属于挂起来的、她会化了妆穿的小世界,犹如一个梦衬着另一个梦,明明是悬挂着却又推搡着的衣橱,我试着把脸埋进去,一瞬间感觉有四五个优弦的分身包围了我,捧着我的脸,对我喃喃细语:
“把水杯递给我一下。”
“那个是刚送来的架子,我不会装。”
“那好,你先去做早饭。嗯,那再等一会儿吧,今天是周末,你晚一点去做早饭。”
这就是我和优弦的世界,她总是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这个不会那个不会。她生活在依赖中,我生活在她对我的依赖中,谁也离不开谁。
而现在,我只需给自己倒水就好了。家里的家具已经放得满满的,再不用买新的。以及,我已经有很多天没吃早饭了。
总是要回到日常里去的,这该死的,并没有人会依赖你的日常。
我给公司打了电话,可能之前也打过,但我忘记了,电话那头的部门小领导煞有介事地嗯嗯回应着:
“没事,没事,我们都听说了,你可以再多休息几天的。”
“实在抱歉啊,给大家添麻烦了。”
我疲惫地说道,想让他明白,我没有在休息,我比什么时候都累。
“不会,完全没有。”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怨气,“你的那部分活儿大家分一分,也就立马给解决了。”
混蛋。
我挂上电话,想了想,接着给母亲打。
“一个礼拜没去上班?”
“两个礼拜了……”我恹恹地说,“公司那边,乱成一团,但我没有心思……”
“不会把你开除吧。”
“那不至于,现在的项目还是离了我不行。”
“那就好。”
母亲说了这三个字之后,仿佛就陷入了死局,不知道要再跟我说什么。因为是母亲,所以我也很自然地沉默着,觉得那样的沉默没有负担。
“唉,那个女孩子,你很喜欢的吧……”
她终于找到了下一句台词。
我点了点头,轻轻地,她在那一头,看不见听不到也感应不出来,但是随便吧。
“对了……你不会因为这样,就再也不考虑结婚了吧。”
我挂上了电话。
“喂,是宠物店吗?”
对方是个甜美的女声,立刻“是”了一声。
“家里的猫很久没有洗澡了,最近什么时候可以来接?”
对方甜美地回答随时都可以。
“那……让我想想,最近真是乱七八糟呢……”
对方甜美地嗯啊着。
敷衍。
“其实是,家里出了点事,我也知道,本来早就应该送过去洗了,她也脏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吧,猫不会太脏的,他们自己就很会清洁自己,再说了,之前都是我女朋友照顾,日常也把她弄得很干净的。但是就前不久吧,我女朋友去世了。”
对方仍然是甜美地嗯啊着,几下子之后,加了一句:
“那太遗憾了呀,您要节哀。”
我苦笑着,摇着头。
“那现在可以来接猫去洗澡吗?”
“啊。”
“我说,现在可以接吗?”
“可是先生,现在已经超过十一点了。”
“你刚才自己说的,随时可以接。”
“那是说白天,白天随时可以。”
她的语气露出不耐烦,甜美变得黏腻,不情愿地往下滴。
“先生,我真的要挂电话了,其实我们十点就下班了,只不过我今天刚好留在店里。”
行吧。
今天我对自己还是颇为满意的,至少是跟外界联系了,我不再像个死尸一样躺在床上,既没有勇气陪着优弦一起去,跟她相比,又是一具丑陋的、空洞的、没有任何价值的尸体。
但我的活动空间依然局限于这小小的家里。
明天一定得出门了,冰箱里的东西也都已经消耗殆尽了。
在我形如死去的那些日子里,不说话、不出声,所有的挪动都十分缓慢,唯有一个动作,让我重复得非常上瘾。
那就是,打开冰箱,继而关上。
打开冰箱,那里有随时为你亮起的一盏灯,看似温暖,实则让你感受到冰冷;看似冰冷,实则在为你保存人世间少有的那一点点新鲜。里面的食物在微黄的灯光下一览无遗。
冰箱是如此冷静而理性的电器,它面无表情地告诉你,你还有六个鸡蛋、半桶牛奶、两块上个月朋友出差维也纳带回来的黑巧克力、做蛋糕剩下的家庭装黄油、开过的培根、包装丑陋的香肠、母亲嘱咐要冻起来的辣椒面、两种口味的速冻水饺、不知猴年马月的已经变得硬邦邦的一条鱼、结了霜包装依然一眼看上去就俗不可耐的夹心雪糕,等等。
打开冰箱,关上。过一会儿,再去打开,看看,又关上。
小时候母亲因为此事训斥过我,这是浪费电的行为,频繁开关冰箱会坏。现在想来,哪一句都是借口,她只是不喜欢我来来回回开关冰箱。
“多看几次,冰箱里又不会长出新的东西来。”
但优弦对我这个习惯,有不同的看法:
“这是你的贪念,不是吗。你每开一次冰箱,就是检查一遍自己的贪念,不该有的欲望。”
“是这样吗?”
我有时候会被优弦的话吓住,她伶牙俐齿,表达和执行都比我强。本来我们在同一间公司,她就比我高了好几级,交往之后,因为公司里有不能谈办公室恋爱的规矩,她自动辞职,反而得到了另一间更大的公司的更高职位。
冰箱就放在沙发旁边,她坐在沙发上,脑袋靠着冰箱,用手指轻抚我的嘴唇。
“哎呀,谁不想不劳而获。我也想冰箱里忽然就长出新的东西,最好是我想吃的东西。”
我们咯咯笑着亲成一团。
“但是,说真的,”她正色道,“不要总是去开冰箱,那是无意识行为,会胖的。”
“嗯,会胖的。那怎么办?”
