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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樱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界 热度: 14552
张玲玲

  昨晚刚下过一场雷雨,暴雨摧枯拉朽的力量,在次日午后仍有余威。崩碎的山石倒灌进江流,漩涡裹挟枯枝钢筋,钻过大桥,向东怒叱而去。医生在桥下站着,看镇民卷起裤腿,赤脚踩进泛滥的河泥,用加长的铁钩打捞断钢与纸壳,慢慢抽完一根生烟,剩下半截,弹进江里,趿着拖鞋回到诊所。阿杰带着他母亲新做的芙蓉酥刚到。前段时间大水漫溢,下游几个村庄被淹,死了几个人,阿杰被招去水文局,充了几天临时工,负责撰写报告,结果感冒不断,背痛加剧,一天灸三柱四川艾绒也没有起色,只能隔三差五来他诊所。

  “也没做什么事,”阿杰趴在诊床上,脸比做工前浮肿了一圈,“每天光坐办公室,但人就是不舒服。”

  “气的问题。也怪我,停了这么长时间。”

  医生拍了两张照片,给他看背后揪出的紫痧。阿杰点点头,下床穿鞋,接过诊单,开始抓药。仙灵脂,蛇总管,熟地,白芍。蛇总管只要3克,医生嘱咐。最近库存不够,昨天一大早他上山找了一位熟悉的药农,进了一批新货。老人招呼他试下新到的麻药,他拿起一片干嚼,啐出药渣后,感到嘴里阵阵发麻。痛了个把月的右臂好了一个下午,结果到了傍晚,头重脚轻,饭也没吃,就躺倒了。

  抓完药,阿杰把车钥匙和十块钱放在诊桌上。诊桌玻璃下压着一张朋友手抄的《心经》。一八年,一位做设计的朋友来镇上调理身体,仅仅一周,大有起色,走前不知以何為报,于是抄了经文,又画了幅释迦给医生。

  “车子我待会儿还给你。”

  “没事,”阿杰说,“就是现在到处在查驾照,你尽量五点以后出发。”

  “我考虑不做了,”他又说,“到月底就辞了。”

  “开会都有两只鸡拿,不是挺好。”医生将钱收进抽屉,钥匙揣到口袋,笑道,“哎,辞工后不急着做事,先休息,好了再说。”

  阿杰走了,医生锁上门。有人打电话来,说五点半左右到。他说明天吧,今天有事,想早点收工。他抓着电话,换了双鞋,踏步上楼,见她趴在矮桌,切好的番茄豆角码在砧板,顶上风扇缓缓转动,仿佛睡着了。他拍了下她的脖子,叫她起来,“这样容易着凉。”

  他快速做好了饭。薄荷豆角、番茄鸡蛋,用剩下的一把生菜烧了碗汤。吃饭时他跟她说,今天在江边又遇到那人抱着吉他唱歌,还是唱那一句,“又见炊烟升起。”已经唱了好几年,来去就这么一句。以为对方不会第二句,结果有次天黑后去骑楼买甜酒,意外看见那人坐在邮局门前,唱“暮色照大地”。还是只有一句。

  她笑笑,告诉他今天下午两点,有人在门口坐了一会儿,说是从浮石那边过来的,问医生还在不在做,胰腺癌能不能治。好几年前他父亲生了肝腹水,镇医院说晚期没办法,让拖回家,母亲不知从哪儿听说这家治病很灵,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过来,喝了三个多月的药,腹水居然消失了。他记得看病的医生很年轻,人瘦瘦小小,两个老人帮忙打下手。她说,那二老是他的父母,去世已经好几年了,您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那会儿医生正在大庄出诊。村里一名七十八岁的老人高热不退,已经好几天,他将自行车从地下室拖出来,灰也没擦,就出了门。她跟客人说,医生还在做,但不一定能接。癌症他治好过,但胰腺癌没听他提起,要么等医生回来,您亲自问问。对方拍了张渔具店的招牌,说不等了,回头让朋友自己过来一趟,看看具体情况再说。

  他把豆角勺进她碗里,说,一般问某某病能不能治,多半跟自身相关。胰腺癌接不接,得看具体情况,这病变化很大,而且重病多有因果,不一定能插手。他有个师弟,以前同在重庆学针灸,婚后定居在漳州,说邻居有个小女孩,当时五岁,看上去比同龄的要小,面色蜡黄,好动而不知疲倦。有次傍晚遇到,想随手为她调理脾胃,左手刚握住她的右手,即见一男性大手从其小手推出,掌心穿过他的,扣在他外关穴处。师弟感觉不到任何推力,但心知对方是要其松手,只能作罢。

  再说一案。清代道医李冠仙,著有《知医必辨》。书里提到某日至徐家为其子治病,见小儿八九岁,立于大厨之榻床上,以手扣厨环不止。模样清秀,毫无病容,不一会儿,跌倒在床,随即爬起,身往后,弯头面,出两脚前,中腹挺起,后又跌倒,敲环不止。父求治法,李乃告之:小儿前生为教戏法的师傅,因小儿伤命,前来抱怨,故宜请高僧放焰口以释之。徐父照做,一日而愈。四十年后,再见徐子,年将半百,读书不成,呆形痴样,全无少时清秀貌。

  “对方来时我刚好不在,他又走得急,多半没什么缘分。”

  她点点头,倒了杯山楂酒,将酒杯推向他。他一口气将酒喝完。

  “病人好些了。”他说。老人年轻时打过仗,现在还有老干部的做派,见人上门,分外客气,只要还能起身,都要下床相迎。今天也是。结果坐起时一口痰卡住,差点出大事。他沁了一身冷汗,处理方久,所以耽误了些时间。

  前天他去同户出诊,中了病气。看诊回来,发现外套在暑天寒凉如冰,隐有腥气,知其有异。到了夜里,左腿髋骨剧痛难忍,强撑着爬起煎药,用烧热的秤砣和白酒熏蒸衣物,早上十点方才睡下。下午两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病人家属打去电话,细教其如何处理。当天夜里,老人已经可以起身,第二天就能自行吃饭。

  “嗨,不能说,说多了讲你搞封建迷信。”

  厨房没灯,她将手机电筒打开,扣在微波炉上,赖以照明。厨房灯泡坏了很长时间,医生借了梯子,亲自换上,好了没几天,又坏了。煤气灶边的老灶是父亲用来炒药的,现在药物早已机械化炒制,铁锅不再使用,蛀满老锈,叠放一只铝皮锅。她来时打开看过,发现内有一汪残水,旷日持久,不知怎么处理,只能由它去了。灶台下堆满碎裂的陶罐,碗碟放在消毒柜,消毒柜早就坏了。姑姑劝他把灶台推倒重做,打几只免漆柜。他不解释,但也不行动。太潮湿了。回南天刚刷洗过的皮鞋皮衣,晾在楼梯间,没两天就长起白毛,打什么样的柜子都会烂掉。

  这边的老宅几乎没法住人。父母去世后,除了三楼书房,其他房间都堆满了遗物:父亲开照相馆时用破的相机,做茶水生意存下的玻璃杯垫,和笔友的几封往复书简,摔断腿的老花眼镜。我母亲不知道他们通信的事情,他说,对方是一名文学编辑。他在三楼书房西侧搭了张简铺,陈年薄席摊着辨不清原本颜色的绒毯。浴室没有热水。去年冬天洗澡时,热水器忽然冒起火星,底部烧出偌大圆洞,浴室电线老化不堪,无法安装新机器,他后来便只洗冷水澡。那天中完病气,全身发冷,左腿不良于行,他一壶一壶烧热水,一壶一壶扶着楼梯,腾挪上楼,才擦洗了身体。这些年他就一直这样潦草地过着,她甚至觉得,这厨房,这老宅,就是他生活的一种象征。这个时代到底有多少人会这样?应该很少。就像她所知的反面。

  他喝完酒,说起另一件事。

  “有个人只用电磁炉烧水洗澡。我有个病人是扶贫干部,说政府可以免费给他安装热水器,对方就是不要。”

  她笑了,问为什么。

  “他三十出头的时候,在东莞灯具厂打工,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两人同居在一起。后来那女孩怀孕了,因为年纪太小,没法生下来,家里也不同意,逼她回贵阳老家。于是他们说好,她先回去,打胎休养,之后再来找他。他边打工边等着,等了一年又一年,那女孩没再回来。”

  他为什么不去找她呢?她问,他明明是可以这样做的。如果他爱她。

  “我不知道,病人没说。”他说,“后来那人疯了,住了一段时间的精神病院,过了半年,治好了。他回到这边,独自在西山看林。”

  你去过的,他说,我们去过西山。有一次。

  她说是的。

  他用筷头沾菜汤,在桌上画出一条曲线:上山后过了林场,右手边第一栋就是。

  她记得那栋屋子,记得前院杂乱堆砌的木头,以及踱来踱去的两只山鸡,外墙立着一块不规则的长石板,用粉笔写着“不要偷八角”的警示。但一路下来,他们并未看见任何八角种植地。那里真有个疯疯癫癫的看林人吗?对此她很怀疑。那屋子荒凉,凄楚,像废墟,像垃圾,随时都可能塌掉。

  從镇里去西山,得经过市郊文体中心,再穿过一条昏暗的隧道。国道改到二桥之后,这条山下的省道就废弃了。沥青路面破损不堪,大花飞蓬沾满尘土,白色塑料袋和方便面包装散落四处,溪边的电箱上横七竖八地写着“电鱼违法”的蓝字。稻田间的几间草屋是专卖棺木的。这里尚未实行火葬,镇民去世后,都会葬于山上,他的父母如此,大表姐和姑妈也是。四月初,大哥打电话来,说今年人四散各地,三表姐在东京,侄子在南宁,他又在上海,人力急缺,政府又叫停扫墓,只能出钱请工人修葺。医生答可以。后来的一个月,他每晚都会梦见父母,梦见自己走进老宅的中堂,将带回的糕饼放在八仙桌上,父亲看也不看,将礼物撇到桌下。他弯腰捡起,抬头看见一张久违的怒容。

  回来后他一直想去墓地看看,趁她还在。一天下午四点,他提前休了诊,去铺子买了纸钱香火,又拿了几只苹果,一瓶白酒,叫了辆出租,带她去山上。在父亲墓前倒酒时,烈日晒得人头晕,但在母亲墓前拔草时,一团丝云飘来,遮住了日头。下山时他误踏了一座老墓的坟头,球鞋骤然脱胶,整张鞋底掉下,他踩着单鞋,一瘸一拐地下了山。旧鞋不能留了,他找了只红塑料袋,合着一起在河滩烧了。清明或中元,镇民都在那边祭祀,去晚了,蜡烛线香便无立足之地。

  所以她第一次来时,他在财富广场的二十六楼替她找了间民宿。民宿老板是他的一个病人,年轻时在广州一家中药房做店员,但天生憎恶药味。初恋男友是本地人,在荔湾区做交警,脾气温吞。家里嫌她穷,出身小地方,逼他和她分手。他和她说了,她觉得伤了自尊,赌气说,那就分吧。他每天将车子停在她宿舍楼下,副驾驶立着一大束玫瑰,祈求她回心转意。她透过窗子,看见那辆熟悉的红色本田,心一横,拉下窗帘。眼不见为净。车子不再出现的那天,她盯着窗外看了许久,直到天黑,才意识到他不会来了,大哭一场。

  在一起时也没想到会那么喜欢他,分手后却连着躺了十天,体重跌到不足八十斤,乳腺生满结节,经期时长时短。她回到长安,一一年经二姐介绍,嫁了一个做基建的玉林人。双方工作都很忙,男方忙于出差,她忙于做生意,长的时候,两三个月才见一次,因她身体不便,夫妇俩决定不要小孩。她总说老夫老妻,谈不上感情,但每次见面前,她都会买一堆新衣。