“那就规定自己,一天只有一个时间能开冰箱。”
“什么意思?”
“比如八点之后,就最好不要再吃任何东西了。但如果无论如何都忍不住的话,就规定自己,只能在十二点半开一次。”
从此之后,她就开始身体力行起来。
但我,反而渐渐戒掉了反复开关冰箱的习惯。那一段时间太累了,我想活出个男人样来,从公司回到家,往往熬不到十二点就睡了。
而优弦在我入睡之后,仍严格执行着这个习惯,有时我在睡梦中,仍能感受到客厅内冰箱轻轻打开的一道微光。
坏习惯复发的时候,要改掉它。
何况冰箱里的东西,已经被我吃得差不多了。
但是手痒,很想打开它,哪怕闻到那一股开门的一瞬间骤然窜出的清冷之气也好,这冷气夹杂着这个家里常买的各种食物的混合味道。冰箱作为通了电的摩登家具,也只是更难守住秘密的奶奶的腌菜缸而已。
我强忍着拨开冰箱门气垫边缘的冲动,直到时钟走到了十二点半。
“只能在十二点半开一次。”
优弦在心里某个地方说。
我站起来,将右手拇指按在冰箱那寒光闪闪的粗大门把上,四根手指缠绕着把手,毫不费力地往外一拉。肉眼可见的冷气如轻烟一般泛出,我等着空洞无物的冰箱内部,白色的枯燥网格,寂寥的黄色灯光,让我对又一个夜晚死心。
但是。
我揉了揉眼睛,又用手拨开一点持续涌出的冷气,疑心自己是不是有了幻觉。
冰箱里是满满的食物。
没错。
是满满的食物:有带着长长绿色缨子的胡萝卜、切成一半用保鲜膜细细包好的圆形白萝卜块、装在玻璃碗中洗好的玫瑰色的水萝卜、塑料袋包装的切细的沙拉拌菜、黑色小盒中带着墨綠色果穗的鲜红色小番茄、两支真空包得紧紧的浅黄色玉米。
有人来过了?
我这是真的昏迷太久了,有人来过了都不知道?
我心中对母亲瞬间闪过一丝愧疚,也许是她老人家打心眼里看不过去我这样的颓唐,从骨子里理解我对优弦的眷恋,所以她就偷偷来送了吃的?
不,不可能。
这个推测一下被我否定了,因为母亲并没有这个家的钥匙。
或者这么说吧,除了我和优弦,谁都没有这个家的钥匙。
我这么想着,顺手打开了冷冻室。
更浓重的白色冷气倾泻而出,冷冻室竟然也被装满了,且还放得乱七八糟的。
我带着一种忿然,拿出里面冻的东西一件件看着。
方方正正的是牛腩肉块。从粗到细剁成一截一截的应该是牛尾。两包烟熏三文鱼显然应该放在冷藏室的,但是放错了,扁平的袋子表面已经结上了一层白色的冰渣。各种味道的雪糕,大都是有巧克力夹心的。
这都是什么鬼。
我习惯性地把东西放回去,顺手整理好。以前优弦总是喜欢这样乱七八糟地放东西,随手乱塞,冷冻室里的肉无不被冻得变了形,根本分不出是排骨还是五花肉。又或是,她喜欢把自己不确定应该放冷藏还是冷冻的食物,一并偷懒,塞进冷冻室。于是我经常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发现一些本该鲜嫩欲滴的食材,在抵挡不住的严寒之下,提早变成了僵尸。
到底是谁放进来的这些食物,这个人的习惯,跟优弦有够像的。
我嘟囔着稍微整理了下食材,随手关上了冰箱门。
等等。
优弦?
一阵凉意袭上了我的皮肤,继而又是一阵酥麻。
我又猛地打开了冰箱。
空洞无物的冰箱内部,白色的枯燥网格,寂寥的黄色灯光。这才是我之前期待中的冰箱。
脑子有点晕,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十二点三十五分。仅仅在五分钟前,这个冰箱还是满的,且那种满满当当,带着一种异常的轻松愉快,仿佛是女主人刚从超市回来,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往里塞了所有的东西。猫在她脚边打转,撒娇成性地哼唧着,但她并不理睬她。
我看了眼背后,猫又挑了个好地方,这次是两个柜子之间的缝隙,她把自己最大限度地填充进去,好像一个奇怪的皮毛塞子。她一动不动,眼睛晶晶亮地看着我,也许是看着冰箱。
我关上门,嘴里碎碎念着:
“白天有人来过了?”
猫没有动弹。
“世界上真有鬼魂?”
猫连哼都没哼一声。
“她真是死都改不掉那些坏习惯啊。”
猫忽然从暗处蹿出,把我吓了一跳。但她只是去扑一只不知从哪飞出的极小的飞虫。这更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只小飞虫是刚刚从装得满满的冰箱里混迹出来的。
上午十点多,我在家楼下的便利店门口跟孟也见了面。她是优弦的大学同学,也跟我同一个公司,之前的朋友聚会一直有她。自从优弦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我们的恋爱公之于众后,朋友圈就开始作鸟兽散。我不太明白是为什么,优弦的解释是:
“你让别的男人都没机会了呗。”
“我有那么厉害吗?”