  民宿的房间和去年变化不大,只是旧了些。电梯四周的木板结满灰尘和蛛网,贴在上面的电器优惠广告还是同一张。公寓的衣柜从卧室被搬到了客厅。原先放在柜边的琴叶榕被移到了阳台。阳台的树脂吊篮还在,只是悬挂其上的LED串灯早已没电。花瓶内的向日葵业已枯萎,换成了永生羽毛草……和他的宅子比起来,这里的变化不值一提。老宅顶楼的砖罅长起了蘑菇,老鼠蟑螂在厨房自由进出。阳台的那株老石榴早已枯死——从前的每年春天,都会结出一两个果实,他从不摘下,看它萎谢掉落,再被鸟雀轻轻啄食。猫隐在地下室,过着醒来就吃的日子,胖了一大圈,而且差点认不出他了。

  去年七月,她刚过来时,曾跟他说好在此定居,于是他拿出几年的积蓄,在诊所对岸的“东方明珠”买了套三室公寓。买完房账户还剩六千块钱,欠药商的两万块钱还没给。他打算有点钱就装一点,但近一年过去,房屋还保持着购入时的狼藉。他也很久不再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才来。昨天知道她要走,他从斗柜里翻出一只老侧把壶,想给她泡点朋友寄来的古树生普。茶叶存了好几年,一直没舍得喝,结果心神一动,壶盖从手中滑脱,碎成两半。

  把茶喝完,他说,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点点头,喝掉茶水,洗净碗筷,沥干放在水槽边。忽然想起在上海时,有次无意说起煤气费太贵,反复打火的话,走表很快,所以他洗碗只用冷水,左手中指和食指为此生了冻疮,烂了后结痂,愈合了又破,一个冬天都没好。

  她是能够理解他的失望的。这一年不断积累的失望:不会兑现的承诺,毫无理由的苛责。

  听见他们下楼的脚步声,猫在地下室发出呜咽。父母去世后的一天,他出门吃饭,见一只小猫在饭店前的榕树下徘徊。瘦骨嶙峋,看上去出生还不到二十天。他跑去小卖部,买了根“双汇”,掰碎了喂给它。他走路回家,猫紧随其后,关门时略一迟疑,猫从缝中溜进,就此住下。其后四年,人猫相伴,倒也合拍。有时它中焦虚弱,会跑到药房,吃两块白术或木香,入秋后则吃冬青子。天气好些,它到露台晒太阳,啃吃鸡尾草和车前草。她第一次来,猫外出觅食,见她坐在厨房,呆了片刻,迅速直起身体,跌跌撞撞蹿下楼,还踢翻了一只水桶。此后但凡她在,它就不出地下室。

  他还要喂猫,她先出了门。走到渔具店,看见展示架上的彩灯亮着,照着一排长短不一的鱼竿。饵料一包垒着一包,甜腥扑鼻。阿娟坐在转椅上跟小廖打视频电话,转椅坐垫烂了好几个洞。小廖和阿娟夫妇在这里租了快十年。两人长于江西的一个农村,全村都靠编织渔网为生,渔网要扣铅坠,做久了会慢性铅中毒,但他们也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小廖夫妇和医生几乎同龄,但初中毕业就结了婚,跑到广西做生意。三个小孩中,最大的已经二十一岁,在南昌打工,二儿子十七岁,在本地读高中,最小的女儿才四岁。傍晚阿娟常和小女儿对着电视机跳减肥操。

  电话打完了,阿娟从头上捋下发绳,箍在手上:“要出去啊?”

  她说是的。阿娟笑着说:“挺好。”

  小廖这段时间去了广州,包下天河区一栋烂尾楼的两层,统共十二个房间,想做钟点房生意。快三个月没回了。阿娟一个人管两个店铺,有些忙不过来。这里的渔具店装了个监控,一有客人她就来,平时她都在隔壁织网。父母前段时间从老家来看她,不太熟悉渔具价格,所以只能坐在门口看店。但那几天阿娟心情不坏,难得地穿起裙子,裙子和上衣的银色珠片在日光下闪闪发亮,见她下楼,主动说起店里最近又来了一只野猫,脸庞尖尖,耳朵耸立,但不吃鱼肉,只吃淮山,如果他们有兴趣,可以抱走。她说好是好,就怕医生的猫吃醋。

  野猫走了,领养一事不了了之。今天店里刚到了一包改性尼龙丝,因为太重还扔在门口,她帮阿娟一起拽进屋内,和一堆铅锭泡沫靠在一起。

  “没想到你力气那么大。”阿娟说,“明天要是空,来我家吃饭。”

  “明天回去了。”她说。

  “下次什么时候来?”

  她刚想说什么,二儿子将电瓶车停在楼下,撞开大门,二话不说,冲上二楼,楼上传来一阵满含怨气的敲打。她悄声问怎么了,阿娟犹豫一会儿,说,他高中毕业,想买辆电动车,说其他同学都有,就他没有。但是一辆车四千块钱,现在每个月除了基本吃用、学费开销,还有六千的房贷。大儿子在工厂,每月三千五百块,小廖要求他只能留一千,剩下的都得寄回家。

  但还是入不敷出。这几年渔具店越开越多,他们赚的越来越少。

  “广州那边的房租一给就是二十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赚回来。不亏就好了。买车的事情怎么能答应。”

  十年前阿娟跟着小廖去了一次义乌,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初来乍到,人地皆生,不知怎么打开局面,于是把电话号码抄在卡片上,逐户派送。作用不大。不过那是她第一次旅行。她记得蜿蜒的山路,密集的厂房,薄如宣纸的肉饼。记得自己很想尝尝,但小廖没同意。

  现在做生意不用走那么多路了,她说,可以开个线上店,淘宝之类,抖音上也能卖货。

  “想过开店,但淘宝不是要那个……客服嘛,可我们都不会打字,只能算了。”

  她差点脱口而出,空了我教你,再一想不知什么时候,未必有机会,只能笑了笑。他换了件衬衣出来了。隔壁电脑店的父子坐在路边,对着简易折叠桌,一壶接一壶地喝茶,问他们要不要来一杯,他拍了下肚子,说不用了,刚喝过。

  医生叫她上车,抓好自己,不要摔下。一开始她没弄清要去哪里,他也不说话,沉默着往前。驶上沿江长道后,她才反应过来是要去岛上。这条沿江窄道宽不过五十厘米,长不过三公里,二层石屋至少已经矗立了四十年。即便那么漫长的时间,屋主依然来不及粉刷。裸露的红砖土墙早已发黑,攀满薛荔、喜林芋、白粉藤、紫青葛、酸叶胶藤。吊金钟与玉叶金花在晚风中此起彼伏,赤红浓烈,暗夜也遮蔽不住。有些残墙上画着褪色的“拆”。这里算最老的镇中心,说了要拆,但一拖再拖。唯一的那栋高楼还是零八年建起的,迄今也未售空。镇民说是风水问题。这里原先有个屠宰场,污水至今还会顺着管道渗到路面。深夜他们常能听见死去牲口的哀嚎。

  “这里还好。但广场以前是刑场,煞气更重。地产商请高工来看,打夯时杀了许多黑狗,埋在下面。血流得到处是。”

  站在公寓阳台,可以看见那片广场,就算亮着灯,也比别的地方暗哑。

  今天钓鱼的人不多。有几个人坐在岸边用手机听山歌,便携蓝牙音箱开得很大声。

  “阿杰说他水文局的工作不做了。”

  很好啊,她说,要是他肯回来帮忙,你也轻松一些。

  嗯,他说,但阿杰身体还没恢复,等他想来时再说。

  阿杰从小患有强直。大学读的是物流,毕业后在南宁工地开夜车,半年后背痛加剧,佝偻如虾。家人束手无策,一三年在成都辗转找到一个乩童,乩童说过几年会遇到一个人,病会有转机。一六年他和医生相识,如其所言,好了七八成。之后医生叫他一边治病,一边学抓药。因为没法固定时间,给定薪怕他有压力,所以每月医生在微信上打几个红包,作为酬劳。

  “小徒弟空了也会来,”他说,“但也不能指望太多。”

  小徒弟的父亲是黑龙江人,九五年到广州做服装生意,遇到她母亲,定居下来,在那结婚生子,直到零九年罹患肝癌去世。她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在广州独自打理,觉得离家太远,把生意转回柳州。服装店很快倒闭。后来她母亲辗转又做过贷款、中介,都没赚到什么钱,一六年认识了一个南宁人之后,一年最多回来一次,剩下十三岁的女儿和八十岁的婆婆还在镇上。婆婆老得听不见声音,做菜常忘记给过盐,凝神思索几分钟,又撒一把下去,吃得人要跳脚。几年前,小徒弟月经初来,痛到唇色发白,体育课上到一半,被几个同学架回了家。婆婆不知怎么处理,只记得某年手痛,桥西的一个医生扎了两针,重又活动自如,于是骑着三轮车带她来这看病。她对樟木柜上的药名很感兴趣。这些小楷是医生读二年级时,他父亲责其写下的。那会儿医生还不怎么认字,在膝上摊开一本《本草纲目》,依样画葫芦。没有金墨,跟邻居讨来一碟黄油漆,秃毛笔沾一沾,写在抽屉面板上。油漆的气味黏在记忆里,久久不去,顏色历久弥新,至于那些字,写得太像样,太骨清神秀,仿佛意在说明他注定要吃这碗饭。

  后来她经常放学后跑来,扔给他一盒尚且温热的米饺,看他施针、用药。他觉得她有天赋,三不五时教上几味,教其性味归经。她学得很快,抓药又稳又准。那会儿她拿柜子上层的药草还需要踮脚,现在都十七了,不怎么见高,但敦实了不少。

  严格意义来说,没有行过拜师礼,不算师徒,所以她叫他“阿叔”而非“师父”。高中毕业后,她不读书了,在红楼酒店对面的糖朝甜品店做服务生。有次他们去店里看她,她笑嘻嘻地走来,系一条黑围裙,戴着帽子,脸圆圆的,头发留长到肩膀,但还是像个男孩:“阿叔,想吃点什么?”

  两人合吃了一碗西米露。店里空调开得很大,她的手臂为此冻起一层鸡皮疙瘩,蓦然抬头,看见小徒弟坐在一旁,深深地望定她,敏感地意识到小徒弟对医生不单是师徒之情。要多出些什么。

  她想,其实这些年,他是有机会的。结婚生子,告别孤独,过一種更正常,或是更合理的生活。医生也曾和她说过“那个女孩”的故事。她长在山里,而他是“街仔”,小时候的周末,她常走十几里山路过来看他,再走回去。高中毕业他离开了小镇,过了几年,女孩去了海藻饲料厂工作,嫁给了另一个街仔,公婆开水果店,对她不是很友善。婚后几年她生不出孩子,连父亲都觉得她没用。她在他这里调理了大半年,每次煎药都得背着家人。婆婆嘲讽她,说医生光靠你就能吃饭。后来她怀了孕,生下一个女儿,出生十天,婴儿全身湿疹,面目俱赤,脸部浮肿,耳朵溃烂。老人带去急诊输液,久久不愈,她抱过来吃了几副药,湿疹很快褪去。他给她的小女儿写了首曲子。再后来,她毅然决然地离了婚,在老街开了家私房蛋糕店,一个人带着孩子。有时见他三餐无着,会送来几袋无水蛋糕或是泡芙。过了几年,她离开长安,说要去桂林。走前来诊所跟他告别,送了一大把鸡血藤,塞进他手里,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机会,但那些机会,都被他有意无意地或忽视,或放弃了。她其实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一年前的五月,他从朋友那要来她的联系方式,第一次给她写信,第一次跟她说故事,谈论自己,谈论他人,直到现在,她都觉得古怪且不真实。他从未在她身上发现任何值得珍惜的特质,他甚至不了解她,那些想法,愿望。她猜他只是因此望见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她所代表的,跟他当下全然不同的生活。就像她在他身上看见的一样。