“那是,”优弦说,她注视着我的嘴唇,“别装傻了,那个圈子里当然也有女人喜欢你。”
“我看没有。”
孟也是个高个子,跟优弦的小巧相比,她有副雅致的大骨架。优弦走后,只剩我俩是同公司的了,她对自己的闺密倒是忠心耿耿,对于我们刚公开时起的那些流言蜚语,她只要看到谁都会跟谁解释一遍:
“我看他们很般配,办公室恋爱也是有真心的。”
她不时会买点甜点,双人份的,让我带回家跟优弦一起吃。我不太好意思,所以在给优弦做各种好吃的时,也顺手给孟也多加一份。
我见到她,隔着一段距离点点头,她递给我一支烟,我这才想起来,葬礼过去的那么多天里,我竟然没有抽烟。但在葬礼前,我几乎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完全离不开那种烟雾缭绕的氛围,似乎是不藏身其中,就活不下去的感觉。
“那个巧克力蛋糕很好吃。”
“是吗?”
“那种硬硬的口感,我小时候就很喜欢。”
“是吧,看来你们女孩子,喜欢的都差不多。”
她的表情茫然,对我的超级正常表现出迷惑不解。
“你还好吧?”
“还好。”
“一直没有出门?”
“没有,但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就是想多休息休息。”
“那就好。”她小心地回答,给我一大袋东西,“这些你拿着吧,不知道能吃几天。”
我接过袋子,往里看了一眼。
包装三明治、罐装的拌饭酱、微波炉转一分二十秒可以做熟的优质米饭、含牛肉的简易咖喱块,看上去十分用心的方便食品,实际上也就比速冻的水饺馄饨之类稍微人情世故了那么一点点而已。多半格的体温,仍只能充饥,不能让我感受到任何味道。
“我要的也在里面?”
“哦,在里面。”
我点点头,又寒暄了几句,准备上楼去。但有句话我不吐不快:
“昨天晚上我幻觉了。”
“啊?”
“我说,我有幻觉。打开冰箱,忽然看到一大堆吃的,都像是优弦平时喜欢吃的,而且是刚买回来的那种。但过了一会儿,我关上冰箱,又打开,幻觉就没了。今天早上,我又试了几次,但始终没再能产生幻觉。”
“哦。”
她认真地点点头:
“你太爱她了,这不值得。”
“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到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想拥有这样的幻觉,不值得。”
她有点冷漠地掉头走了。
我回到家,看着那一大袋方便食品,心里有点厌恶。但想到之后几天,甚至是幾个星期,也许我都还需要孟也这样的补给,也只能把它们一件一件放进冰箱。
打开冰箱,确确实实是空的。
无论我怀有多少期待,幻觉始终没再出现。
我老老实实地,把那些印着诱人食物照片的方便食品,漫不经心地放进冰箱,空荡荡的小空间逐渐被填满了一些,塑料纸泛着廉价的光,像是一宗宗不值得一提的背叛。是的,我正在背叛我的冰箱,我曾经的恋人,把那些她完全看不上的食物,旁若无人地,放进了她已经不在的家里。
优弦走后,第一次,食物堆得快要满溢出冰箱,需要大力关上门,食物才不会从格层滑下来。
我叹了口气,看了看孟也提过来的另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优弦买的一个小铜锅,一度在家里怎么也找不到了。后来我猛然想起,是借给孟也了,但也一直忘记跟她要回来。总之当时孟也说她要熬什么汤什么药的,家里没有合适的锅。
但这些都不重要。
塑料袋底部还有一包桃子、一包杏子、两个橙子、一些小袋装的香料,都是我让孟也买了一并带过来的。
深夜,我在厨房给桃子去皮,给杏子去皮,然后去核切块,全部放在铜锅里,加水,加上大量的白糖,开小火,慢慢熬煮一锅杏桃果酱。
桃肉和杏肉渐渐被煮烂,加了糖的液体慢慢浓稠,变成金褐色,飘出令人窒息的甜香。这时候,烹饪节目里的主妇就会说,要削一点橙皮进去,但优弦说,我要一个大橙子,上面插满丁香,密集到让人觉得恐怖那种,直接放进去,跟杏桃一起煮,最后把软了的橙子直接捞出来扔掉就是。
优弦啊,你知道你有多任性吗?
这样奇奇怪怪的操作,都是你提出来的,但你从来不做。
因为你知道我会为了你,把所有自己不愿意的事,都变成愿意。
插满了丁香的橙子在果酱锅中浮动着,像一只长着黑刺的惊慌失措的金色刺猬。现在也还不是最令人讨厌的一步,最讨厌的环节是把它捞出来,遗弃到垃圾堆里,它仍然在散发浓烈的香辛气味呢。
我用勺子搅动着铜锅里的甜腻,抬头看着墙上的钟。
十二点半。
我深吸一口气,站在冰箱前,做好了食物滑落而下的准备,轻柔地打开了冰箱门。
果然不出所料。
我的心狂喜地跳动着,又看到了那一个不属于我的冰箱。
胡萝卜和小番茄不见了,今天多了黄瓜和茄子。一口不大不小的浅橘色珐琅锅占据了显眼的位置,冰箱门放饮料的位置多了半瓶红酒,歪斜地插着瓶塞。我看了一眼,嗯,不是什么好货,一样在我意料之中。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牛腩和牛尾,总有一包消失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朝珐琅锅伸出手去,揭开盖子,里面果然是一锅已结了肉冻的红酒炖牛腩,配的蔬菜则是切成棱形柱的胡萝卜和已然炖到稀烂的小番茄。
沙拉拌菜今天已经有点发蔫,但仍然静静地躺在袋子里。很显然,主人前一天把它们买回来准备做配菜,提醒自己要生活得更健康一点,但最终还是舍弃了它们,因为什么都比不上直接消耗一大锅肉菜的快乐。
我现在收回我刚才的话,这不是不属于我的冰箱。
这话说得非常不合常理,但任何一个冰箱的主人,确实都应该深思一下。犹如不会认错自己回家的路一样,你也不会认错自己的冰箱。所有的冰箱都深刻地浸染了自己主人的气息、吃喝的喜好、烹饪的野心、不切实际的向往、对彼岸阶层的觊觎。
一个生气勃勃的冰箱,是活着的。活着,善于总结自身规律,且很难对任何人撒谎。
我抚摸着那口珐琅锅,拿起瓶子,拔掉瓶塞,闻了一下那劣质的、只能用来做菜的杂牌红酒,忽然不可自控地高兴起来。
就算是主人死了,冰箱还是会活着。
但也许,主人根本没死,优弦只是跟我一起,同时间地,打开了另个平行时空的同一个冰箱。
愚蠢的人类,妄想着封存自己的脑,冷冻自己的生命,或是自由穿越时空。却不知道,生死之间,食物与爱的共同入口,可能只是家里那只静静转动的冰箱。
清晨,我被窗外鸟儿的婉转啼鸣唤醒,忙不迭地跑到厨房检视我的杏桃果酱。经过这气氛轻松的一夜,它已完美冷却,金黄色的膏体微微凝固,折射出水晶般的璀璨模样。
我从橱柜中找出几个之前用过又洗干净的玻璃瓶子,用一把勺子慢慢把果酱灌进瓶中,那种甜美的流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如同昨晚的……梦境?
一整锅果酱装瓶完毕。我慢慢走向冰箱,在它面前伫立了一小会儿,发呆一样地听着它憨厚的上电声,猛地打开,方便食品如我所料,不识趣地大规模滑落,掉了一地。我骂骂咧咧地把几包特别大的直接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调换位置,把杏桃果酱一瓶一瓶地冰了进去,然后关上冰箱门,不再一次一次冲动地打开。
我吹着口哨,洗着铜锅,心里有八百万分的笃定。阳光从窗外射进来,被各种家具的形状切割成条状、块状或锐角三角形,猫在某个角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洗完锅,又去洗了最近所有堆积在洗衣筐里的内衣,然后整理了下沙发上的杂志和小说。恢复到一种有条有理的生活,忽然间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我跑去书店,询问了一下是否有那种记录菜谱的笔记本之类,正在弯腰整理明星八卦杂志的小女孩对我露出了奇诡的眼神,极其随意地往某个方向指了指。于是我来到了一排放着老式工作手册的架子前面,细细寻找,在充满了怀旧感觉的信笺纸和花里胡哨的小学生日记本之间,发现了一种大开本的册子,里面是泛着米色的粗砺质地的白纸,没有网格,没有框架,像是你可以随便乱涂乱画,外面的硬皮封面上,是两个乌云压顶般愁眉紧锁的大字:菜谱。
就是它了。
从优弦走后的第十四天开始,我买了大型菜谱记录本,开始在上面添加每一天的十二点半打开冰箱时,它内部所呈现的模样。
每一种食材。
每一罐调料。
冷藏室和冷冻室的记录是分开的,冷藏室的食物多是新鲜瓜果、牛奶饮料、一些蒸煮一下即可食用的半成品,也有随手放进去的卤味之类的小零食,消耗得比较快。冷冻室里永远都乱七八糟,无论我如何在前一天将其中的东西整理好,第二天总是又会被翻得四脚朝天。但这样也好,看那种随意而纷乱的感觉,主人并未注意到前一天这样的序列被人重新调整过了。
优弦果然还是粗心,她属于那种被人照顾着却不自知的女孩。被人爱着是宠辱不惊,被人深爱着也浑然不觉,如果有一天有人背叛了她,或是暗算了她,她怕也是完全神游在另个世界吧。
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每一天冰箱里食物的变化:添加、减少、量变和质变,所有的一切都有助于我了解她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节奏,看上去她的习惯跟在此地此间并没有多少改变。
5月1日
冷藏室:苹果、彩椒、洋葱、酸奶一盒、玫瑰味腐乳、无盐黄油、法国进口杏桃果酱、可口可乐六罐、白葡萄酒一瓶。
冷冻室:五花肉、肋排、后腿瘦肉、三文鱼切片、可可雪糕四根。
5月2日
冷藏室:蘋果(切块,半盒)、洋葱、白萝卜、小青菜、玫瑰味腐乳、无盐黄油、法国进口杏桃果酱、可口可乐四罐、外卖披萨半个、白葡萄酒半瓶。
冷冻室:肋排、牛沙朗、牛尾段、三文鱼切片、可可雪糕三根。
5月3日
冷藏室:蓝莓、草莓、玫瑰味腐乳、炒青菜小半碗、半锅牛尾萝卜汤、含盐黄油、无盐黄油(剩得不多)、花生酱、橙皮酱、法国进口杏桃果酱(几乎见底)、蓝纹芝士一块、可口可乐两罐、白葡萄酒(新)。
冷冻室:肋排、牛沙朗、可可雪糕两根、抹茶冰棍一盒(新)。
……
诸如此类。
每天夜晚十二点半的冰箱是如此瑰丽的宝藏,打开它犹如开启一个童年的过家家游戏,你熟悉的味道,冰箱里都有,你所渴望的,冰箱都给出了提示。有时是绵密的凤梨甜香夹杂着一丝白酒味,有时是炖肉的余温和着生白菜的清冷气息,有时是堆得层层叠叠的卤味盒子上沾上手便很难洗去的香辛大料,有时则是打翻了某种汤羹的鲜浓加上用来擦拭的消毒剂的人工柠檬香,算是另一种家常。
“你猜,我今天吃了什么?”