  现在已经能看见岛屿的轮廓。岛在江心,一条铁桥与岸边相连。发大水时桥会被收起,镇民生活只能仰赖政府空投。夜间江流渐回清澈,铁桥也放了下来,桥边停泊了两艘海事渔船。他重踩油门,叫她抓牢,车轮碾过年老生锈的铁板,发出隆隆巨响。

  岛上没有路灯,只能靠记忆辨别道路和建筑。医生告诉她,左手边那座爬满常春藤、类似村委会的长方建筑,原先是个旅游中心,九六年起建的。政府以为会有人想来岛上看看。但岛上什么也没有,没有景观,没有建筑,只有少数传说,少数居民。没人对一座寂寞无聊的孤岛感兴趣。游乐场还没来得及命名就倒闭了。只剩一只秋千架,挂在高大的榆钱树下。绳索断过一次,后被换成钢制,偶尔才有人光顾。长椅下和廊檐下结满蛛网,灰尘如串珠,绿色烧烤炉已经褪色,一只气球拴在烤炉铁架,在风中缓缓飘摇。这里有灯,有三四条长椅,其中一条坐着两个老人,闭着眼睛,慢慢摇着蒲扇。他将车停在路边,说我们坐一坐吧。

  他们坐的长椅正对一栋三层民居,墙上刷着彩色农机广告,居委会登记募捐数额的粉纸挡住了广告上的联系方式。她说每天都会看到阿杰在刷手机,他手机上有个约会App,不知道叫什么,闲暇时分,他就在那上面浏览女孩儿的照片,一张接着一张,从不厌倦。他是急着找女友吗?

  哦,医生笑笑,阿杰有过女友。三年前他在网上认识了潇雅医院的一名主治医生,两人在线上鸿雁往来,感情迅速升温。她决定来找他。过来当天,她在机场遭遇抢劫,她放弃了箱子,想夺回手提包,因为包里有给阿杰的特效药,争抢中被对方用尖刀刺中了后背。她活了下来,但脊髓神经受损,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删掉他的联系方式,也不告知他自己的任何现状。阿杰则大睡一觉,过了一天,如常醒来,如常吃饭,如常做三柱艾灸,晚上看过期的《非诚勿扰》。床边放一本黄皮《周易集解纂疏》。空了就翻,书页打卷得厉害。

  他不提她的名字,也不提这件旧事。只是不管去哪里,他的腰带上都会拴着那大一串钥匙。钥匙扣是女医生出发前寄来的。一只橡胶皮卡丘。

  这些事情不可思议,但也是有可能的,你知道吗?

  她说她知道。她想,也许女医生比阿杰要难。因为阿杰从一出生,就知道他的一生注定歪斜了,扭曲了,但她是被意外陡然截断的。但也不好说。从未得到,还是得到后失去,在已经发生的人身上,从来都不是个选择题。对于他们来说,选择并不存在。没有选择,也就没有探讨的余地。

  风吹起她的裙子,他伸手将其掖好,叫她细看墙下的一排陶钵,里面是扦插的多肉。她认出有旭鹤、姬胧月和立田锦。他教过她。散步的时候,他会随口报出动植物的名称。屋侧的那株古树裂成了两半,很多年前被雷劈过,悬瘘累节。枯根又发新藤,龙蟠虬结而上。

  最近你常做噩梦。梦里大叫,醒来都忘了。

  是的,都忘了,她说。他因此无法睡着,只能起身,读书,写作,去厨房煲药。

  你做梦吗?她问。

  最近很少,他说,以前也很少。

  他睡得太少,体力透支,躺下不足三秒就会发出鼾声。梦早被疲劳挤兑出局。所以噩梦只发生在上海,他四年中唯一的一次休息。他在梦里看见父母又死去一次。他努力想分析梦境给出的信号。该去修坟了,他说,那里大概长满了杂草。祖先都埋在那座山上,以后他也会葬在那里。一座空墓在永久地等着他。

  他大学读了一年就退学了。当时西安正在闹学潮,众人个个无心向学,朝楼下扔被子枕套,或是脚盆水瓶。电话亭也被砸开,残骸遍地。他不想参加暴动,对学校生活也深感失望,于是揣着最后的五百块钱,坐火车去湖州找网恋了几个月却还没见面的女友。从车上下来,还没出站,他发现身上的灯芯绒夹克被人划了一刀,钱和学生证都被偷走了。自此学生时代以这样一个方式告一段落。同样记得的还有他们在湖州旅店告别的那个潮湿的下午,他蹲在地上,反复擦拭唯一的一双皮鞋,听见女友轻轻地说道,我们还是分手吧。

  离开湖州后,他坐车去了北京,住在团结湖一间密不透风的地下室里。后来的几年,他当过编辑,跟过剧组,混过酒吧。编辑干了半年,出版公司倒了,前老板介绍他到朋友的剧组做宣发,剧组说他写得一无是处,借着去上海转场,将他开除了。他失业了大半年,饿得撑不下去就找朋友蹭饭,但朋友的口袋里也经常摸不出十块钱。一零年圣诞前夕,他跑到亮马桥的一家酒吧,求老板给个活儿干,什么活儿都行。当天他洗盘子洗到两点,打烊后老板清点账目,将他拉到一侧,掏出裤袋里所有的纸钞,告诉他这是今晚所有的收入,歌手的钱还没付。很多人一瓶酒坐一宿,操蛋得很,可你也没什么办法。他粗粗估计,只有三百来块,心下一沉。老板踌躇一会,抽出几张,拍在他手上。他抓在手里,出门后才敢细数,发现只有二十五块。公交早停了,打车费用不够,他从凌晨三点走到天明,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离开北京后他在广州待了几年。走投无路时,在夜市买了本盗版的《卜筮正宗》和《增删卜易》,开始自学六爻,此后在地铁站卖课为生,一课十块,一天能得几十。过了半年,发现自己尚无片瓦遮头,哪来能力替人消灾,这才决定学医行医,先后赴山东和重庆,跟过几位师父。一四年他去成都,他出技术,一个师兄出钱,两人合开了间社区诊所。一年后师兄去世,给他留下一包针,叫他继续行医,好好行医。他这才知道师兄有肺结核,学医多少为了自治。两人同吃同住这么久,他自查后,却发现并未患病。但诊所也开不下去了。一个伙计做艾灸时烫伤了来看病的人,对方带了三四个人,堵在门口,要走五千块钱。钱不多,但也足够使其破产。他回长安时已经三十四岁,人事杳然,一贫如洗,只有一张旧诊床随身。坐在父亲的诊所,每天无所事事,父亲悄悄对病人说,那是我儿子,他看病很厉害,可以不收诊金,这才有人肯让他一试。

  回来一年后,母亲去世。一六年的冬至,她晨起后说头晕,可能感冒了,于是睡了一天。傍晚她起身喝了米粥。深夜他进她房间时,见她光脚踩在砖石地板上,在昏暗的壁灯下,对镜梳头。见他进门,母亲笑了笑,又躺回床上。他给她摸了脉,喂了药,听她说只有腹部微恙,乐观觉得明天会好起来,于是守在床边,继续读书。一点钟,他下楼给火炉添炭,其中一块在炉内裂开。他心头大跳,冲到楼上,听见母亲喉头发出声响,头如枯枝般折向一侧,猝然走了。

  他要到后来才意识到,他回来时,母亲已一夕老去,瘦伶伶的身体缩在老气横秋的棉服下。他还停留在她年轻时在镇上国营宾馆做服务员的模样,乌沉沉的头发盘进发网,穿着绛紫色窄裙,背对着他,在阳光下抖开一床散发着消毒剂气味的雪白被单。他记得自己穿着水靴,跳进巨大的洗衣池,和其他人一起踩踏衣服,将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他记得最多的始终是小时候的事。那时家里太穷,没有零花钱,又长身体,嘴巴很馋,见同学喝橘子汽水,也想尝尝,但母亲从不同意。一天他无论如何都要吃雪糕,以不去上学作为威胁。母亲说,好好上课,回来吃绿豆粥。他看向父亲,试图寻找盟军,父亲怯懦地望了眼厨房里的母亲,道,还是回来喝绿豆粥吧。他扔下书包,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母亲没有理他,他只能擦干眼泪,背起书包,悻悻去上学。后来他学会了偷钱,每次偷五毛、一块,藏在褥下,居然攒到二十五块,被父亲打扫卫生时发现,挨了顿打。

  现在想想,母亲可能只是希望他健康,不单因为拮据。只是许多话他彼时没来得及问,现在也没机会了。他刚回长安的那一年,母亲每日煲汤、熬粥,也不再拦着他吃零食,只忧心他的瘦弱。听闻镇上新开了一家东北饺子店,味道很好,她便走了三公里路,花十块买了一碗,装在塑料袋里带回来,见他在书房写作,敲敲门,放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他嫌时间太久皮子泡得发胀,嫌她扰乱自己工作节奏,于是撇在一旁,任其变冷,彻底糊掉。

  用竹杖扒开重重芒草时,他还是无法相信她将就此长眠于山间硬土之下。还以为人生低谷,低无可低,四十三天后,连父亲也走了。几个师兄从成都跑来帮忙。四人抬棺上山,他记得棺木莫名的沉重。风水师说,那是你父亲不想走。母亲去世后,他整夜睡不着,在江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到手发麻,人发木,但父亲落葬之后,他坐在碑边,想抽根烟,却发现连一根都点不着。

  后来的几年很难,但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他渐渐读懂了生死奥义,医者使命。年轻时他四处漂泊,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一个目标达不到,就换另一个。也曾想过一切办法,避开行医之路,却最终发现,还是得回到这条大道上,于是在日记里写,人该怎么度过这一生?“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唯有躬身下去,才有天地自明。

  你呢。他问。

  她告诉他,自己小时候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父亲在新疆采矿,好几年没什么消息,母亲在大伯的农场,常在深夜搭车回镇,陪她睡一夜,再坐凌晨最早一班车离开。有时她夜半醒来,闻到一股甜軟的气味,知道正躺在母亲怀里,嘴里塞着半片威化。醒来时她已经走了,吃剩的威化还在床头。母亲带回的礼物有时是雪碧,有时是奶糖。就这些,饼干,雪碧,糖果,没什么特别的。她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交流的也不多。现在还这样。

  她也在北京待过几年,但情感稀薄。只记得有次为做一起拆迁坠楼案,转了两趟公交去大兴。坐在公交上,一过六环,看见车窗外昂首过去几头高大的驴。大兴集聚着为数众多的家庭服装作坊,屋檐黑如泥炭,一片压着一片,格局大同小异:一楼放机器,二楼老板办公室,三楼四楼是职工宿舍。民用电路做工业,实在不堪重负。一一年,一栋四层民居起火,烧死了十八个人,很多工厂就此被清理出城。负责那起报道的同事,当时刚满二十六岁,发誓做一辈子的记者,五年前离了职,成了一名民法律师,负责过一起轰动全国的煤企争产案。从写新闻的变成了新闻的中心,也挺好的。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计划,也没有持续一生的宏愿。她也不做记者很多年了。一二年离开北京后,她去了杭州,在另一家报社。传统媒体江河日下,她想过和它们抱在一起下坠。到了一五年,调查报道被叫停,杂志只能靠发软文为生。她熬了半年,主编走后也离了职。辞职后休息半年,离开杭州,去了上海,后来做的事情和新闻毫无关系。