之前的优弦会这么问我,之前的游戏是握着她的手予以热吻,然后猜出她下班跟朋友去吃了火锅还是烧烤,喝了啤酒还是威士忌。
那时的我,若是她不回家来吃我做的饭,就会生出一丝微微的嫉妒,但抚摸着她的脸啜着她的舌头,我会觉得对那些不知所踪的食物和酒也打上了标签,在那些她自作主张喝醉或吃撑的夜里,我亦可以精准地找到她的去向。
总之在十二点半之前,优弦总要回到家,打开一次冰箱。
我看不见她的脸,摸不到她的身体,但食物告诉我,她在另一扇打开的冰箱门的另一端,平淡无奇地生活着。
我坚信这一点。
猫也会同意我。
我跟孟也说,如果我没记错,应该还有一个糟卤坛子在她那里。
她气冲冲地拎来了那个坛子:
“你可能是疯了。”
“我没有,她的一日三餐都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是每天晚上把头埋进冰箱嗑药吧。”
“不,这是我俩之间的交流,”我把烟摁灭,“独一无二的交流。”
“我没有想到你这么可悲。”
“怎么说?”
“每天晚上做一堆吃的,等着死人来欣赏。”
“我不会等着,我不会被动。何况她本来就喜欢我做的味道,更何况我从现在开始,想要重新定义一下,她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太可悲了,”她看着我,带着一种嘲讽的表情,“你把她最爱吃的果酱,放回到那个十二点半的冰箱里,看看会发生什么,不就都清楚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放?”
“我比谁都清楚,她已经死了。”
要如何证明一个人并没有死,她只是去了一个普通人不敢相信的平行世界?
当你找到规律,认真观察,不断分析,直到你确信这个假说可能就是真相的时候,接下来就轮到验证了。你举起一块小石子,轻轻扔进臆想中的河里,发现震荡出的波纹,溅起了真正的水花,弄湿了你的手。此时你的眼睛大概率会湿润,对看不见的事物亦会报以坚信不疑,所谓的眼见为实只不过是那些可怜的,没有远见也没有想象力的人对自己生命的可能性的限制。
平行世界没有限制。
优弦就在那个完全与此时此刻没有任何触觉联系的独立的小世界里。通过她的冰箱,唯一能够在暗夜十二点半与我的此时此刻发生联系的一扇门,委婉动人地对我诉说着她的平凡日常,没有凶险的日常,远离了嫉妒、背叛和阴谋的普通女孩的轻快日常。
我慢慢试着触碰界限,好像第一次打开冰箱时,从另一个时空飞来的庸庸碌碌的小飞虫,它立刻被猫发现并扑杀了。
但我会做得更小心。
每天在我打開冷冻室的时候,都会注意到,优弦就像在这个世界一样,持续不断地囤雪糕。软质的、咬起来硬硬的、水果味的、巧克力带着奶油酱夹心的。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拿起一根巧克力雪糕,咬了一口。先是小小的一口,继而,又舔了几下,然后我笑起来,觉得自己像是个快乐的、完美行凶却没被人发现的罪犯一般,癫狂地快乐着,然后把咬过的雪糕重新塞回包装里,又放回了冷冻室中。
第二天夜间,掐着点,我第一次有点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冰箱,注意力直奔冷冻室。我翻找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被咬过的雪糕。
她把它给扔掉了。
但也有可能是满不在乎地吃了。
怎么可能?
上面有牙印,我故意咬得非常明显。
但不管怎么样,她留下的气息让我觉得,那是非常随意的,被咬过的雪糕完全没有引起她的怀疑和警惕,那如此这般,我就愿意相信,她是把它给继续吃完了。以前优弦经常会干这样的事,当我去找冰箱里自己咬了几口的苹果的时候,发现她正捧着这仅有的一个,吃得很欢。
“可这是我咬过的啊。”
“没关系啊,你可是我男朋友。”
我笑了,她还是那么大大咧咧。
但三十秒过后,我的笑僵住了。
她如果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如此心不在焉地接着吃别人咬过的食物,那是不是说明——
平行空间的那个家里,是否还有另一个人?