  经历不等同于工作履历。人的过去也无法三言两句简单概括,她想,其实人生归根结底,是一个一个不甚连续的瞬间。离开北京,去向杭州,离开杭州,去向上海,无论如何,都不过是某个时刻的决定。人人希望深思熟虑,事事完满,实际上多数不过是瞬间之下的冒进。人人喜欢说要勇敢,要坚定,实际上,遇事临头,从不勇敢,更不坚定。

  风变小了。他出了点汗,叫她上车,我们再往前走一走,他说。接近月牙湾时,他停下来,用脚撑住地面,让一辆电瓶车经过。接着是一辆白色起亚,汽车卷起一阵尘沙。他们等车经过,但车也停了下来,大灯照亮一方空地,车里走出两个小小的人,靠在车头望月。她终于看清,眼下他们正置身于一大片芦苇之中。

  新闻上说今晚有最大的月亮,他说,就算中秋,也见不到。

  像把今年的幸运份额都透支完了,她说。

  是啊。他说,不过,可能你觉得今年不好,但过段时间回头再看,会发现今年还不错。

  都这样,她说,不是一年比一年坏,只是当下够好。

  芦苇旁长满双荚决明,金黄纷纷,剔透如盏,红色的是扶桑,明丽近妖。越过芦苇就是江水。他告诉她,江中有种五彩大鱼,偶尔得见,浮游水间,憨态可掬,见者一旦大意忘情,伸手去捞,鱼旋即重如大石,捕者如不甘心,随之而去,鱼会愈来愈重,待得回过神,人已在水深处,几难生还。

  喔,很像说一种欲望。

  不,他笑笑,摇头,不是比喻。都是真的。

  那辆车开走了,剩下他们。她不说话了,抬头看月。芦苇的影子映在后视镜。他的生活,他的故事,很多时候,她也只能理解一部分。

  你知道,他忽然说,很多人都说我看病专注,就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也会很烦,接到电话想,最好这些人、这些事都给我滚蛋。

  你知道吧,他顿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妈妈的死,我有责任。那天我没有好好照看,满脑子都还是写医书。我在她床边写目录和大纲。我以为会没事,以为明天会好。但你要很久之后才肯承认,一念之疏,会错失多少。

  她看向他,清辉胜雪,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微笑着,叹着气,背对她,走下石阶,走向底部。远处有几个中年人,站在浅水处泼水嬉闹,他脱掉衣物,叠放一旁,双手举过头顶,活动踝关节,跃入水中。一轮皎月落在江流。她看着他慢慢游向远处,游向江中之月,脊背在稠黑的江水中发亮,像蛟。她想,他的生活,他的故事,她并非怀疑,只是很多时候,她也只能理解一部分,相信一部分。

  如果我们说的故事不全是真的,如果我们竭力也无法说出全部;如果忏悔也可以虚构,她又能说出什么?

  春天你给她打去电话,问楼下的樱花是否都谢了,她说不是,吉野樱谢了,但八重樱還开着。她知道这些名词是因为你说过一次。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她说。每次你说要下楼走走,她都会很高兴,因为你几乎从不下去。在家时你伏在案前工作,躺在床上读书,或给情人发消息。你几乎从不下楼。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她的请求。

  可她记得每一次的出行。记得四岁那年的夏天,你们一起去西溪湿地,洪园的木绣球开得到处都是。白色的芍药,紫色的马鞭草,开得到处都是。你告诉她,很喜欢绣球,西方绣球色泽艳丽,花枝饱满,本地绣球要小一些,颜色多为纯白,但也很美。上海思南路和瑞金路的花坛,到了夏天,就会满开紫红色的绣球,但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轻易就错过了花期。她应诺说,如果看见花开就通知你。第二年夏天,你回到杭州,她说有些东西要送给你。你以为又是绘画课上手工粗劣的作品,她说不是。她恳请你下楼。起先你跟过去一样,说等会儿。等会儿之后,就不再有下文。她央求你下楼,承诺不会让你失望。你这才放下手机,跟她下到楼底。绕过几个灌木丛,到达一座老楼后,她蹲下身,指着重重树叶下边缘微黄的花朵。你看。小小一朵,长在底部,浓密的叶片和近旁的枫树截住了日光,使得她的盛大到来得比其他的都要迟一些。

  所以你才知道,四月开始,她每次放学回家,走在小区,都会注意哪里的绣球开了:你都不知道我们小区的绣球有多少,这里一蓬,那里一蓬,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但你一直没回来,它们都谢掉了。她记得每一株绣球的位置。她记得荷苑旁的两排樱花,记得你说她出生时,树木才刚刚种下,几年过去,早已枝繁叶密。游乐场有一株吉野樱,旁边开着一株山茶。红色山茶被风吹落一地,她捡起来让你拍照。鱼池旁是株八重樱。那里的樱花还没凋谢。你到时天已经黑了。小区装了地灯,但还不够亮,要借助电筒才能看清。你把手机打开,照向树枝,它们在黑暗中显露面容,仿佛重新绽开了一次。

  你被这美震了一震。于是知道,她守着这株仅存的樱,日复一日地等你。等光照向它,等它再开一次。

  疫情开始后,有四个月的时间你没回家。她祖母发来消息,告诉你她深夜大哭,问自己是否从垃圾箱里捡来的,又说很想死。可她不过七岁。你不断猜她究竟是何处境,是何心境,猜测是否和她父亲吵架,但这条消息你一直没回,怯于面对吧你想,见面的话总会好的。

  是的,见面总是会好的。见面时她抱着你,安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依然吝于付出,专注自身,为了哄她睡觉,才肯读一会儿《了不起的卡梅拉》,半小时,快速读完两本。她记得你讲《睡鼠睡不着》会犯困,所以这本书被她藏在枕头下。她记得你说过《精灵书》的翻译不大好,所以小心地问你,米小圈可以吗?你迟疑了下,答,挺好的。她松了口气,说,那就好,我觉得可太逗了……但在日记里,她的母亲从未出现过。她不会虚构,只能写到和祖母吵架的情景:因为去酷嗒动物园必须要人陪,祖母不愿意前往,最后没能看成,路上她们吵了一架。她写到在学校包饺子,“其实南方人不爱吃饺子”,写到某日雨后看见彩虹,“那是上帝和人的永约”。