一晚无眠,我翻看了从最开始到现在,将近一个月的,关于另一个冰箱的食物记录,然后拼命回忆着,我和优弦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一起消耗的食物的量。
是的,一锅子的炖牛肉一天就吃完,每天至少消耗两罐啤酒或两罐碳酸饮料,半个月就换了新的黄油块,时而半瓶葡萄酒时而一整瓶葡萄酒一夜就会被喝光。
我可能是个瞎子,她吃喝的当然不是一个人的量。
也许接下来要证明的,就是在另一个世界,与她共同生活的人,到底是不是另一个我。
虾要洗剥干净,白灼。文蛤要洗刷掉所有泥沙,汆烫。土鸡只选一边的翅膀和大腿,蒸熟了先浸冰水,再用刀斩得整整齐齐,鸡皮贴在柔软的鸡肉之上,应该是生脆的口感。再加上焯过的碧绿毛豆,全部食材码好,放在坛子里,用糟卤仔仔细细地没过,然后放冰箱。
天气热了,优弦最爱吃这个,不先拿这道菜开胃,就会对任何其他食物都没胃口。
之前的杏桃果酱,我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冒险,只敢在十二点半打开的冰箱里,取出她吃了三分之二的法国进口的那种杏桃果酱,在里面加上自己做的这一种,量大概刚好是那个瓶子的三分之一。神经大条的优弦,应该在那一边也一样漫不经心,混合了另一种,也是照吃不误。
但也有极大的因素,是我早把她喜欢的味道,娴熟掌握。
这一次,这一坛糟卤,我想要传递些大胆的讯息。
找出一张便笺,我在上面写道:
“想见你。”
我把便笺贴在了坛子上,粉色的便笺纸配着古旧粗糙的坛子,看上去有点滑稽,有点古怪。
今晚,下了一场雨。
我沿着小径歪歪斜斜回家,猫在沙发上等我。走进客厅,我觉得自己的衣服上沾染了雨水混杂着泥土腐败又清新的味道。但厨房的气味似乎要比我身上的土腥味更重,那是一种堕落之日鱼肉腐烂的味道。
做了太多天食物,但又太多天没洗锅了。
但是,不重要,只要我准时打开冰箱,里面仍然会溢出清冽的白雾、醉人的食物香、淡淡的酒味、洁净的霜冻气息。
我期待着对面世界的回应。
也许是“我男人厉害了。”
也许是“我爱你,啵啵。”
当然,我也做好了最不济的准备。
“你是谁?”
我是谁?
在打开冰箱前的那一小段时间内,我还真的认认真真思索了这个问题。如果另一个空间的优弦问我是谁?
那我是谁?
这问题在此刻困住了我,让我嘲笑自己,总在不对的时刻,问不合时宜的问题。面对另一时空的爱人,明明确信自己的爱情无坚不摧,无往不利,却对持有这份情感、掌握这一整个冰箱游戏的始作俑者,产生了怀疑。
管它呢。
每一个平行空间都会有十二点半,十二点半如约而至。
我打开冰箱,看见坛子平静地放在昨天我放进去的那个位置,那几乎是冰箱的中心。而贴在上面的粉色便笺,被换成了蓝色。
被换成了蓝色!
我的手指颤抖着,伸向坛子,揭下了那张作为应答的蓝色纸条。
不用说,那是她的字迹。
这更实实在在地证明了,这另一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她,如我估测一般地真切存在。
我细细地读着纸条上那熟悉的字体:
“我知道你是谁。”
这第一行的六个字写得大大的,坚毅有力。
加油,再读下去。
“你这卑鄙的第三者,有种就不要再偷偷进到我家,骚扰我们的生活。”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接着是不留情面的惊雷,它们是我真实存在的世界的闪电和打雷。厨房的窗没关,窗外愈发猛烈的雨点砸在厨房的窗台上、地上、水池里没洗的各种锅碗瓢盆上,像是讽刺的鼓点忽然奏响。
我吓得一个激灵,不小心把冰箱关上了。再去开的时候,十二点半已过,拉开冰箱门,冰箱又恢复了在这个世界里百无聊赖、丧尽生活气息的惨白模样,且飘出一股怪味道。
所有的真相,都不如生活表象看上去那么如意。
对那个世界的优弦,我一样心怀歉疚。
不速之客是优弦的父亲。
老先生提前打了招呼要来,我特意把家里收拾了一遍。他带着一个秘书模样的中年女人,神情冷漠地走进客厅,秘书轻车熟路地帮他换了鞋,两人并排坐到了沙发上。直到那一刻,我自认所有表现都毫无瑕疵。
事情过去了一个月,优弦父亲的脸上好像已经迅速清除了一切悲伤的表情,又或者,他不想把这一面对我袒露。可以理解,我拖了把椅子坐在他们对面,想点烟,但又克制住了,这对我来说,一样也是个问题。我想让自己看上去悲伤点,但事实上,现在的我看上去神清气爽,甚至有些兴奋不已的倾向。
“我听说你被公司开除了。”
优弦的父亲语气平静地说。
我“嗯”了一声,实际上现在我的心里,因为有一个重大的发现,所以是不是还要去公司上班这件事,对我其实早就无关紧要了。
“但是,”他继续往下说,“我也可以理解,优弦的死对你打击很大。所以,接下去我会帮你安排另一份工作,足够应付你未来的生活。”
我点点头,感觉自己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言语之上,我迫不及待地想让他们知道我的发现,足以让他们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另外,谢谢你在葬礼上,担起了那么多我们没法做到的事。”
女秘書像是抢着说。
“我好像已经忘记自己做了什么,”我说,“我见过你吗?我做了什么?”
两人惊讶地互相看了一眼。
须臾,女秘书有点强作悲痛地说:
“你忘了?要把棺材推进火葬炉的时候,炉子的那扇门,不知道为什么卡住了,任谁都打不开……你上前去,一把就……”
“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呢!”