  她记得那些话,多数连你自己都忘了。

  她不会虚构,只能写无法实现的愿望:珊瑚礁和小丑鱼不要消失,海水越涨越高。陆地变大,文明退场。人类没有衰老和死亡,你们会一直在一起。

  见面时都很好,唯独不见面才不好。每次回上海,你从家里出发,在东站下车,站在送客区,都能看见她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笑着朝你用力地挥手,于是你也笑着挥手,轻松地转过身,轻松地上火车。两小时后,她的父亲会告诉你,今天她又哭了很久。她每次都是哭着睡去的。每次告别,都像又失去你一次。

  她只向他们发脾气,也只向他们求和,你离开时她会找他们各种麻烦,再软弱地站在一旁祈求原谅。她从不跟你发脾气,因为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太少了。但她记得你罚过她,唯一的处罚,因为欺负邻居小孩,她被勒令面壁思过;她记得小时候她磨牙,咬破了你的乳头……连这些她也记得。

  你只会不断地缺席,不断地错过。忘掉身份,忘掉责任。自以为是寻找生命的热情。

  但你不会和他说这些。永远都不。你只会说,一切都好。都还不错。温、良、恭、俭,我们能够呈现的、应该呈现的外观。不会说刚刚又摁掉女儿打来的电话,而你又因深彻长久的负疚整夜失眠。你更不会说遇到他之前,你也遇到过别人,痛苦地等过好几年,然后某天的傍晚,站在一间陌生的厨房里,站在锈蚀的水槽前,给他打去电话,说你爱上别人了。他正开车去往北方的海边,那么多年,和家人的第一次出游。有一段路他不知道怎么开下去,于是摘下眼镜,将车停在路边,笑着跟后座的家人说,开累了,休息一下好吗。在冰凉的海水边,好几次他都想跳下去。

  不,你不会讲,只会说,一切都不错。情感需要共享平静和喜悦,也需要你独自吞咽苦难。

  有人喝醉了,拿着一只塑料饭盒,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她站起身,听见对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她听不懂,但担心他落水,于是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终于听见了,游了回来,接过饭盒,从河里打了一盒水递给酒鬼。天起了凉风,他打起哆嗦,撑住台阶,上了岸。穿好衣服后,他朝远去的人影挥了挥手。

  你还好吗。

  她说是的,还好。但是,“想到要离开就睡不着。”

  “回去也好,长安太小了。”他说,“我是没办法。你不一样。在这久了就会废掉。确实没有你能做的事。这鬼地方,连个能上班的单位也没有。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别为难自己,也别为难别人。”

  他用袜子慢慢擦干脚底,将湿袜子揣回口袋:“你知道吗?这边就是这样,待久了无法出去,待久了人就废掉。十多年来,我一直想克服,后来发现解决办法也很简单。那就是到了一个地方后,好好吃餐饭,很快就没事了。”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样。”

  “信我的,下了飞机,好好吃顿饭,吃完睡一觉。醒来你就忘了世界上还有长安这么一个地方。”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会不会这样。她流下眼泪,对不起啊,我真的不知道。

  她记得南方难以忍耐的烈日,空阔理智的政府大楼,经年不换的广告牌;记得群山笼罩白雾,渔船泊在浅滩,江流日夜搅动灯光与色彩;记得雷雨绵延不绝,一到清晨,就消失无踪。像一场梦。

  她记得夜晚那么长,吃清补凉和玉米凉粉的食客直到十一点还在骑楼排队,店铺顶上的电风扇呼呼吹着,无止无休,炒粉摊的炉火凌晨不灭。她记得老火车站的每个凌晨,都挤满等活儿的背夫和苦力。记得傍晚的孩子坐在文体中心的草地上,年纪轻轻就有了衰老的姿态。他们从不把读书当作出路,也无法将读书当作出路。

  开始你会觉得贫穷迟堕,但时间久了,你就会习惯,习惯潮湿闷热的天气,习惯辛辣粗糙的食物,习惯雷雨只发生在黑夜,消失于白天。

  他们开在回去的路上。他开得不快,但也不慢。夜晚温煦的风吹拂在脸上,人变得柔和而困倦,她想,其实就在这里睡去也无妨。

  她记得一年前刚来长安的那个下午,昨晚刚下过一场雷雨,暴雨摧枯拉朽的力量,在次日午后仍有余威。崩碎的山石倒灌进江流,漩涡裹挟枯枝钢筋,钻过大桥,向东怒叱而去。她站在桥梁下,看见雾霭深锁的苍翠岛屿,心想,如果去一次岛上会怎样,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她一直以为是台风阻断了去岛屿的道路,后来发现不是。如果人真的想去一个地方,什么都无法阻挡,雨会停,道路会变干,障碍会被移除,云柱可以分开,只要等得够久,足够虔诚,总会到达。只是你不一定要去那里。你常常困于中途,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去哪个方向。

  自问自答

  小说和“雪国”的主题间有何联系?

  我太喜欢川端康成了。还记得第一次读《雪国》,读到心跳加速,像小说里写到岛村听驹子弹三弦,“突然间脸颊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感到全身都失去了力气。这次重读,比之前更震动。和歌传统起自对歌,小说也是回答小说的最好方式,但也取决于回答者的水平。读这样的小说,会很替自己的写作惭愧,所以最后只是选了其中一个场景,亦即岛村离开雪国,乘坐火车时看见的那幕:小说也正是从女性离别前夜,他们月下开车去江岛开始的。

  这次写作中觉得最困难的是什么?

  开头。花了一个多月时间。

  现在对小说的理解有变化吗?或者想写的小说有变化吗?

  有。希望能复杂开阔,同时也洗练质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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