优弦父亲严厉地说。
“我真的忘了,”我说,“但是现在这些都不太重要了,我想告诉你们一些重大发现。”
“是不重要了。”优弦父亲说道,“我们今天来,实际上是为了通知你,一个星期之内,你必须搬出这间公寓了。这本来就是我们给优弦买的房子,其实从一个月前开始,你就没有权利再住在这里了。”
“我理解,我理解,”不知为什么,我语气平缓地回答道,“但现在不是好时机,不妨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吧,我现在找到一个路径,可以把优弦找回来。”
“不会再宽限了,在优弦去世的第一个星期,你就没资格再住在这里了,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是时候改一改你这死赖着不放的作风了。”
天哪,这老头子,说话真是太不给人面子了。
我把手伸进裤兜,准备掏烟,我觉得自己还很冷静。
不,我不是赖着不走,而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小伙子啊,你真的该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路了,你也还年轻。”
女秘书这是在打圆场?我不懂,但她的父亲不想自己的女儿回来吗?
“别说了,这是最后通牒了。下星期一,如果你不离开,我只能报警了。”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这真是太不近人情了。
“那我,我可以把这里的冰箱带走吗?”
我嗫嚅着嘴唇,想到一个还能苟延残喘一下的挽救方案。
“不行,所有东西都不能带走,”优弦父亲站起身来,“这里的任何一件家具、电器,都不属于你。”
“难道你不想自己的女儿回来吗?”
我有点难过,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尖利。不是为了自己即将失去住所,而是为了优弦,她的父亲为何这样无情。
“她跟你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已经失去她了。”
来不及了。
我这样对自己说。这样的紧迫感,把我的心变成一座方形的水箱,雨点密密麻麻地落下,落到水箱里,迅速地积起青灰色污浊的液体,液体越来越满,快要把整个箱体填满,而箱底是一个小小的人儿在呜咽,我看不清他或她的体态,也许只是小小的黑色人形,仿佛那只从另一个平行世界无意间撞入的小飞虫,就这么惊慌失措地来到了另一处绝境,它被污浊的水淹没,本来还可以浮起来,可以挣扎,可以凭着最后一丝力气逃离。但现在水箱里的水越来越满,窒息不可避免。尽管有翅膀,它纤细的大腿、薄薄的翅翼、小小的前足上,也沾满了让它飞不起来的、黏腻的、脏兮兮的液体。
我坐在沙发上,对这样的情景想象了很久,思绪也一样飞不出困境,在点点滴滴的污水中不可自拔。
她不是死了,她还在平行世界。
她有伴侣,她被人爱着。
她有对手,她也一样被人暗算着。
我能与之交流,但她显然没把我列入她的计算。
现在的问题是,我要怎样去到另一个世界?
本来我可以好好思考这个问题的,但现在只剩下一星期的时间。就算是她最亲的人,都等不及要赶紧地把她的所有痕迹,在这个世界的所有痕迹,一一清除,包括这间公寓,包括仍留着她香味的衣服,包括可以通往她所在的另一个世界的冰箱,包括我。
我也不想就这样随着她被清理掉,十二点半是唯一的逃生通道。
临近十二点半前,我又开了几次冰箱,把里面剩余的食物,这些日子我给优弦做的所有的食物,全部清理掉。一大盆她爱吃的僵硬的菌菇炒饭、已经长毛的意大利肉酱宽面、長了霉点的茉莉花茶味道的整盒提拉米苏、结块的火腿香菇炖鸡、冻得惨绝人寰的大碗装的杂莓冰激凌,只有那几盒腌菜,反而呈现着五味混杂的新鲜率真,感觉放多久都精神奕奕。
但是没有用了,统统倒掉就好。
我已经决定了,要去到优弦在的那个世界。无论有多少个平行空间,有她在的地方,才会存在我活着的意义。她如果在那个世界有别的伴侣也没关系,我可以解决他。她在那个世界,如果经历类似的欺骗,也没关系,我可以一并解决。
她嗜好我,我嗜好她对我的依赖,如同嗜血。
我坐在冰箱旁的沙发上,久违地唤猫过来。小母猫羞怯地看着我,慢慢靠近我,一开始犹豫不决,我伸出一只手指,抚摸着她的前额,她慢慢顺从地眯起眼睛,在我身边躺倒。我抱起她,放在膝盖上,一个劲儿地挠她的脑袋、脖颈、耳朵的背面、两眼之间。
十二点半终于来到。
我抱着猫,猫还沉浸在舒适中,眯着眼睛,发出呼噜声。我打开冰箱,昨天的坛子已不见踪影,今天的冰箱内部,零零碎碎的食材已被清理,中心放着半个西瓜,边缘青薄,瓜皮墨绿,中间是鲜红的沙瓤,以及排布得整整齐齐的黑籽,看着颇为甘甜。
冰箱的灯光正打在西瓜的背后,把它衬托得鲜艳诱人,还有冷气缓缓从灯光处释出,我觉得,循着光和雾,我就可以穿梭到另一个时空去。
当然,我不傻,我懂得先做实验。
猫还在呼噜,我抱着她,缓缓把她举到冰箱中,她瞬间感受到温度降低,开始挣扎,但我牢牢钳制着她的脖颈。
猫开始不安,凄厉大叫,四脚乱动想要回头咬我抓我,但我按着她的后颈,她无法改变自己的方向,我把她塞进冰箱,如同按着她的头进到一缸水中,她呈现出溺水般的大力挣扎。
再忍一会儿吧你。
咻!
忽然之间,猫不见了。
我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确定她真的进入了那道光,便是那道从冰箱冷藏室深处淡淡溢出的光,她进入了光的深处。
顺利,顺利。看来这样的穿越,确实是可行的。
那现在就轮到我了。
怎么操作呢,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当然比猫大,但好在我是个瘦子。我把冰箱门开到最大,双膝用力地跪进冷藏室,然后奋力地把身体蜷缩起来,一点一点地把整个人伸进冰箱里。
鲜红的半个西瓜太碍眼,我笑自己笨,可不得先把它拿出来嘛。
我仍记得对它伸手的那一刻,西瓜骤然有点变化。鲜红的瓜瓤先是从鲜嫩沙甜的模样变为黏稠,像是水果坏了,汁液要往四面滴下的感觉,然后,自那黏稠的鲜红处,长出了一条布满了深深浅浅斑点的舌头,初看肥厚柔软,动弹起来的架势却异常锋利。同样锋利的,还有青薄瓜皮瞬间化成的青黑色上下颚间,迅雷不及掩耳涌出的三角形獠牙,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却依次排列整齐,勾连着舌头舞动时的口腔黏液,带着一股血腥味,突如其来地向我袭来。
咔嚓。
你永远无法描述自己的头颅连带着颈部的上端,被某种远古猛兽齐刷刷一下咬下来的强烈感觉,这事情发生得如此快速,以至于痛感和快感都一下子随体腔的鲜血,迸发得过于淋漓尽致,又无意识地陡然蒸发于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被咬掉头颅的我,身子向后倒去,背重重地撞击在地板上,两脚朝天。我的身子一边抽搐着,仍一边在想:背好痛啊。这真是太过奇妙的体验,因为承载着如此思索的我的头颅,早已不知去向。
冰箱门发出一声嘎吱,慢慢关上了。
我沿着小径歪歪斜斜地走回家。打开门,猫在沙发上等着我。她是我养的一只母猫,大约四岁多,扁脸,但看上去没有那种加菲猫一样的面中内陷的讥讽感,是一只清秀、带点傲慢的小母猫的样子。我不喜欢人家在跟我描述她的时候,称“她”为“它”,因为猫在我看来,是真正的伴侣动物,甚至超越了伴侣动物的意义。有时候我会想象,在我睡着的时候,灵魂依然不肯休息,就可以借着猫的躯体,始终保持清醒,在深夜依旧蹦蹦跳跳,以局外人的姿态,从房间角落注视着自己熟睡的身体。
请原谅我这样的胡言乱语吧。我叫优弦,我男朋友叫与生,现在距离与生的死,已经有十几天。从发现与生的遗体开始,直到他的葬礼,我一直都处于一种神志不清醒的状态,闺密跟我说,这很正常,如果你爱一个人很深,又很久,那确实是会在最初的两三个月内,完全没法正常思考。
葬礼上我尽量保持得体,不要做无意义的抽泣,更不要失态地大声哭泣,这样的控制对我来说不难做到,因为对于与生的死,至今为止,我的迷惑都大过了悲伤。虽然我渴求他死亡的真相,但最好的朋友孟也对我说,千万别去探究。
孟也是发现与生死亡的第一个人,据说当时在我跟与生同居的公寓内,孟也推门而入,第一眼看到的是与生失去头颅的尸体,从脖颈开始,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整齐地切割下来。孟也整个人吓到不行,立刻报了警,而警察也对如此的惨状表示不可思议。
之后,与生的头颅在冰箱背后被找到了。警察细细勘查现场时,又发现了在天花板上悬挂着的细而结实的绳子,那是之前与生送我的玫瑰花束上的绳子,后来我们经常买这种类型的绳子,来绑蛋糕盒。
当我從国外赶回来时,警察告诉我已经结案了。遗体已经由死者母亲确认,死因也很明显:与生是上吊自杀,但因为我出差在外,公寓内没有人来访,所以尸体静静悬于绳圈内,重力使得头颅和身体最终完整得分离开来。警察也建议我,不要再看遗体了,还是赶快举行葬礼,让死者安息吧。父母则急着要帮我整理东西,让我搬出那间不祥的公寓。
生活也许就是如此,就算噩耗来得莫名其妙,你也得往前看。
但我其实没那么多忌讳,我也不害怕一个人待在与生死去的地方。我只是想知道,为何他忽然决定要离我而去。
长年累月依赖着与生的我,现在连给自己做顿简单的饭,都觉得手生了。
从葬礼到现在,我什么东西都还没吃过。想要打开冰箱看看有什么可以充饥的,我却倒在沙发上,有点站不起来。
猫在静静地看着我。
想到与生曾经开玩笑说的,如果想减肥的话,每天过了八点,就只能开一次冰箱找东西吃。咱们就把这个开冰箱的时间固定下来吧,十二点半怎么样?
我抬起头,看到墙上的钟,正指着十二点半。
我奋力站起来,走向了冰箱。
自问自答
创作的快乐是什么?
创作是妥妥地创物造人,用你的思想构建一个世界,可以不必被外人审视、批评、议论。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耐力,你所能造出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多。
创作的痛苦是什么?
做成之后不只是自己欣赏,总有一天作品会被展现到世人眼前,被审视、被批评、被议论。最别扭的,是被揣测其中的某事是否影射现实,以及,很多人喜欢为你推测/预判/建议这部作品往后的走向。创作者希望观赏者隔空观看,但更多的时候,人性就是喜欢插手到别人的世界中去,毕竟谁都想当主宰者。
支持你创作的最大动力是什么?
爱。有时它夹杂着恨、嫌弃,但大部分是温暖的,鼓励人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创作初衷是鼓励自己活下去,这种求生欲多少会泄漏给读过自己作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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